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千百年眼
卷五
卷六 

    文帝用贾生

    孝文时,山东之国,齐七十二城,楚四十城,吴三十城。三国之中,齐为尤大,悼惠王复子多而材。吕氏之乱,哀王襄欲举兵西向,则关中为之震恐,且有自帝之谋,其弟朱虚、东牟且将为内应。幸诸吕已诛,文帝正位,而其谋遂寝。然则帝即位之后,诸侯之势疏而逼、地大而可忌者莫如齐为盛。文帝岂不虑及此?故虽尽复吕后所夺齐地,而即割其二郡以王城阳、济北。逮济北以构逆诛,文王绝世,则尽以齐地分王悼惠之六子,即贾谊所谓“各受其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天子无所利焉”者也。及孝景时,吴、楚为逆,悼惠王之子孙所谓六王者皆预其谋,然俱以国小兵弱之故,齐与济北虽豫密谋而终不敢发,胶东、胶西、济南、淄川仅能出兵围齐,及汉兵出,则各已溃散。吴楚既无巨援,宜其速败。使齐地不早分,以一壮王全据七十二城之甲兵,与吴、楚合从西向,汉之忧未艾也。孰谓谊言不见用,而文帝为无谋哉![按贾谊傅长沙,绛、灌之属害之也。史谓其以谪去,宜耳。其为梁怀王太傅也,帝自以为不及故也。王,文帝爱子,故以属谊。王堕马死,谊自伤为傅无状,不忍负帝委托之重,故哭泣而死。后之览者,徒执谊谪长沙一节为谊叹息,谓帝终不用生,误矣。]

    《过秦论》出《丹书》

    贾长沙《过秦论》末所云“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为宋儒所笑,不知其原出于《丹书》也,曰:“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可见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

    贾生厚德

    汉文欲任贾谊,公卿、绛侯之属皆害之。其后人告绛侯反,系狱。谊言待大臣无礼以讽之,而帝亦悟。洛阳少年可谓有先民之遗风矣!

    宣室不宜名斋殿

    淮南子》云:“桀囚于焦门,悔不杀汤于夏台;纣拘于宣室,悔不诛文王于羑里。”果尔,则宣室乃系所也,汉不宜以名斋殿。

    赵、盖、韩、杨之冤不由廷尉

    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于定国为廷尉,民自以为不冤。若赵、盖、韩、杨之死,谓之不冤可乎?不知汉公卿有罪未必悉下廷尉,自有诏狱,多丞相御史大夫治之,或下中二千石杂议。廷尉所谓平者,非必皆宽纵之谓,刚不吐、柔不茹者,平也。以赵、盖、韩、杨之死归罪张子者,亦浪说耳。

    李广无长者风

    李将军广,闲居霸陵,每日游猎饮酒,必夜乃归。霸亭吏呵之,从者曰:“故李将军。”吏曰:“今李将军亦不得夜行,况故乎!”广竟止宿亭下。其年匈奴入塞,诏起李将军出右北平。广请霸亭吏随,次日杀之。呜呼!广之不侯,微独杀羌降者,而霸亭一事殊无长者之风,此后之所以多不振也。[夏君宪曰:快仇报怨,武弁常态也。且霸亭吏亦自可杀,炎凉小人,何足以累长者!]

    文帝不能用李广

    汉文帝见李广曰:“惜广不逢时,令当高祖世,万户侯岂足道哉!”帝盖识广才矣,自以其时海内乂安,不事兵革,广之才无所用之耳。末年匈奴入上郡、云中,烽火通于甘泉、长安,遣将军令免屯飞狐,苏意屯句注,张武屯北地,周亚夫次细柳,刘礼次霸上,徐厉次棘门,以备胡。史称其选用材勇,亦为勤至,而不及广。上之自劳军也,亚夫则真将军,而霸上、棘门儿戏尔,是时广不知何在?以广为之,其不贤于刘礼、徐厉辈耶?令免、苏意、张武固亦不闻立功于景、武之世者也。

    文帝复行族诛之法

    汉初时虽约法三章,然大辟尚有夷三族之令。高后元年,既除之矣,其后孝文与平、勃熟计,尽除收帑相坐律令,非甚盛德哉!乃新垣平谋为逆,复行三族之诛。故班史曰:“以孝文之仁,平、勃之知,犹有过刑。”盖指此也。自是族诛之法,景、武每轻用之。袁盎陷晁错,但云“方今计,独有斩晁错耳”,而景帝使丞相以下劾奏,遂至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主父偃陷齐王于死,武帝欲勿诛,公孙丞相争之,遂族偃。郭解客杀人,吏奏解无罪,公孙议族解。则皆文帝族新垣平启之也。史谓孝文时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若新垣平一事,其不免为盛德之累乎?

    短丧不自文帝

    后之儒者,皆以为短丧自孝文遗诏始,以为深讥。考之三年之丧,自春秋、战国以来未有能行者矣。子张问曰:“《书》云‘高宗谅暗,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盖时君未有行三年丧者,故子张疑而问之,夫子答以古礼皆然,盖亦叹今人之不能行也。滕文公问丧礼于孟子,欲行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鲁最为秉礼之国,夫子称其一变可以至道,而尚不能行此,则他国可知。汉初礼文,大率皆承秦旧。秦,无礼义者也,其丧礼固无可考,然杜预言秦燔书籍,率意而行,亢上抑下。汉祖草创,因而不草,乃至率天下皆终重服,旦夕哀临,经罹寒暑,禁塞嫁娶、饮酒、食肉,制不称情。是以孝文遗诏,敛毕便葬,释其重服,而为大功、小功、纤,释其久临,而为三十六日。诏语忠厚恳恻,与异时振贷劝课等诏,皆仁人之言,岂可訾也?帝之诏固不为嗣君而设,而景帝之短丧亦初不缘遗诏也。盖古者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虽通丧必以三年,然亦以葬后为即吉之渐。滕文公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盖孟子虽诲以三年之丧,而文公仅能于五月未葬之前守谅阴之制耳,然亦当时所无也。至秦始皇以七月崩于沙丘,九月葬;汉高祖崩凡二十三日而葬,葬之一日而惠帝即位;文帝崩凡七日而葬,葬之三日而景帝即位。盖景帝之所遵者,惠帝之法,惠帝之所遵者,春秋以来至亡秦之法耳,岂孝文遗诏为之乎?

    七国缓削则不反

    汉景初年,七国后强,晁错之议曰:“削之亦反,不削亦反。”愚则曰:亟削则必反,缓削则可以不反。濞以壮年受封,至是垂老矣,宽之数年,濞之木拱,则首难无人。七国虽强,皆可以势恐之也。错不忍数年乏缓暇,欲急其攻,而踯躅为之,身殒国危,取笑天下。俚语曰:“贪走者蹶,贪食者噎。”其错之谓耶?

    袁盎幸免

    汉杀错饵七国以求罢兵,卑亦甚矣。盎欲快私仇,不顾国体,小人情态,迄今有馀恨也。后说不售当诛,获幸免者,帝失刑也。而竟死于刺客,孰谓天道无知哉?

    亚夫之死以忌

    史称汉景帝欲侯后兄王信,周亚夫争之,帝默然而阻。匈奴降者五人,帝亦欲侯也,亚夫曰:“彼背其主而侯之,何以责人臣不守节者乎?”上曰:“丞相议不可用。”悉封降者五人为侯。卒以此致祸。不知帝杀亚夫,竟不在是。帝春秋高,太子幼,而亚夫负震主之感,挟不赏之功,亚夫不死,帝不瞑目也。故曰“鞅鞅非少主臣。”帝本心于兹露矣。汉兴以来,独勃父子俱有安社稷之功。勃几死而不死,亚夫竟死之,“走狗良弓”之喻,所从来矣。

    窦太后专制

    汉母后豫政临朝,不必少主,虽长君亦然。窦太后好黄老,恶儒士,儒士多不得进。赵绾、王臧欲助上兴制度,则发其奸利寝之。窦婴,兄子也,恶之则除门籍,喜之则为相。又灌夫骂坐则不食,论弃市。爱梁孝王,则诵言请立为嗣,不顾太宗之重。韩嫣,帝所贵也,太后欲杀之,则帝不能救。可谓司晨预事矣!

    武帝纪元

    自武帝立年号以纪元,改秦政而用夏,吾知千万世而下,汤、武复兴不能易也。何者?汉非用夏也,盖用古历也。殷、周未有改元之法,此子丑之所由建。武帝易之而为年号,以明历数之归己,以示天下之从违。虽易代之法,不过如此,又必复建子建丑以为赘乎?此新莽、曹魏、唐肃宗所以随改而随废也。吁!孰谓武帝之智,犹有殷、周之所不逮者哉!

    武帝封建多不克终

    汉之封建,其予之甚艰,而夺之每亟。至孝武之时,侯者虽众,率至不旋踵而褫爵夺地。方其外事四夷,则上遵高帝非功不侯之制,于是以有功侯者七十五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六十八人,其能保者七人而已。及其外削诸侯,则采贾谊各受其祖之分地之说,于是以王子侯者一百七十五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一百十三人,其能保者五十七人而已。外戚恩泽侯者九人,然终帝之世失侯者已六人,其能保者三人而已。功臣外戚恩泽之失侯也,诿曰予夺自找;王子之失侯,则是姑假推恩之名以析之,而苛立黜爵之罚以夺之。吁,亦太刻矣!

    太常卿用侯

    汉自武帝以后,唯太常一卿必以见侯居之。而职典宗庙园陵,动辄得咎,由元狩以降,以罪废斥者二十人。意武帝阴欲损侯国,故使居是官以困之尔。《表》中所载酂侯萧寿成坐牺牲瘦,蓼侯孔臧坐衣冠道桥坏,大略自酂侯至牧丘十四侯,皆以小故夺国,此亦锄击之术也。

    汉和亲与宋岁币等

    自古边防莫强于汉。乃和亲一事,至以天子之尊与匈奴约为兄弟,帝女之号与胡媪并御,烝母报子,从其污俗,而汉之君臣皆莫之耻,此其辱与赵宋之岁币宁有差别乎!顾汉武能雪平城之耻,其后虽以哀、平柔懦,犹能令呼韩起颡。宋真不能报澶渊之讨,遂至微、钦北狩,其后竟折而入于夷,则其得失大可睹矣!腐儒小生,犹以穷黩为汉武罪,此李卓老所谓灭却一只眼睛也,其可其可!

    申公不知止

    窦婴、田鼢俱好儒雅,推毂赵绾、王臧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欲以兴太平。会太后不悦,绾、臧下吏。婴、鼢所为,其名亦善矣,然婴既沾沾自喜,鼢又专为利,太平岂可以文致力成哉!申公始不能用穆生言,为楚人所辱,亦可以少惩矣,晚乃为婴、鼢起,又可一笑。“凤凰翔于千仞,乌鸢弹射不去”,诚非虚语也。

    司马安拙宦

    司马安四至九卿,当时以为善宦。以今观之,则谓之拙宦可也。彼汩丧廉耻、广为道径者,不数年至公相矣,安用四至九卿哉!

    卜式不习文章

    汉方事匈奴,而卜式愿输助边。方事南越,而式愿父子俱死。天下方争匿财,而式尤欲就助公家之费。凡式之所乐为者,皆众人之所难为。而武帝之所欲为者,式辄揣其意而逆为之,故天下因式获罪者十室而九。而式之褒宠眷遇,自以为有用于天下。乃武帝当封禅,而式独以不习文章见弃,式乎,何不先众人而为之乎!

    田千秋之贤

    汉武帝征和二年,大鸿胪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请皆罢遣之。”上曰:“大鸿胪言是也。”后对群臣云:“天下岂有神仙,尽妖妄耳。”实千秋启之也。呜呼!千秋能申戾太子之冤,而罢方士之妄,亦贤矣,世犹以一言取相少之,何其不恕耶!虽然,戾太子冤状发之者,壶关三老也,武帝酬赏不及,而千秋乃继踵取卿相,亦所遇之幸耳。

    汉武怜才

    自古文章于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于汉武帝奏《子虚赋》,不谓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之。此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下此则隋炀恨“空梁”于道衡,梁武绌征事于孝标,李朱崖至屏白香山诗不见,曰“见便当爱之”。僧虔拙笔,明达累辞,於乎忌矣!后世觅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司马相如《美人赋》

    居常读司马相如《美人赋》,至“弱骨丰肌,时来亲臣。臣之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则奋袂呼:长卿长卿!据尔所言,鲁男子不啻也,其在卓氏前邪?后邪?可发一笑。[夏君宪日;想当时美人不逮卓氏远矣,卓非独以色幸也。李卓老论之详矣。]

    视草之义

    古人称视草者,谓视天子所草也。古者诏令多天子自为之,特令词臣立于其侧,以视所草何如耳。故汉武帝诏淮南王,令司马相如视草,非令相如代笔也。今典制诰者,皆代天子笔,非视草之义而称视草,不亦谬乎!

    董仲舒忠、质、文之说甚谬

    汉儒谓三代所尚之政不同,盖自仲舒倡之也。然求之《诗》、《书》、《易》、《春秋》之经,验之孔、孟之言,则无是说也。春秋之时,周衰甚矣,夫子乃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何汉儒厌周文之弊,而夫子反从之?何夫子不患小人之僿,而汉儒乃孜孜言之?呜呼陋哉,汉儒之见也!斯人禽兽草木如也,圣人有忧之,乃为之纲纪法度、典章礼乐以维持之,故谓之文。文也者,所以使万物各有条理而不相渎乱也。是以《书》称尧为“文思”,舜为“文明”,禹为“文命”。夫子于尧,亦曰“焕乎其有文章”,谓至此而后变朴而为文,物大中之,道始见也。由尧舜至于三代,天下日向于文,盖民之巧伪日滋,先王防闲之制俱密,而文日以盛。故夏、商之文,比尧舜为有间,周之文,比夏商为尤盛。上古捭豚燔黍、君民并耕之俗,至尧舜而始革。尧、禹茅茨土阶、卑宫土墙之制,至周人而始变。是以孔子以周视二代,独郁郁也。二代非不曰尚于文,而不若周之大备。由后世观之,谓之忠、谓之敬可也,若曰夏政尚忠、商政尚敬,则非矣。夫文果离于忠与敬乎?忠与敬又可离于文乎?《记》曰:“虞夏之文,不胜其质;商周之质,不胜其文。”此言三代之文质,故有以相胜耳,非有所偏尚也。观周之治,文、武、成、康之世,上下辑睦,顾指如意,则文之振也。穆、昭而下,王室日衰,下多离叛,则文之不振也。是以序《》者以君臣上下动无礼文为幽王之乱,以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为厉王之乱。使周衰斯文不废,则冠婚享射之制存,而乖争之俗不作矣;朝觐聘问之礼存,而倔强之国不闻矣;国家、宫室、车旅、衣服之有等,则僭拟之风不起矣;号令、赏罚、政令、纪律之既行,则统御之权不失矣,岂至于乱乎?所以圣人必欲从周者,以为救纠纷者,莫若用文之为先也,奈何反以三代各有尚,而周衰为文之弊耶?

    太史公权衡

    《史记刺客传》序聂政事极其形容,殆自抒其愤激云耳。于《年表》则书“盗杀韩相侠累”,盖太史公之权衡审矣。《田单传》叙王蠋事,至以齐存亡系一布衣,孰谓史公之“退节义”乎?又如列孔子于世家,列老子于列传,而且与申、韩相埒,亦曷尝“先黄老而后六经”哉!然则后人之讥迁者,悉眯语也。

    史迁文章宾主

    陈仁子曰:“汉初不知尊孟子,迁也以孟、荀同传已为不伦,更以驺子、淳于髡等杂之,何卑孟耶?”不知史法有牵连得书者,有借客形主者。太史公叹孟子所如不合,而驺子、淳于髡之流棼棼焉尊礼于世,正以见碔砆轻售而璞玉不剖,汗血空良而驽马竞逐,其寄慨深矣。仁子反见谓为卑盂,是不知文章之宾主故也。

    太史公知己

    赵汸曰:“史迁《平准书》,讥横敛之臣也;《货殖传》,讥好货之君也。”按:汉武帝五十年间,因兵革而财用耗,因财用而刑法酷。迨至末年,平准之置,则海内萧然,户口减半。戕民之祸,于是为极。迁备着始终相因之变,特以“平准”名书,而终之曰“烹弘羊,天乃雨”。呜呼旨哉!汸可谓太史公知己矣。

    史记》多为后人淆乱

    太史公殁于武帝末年,而《贾谊传》言贾嘉最好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相如传》引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又《公孙弘传》在平帝元始中诏赐弘子孙爵。徐广注谓后人写此以续卷后,然则《史记》一书为后人所淆乱多矣。[余又考《后汉·杨终传》云:“肃宗时,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馀万言。”则今之《史记》非迁本书可知已,何怪其淆乱杂出也!]

    史迁不解作赋

    史迁载《子虚》、《上林》,以其文辞宏丽、为世所珍而已,非真能赏咏之也。观其推重贾生诸赋可知。贾畅达用世之才耳,所为赋自是一家,太史公亦自有《士不遇赋》,绝不成文理。千秋轶才,竟绌于雕虫小技,人各有所能,不可强耶!

    武帝遗命

    自古帝王遗命多矣,要未有如汉武之奇者。托国于素无名誉之人,期功效于数十年之后,若持左券,此岂寻常尺度所得窥耶?武帝更有一奇,不冠不见黯,虽以丞相、大将军之贵不敢望也。故使长孺不死,负斧之图不在子孟也。

    武帝神智

    汉武帝册封诸子,其策书皆帝亲笔。于燕王曰:“悉尔心,毋作怨,毋作棐德。”燕王果以怨望,欲与上官桀、桑弘羊等谋杀霍光,废帝而自立。事发,上官、桑氏俱族。燕王自杀,国除。于广陵王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尔。毋迩宵人。”广陵亦以近小人亡国。如此神智,真不愧祖武矣。

    苏武娶胡妇有见

    苏子卿娶胡妇,卒蒙后世訾议。私窃疑之。《新安文献志》载,宋建炎中有朱𪟝者,以校尉随奉使行人在粘罕所,数日便求妻室。粘罕喜,令于所虏内人中自择。𪟝择一最陋者,人皆莫晓。不半月,𪟝遂逃去,人始悟求妻以固粘罕,使不疑,受其陋者,无顾恋也。子卿之妻于胡,得无朱𪟝之见耶?

    霍光疏昌邑王之罪

    观昌邑王与张敞语,真清狂不慧者耳,乌能为恶?既废则已矣,何至诛其从官二百馀人?意其中从官必有谋光者,光知之,故立废贺,非专以淫乱故也。二百人者方诛,号呼于市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其有谋明矣。特其事秘,史无缘得之,著此者亦欲后人微见其意也。武王数纣之罪,孔子犹且疑之;光等数贺之恶,可尽信哉!

    交道之弊

    今之论交者,皆曰王、贡、萧、朱,若以此为第一义。夫弹冠结绶,时势相依,正今士之弊。而乃以为至交,伤哉!益以见世之无交也。

    西汉文章之陋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书,杂引经传,无复己见,于是古学益远。又文章好用事,自邹阳始,而太史公云“比物连类,有足多者”,岂意其遂为方便法门耶?至于今日,则末流之滥觞矣。

    汉用吏胥之效

    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无所表现。至其卓绝俊伟、震耀四海者,类出于吏胥中。如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俊明博,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然则何吏胥之多贤耶?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而后世顾以为杂流,此士大夫所以为耻而不肯为也。

    赵充国屯田是计

    赵充国屯田事,乃兵家计策。不唯宣帝与汉庭诸公、先零、罕、开为所惑,班固亦不识其几。汉用兵皆调发诸部国,千里行师,遇虏辄北。今罕、开等羌亦乌合,充国知其不能久,故欲以计挫之。但云“兵难逾度,愿至金城,图上方略”,又曰“明主可为忠言,兵当以全取胜。及到彼,但欲为留屯计”。凡与汉廷往复论难者,不过粮草多寡耳,机初不露也。羌人见其设施出于所料之外,实不可久留,故输款而退,赵亦奏凯而还。在边不过自冬徂夏,元不曾收得一粒谷,想亦不曾下种。不然,五月谷将穗,那肯留以遗羌耶?学者不以时刻考之,每语屯田,必为称首,可笑。

    陈汤之功不当以矫制废

    陈汤之功,千古无两,而议者以矫制罪之。不知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后患者,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阴山之北,凡几单于?自汉击匈奴以来,得单于者几人?终汉之世,独一陈汤得单于耳,其不可常侥幸而立功者如此。诚使裂地而封汤,且著之令曰:“有能矫制斩单于如陈汤者,无罪而封侯。”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焉,更数十年未有继也。如此则上足以尊明陈汤之有功,显褒而不疑,而下不畏未来生事要功之论,计之善者也。唯其为说不明,故阻功之徒,乘间而窃议,其后英雄志士所以息机于世变之会也。

    二疏之去以许伯

    萧望之为元帝傅,与石显为仇,卒为石显所陷。疏广亦为元帝傅,与许伯为恶,而许伯莫能肆其毒。萧、疏事体一同而安危异者,去就之势异也。且元帝仁柔不断,疏傅盖熟察其为人,故一旦引知足之分,父子相携而去之。人徒知疏傅之去为高,而不知所以去者,盖以此耳。

    言灾异不当着事应

    孔子于《春秋》著灾异不著事应者何?盖旁引物情,曲指事类,不能一一皆合。偶有不然,人君将忽焉而不之惧。圣人于此自有深意也。自刘向释《洪范》,析天下灾祥之变,而推之于金木水火土之域,乃以时事之吉凶而曲为之配,此之谓欺天之学。况周得水德而有赤乌之祥,汉得火德而有黄龙之瑞,此理又何如耶?岂其晋厉公一视之远,周单公一言之徐,而能关于五行之沴乎?如是则五行之绳人甚于三尺矣。

    歆、向废图谱之学

    河出图,天地有自然之象;洛出书,天地有自然之理,二者不可偏废也。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相须而成变化。见书不见图,如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如见其人不闻其语。图至约也,书至博也。即图而求易,即书而求难。故学者为学,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考理于书,则人亦易为学,学亦易为功。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辞务说。故虽平日胸中有千章万卷,及置之周行执事之间,则茫然不知所向。秦人虽弃儒学,未尝弃图书,诚以为图之具不可一日无也。萧何知取天下易、守天下难,故入咸阳先取秦图书。一旦干戈既定,文物悉张,由是萧何定律令而刑罚清,韩信申军法而号令明,张苍定章程而典故有伦,叔孙通制礼仪而名分有别。夫高祖以马上得天下,一时武夫役徒知《》、《书》为何物?而此数公又非老师宿儒、博通古今者,非图书有在,指掌可明见,则一代之典未易举也。况是时挟书之律未除,屋壁之藏不启,所谓书者有几,无非按图之效也。后世书籍既多,儒生接武,及乎议一典礼,有如聚讼,玩岁愒日,纷纷纭纭,纵有所获,披一斛而得一粒,所得不偿劳矣。此其失,实自歆、向启之。汉初典籍无纪,刘氏创意,总括群书,分为《七略》,只收书不收图。《艺文》之目,递相因袭,故天禄、兰台、三馆、四库内外之藏,但闻有书而已。萧何之图,自此委地。后之人将慕刘、班之不暇,故图消而书日盛。唯任宏后兵书一类分为四种,有书五十三家,有图四十三卷,载在《七略》,独异于他。宋、齐之间,群书失次,王俭于是作《七志》,以为之纪;六志收书,一志专收图谱,谓之《图谱志》。不意末学而有此作也!且有专门之书,则有专门之学;有专门之学,则其学必传,其书亦不失。任宏之《略》,刘歆不能广之;王俭之《志》,阮孝绪不能续之。孝绪作《七录》,录散图而归部,录杂谱而归记注。盖积书犹调兵也,聚则易固,散则易亡。积书犹赋粟也,聚则易赢,散则易乏。按任宏之图与书几相等,王俭之志,自当七之一。孝绪之录,虽不专收,犹有总记,内篇有图七百七十卷,外篇有图百卷,未知谱之如何耳。隋家藏书,富于古今,然图谱无所系。自此以来,荡然无纪。至唐、虞、夏、商、周、秦、汉上代之书具在,而图无传焉。图既无传,书复日多,兹学者之难成也。天下之事,不务行而务说,不用图谱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业,未有无图谱而可行于世者。

    图谱之益

    世无图谱,人亦不识图谱之学。张华,晋人也,问以汉之宫室,千门万户,其应如响,时人服其博物。张华固博物矣,此非博物之效也,见汉宫室图焉。武平一,唐人也,问以鲁三桓、郑七穆,春秋族系,无有遗者,时人服其明《春秋》,平一固熟于《春秋》矣,此非明春秋之功也,见《春秋》世族谱焉。使华不见图,虽读尽汉人之书,亦莫知前代宫室之出处;使平一不见谱,虽诵《春秋》如建瓴水,亦莫知古人氏族之始终。当时作者,后世史臣,皆不知其学之所自。逮郑夹漈见杨佺期《洛京图》,方省张华之由,见杜预《公子谱》,方觉平一之故。由是而知图谱之学,其裨益宏矣。今之学者,此类都成废阁,何怪其博洽不逮古人也。歆、向之罪可胜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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