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千百年眼
卷六
卷七 

    汉儒解经之陋

    《易》本卜筮之书也,后之儒者知诵《十翼》而不能晓占法;《礼》本品节之书也,后之儒者知诵《戴记》而不能习仪礼。何哉?义理之说太胜焉耳。春秋、战国之时,去古未远,先王礼制不尽沦丧,故巫、史、卜、祝,小夫、贱隶,皆能知其数,而其义则非圣贤不能推明之。及其流传既久,所谓义者布在方册,格言大训,炳如日星,千载一日也,而其数则湮没无闻久矣。姑以汉事言之,若《诗》若《礼》若《易》,诸儒为之训诂,转相授受,所谓义也。今训诂则家传人诵,而制氏之铿锵,徐生之容,京、费之占,无有能知之者矣。盖其始也,则数可陈而义难知。及其久也,则义之难明者,简编可以纪述,论说可以传授,而所谓数者一日而不肄习则亡之矣。数既亡则义孤行,于是疑儒者之道,有体而无用,曷足怪哉?

    古《易》

    古人欲发明圣贤经传,皆自为一书,不以相附。孔子作《十翼》以赞《》,而王弼乃以《十翼》杂于经文。不知《易》文有韵,不可以他语间之。且伏羲有伏羲之《易》,文周有文周之《易》,孔子有孔子之《易》,又有难强同者,故朱子作《本义》以还其旧。成化间一俗儒复分散如王弼本义,举者便之,至今遂不复见《易》之原文,良可叹也。宋人云:晁说之作古《易》,彖、象别异于卦、爻,欲学者不执彖以论卦,不执象以论爻,语为得之;然谓古《易》作于说之,甚谬。

    《尚书》古文今文辨

    国子学正梅𬸦曰:《尚书》唯今文四十二篇传自伏生口诵者,为真古文;十六篇出孔壁中者,尽汉儒伪作,大抵依约诸经《论》、《孟》中语,并窃其字句而缘饰之。其补《舜典》二十八字,则窃《易》中“文明”、《诗》中“温恭允塞”等成文。其作《大禹谟》“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等句,则窃《论语》“为君难,为臣不易”成文;“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等句,则窃《论语》“允执厥中”等语成文。征苗誓师、赞禹还师等,原无此事。舜分北三苗与窜三苗于三危,已无烦师旅,伪作者徒见《舜典》有此文,遂模仿为誓召还兵,“有苗格”诸语。“益稷赓歌”,亦窃《孟子》“手足腹心”等句成文。其外《五子之歌》窃《孟子》“忸怩”之语,《泰誓》三篇取《语》、《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若崩厥角稽首”之文。其外《胤征》、《仲虺之诰》、《汤诰》、《伊训》、《太甲》、《咸有一德》、《说命》、《武成》诸篇,文多浅陋,必非商、周之作。相传共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之。不知竹简漆书岂能支数百年之久?壁间丝竹八音是何人作?尤谬妄不经之甚也。按此说甚精,吴文正公有《叙录》,揭曼石称其纲举目张,如禹之治水。后归熙甫仿其意厘为今文,近时焦弱侯又见赵子昂真迹一卷,亦具论此,且云分古文今文而为之集注,乃知人心有同然也。

    毛、郑说《诗》之妄

    《周颂·昊天有成命》曰:“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犹文王之为文王,武王之为武王也。然则《昊天有成命》当是康王以后之诗。而毛、郑之说,谓颂皆是成王时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不敢康宁。《执竞》曰:“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则夫《执竞》者,当是昭王已后之诗。而毛、郑谓是武王时作,各出其意,以增就其说,而意又不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若此者,使后世何所适从哉?噫!以为成王、康王,则于诗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则文义不完而难通。然学者舍简而从迂,舍直而从曲,舍易通而从难通,或信焉而不知其非,或疑焉而不敢辨者,以时世既远,茫昧而难明也。

    卫宏序《诗》之谬

    汉人立学官讲《诗》,专以义理相传,是故卫宏序《诗》,以乐为乐得淑女之乐,淫为不淫其色之淫,哀为哀窈窕之哀,伤为无伤善之伤。如此说《关雎》,则洋洋盈耳之旨安在乎?

    声歌之妙至晋而亡

    两汉之言《诗》者,唯儒生,论义不论声,而声歌之妙犹传于瞽史。经董卓、赤眉之乱,礼乐沦亡殆尽。魏人得汉雅乐郎,仅能歌《文王》、《鹿鸣》、《驺虞》、《伐檀》四篇而已。太和之末,又亡其三,唯有《鹿鸣》,至晋又亡。自《鹿鸣》亡后,声诗之道绝矣。夫《诗》之本在声,而声之本在兴,鸟兽草木乃发兴之本。汉儒之言《诗》者,既不论声,又不知兴,故鸟兽草木之学废矣。

    扬雄始末辨

    扬子云古以比孟、荀。紫阳氏著《通鉴纲目》,直书之曰“莽大夫扬雄死”,盖举市国之褚渊、历姓之冯道所未尝加者而加之。不知雄至京见成帝,年四十馀矣,自成帝建始改元至天凤五年,计五十有二岁。以五十二合四十馀,已近百年,则与所谓年七十一者又相抵牾矣。又考雄至京,大司马王音奇其文,而音薨永始初年.则雄来必在永始之前无疑。然则谓雄为延于莽年者,妄也。其云媚莽,妄可知矣。按:雄郫县人,郫人简公绍芳辩证尤悉。简引桓谭《新语》曰:雄作《甘泉赋》一首,梦肠出,收而内之,明日遂卒。而祠甘泉在永始四年,雄卒永始四年,去莽篡尚远,而《剧秦美新》或出于谷子云。然考之《法言》,云汉兴二百一十载。爰自高帝至平帝末,盖其数矣,而谓雄卒永始,亦未必然。计雄之终,或在平帝末,则其年正七十馀矣。因雄历成、哀、平,故称三世不徙官;若复仕莽,讵止三世哉!由是知雄决无仕莽、投阁、美新之事,紫阳亦未可为实录也。

    方望贤于范增

    方望为隗嚣军师,后嚣不听其言,望以书谢之曰:“范蠡收责句践,乘扁舟于五湖。舅犯谢罪文公,亦逡巡于河上。望之无劳,固其宜也。望闻乌氏有龙池之山,微径南通,与汉相属,其傍时有奇人。聊及闲暇,广求其真。望将军勉之。”望之见几乱邦,托迹方外,飘然行遁,邈焉莫追,贤于范增远矣。

    高、光二帝不可优劣

    高帝不免韩、彭之诛,而光武乃能全功臣,此大有说。一则逐鹿之势,外相臣服,事定难制;一则祖宗之业,名位素定,事已相安。一则大度中有谩骂之失,人心素疑;一则大度中能动如节度,人心素定。一则效其死力,封爵过度,不计后患;一则赤心在人,监戒覆辙,务在保全。两者絜论,本末乃见。后世为高、光分左右袒者,是所谓不尽人之情而欲悬断其曲直也,失之远矣。

    子陵不仕有深意

    光武中兴,令主也;而废郭后及太子强,颇为后世口实。国朝方正学《题严陵图》有云:“糟糠之妻尚如此,贫贱之交可知矣。羊裘老子蚤见几,故向桐江钓烟水。”宛转二十八字,可谓发千古之隐矣。

    客星为灾

    桑悦《客星亭记》云:“客星有曰周伯,曰孝子,曰王蓬絮,曰国皇,曰温星。凡有所犯,无不灾凶。《后汉·天文志》:客星居周野,光武崩应之,于此不书,似因子陵而讳占也。且犯帝之变,刘聪遂亡,光武无应者,岂目前下贤一事,亦可弭其灾患欤?”此论奇特,民怪非徒狂者。

    伏波未是烈士

    “大丈夫暴骨边庭,不犹愈于病死牖下?”此伏波之志也。伏波乃欲裹尸还葬,则是东坡所谓“刘伶忘死未忘骸”耳,谅为烈士,骨暴不收可矣。

    汉书》真本

    《刘之遴传》云:鄱阳嗣王范,得班固所上《汉书》真本,谓今本诸王传杂在诸传中,古本悉类项传前。又谓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之。古本《叙传》号“中篇”,今本称为“叙传”。今本《叙传》载班彪行事,而古本云“班生彪自有传”。今本纪及表、志、传不相合为次,而古本相合为次,总成三十八卷。今本《外戚传》在《西域传》后,而古本《外戚传》在帝纪下。今本《韩彭英卢吴》述云:“信唯饿隶,布实黥徒,越亦狗盗,芮尹江湖,云起龙骧,化为王侯。”而古本述云:“淮阴毅毅,仗剑周章。邦之杰兮,实为彭、英。化为王侯,云起龙腾。”古本第三十七卷解音释义,以助雅谈,而今本无此卷。其不同如此。所谓古本《汉书》,乃萧琛在宣城,有北僧南渡,惟赍一葫芦,中有《汉书叙传》。僧曰:“三辅耆老相传,以为班固真本。”琛固求得之。其书多有异今者,纸墨亦古,文字多如龙举之例,非隶非篆。琛甚秘之,乃以饷鄱阳王。见琛传。

    班掾史妙

    班掾《元帝纪》,称其“鼓琴瑟,吹洞萧,自度曲,被歌声,分刌节度,穷极幻眇。”《成帝纪》:“善修容仪,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此皆称其所长,则所短不言而自见,最得史臣之体。

    杨王孙、文翁史失其名

    汉书·杨王孙传》失其名。《西京杂记》:“杨贵,字王孙,京兆人也。生时厚自奉养,死则裸葬于终南山。子孙掘土凿石,深七尺而下尸,上覆盖以石。”又张崇文《历代小志》:“文翁,姓文,名党,字仲翁,景帝时为蜀郡太守。”史亦失其名。

    汉书》缺典

    汉书》缺典处,兵无志,选举无志。为太史公未作得此二书,故孟坚因陋就简。

    程伊川论班、马

    程伊川云:“子长著作,微情妙旨,寄之文字蹊径之外。孟坚之文,情旨尽露于文字蹊径之中。读子长文,必越浮言者始得其意,超文字者乃解其宗。班氏文章,亦称博雅,但一览之馀,情词俱尽。此班、马之分也。”评《史》、《汉》者独此语为核。张辅以文字多寡为优劣,此何足以论班、马哉!

    明帝前已有佛典

    佛典,世谓汉明帝时始通中国,不知明帝之前已有之。刘向《列仙传》曰:“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霍去病传》:“收休屠祭天金人”,颜师古注曰:“今佛像是也。”《汉武故事》曰:“毗邪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馀,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使依其国俗祀之。”鱼豢《魏略·西戎传》曰:“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传浮屠经。”此皆明帝以前事也。使明帝前未有佛典,傅毅对明帝之言何从而得之?但未盛行如今日耳。

    汉选法之善

    汉选部有尚书,自县令以上,始赴尚书调选。其馀郡县之属吏,至于公府之掾曹,各自辟于其长。其诸侯王国,自内史以下,亦皆得以自除。朝廷无迁选之劳,官府有荐贤之实,贤否勤惰,各察于其属之长而黜陟之。故干佐曹吏拔于州县者,然后为五府所辟;五府举掾曹,然后为朝廷所用。推而至于公卿之尊,初未始有限也。故何武以大司空辟鲍宣为佐曹掾,史高领尚书事而辟匡衡为议曹史,此曹掾之辟于公府者也。周景以刺史而辟陈蕃为别驾,王涣以方城令而辟仇览为主簿,此属之辟于郡县者也。是以士之修洁于家,而闻誉达于朝廷,往往辟书交至其门而无遗才。此汉之选吏,所以一付之公论,而尤未至纤悉于法也。后世吏部注拟,下自监官管库之微,一切选之尚书,按其年劳资格,而例以与之,若执左卷而责偿其主,奚暇问其贤不肖哉!

    汉乡亭之重

    汉时乡亭之任,则每乡有三老、孝弟、力田,掌劝导乡里,助成风俗,皆有禄秩。而三老、孝弟、力田为尤尊,可与县令、丞、尉以事相教。故戾太子得罪,而壶关三老得以言其冤。王尊为郡,而东郡三老得以奏其治状。至于张敞、朱博、鲍宣、仇香之徒,为显宦有声名,然其猷为才望,亦皆见于为亭长、啬夫之时。隋、唐以后,所谓乡亭之职,至困至贱,贪官污吏非理征求,极意凌蔑。故虽足迹不离闾里之间,奉行不过文书之事,而期会追呼、笞捶,比较其困踣无聊之状,则与以身任军旅土木之徭役者无以异,而至于破家荡产不能自保,则徭役之祸,反不至此矣。然则差役之名,盖后世以其困苦卑贱同于徭役而称之,非古人所以置比闾族党之官之本意也。故或倚法以为奸,或匿赋以规免,而汉之所以待三老、啬夫、亭长者,遂不可望于后世。吁!可叹矣!

    陈蕃悬榻

    陈蕃初为青州太守。郡人周璆,高洁之士,郡守召命莫肯至,唯蕃能致焉,特为一榻,去则悬之。后为豫章太守,不接宾客,唯徐稚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右二事相类,蕃平生所接宾客亦罕矣。杨升庵曰:“蕃亦痴矣!为郡守,采一郡之风谣,为宰相,以天下为耳目。若开阁、悬榻,乃干木、泄柳之所为,岂郡守、宰相事乎?宦官之祸,其及宜矣!”[夏君宪曰:宾客之可接者亦罕矣,开阁悬榻而后真士至焉。韩退之《上邢尚书书》可观也。朱伯厚何人哉?既收葬其尸矣,又能匿其子逸,慷慨赴义,九折不回。然则宾客又乌用多耶?先生此论,亦苛于索斑矣。]

    李膺已甚

    李膺为司隶校尉时,张让弟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横杀孕妇。闻膺至,惧罪逃还京师,匿兄让第合柱中。膺知其状,率将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阳狱,受词毕,即杀之。呜呼!人臣挟简亢之风,致令天子幸侍之弟逃命柱中,可谓威望已极。而必欲杀之,膺于是有死道矣。文帝时,申屠嘉为相,亢直何减膺,邓通以小臣戏殿上,亦只令之免冠徒跣叩头流血而已,未尝必杀之乃为快也。使膺处此,当复求进于是矣。噫!天下之事,所贵君子通时达变,毋徒苛求已甚。酿成祸端,亦不得不分其责矣。

    景毅耻不与党锢

    景毅,蜀郡人,为汉侍御史。子顾为李膺门徒,未有录牒,不及于谴。毅慨然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脱名籍茍安而已?”遂自表免归。然则耻不与党人,不独皇甫规也。

    清谈始于汉末

    世谓清谈放旷起于晋,非也。汉末已有之矣。仲长统《见志诗》曰:“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裂风雅。”郑泉嗜酒,临卒谓同类曰:“必葬我陶家之侧,庶百岁之后,化为成土,幸见取为酒壶,实获我心矣。”二子盖阮籍、刘伶之先着鞭者也。

    蔡中郎秘《论衡》

    中郎以《论衡》为谈助,盖目为稗官野史之流,且此篇骤出未行而新奇可喜,故秘之帐中。如今人收录异书,文固非所论也。自《论衡》不甚称,后世究竟举主,多归咎中郎者,特为一洒之。

    蔡邕有后

    白乐天诗:“各有文姬才稚子。”自注:“蔡邕无子,有一女文姬。”昔人谓邕无子,悉以书授王粲。按《羊祜传》:“祜,蔡邕外孙,景献皇后同母弟。祜讨吴有功,将进爵土,乞以赐舅子蔡袭。诏封袭关内侯。”《蔡充别传》:“祖睦,蔡邕孙也。”按邕传不言有子无子,此可补传缺。

    汉末史传屈笔

    汉末之董承、耿纪,晋仞之诸葛、毋丘,齐兴而有刘康、袁粲。周灭而有王谦、尉迟迥,斯皆破家徇国、视死犹生,而历代诸史皆书之曰“逆”,将何以激扬名教、以劝事君者乎?古之书事也,令贼臣逆子惧;今之书事也,使忠臣义士羞。若使南董有灵,必切齿于九泉之下矣。

    孔文举关系

    坡公极口诵服孔文举,而或者非之,且议其疏。嗟夫!孔文举在,无人敢议九锡,文举既死,董昭掀然而谈矣。此岂全无所关系者耶?李卓吾曰:老瞒专国二十五年,终不敢篡汉自立,则孔融虽死,其所裨于汉帝者弘矣。杀其身无益于君,已胜于老死牖下者万万,况有益于君耶!西汉哀、平未甚失德也,而王莽从容焉饰智矫廉以取之,潜移默运而不觉,其视此何如也?故知“虎豹在山,藜藿不采”,非虚语矣。

    刘表工书

    今人皆知临池家有锺元常,而不知元常有同学友胡昭,又不知元常与昭皆受书法于刘景升也。董北苑曰:刘景升为书家祖师,锺、胡皆其弟子。昭肥繇瘦,各得一体耳。今景升遗迹绝无存者,《艺文志》有《刘表集》,亦已久亡。独《三国志》载表与袁尚兄弟书,其笔力不减崔、蔡之流,而表初又为党人,在“八及”之列,其文行如此,宜乎书法之工也。

    曹操不复姓

    曹操本姓夏侯,父嵩为中常侍曹腾养子。尝意其富贵之极,何不复姓?后见一书云:当时有以谶纬进者,云古者名官职不言曹,自汉以来始名官尽言曹也,至吏亦言属曹,卒言侍曹,此非天意乎?操遂不复姓。此或实事。

    曹操疑冢

    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宋人俞符有诗曰:“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生用智死即休,何用余机到丘垄。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掘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葬君尸。”陶九成以为此言诗之斧钺也,予则以孺子之见耳,使孟德闻之,必见笑于地下。夫孟德之棺,岂真在于疑冢哉!多设以疑人耳。然始为疑冢者孔林。

    曹操讽汉复九州

    三桓讽鲁作三军,合《周礼》矣,其志乃欲卑公室而夺之权。曹操讽汉复九州,合《禹贡》矣,其志乃欲广冀州而益其地。凡奸人欲济其邪谋者,未尝不引经术也,况鬼蜮如操耶!

    孙权之劣

    魏武因弱为强,不阶尺土,几一海㝢。其人不足论,才足称也。孙权自守虏耳,借父兄之业,亡能尺寸广也。使昭烈处权,所就当止此乎?苏氏以刘不如孙,非也。

    昭烈先声

    昭烈间关于袁绍、吕布、刘表、曹操之间,困矣而气不衰也,败矣而望不挫也。魏武以天下英雄推之,鲁肃以天下枭雄名之,周瑜、陆逊、程昱、郭嘉咸惴惴焉,胡先声之震如此也!迹昭烈平生言论风旨,盖犹有帝王之度焉,远非孙、曹等也。虽其传弗远,亦炎德之将终与?

    借荆州所以保吴

    鲁子敬许以荆州借刘先主,后世议之,此论非是。史称曹公闻孙权以土地借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彼知先主得荆州,辅车之势成,天下未可遽取也。由是言之,借荆州之事,岂唯刘氏所以取蜀,亦孙氏之所以保吴者矣。

    荆、蜀形势

    荆,天下重地,豪杰所急也,然未有以荆取天下者。无论刘表、萧铣、马殷辈,以楚成之强,庄之伯,灵之贪,玄之横,友谅之桀,而中原不能尺寸也。夫蜀诚一隅,然秦得之轻诸侯矣,汉得之壹四海矣,孔明自昭烈卒,出祁山者六,曷谓欲长守蜀也?

    取刘璋不系孔明

    汉昭烈于十六年冬,从刘璋之迎而击张鲁,是时孔明留守荆州。至明年乃自葭萌据涪,出法正之计,昭烈亦强从之。若使孔明在,举措当不如此。今以取刘璋为孔明病,盖亦未之考也。

    昭烈遗命之非

    汉昭烈与诸葛孔明经营西蜀,以窥中原,无非为兴复刘氏耳。昭烈既崩,其志未遂,嗣子刘禅,昏愚暗弱,虽有孔明,亦未如何。昭烈生前,岂不知之?晏驾顾命,宜曰:“嗣子可辅,辅之,如不可辅,则择刘氏之贤者立之。”孔明王佐之才,必有以处此,而刘氏兴矣。昭烈智不及此,乃曰:“如不可辅,卿可自取。”是置孔明于嫌疑之地,欲变而择贤,则天下将以昭烈之言而疑已,欲不变,则刘禅又不足与有为,此孔明所以不能混一天下而汉祀遂斩也。宋张文潜有诗:“永安受命堪垂涕,手挈庸儿是天意。”足为孔明置词矣。

    《梁父吟》讥晏子

    孔明《梁父吟》,当不止一篇,世所传仅此耳。寓意盖讥晏氏。夫三子恃功暴恣,渐固难长,借使驾驭有方,则皆折冲之器。既不能以是为齐景公谋,又不能明正典刑以张公室,徒以权谲毙之。至于崔抒弑君,陈恒擅国,则隐忍徘徊,大义俱废。复沮景公用孔子,而甘与梁丘据辈等列乱朝,区区补苴罅漏,何救齐亡?而后世犹以为贤,至有“管、晏”之目。此《梁父吟》所为作也。自拟隆中,宁取乐毅,而不及晏,厥有旨哉!

    孔明比管、乐有取

    孔明自比管、乐,后人多疑其谦,不知此自有深意。比管仲取其尊王也,比乐毅取其复仇也,盖隐隐有兴复汉室之图,于比拟间微示其意。乃说者比度才智,较量浅深,于古人心事,毫未窥其所主,何哉?

    子房、孔明学术

    诸葛孔明,才似张子房而学不同。子房出于黄老,孔明出于申、韩。方秦之末,可与图天下者,非汉高祖而谁?项羽决不足以有为也。故其初即归高祖,不复更问项羽,与范增之徒异矣。然而黄老之术,不以身易天下,是以主谋而不主事,图终而不图始,阴行其志而不尽用其材,虽使高帝得天下而己不与也。孔明有志于汉者,而度曹操、孙权不在于是,故退耕以观其人,唯施之刘备为可,其过荀文若远矣。以备不足与驱驰中原而吞操,宁远介于蜀,伺二氏之弊。乃矫汉末颓弱之失,一齐之以刑名。错综万务,参核名实,用法甚工,而有罪不贷,则以申韩为之也。唯其所见各得于心,非因人从俗以茍作,此所以为黄老而不流于荡,为申、韩而不流于刻,故卒能辅其才而成其志也。

    孔明事业文章

    孔明,三代之佐也,而与留侯,梁公、范文正俱为殊绝人物;二表,三代之文也,而与《陈情》、《酒德》、《归去来》俱为第一文章,信笃论乎?“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可与言孔明者,杜氏而已。“大哉言也!《伊训》、《说命》相表里。”可与言二表者,苏氏而已。

    《出师表》缺句

    孔明《出师表》,今世所传,皆本《三国志》。按《文选》所载,“先帝之灵”下“若无兴德之言”六字,他本皆无,于义有缺,当以《文选》为正。

    司马懿非孔明敌

    司马仲达出奇制胜,变化如神,虽孙权亦惮之。孔明以步卒十馀万,西行千里,行行然求与之战,而仲达以劲骑三十万,仅能自守,来不敢拒,去不敢追。贾诩等尝逼之战矣,兵交即败,不敢复出。姑以待弊为名,而其为计者,不过日夕望其死而无他术也。然孔明始试其兵,或以饥退,晚年杂耕渭滨,为久驻之基,木牛流马,日运而至,则其弊不可待矣。迟之一二年,仲达将何辞哉?不战则君疑之,同列议之,国人轻之,其英气无所骋,固不免于战,战则败耳。惜乎!军前之星遽陨,使后世竖儒得肆饶舌也!

    杨颙不知孔明

    孔明为相,身校簿书。主簿杨颙切谏,以为徒劳。后之览者,无不为孔明惜也。张和仲曰:杨主簿深达相臣之体,而未亮孔明之心。夫死生有命,况孔明之死生何等关系,而谓食少事烦,竟致夭没也?不意死仲达犹能绐后生明眼人!

    武乡遗言不及姜维

    武乡亟称姜伯约,论者以为失焉。观亮遗言,第举琬、袆而不及维,料之审矣。然维于亮,要不负所知也。以禅之庸、皓之佞,非维则久亡矣。

    八阵图

    诸葛武侯八阵图,在蜀者二。一在夔州之永安宫,一在新都之弥牟镇。王武子曾为《夔州之西市俯临江岸沙石下看诸葛亮八阵图》:箕张翼舒,鹅形鹤势,聚石分布,宛然尚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频滂滉漾,大树十围,枯桤百丈,破罐巨石,随波塞川而下。水与岸齐,雷奔山裂,聚石为堆者,断可知也。及乎水已平,万物皆失故态,唯阵图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垂六七百年间,淘洒推激,追今不动。在新都者,其地象城门四起,中列土垒,约高三尺。耕者或铲平之,经旬馀复突出。此乃其精诚之贯,天之所支,而不可坏者,盖非独人爱惜之而已。

    汉祚之长

    汉之亡也,贬献帝为公,后为山阳夫人。相传至玄孙秋,犹为公,行汉正朔,用天子礼乐,西晋亡而汉祀始绝。前后计之,汉盖已有五百馀年,深仁厚泽之报,固不爽也。老瞒篡汉,以贻子孙,相传五帝,共享国四十一年。其一被弑,其二见废,唯丕、睿仅存耳。然则老瞒不亦枉苦心耶!

    高贵乡公文学

    史称高贵才慧夙成,好问尚词,即其幸学与诸博士论难,信然。自古末世之君多文采,若隋炀、陈、唐二后主最隽,然不过华靡藻丽耳。至深于经术,莫如高贵。人主之学,与韦布异,不能不为之浩叹。

    李密《陈情表》讹字

    李密《陈情表》有“少仕伪朝”之句,责备者谓其笃于孝而妨于忠。尝见佛书引此文,“伪朝”作“荒朝”,盖密之初文也。“伪朝”字盖晋改之以入史耳。刘静修诗有云:“若将文字论心术,恐有无边受屈人。”盖指此类乎?

    阮籍巧附司马昭

    阮籍既为司马昭大将军从事,闻步兵厨酒美,复求为校尉。史言虽去职,常游府内,朝晏必预,以能遗落世事为美谈。不知此正其诡谲。佯欲远昭而阴实附之,故示恋恋之意,以重相谐结。小人情伪,有千载不可掩者。不然籍与嵇康,当时一流人物也,何礼法疾籍如仇,昭则每为保护?康徒以锺会片言,遂不免耶?至劝进之文,真情乃见。籍著《大人论》,比礼法士为群虱之处裈中。若籍附昭,乃裈中之虱,但偶不遭火焚耳。使王凌、毋丘俭等一得志,籍尚有噍类哉!

    晋室久乱

    王济以人乳蒸豚。王恺使妓吹笛,小失声韵便杀之;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亦杀之。时武帝在朝,而贵戚敢如此,知晋室之乱也久矣。

    晋武以不废立致乱

    自古帝王多以废立致乱,而晋武独以不废立致乱。举神器之重,以畀昏童,自以由太子而及遹,是由历及昌之意也,而宁知遹不克终而死耶?天之祸败人国,固有出于意外者,是所谓报施之巧也。不然,狼顾之懿,方且贾德色于九原,而古公亶父,何不作法于凉也?

    晋史矛盾

    《晋书》载:惠帝闻蛙鸣,问为官蛙私蛙;见饿者,云“何不食肉糜?”由此言之,愚昧甚矣。及荡阴之败,兵人引嵇绍斩之,帝曰:“忠臣也,勿杀!”绍血溅帝衣,左右欲浣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由此言之,英明甚矣。一惠帝也,相去数年,何其乍愚乍明如此?史之言,或虚或实,必居一于此矣。

    惠帝废储

    贾谧之谮太子于后也,后信之,以其未有可废之罪,故为不臣之语,强使醉而书之。然其迹甚明,其情易察,孰有臣子将为逆于君亲而敢露其手书乎?惠帝昏庸,既莫之辨,遂使储君被诬,莫能自白,卒冤以死,不亦哀哉!夫事之可验,莫如手书,而亦有不可尽据者,此类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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