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拇第八 南华真经副墨
马蹄第九
胠箧第十 

    外篇 马蹄第九

    此篇言圣人治天下之过,其意则自前篇‘天下有常然’生下。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䇲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

    夫天下之物性有常然,自适其适者,可以养生,可以尽年,故以马设喻。

    言马,蹄践霜雪,毛御风寒,不闲放于义台路寝也;龁草饮水,翘足而陆,不安饱于羁馽皂栈也。

    自伯乐治马,而马之不能自适其适者,不死无几矣。所以然者,以损其性,故伤其年也。然则治天下者,胡为贸贸焉以损天下之性为哉?烧剔刻,以治马蹄。雒与络通,络首曰羁,络足曰馽。皂栈,槽枥也。马衔曰橛,马缨曰饰。 

    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夫埴之就规矩,与木之就钩绳,皆非本性。是惟土木无知,使其有知,必以柔埏刻削为强贼矣。

    度之马性,亦犹是也,而世犹称之曰: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

    此亦犹治天下者过用其情以伤民性,而反谓之善治。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盖善治天下者,能不拂民之常性而已。常性者,织焉而衣,耕焉而食,人人所同也,谓之同德。同则易至于比矣。

    然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一而不党也,命曰天放。天放者,旷荡于天然自有之中,而已私一无所与也。

    其行填填,质而重也,其视颠颠,庄而宁也,皆以形容浑朴无心之意。

    山无蹊隧,泽无舟梁,水陆之路不通,各居其乡而自相连属,即老子所谓‘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者。当时是也,民无机心,不相戕贼,故禽兽可羁而游,鸟巢可攀而瞰,群然并生并育于太和之中,此尚不知其孰为同类,孰为异类也,又乌知其有君王小人哉?

    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知则意见起而知识开,道理之所以日漓也。同乎无欲,是谓素朴,欲则奢侈生而文饰繁,大朴之所以日散也。

    故无知无欲而民之常性得矣,安所庸吾治哉?

    此篇所言至德之世,与戴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语意颇同,读者更当理会。此个景象,其在吾人,即赤子纯一未发时也,父母教之而知识开,犹圣人治之而真性失也。所以体道者复归于婴儿,论治者追隆于上古。 

    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辟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樽!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无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此言圣人治天下之过,蹩躠踶跂,字皆从足,盖勉强不安之意。澶漫,即汗漫也。摘辟,屈折手足之意。言圣人以仁义强天下而天下之心始疑,以礼乐乱天下而天下之心始分。疑与分,而大朴散矣。

    ‘朴散则为器’,故淳朴不残之先,孰为牺樽乎?牺樽成而纯朴残矣。白玉不毁之先,孰为圭璋乎?圭璋就而白玉毁矣。

    以况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乎?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乎?以至文章烜而五色迷,六律作而无声混。道之所由裂也,乱之所由阶也,作者之圣俑之矣。

    故残朴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𬮱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又以马喻。夫马,食草饮水,饥渴之常性也,相糜相踶,喜怒之常情也。马之知,止此而已,初五所谓机心也。自伯乐治马,有机事而后马有机心。加之以衡扼,衡扼者,车上之物,所以驾马者。月题,头上额镜,如月者也。

    介,独也,倪,睥睨也,独立而睥睨,生心以求脱也。城曲曰𬮱,马颈曰扼,曲其颈矣拒人,不受羁勒也。鸷,悍鸷也,曼,奔突也。诡衔者,诈受其衔;窃辔者,偷齝其辔。

    言马之知流于诡计窃盗,变态百端,要皆伯乐之治使之。以况圣人之治天下,屈折礼乐以正天下之容体,县跂仁义以安天下之心志,而民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而不可止。

    何谓好知争利?当赫胥氏之时,天下不知仁义礼乐,今则圣人教之,辩其制度,审其声音,别其等杀,意谓循此由此,人道之利也,是以圣人以仁义礼乐之利诱天下,而天下归之,故曰:好知争利,圣人之过也。

    孰若使天下无知无利之为得哉?故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尔时方壶外史说是篇已,重宣此义而作乱辞:

    伯乐治马,马死过半。圣人治民,民性乃乱。

    民之真性,无欲无知。素朴乃得,蹩躠奚为?

    道德不废,安用仁义?朴散为器,工匠之罪。

    伯乐之马,诡衔窃辔。圣人之民,好知争利。

    返其纯朴,赫胥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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