逍遥游第一 南华真经副墨
齐物论第二
养生主第三 

    内篇 齐物论第二

    夫知有大小,见有浅深,物论之所由以不齐也。小知间间,日以心斗,主司是非,意见起而道益亏矣。不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所以至人悯其死心,灰其胜心,解其斗心,为是不用,而照之以天,教之以因是,语之以滑疑,欲其泯物我,忘是非,和之以天倪,休之以天均,因之以曼衍,嗒然如南郭子綦之丧我,犹然如庄周之蝶化,然后与物浑化,而逍遥之游可遂也。

    此等议论见识,盖自老子‘玄同’上得来。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隐几,凭几也。嗒然,解体之貌。丧耦,即丧我,谓忘形也。盖神与形为耦,忘其形,是丧其耦也。形如槁木,无生气也;心若死灰,无烟焰也,皆嗒然丧耦之情状。昔,前此也。子游言前此见人隐几,未有若夫子今日者,盖人人皆自形骸躯壳上起念,而子綦不然,迥出常态,故子游异而问之。子綦答言: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丧我”二字,又是自前篇“至人无己”上生下,盖丧我则可与忘物,可以忘我,可与忘忘,而优入于圣域矣。

    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夫丧我者,忘我也,忘我则天矣。游以天者,知而未始有知,言而未始有言,故以三籁启教,推本声气所出之原,而归极于天籁。籁,箫管也,比竹而成。管有长短,声有高小。吹万不同,正以暗喻物论之不齐者乃人所为,故曰人籁。地籁,则木之众窍感噫气而成声者。天籁,则无声而能声天下之声,所谓“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故归之曰天,其意见下。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子游一闻三籁,便要讨个道理,故曰:请闻其方。于是子綦先为形容地籁。

    大块,天地也。盖天地间之有风,如人之郁将畅而有噫气者。翏翏,长风声也。畏佳,林木摇动之貌。大木百围之窍穴,有两孔而似鼻者,有一孔而似口者,有孔斜入而似耳者,有孔方而似枅者,有孔圆深而似圈者,有浅而似臼者,有曲而似洼者,有广而似污者。

    数句描写窍穴,意态如画。又复描写窍穴之声。

    激者,戛而声止。謞者,去而声疾。叱者,出而声粗。吸者,入而声细。叫者,高而声扬。譹者,下而声浊。宎者,深而声留。咬者,吠而声续。于,轻唱也。喁,重和也。前、随,风之前后阵也,盖以形容声气先后相和之变态。

    泠风,小风也。飘风,疾风也。厉风,猛风也。济,止也;言风止则众窍为之一虚,不复如作声也。调调、刁刁,皆众木摇动之貌。之调调,之刁刁,看他文字奇处。

    此一段写出风木形声,笔端如画。千古摛文,罕有如其妙者。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谁邪?”

    既说地籁,就趁此文法补一句,缴断人籁,此是作文之妙处。“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作一句读。吹,声也。言天下之声,万有不同,而使其自己出者皆取诸己而不由于天,则前众窍中之怒而号者谁耶?盖怒号者,风也,非窍也。今人若谓声自窍出,皆由于窍而不由于风,不知何以厉风济而诸窍为虚?然则怒而号者谁耶?其为风也必矣。知此,则声气所出之原,不归之天,而谓尽取诸人,可乎?分明实有个真宰主张之者,而特不得其朕,是以谓之天籁。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此下模写人心许多变态,与上风木形声同一意旨。

    先以大知小知起语,亦自前篇中‘小知不及大知’上透来。此老构思之精微与文字之变化,自有别样天巧,非人可及。大知闲闲,大知之人,忘己忘物,意见不生,灰心槁形,几于丧我,故常闲闲。闲闲者,从容暇豫之意。孟子亦言‘知者行所无事’,无事,非闲闲乎?小知则日以心斗,故常间间。间间者,立町畦,别人我,一膜之外皆为藩篱,自谓心计精密,而不知此但小人之知耳。

    至于发而为言,则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炎炎,精光上烛也。詹詹,整齐前后也。

    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言人旦昼之间,寐则魄与魂交而为梦,觉则魂与形开而应事,故与物相接而营构之心生焉。

    大知之人,不生意见,故能静能应,常应常静,而常闲闲。小知之人,间间分别,是非海阔,人我山高,日以其心与物相斗,不能已已,是故有缦者、窖者、密者、小恐者、大恐者、司是非者、守胜者,千变万态,终身役役,直至老死而不知其所归。

    缦者,心慢,为巽懦,为无断,柔恶人也。窖者,潜机不露,深不可测,俭人也。密者,分铢较两,算无遗策,细人也。小恐惴惴,心事不宁,大恐缦缦,缓散自失,馁人也。司是非者,主讼之辈,意在中人,寻其肯綮,发若机括,刁人也。守胜者,木强之徒,固执已见,山石不移,如留诅盟,誓不敢动,拗人也。

    小知之人,心斗若此,但见人欲日萌,天理日消,消之又消,以至心死而不自觉,故曰:‘其杀如秋冬,以言其消也。载胥及溺,不可挽回,故曰: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

    ‘其溺’字当一读,与‘其杀’相对;‘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作一句。

    复,反也,谓其溺而不返也。此等机心,经历愈久则愈老愈深,故曰老洫。老洫之人,其厌如缄,厌如大学‘厌然’之厌,消沮闭藏之意,缄,闭藏也,故曰:其厌如缄,以言其老洫也。

    夫人心不死,则尚有生意,可以回春,今此近死之心可使复阳乎?言必不能也。

    此中有如许新奇字法句法,如奇峰怪石,当作别观。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以上备言小人心事。此又以十二字面模写接物之情状。

    有喜者、怒者、哀者、乐者、虑者、叹者、变者、慹者、姚、佚、启、态者,通上一等人,皆有如此之情状,变态百出。

    虑,思虑也。叹,嗟叹也。变者,反复不定之意。执者,忧疑不动之貌。姚,央央庠也。佚,纵逸也。启,开心也。态,作状也。其人虽是如此,实不自由,如乐之出虚而乍作乍止,如蒸之成菌而倏生倏死,日夜相代乎其前而莫知其萌,所谓‘吹万不同,怒者其谁耶’?已乎已乎,我知之矣。

    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此’字,即‘怒者其谁’之‘谁’,是他为‘真宰’立个暗号,如禅家所谓这个。下文‘非彼无我’,又把‘此’字换作‘彼’字,言我不是彼则我不能以自成,故曰:‘非彼无我’。然非我去取他,则彼亦不能以自见,譬之风离于窍,终不成响,故曰:非我无所取。取是领受之意。

    如此而论,造化不立己身,似亦近矣,其如不得其朕何?故曰: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此作一句看。朕,朕兆也。不得其朕,即不知其所萌也。

    必欲求得其朕,除非是真宰有形,今也真宰使人,人便行之,说以与人,人亦信之,故曰:可行己信。

    只为不得其形,故无朕可得;无朕可得,终属朦胧,故下断一句,言真宰有情而无形,有情故能使人,无形故不得其朕也。

    善乎!禅家有言:‘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足为此篇之断案。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上言真宰有情而无形,此又教人试在有形上体认一番。

    骸,骨也,人有三百六十骨节,总言百以该之。九窍,耳目口鼻,通前后而九。六藏者,心藏神,肝藏魂,脾藏意,肺藏魄,肾藏志,通命门而六,皆人身中之所有者。

    试举而问,不知此数件最亲厚者谁欤?其皆亲而悦之乎?其亦有私亲者焉?焉,亦问辞。

    如是皆有为我之臣妾者乎?其臣妾足以相治乎?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不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焉,亦问辞。

    如实反复微问,要人深思而自得之。

    为臣妾者,谓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行,同来在次服役,故曰:皆为臣妾。既同为臣妾,其势定不足以相使。然而手有时而役足,足亦有时而役手,耳有时而役目,目亦有时而役耳,又似递相为君臣。其果若是乎哉?其有真君存焉?

    真君即真宰,能役人而不递相为役者也。‘旦暮得此’之‘此’,‘非彼无我’之‘彼’,‘怒其之谁’之‘谁’,皆是这个,禅家谓之‘真主人’,道家谓之‘元神’,大要认得。

    如何认得他?只要求得其情。情,即上文‘有情无形’之‘情’。盖所以使我如此者,真君之情也,真君与我旦暮不离,不以求得而有,不以不得而无,故曰: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真’字,即上‘真君’之‘真’。

    真君于人,本无益损,但悟之即圣,迷之则凡耳。

    此篇‘求得其情’,正好与孟子‘因情见性’之说参看。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此段言人迷失真君,至死而不知所归者,令人惕然有深省处。读庄子至此,自是不忍释手,不敢以异说诬之。

    一受其成形,言此真君旦暮未尝离人,一自受形以来,便与我相守,不忍亡去,直待此形之尽而后已。真君与我有情若此,我辈当恭敬奉持,置他安稳之处,却将他与外物相刃相靡于顺逆之场,不自爱惜,如人不惜精神,尽力驰走,莫之能止者,所谓‘弹金珠而戈鸟,被衮衣而负薪’,不亦悲乎?

    悲者,悯其不知轻重也。且终身役役,其所为者皆幻妄不常之事,成甚功果?苶然疲神劳役,日暮途穷而不知所归,可不哀耶?哀者,哀其无下落也。

    到此处而不知省,直是芒人,纵寿百年,不死,奚益?

    夫人从少得壮,从壮得衰,从衰得白,从白得老,其形化矣,赖有个不亡待尽者在。古来圣真仙佛,只存得此个,是以空劫之外,超然独存,足以自慰。

    今却迷失真君,形化而心与之俱化,可不谓之大哀乎?大哀者,哀其丧君也。且人之生也,固当如是之芒然而无知乎?其我独芒然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有一不芒之人,而我独芒然,其可愧亦甚矣!

    此等激切之语,孟子上亦有之。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若能认得真君,随其成心而师之,则谁人无师?成心者,见见成成,不假补凑,乃天命之本然,吾人之真宰也。

    是心也,人人有之,奚必知古今代谢,取于造物之独隆者有之?虽愚者亦与有焉。但愚者多为与接为构、日与心斗之故而失之,故未成乎心。未成乎心,言失其本心也。既失其本心,则必不能以明觉为自然、知道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妄意以司是非,譬之今适越而昔至也。何者?适越之人,必平日已曾到其境上,方可说他风土美恶;若今日方才适越,便谓昔日已至,便说彼处美恶,岂不是臆度料想?未成乎心而有是非之者,亦复如是。

    此等之人,是谓以无有为有也。以无有为有者,虽有神禹,且不能知。且如禹作禹贡,亦只说得他足迹所到九州土物;外国方物,禹便不能知了。此理也。

    这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之人,本无所见,强作解事,吾独且奈何哉?

    发挥到此,方露‘是非’二字,作后来许多议论之眼目。盖是非乃物论之祖。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又一篇之肯綮。物论所以不齐之故,皆由如此。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耶?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

    前面皆是推原声气,分明有个天然真宰。循此天然真宰,便是能师成心。只为小人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所以有纷纷不一之论。到此方说本意。言非吹也,又度上吹字下来。夫言亦声气,何以不比于吹?只为有未成乎心者之言,所以不比于吹,故曰非吹。非吹则非天籁矣,何者?言者有言,其言曰:此是也,此非也。虽则人人皆如此说,特未定得他是何等言语。其果有心于司是非而言之耶?其亦任天之便,虽言之而未尝有言耶?夫初生之鷇,任天之便,啾然而鸣,非有心也。人之言以为异之鷇音者,其亦有说乎哉?其亦无说乎哉?盖有心言之,则与鷇异;无心而任天之便,则固与鷇等耳。与鷇等则与吹等,与吹等然后谓之天籁。此辩字,与分辨之辩不同,当仔细体认。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夫道胡为乎隐而有真伪乎?言胡为乎隐而有是非乎?隐即晦意。道无真伪,恶乎往而不存?言无是非,恶乎存而不可?自夫小见之人杂以伪行,浮夸之人杂之以游言,是以真伪是非,杂然并出,于是乎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夫是其所非,则非其所是矣,如儒以厚葬,而墨子薄之,如此是非非是,两无定论。伊欲定之,则莫若以明。明者,明乎本然之未始有是非,而后是非可泯也。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知者明得本来原无是非,大道原无物我,但因人己对立,互生意见而起。既有我相,则见天下何物非彼,何物非是?

    若看之他人则不见,验之自己则知之,何者?我亦常常自见其是而不见其非者。如是则知是出于彼,是亦因彼,而己何必与之更辨其非是哉?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昔康节先生语二程曰:‘你说生姜树上结底,我也只得依你。’此便是‘因是’之意。

    其在释氏,则所谓‘随顺不二’,实‘无诤’之要旨。

    而老子所谓‘德善’、‘德信’亦不外此。

    会而通之,得之言外,可也。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彼是,方生之说’一句难看,意谓是非即生死之说也。彼出于是,譬之方生,何者?彼于无是无非之中,忽然而生彼是,故曰方生。

    虽然,方生矣,我因而是之,不以非对,则彼是无耦矣。其如我以非对,使彼是得其耦,一得其耦,遂尔生生不穷,故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识风鼓动,轮转无穷。

    可、否、是、非,亦复如是。故曰: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故圣人不由也,而照之以天。照之以天,则如天籁之窢然而未始有言,虽有所言,亦因夫是而已。

    如是则是非可否一时俱泯,而无横生之意见矣。

    此一‘天’字最为肯启,后文‘天均’、‘天倪’皆由此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既曰因是,则见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故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

    在彼则通身是是而不见有异于我,在我则放身依之而不复求偶于彼,此便是‘无我相、无人相’,一因夫是而照之以天。若使彼我之间各起意见,彼亦一是非,我亦一是非,两下相持,要见端的。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有彼是则非在我,无彼是则非在彼,是非对立,寔在那边,终难定夺。

    若只因夫是,则无人我对待,无人我对待,是无耦也。使彼之是者不得其耦,则我与彼混合为一,如此而齐物论,是谓得其枢要,故曰:道枢,方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环者,圆而中虚。凡物奇圆而耦方,圆则终始无端,中又虚而无物,以此应物,安有穷极?故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

    游于是非之场而常得夫无穷无极之妙,此必圣人照之以天者能之,故曰:莫若以明。明此而已。若也彼是此非,相持不解,便胶固不同,而学问穷矣。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此又发明所以因是之故,盖以彼之是即我之是也。

    人惟不肯以己度人,执于有我,决意是我非彼,物论之所以不齐,职由于是。故以指喻指之非指,是以我指之是而喻人指之非,不可也,不知彼之指亦指也,安得以其不在吾手而遂谓之非指哉?不若就彼而反观之,他若有言,亦将谓我指为非指矣。

    如此反复相喻,彼我之间,同于自是而均于相非,果且有是乎哉?果且非是乎哉?但见无有是者,无不是者,而是非于是乎泯矣。喻马非马,亦复如是。

    既又申言天下原无相非之理,即举天地万物而论,天主乎覆,地主乎载,各效其职,而天不非地,地不非天也;飞者自飞,潜者自潜,各适其性,而鸢不诮鱼,鱼不诮鸢也。

    天地即指也,万物即马也。天地万物各不相非。人亦天地万物中之一物耳,而以一指一马横起意见,互相是非,不亦愚乎?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若使不执有我,不起意见,人曰可,吾因而可之;人曰不可,吾因而不可之,此之谓因是。由是见之于行,则有同心协力之助,道行之而成矣;语之于人,则无龃龉抵牾之患,物谓之而然矣。 然,犹与也。且人胡为而然乎?然于我之然也。胡为而不然乎?不然于我之不然也。知是,则是非之门,皆吾自启。

    且天下理一而已,其然与可,皆天理之自然,物则之固有。物固有所然者,物固有所可者。不特一物,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为是之故,则凡物有高下、美恶、常怪、成毁,自道眼观之,皆通一而无二矣,故曰道通为一。

    盖物则不能无差,而我不生意见,不起分别,自尔互融交摄,曾何彼此之可言哉!至是而是是非非于是乎泯矣。

    莛,屋梁。楹,柱也。厉,癞也。西施,美妇人。恢,大也。诡,诈也。谲,诡也。怪,异也。破碎曰分,圆就曰成,败坏曰毁。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不知其然谓之道。

    惟知者知通为一,愚者则有分别。分别人我,则自是自用之心生;通一无二,则自是不用而寓诸庸。是不用者,不用己是也。寓诸庸者,因人之是也。盖无物不可,无物不然,故庸众之中,皆至理之所寓。如大舜之知,不过用中于民,非“是不用而寓诸庸”之谓乎!夫庸则常而可用矣,故曰“庸也者,用也”。

    凡物用则通,不用则滞,故曰“用也者通也”。《易》曰:“推而行之谓之通。”道至于通,则得之矣。故曰“通也者,得也”。适,至也。至于得,则几矣。

    所以然者,因是而已。是不用而寓诸庸,即因是也。因是而不知其所以然,之谓道。道者,自然而然。因是而不知其所以然,则忘物忘我,浑然通而为一,夫是以谓之曰道。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今之论者,竭神明之知,腾口说之烦,愈求其同而愈不可得。甲曰然,乙曰不然;彼曰可,此曰不可,而不知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本自同也。故曰:“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譬之朝三。”朝三者,狙公养猿术也。狙公之输芧栗而食猿也,命之曰朝三而暮四,则众狙为怒。既而曰朝四而暮三,则众狙为悦。彼众狙者,胡然而喜,胡然而怒?迷惑于旦暮之颠倒,而不知芧栗之本数未尝加也。夫本数之未尝加,我则知之,众狙不知也。使我不因其怒而改命之,则狙之怒终不可解矣。故朝四则狙不我怒,因是则人不我争,圣人知其如此,是以和是非而休乎天均。均,同也。此理,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曰天均。休,止也。止乎天均,则是非可否,通而一矣。通于一,故可两行。此正应上“圣人照之以天”。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乎哉?

    上言达者知“道通为一”,此又进上一步,以为知之至者,说到未始有物之先,则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也,而未始有封。未始有封,犹一也。封如封疆之封,言有彼此界限。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未始有是非,犹一也。当此之时,民尚淳质,道之全体浑然未散之朴,自是非生,而道于是乎亏矣。道亏则人心不复知有自然之真,作好作恶,各成其自爱自好之私,故曰:道之所由亏,爱之所由成。 不知自未始有物之先观之,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毕竟无成与亏,成亏皆起于有物之后也。 尝论庄子之书,字面新,文法奇,读者直谓其难解,便废阁不读,大是可惜。若仔细理会,此等说话,煞有至理,入圣工夫,亦只在此。 未始有物之先,即无极也。有物,即太极也。有封,即动静阴阳也。有是非,即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也。 学道之者,更当体认此心寂然不动之时,便是未始有物之先。感而遂通,便有是非善恶。更当戒慎恐惧,以致中和,不可一有偏著,以成其自爱之私。常使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一如未始有物之先,然后谓之归于无极,而道自我出,命自我立。盖此心有所向便是欲,一有所著便是爱,而去道远矣。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上言爱成而道亏,此又自成亏二字上生出议论。大抵有成则有亏,亦定数之不可逃者,即如上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之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故字作昔字看。盖昔昭氏以琴名家,其子不能世其业,而终身弹不成声,此便是有成与亏的样子。又取一师旷来证佐。师旷恁地聪明,其人却以盲废,枝策而行,此亦是他有成与亏处。枝,拄也。策,杖也。或是杖策,为刊写者之误。 既又引到惠子,却是爱成而道亏者。惠子,庄子同时人,极有才辩。庄子杂篇谓:“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持。”又曰:“惠施之口谈,自以为贤。”可见其知亦几乎其盛。 据梧者,以梧为几,据而高谈。载之末年,言从事以终其身也。载,事也。 惠子之所好,独异乎人,故哓哓不止,常欲以明乎人。二彼字,是文法。观其坚白之论,其实无甚道理,故曰:“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成其爱而亏于道者,惠子也。而昭氏之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文字,恐父字之误。纶,丝弦也。终终身无成,此是文法,言终是抵老不成精技。 夫惠子以坚白之昧终,此惠子之亏也。昭氏不能世其父业,终身无成,此昭氏之亏也。若使惠子不与人强辩,昭氏不以鼓琴名家,则亦不见他有成与亏矣。圣人不居其成,自无亏理;不见己是,何处生非?若是之在彼者可谓成乎,移之在我亦成也,何必更言其非?若使是之在彼者不可谓成乎,移之在我亦无成也,何必更以非对?是故滑疑之耀,圣人所图也。滑者捉而不住,疑者见而不杀,皆“为是不用”之意。滑疑之耀,乃不明之明也,与“非所明而明之”彼者,大是天渊。盖不用己是,则无爱成矣,无爱成则无道亏矣。圣人只明得此理,故曰“此之谓以明”。此章正好与《老子》“光而不耀,廉而不刿”同看,熟《老子》者,方可以看《庄子》。林鬳斋自谓看得《庄子》精到,此处却说不透彻,不知此老如何着眼。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此段又自‘为是不用’中‘是’字生下意来。

    言今且有言者如此,不知其与我之是者类乎?不类乎?谓其不类,但不类于我而已。盖我执已是,方谓他不类我。他说他是,将谓我不类他。类乎,不类乎?若将类与不类易地而看,则见与彼皆是一类,无不类者。

    其意若谓,将他做我看,将我做他看,则见我与他皆是一般。

    前段以指喻指,以马喻马,便是此意。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转语下‘虽然’二字。若谓彼我易地而观,虽则类与不类均是一般,然亦最忌有谓之言。

    今试穷本而论,天地造化,以气而言,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以形而言,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

    自太极上推到无极,自无极上又推到无极之先,溟溟涬涬,莫可措语。俄而说个有无两字,大是惹草粘泥。吾亦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何者?

    当初原无个有,不特无有,连无亦无。今也俄然说个无字,从空落影,便已不是无了,又对上一个有,却上影上生影,果孰为有?果孰为无也?

    如是,则有无同自太虚中来,皆相类也。相类,不言可也。

    今我则已有说矣,而未知吾之所说者,其果有说乎哉?其亦未始有说乎哉?有说,则不异于谷音无几矣。

    此个‘有谓’之‘有’,当重看,乃有心之言,自意见生者也。

    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无谓之言,不生意见,不立人我,不起分别。秋毫亦可称大,泰山亦可称小,殇子亦可称寿,彭祖亦可称夭。四句虽是矫辞,然亦却有至理。盖大小寿夭,皆夫意见所立之名;一受其名,便有封畛,不可通而为一。

    若论同自太虚中出来,则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一体,混合为一,曾何大小夭寿之可言哉?故曰: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哉?此‘有’字,亦当重看。

    然已谓之一矣,一就是言也,且得无言乎哉?由无言生有言,故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何以故?置一如此,我说个一,便是一,与言为二,又将此二与一相对,却便成三。

    此等说话,不消与他思出个理来,只是言有言之后,递递相生之意。从此相生不已,以至万之又万,虽使巧于算历之人亦不能算其未尽之数,而况其凡者乎?

    有即‘有谓’之有,自意见上生者。无即‘无谓’之无,自太虚中来者。

    何谓无适?即因是之说是已。盖因是,则自不生意见,不立人我,不起分别,然后谓之未尝有言,谓之谷音,谓之天均、天籁。

    此处又将因是再结一结,看他回顾题目。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

    夫道无往而不存,何有分别?故未始有封。言无存而不可,何有适莫?故未始有常。只为立个“是”字,便有疆界,故曰“为是而有畛也”。这“是”字,即未始有物之后,俄然下个“无”字。有了无,便有“有”对。有了是,便有“非”对,故有左、右、伦、义、分、辨、竞、争之八德。左与右,相对而相反者也。在物曰伦,处物曰义。群则有分,族则有辩。互逐曰竞,对辩曰争。即上文“自无适有”之事,盖至是而道始有封,言始有常矣。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道之有封,言之有常,皆因是非而立。圣人知其如此,故不立是非。六合,四维上下也。六合之外,理无不存,但非闻见所及,故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所知也,故论而不议。《春秋》为世君父子立大经大法,先王之志也,其中有是有非,圣人议而不辩。辩、论、议三者何异?论是统说道理,议则细较短长,辩则彼此反复。圣人所以如此者,不为天下立是非之帜也。小知间间,日以心斗,与天下相持,以求必胜,胸中已自无见识了,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怀,即“存而不论”之存。所以怀之者,不欲自见也。众人则辩之以相夸示。虽然,这等夸示求以自见,终是不见,如惠施、公孙龙之说,到底支离缠绕,不能自见,故结之云:“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故知止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

    夫人有名则可称谓,大道,无名者也,故曰“大道不称”。大辩不言者,胸中了了,见得理透,自无言说。大仁者,不以煦煦为仁。大廉者,不以嗛嗛自满。大勇者,不害于人。此等说话,皆自老子上理会得来,何以故?道而昭昭然分别名相,则不得谓之道矣,故曰“道昭而不道”。言而哓哓然与人争辩,则必有不及辩者矣,故曰“言辩而不及”。仁者无所不爱,常系一边,非大成之仁也,故曰“仁常而不成”。清者,皦皦之行也。廉而清,则近于好名而不实,故曰“廉清而不信”。勇而害人,则纯是血气而无义理,不成其为勇矣,故曰“勇忮而不成”。五者之德,其机本园,若昭焉、辩焉、常焉、清而忮焉,则大露圭角,几于向方矣。用是观之,则知大知者必不知也。故人能止其所不知,则其知至矣。今天下之人皆以不知自愧,往往强所不知,雄其辩以相示,又孰知有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谓之天府耶?盖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即不知之知也。何谓天府?天府者,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自来。人能知此,则是“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者,何满之有?何竭之有?“此之谓葆光”,葆之言藏也。葆光,即滑疑之谓,不知之知也。然所谓不知,非茫然一无所知也,以恬养知,藏其知于不知也,故曰葆光。

    此章,“止其所不知”句最为肯棨。盖推到未始有始也者,则寔无所容吾知处。而藏其知于不知,则是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太朴了。非至人,其孰能之哉!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葆光之人,不起争辩,不见人我。尧伐宗、脍、胥敖,以万乘之主而不释然,非也,故舜以大道广之。

    若谓:“夫三子者,存国于卑微褊小之地,犹蓬艾之间也。君以南面而不释然,何哉。而必欲伐之?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夫日一出则一照,并出则并照,乃天地之无私也,而况德之无私又进于日者乎?置之不辩而照以天,可也。

    此后引喻,自圣人结归至人,大概结构与逍遥篇同。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今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一篇纵横议论,归结到‘止其所不知,至矣’,又将此意大发挥一遍,以王倪作个不知的样子,而归结于至人。

    盖止其所不知者,非若世人之所谓不知也;不起识见、不生分别之谓不知也。

    故以王倪寓言。言眼前一应起居食色,孰为正者?人、物各安其安,各适其适而已。世人则起美恶分别之念,此过,识神最为害事。

    至人则迥出常情,一切不起分别,若不知有个起居食色之正者,又况仁义之端,是非之途,纷纷殽乱,彼恶能知其辩哉?此个不知,却是真知,故曰:恶知不知之非知耶?

    啮缺又深一问:子则不知利害矣,至人也不知利害耶?此‘利害’字意,是自‘处’、‘昧’、‘色’上影下。

    王倪答:岂但不知利害,便生死之变,他亦不知尔;其元神独露,纵横自在,不受变灭,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尚无所变,而况利害之端乎!

    盖至人无己,其于一切世故已解脱之尽。

    故学问至此,然后谓之极至;而物论至此,则其是其非又不待齐而自无不齐矣。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此承上言至人之事。圣人不从事于务,言不以世故为事也;不喜求,无求于世也;不缘道,不践迹而行道也。无谓有谓,未尝不言也。有谓无谓,未尝有言也。

    孟浪,不着实也。

    瞿鹊子言:是人也,我以为妙道之行,而孔子以为孟浪之言,何故?长梧子言:妙道之行,非圣所知,虽使黄帝听之,亦加荧惑。如子所言之人,身分尚早,到不得至人田地,子便轻易许之,喻如方见鸡卵,尚未孵化,便求候夜,方见弹雀,尚未堕丸,便求鸮灸,不亦太早计乎?我试妄意而言至人之行,子亦妄意听之,何如?

    ‘奚’者,何如之意,文法之最奇者。盖至人明并日月,道贯古今,直与造化相为吻合,故曰:旁日月,挟宇宙,为其吻合。

    且爵禄不入其心,而死生无变于己,故曰: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此数句颇艰涩难解。

    盖置其滑涽,以隶相尊者,世情上事也,言世人只管汨汨昏昏,驰逐于荣华声利之场,以分相隶,以势相尊;至人则一切置之,将使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尚何相隶相尊之有哉?

    众人役役,圣人愚芚,此道情上事也。芚,混沌之貌,即老子所谓‘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之意。

    参万岁而一成纯,成纯,纯全之成德也,言彼之纯德直与天地同其悠久。然则所谓生死云者,信乎其无变于己也。则夫瞿鹊所云不就不避之行,又何足言哉?

    且生死直梦觉耳,万物尽然,而以是故蕴积胸中,不自解脱,悦生恶死,妄起执情。

    予恶知夫悦生之非惑耶?予恶知夫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弱丧,谓少年抛弃乡土之人,迷失旧业,不知所归。

    夫生,寄也;死,归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得还造化,别作受用,又恶知乎死而有知,不悔其始者蕲生之误乎?

    故以丽姬设喻。既又以梦觉照看死生,言人生处世,一梦耳。归还造化,反似大梦方觉。今在世说觉,皆梦也。说梦是梦者,亦梦也。必有大觉者而后知此为大梦,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知汝为君乎?知汝为牧乎?如观剧场幻术,卒莫有定。

    说到此处,却是至怪,故其言也,名为吊诡。吊,至也。使万世之后而有大觉之人,见我如此见解,与我犹旦暮之遇也,吾可以俟之而不惑矣。

    尝观古之达人,皆以还于造化为大解脱、大了当,故佛氏以涅槃为至乐,其言曰:‘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盖必平日于性命根宗力到功深,的知此身假合不常,四大分散之后,有个不受变灭、超然独存者在。然后可以言乐。

    古之至人所以旁日月,挟宇宙,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者,盖是物也。若也圣修无功,流浪生死,于其所谓‘参万岁而一成纯’者耗散不存,蜉蝣之朝,风火倏至,颠沛流离,遂至沦落,常沉苦海,永失真性,恶得谓之大觉乎哉?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上言万世之后一遇大圣然后能知其解,又透下意思来再作一重议论,看他甚样辩才。

    意谓是与非,若与我俱在暗处,不能相知,人亦被若与我瞒了,受其黯黮暗昧,不得明白,将使就谁正之?将使同乎我者正之,他是我这边人,正不得。将使异乎我者正之,他是他那边人,正不得。将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他是对立一说的人,也正不得。将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他是两边倒的人,也正不得。如是则我与若也人也,三者俱不相知也,必须待彼来耶?

    彼,谓万世之后所遇之大圣。大圣寥阔难遇,然他却是个不知之知、不言之辩、和之以天倪地也,就是了。

    何谓和之以天倪?是彼之不是,然彼之不然。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

    声之变化,或是或非,不能取正,必待于彼,固也若其不相待。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尽可优游卒岁,故曰:所以穷年也。

    天倪者,天理自然之分;和之,则分而不分矣。曼衍,即游衍之意,不特可以忘年,抑且可以忘义。盖义主分别,无辩则义亦与之俱忘。

    振诸无竟,言鼓舞振动,应事无穷也。寓诸无竟,言吾身亦可寄于无穷。若日与人争是非、较人我,则出门有碍,安得无竟乎?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又自‘相待’生下议论。罔两待景,景待形,形待造化。

    今我待彼,彼又待天,如此则不消待彼,只和以天倪,而所待之天取之我而自足矣。罔两,景之淡薄者,问于景曰:子之行止坐起,卒无定度,何其无特立之操与?景曰:我不能自主,有待而然者也。然吾之所待者,他亦不能自主,又有所待而然者也。

    吾之所待者,其蛇之蚹,蜩之翼耶?蚹,蛇腹下龃龉,所以主行者。盖蛇以蚹行,蜩以翼飞,而蚹与翼不能自行自飞,必有主张之者乃所以然,不然则不能动。

    吾恶知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者耶?这个所以然的造化,或在彼,或在我。在我者不知其为在彼者,在彼者不知其为在我者,还是一个,还是两个?今将自己取证。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喜意。

    自喻适志也,而不知蝴蝶却是做梦的庄周。俄然而觉,则蓬蓬然周也,不知庄周乃是觉来的蝴蝶。然则周为蝶与?蝶与周与?周与蝶则必有分矣。

    盖以梦觉而分彼我,我是梦中之蝴蝶,彼为觉后之庄周。若以一人而分梦觉,曩为梦里之蝴蝶,今为觉后之庄周,故曰:则必有分。盖所谓一而二,二而一者。

    若果是两个,须索待彼;原是一个 ,则不消有待矣。此之谓物化,言古今梦觉混融为一也 。

    盖必到物化田地,方能不物于物,不然,则常在大梦中,昏昏默默,而不知反于大觉,知他谁为蝴蝶,谁为庄周,而恶识其所以然,所以不然哉? 

    尔时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爰有至人,南郭子綦。隐几丧我 ,形槁心灰。

    指陈三籁,诀我天机。吹万不同,怒者其谁?

    非彼无我,若或使之。小知斗心,心死可悲。

    言隐荣华,而有是非。各是已是,自忖则知。

    彼出于是,是亦因之。彼是无耦,物论自齐。

    齐物论者,执此道枢。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圆神不滞,无始无终。以指喻指,是非蜂起。

    非指喻指,视人犹己。何是何非,只争彼此。

    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各不相非,我为何者?

    无物不可,无物不然。莛楹厉施,通为一焉。

    知通为一,惟彼圣人。和以是非,休乎天均。

    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惠不据梧,昭不鼓桐。

    何成何亏,浑然大同。他人有言,是究是图。

    因是而已,其有谓乎?无谓之旨,滑疑而耀。

    秋毫可大,太山可小。殇子可寿,彭祖可夭。

    不立封畛,自绝争忤。大道不道,大辩不语。

    止所不知,葆光天府。尧德非进,孔知亦微。

    神矣至人,大觉不迷。今我有辩,孰待正之。

    和以天倪,宁用待而?吾丧吾我,天均则休。

    梦为蝴蝶,觉乃庄周。犹然物化,千古悠悠。 

    文评:

    钧天之乐,鞺鞺铿锵。常山之蛇,首尾相望。驱车长坂,倏然羊肠。过脉微眇,结尾广洋。寻其正眼,开卷数行:

    先以‘丧我’二字为一篇之眼目,继以‘天籁’提上一步说,为眼目中之正眼,如下‘照之以天’、‘天均’、‘天府’、‘天倪’,皆从此生。‘小知’以下皆言有我 ,又自‘我’中提出个‘真君’来,暗应‘天’字。

    迷了真君,便有是非,提出‘因是 ’二字作为‘齐物论’之眼目。以下反复议论,只说‘因是’,以‘和是非而休天均’作一结。

    是非之彰,道之亏也 ,滑疑之耀,圣人所图,又将‘滑疑’二字作为‘因是’之眼目。

    至‘止其所不知,至矣’,以‘天府’作结,又将‘止其所不知’作‘滑疑’之眼目。

    引尧舜孔子归重于大觉之神人,将‘和之以天倪’作结。总结欲齐物论,必待此人。

    末劫道我亦从梦中觉来者,应上‘觉’字。

    首尾照应,断而复连,藏头于回顾之中,转意于立言之外,于平易中突出多少层峦叠嶂,令人应接不暇。奇哉!奇哉!

     上一章 ↑返回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