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轩居士集/卷十五 中华文库
囚海录文
散稿
看书辨疑
诗关雎章所谓寤寐求之者。愚窃以为宫中之人言文王之事。按本章下朱子注。固不明言文王之求之。而亦未尝曰宫中之人求之也。其小注曰。此诗是妾媵所以形容寤寐反侧之事云云。以此观之。朱子似亦以为文王求之也。而特不明言耳。至如胡氏。直谓宫中之人。欲得贤妃。以配文王。方其未得。寤寐反侧。此于愚意。未安。宫中之人。岂不愿文王之得太姒。而亦岂自至于寤寐反侧耶。寤寐反侧。惟文王之于太姒如此也。未知先儒之意。或谓以此属文王。则恐其嫌于好色。乃迁就于宫中之人耶。然则尤所未晓。不曰大王好色耶。不曰国风好色而不淫耶。好色而不淫。不害为圣人。况文王之求太姒。为其淑女。是好德。非好色也。反侧。何嫌之有。然惟文王之于太姒如此。不得曰宫中之人如此。且凡文字。不可两用其意。诗书之文。尤简直。又不得曰文王与宫中之人幷如此也。若必以寤寐反侧。为宫中之人。则下章所云琴瑟友之。亦可指谓宫中之人耶。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且友虽亲爱之意。宫中之人。岂得友于太姒也。惟朱子注。既有尊奉之语。又曰。极其哀乐而皆不过其则。诗人性情之正。又可以见其全体。此似幷指宫中之人。而文王既得太姒。与之齐体。则岂不当尊奉云尔耶。乐则易淫。哀则易伤。人情然也。而男女之际为甚。惟文王则不然。且宫中之人。被文王之化。知文王之圣。故能形容其不淫不伤之实。此孔子所以称之。而朱子亦以谓可见性情之正者欤。若惟自宫中之人言之。未得之时。固不必伤。既得之后。其乐又岂足以淫乎哉。凡经注。惟朱子外。他贤之说。有不敢尽从。而朱子于此。既不明言其为文王之求之。虽云妾媵形容。又有似幷指处。终未有以折胡氏者。此愚所以疑者也。
书君奭篇。史记孔氏葛氏诸说。固不待辨。蔡氏以为苏氏谓召公之意。欲周公告老而归。为近之。然详本篇旨意。廼召公自以盛满难居。欲避权位。退老厥邑。周公反复告谕以留之尔。愚按所谓召公欲周公告老者。不特苏氏之言为然。朱子实亦有云云矣。且篇中殊无召公盛满避权之意。惟所谓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在让后人于丕时者。似近之。故蔡氏注曰。汝若以盈满为惧。则当能自敬德。益加寅畏。明扬俊民。布列庶位。以尽大臣之职业。以答滋至之天休。毋徒惴惴而欲去为也。他日在汝推逊后人于大盛之时云。然此篇。以前王为前人。后王为后人。言前人处甚多。其曰我不以后人迷及所谓让后人于丕时者。即指后王也。故吕氏注。不以后人迷。曰使君德开明。今所谓让后人者。亦若谓留俟君德开明。然后让还其政权而已。非必为召公独欲以其官位让与他人而言之也。盖此一篇。虽呼召公而言者。其言不可不留。则劝勉召公。与周公所自勉。实无异同。既曰君已。曰时我。又曰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又曰今在予小子旦。若游大川。予往曁汝奭其济。曰襄我二人。曰在时二人。曰笃棐时二人。此等非止一二。夫然故。朱子曰召公不悦。盖以为周公归政之后。不当复留而已。亦老而当去。故周公言二人不可不留之意。岂不当以朱子之言为正乎。然谓之不悦者。有未可晓。史记诸说。既不可以致疑于召公。若徒以圣贤相与讲论进退之义。则又安有不悦之心于其间哉。第将本篇。反复诵味。其辞旨恻怛勤恳。诚足以动天地感鬼神矣。而亦似有欲明言而不敢。欲索言而不能之意。无乃当时大难虽平。庶顽犹在。以周公之赤舃几几。犹于其勋名权位之际。容有不尽见孚于人心者。召公相为忧念之切。或有不能释然于此。而召公又方以老求去。故周公既自以为不可便退。尤以二人之俱去。为王室莫大之忧。作为诰语。以达其志。以风晓天下之听。而其于不尽见孚与不能释然者。则特以示言外之意而已也耶。是或未可知也。观夫所谓予不惠若玆多诰。予惟用闵于天越民者。可见周公之苦心至悃。而其亦朱子所以喟然太息者欤。
记曰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伋则安能。为伋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伋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注曰。门人以先君子之事为问。则子思难乎言伯鱼之过礼也。故以圣人无所失道为对。谓圣人之听伯鱼丧出母者。以道揆礼而为之隆杀也。张子曰。圣人则处情。子思则守礼。出妻不当使子丧之。礼也。子于母则不可忘。若父不使之丧。子固不可违。父当默持心丧。亦礼也。若父使之丧而丧之。亦礼也。记又曰。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注曰。伯鱼乃夫子为后之子。则于礼无服期。可无哭矣。犹哭。夫子所以叹其甚。若是则伯鱼之丧出母。初不出于夫子意乎。安有伯鱼而敢违夫子。以私丧出母乎。且礼所以节文人情。其可分情与礼。而圣人则处情。贤人则守礼乎。使伯鱼果承夫子命而丧出母。则是足以为训于后人。子思岂不当遵而行之。岂可谓之过礼而难于为言乎。记多有未可解者。此等是已。愚意所谓先君子者。无乃不指孔子而指伯鱼耶。伯鱼真过于礼。而子思不欲斥言。泛然以污隆为答耶。所谓伋则安能者。无乃谓伋尝不丧出母。今不可使白丧之云尔耶。出母事。亦系难言。故其言略而不详耶。庶氏之母死。子思虽尝哭于庙。旋因门人之谏而哭于他室。又对柳若之问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似是不敢丧之之辞也。而其难于为言。泛然为答者。与污隆之说。同意也耶。
语。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注曰。传。谓受之于师。愚谓为人谋忠与朋友信。独非受之于师者乎。不惟忠信何事而非受之于师者。若曰吾日省吾身。曰传不习乎云尔。则正谓其受之于师。而若忠若信若他事。皆包在其中矣。今以传不习与忠信。为三省之目。而乃谓之受之于师者。窃不能无疑也。愚意传乃书传之传。而既省其不忠不信。又省其不能习熟于书传也。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曾子之言。与此略同。盖为凡人谋忠。则其孝于亲弟于长。在其中。谨而信爱众亲仁。则与朋友信。在其中。至于传习。即所谓学文。而其次于忠信之下。即亦行有馀力则学之意也。学文之文。固非但谓书传。而自古圣贤未有不读书而为学者。况曾子质鲁而笃学。其所自省。尤当在于书传之或未习熟焉矣。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此句文义。先儒之所听莹。未知退为夫子退耶。抑为颜子退耶。盖以退与其。皆属颜子。则惟省之一字。属夫子也。今以文势观之。以为夫子退者似得。而退字之用。虽或重或轻。然终非可以用之于夫子之于颜子者。其以为颜子退者。才以退属颜子。即又以省属夫子。亦欠畅顺。其或以退与省。皆属颜子。其观省其私三字。如曾子所谓省吾身。则又未知其果不悖于文义耶。而学记。退息必有居学之注。谓如退而省其私云云。无乃陈氏之意。亦如愚所解否也耶。〈汉武帝退谓左右曰。甚矣云云。以退为夫子退。亦无妨耶。〉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云云。注曰。必时其亡而往者。欲其称也。孟子曰。阳货瞰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瞰其亡也而往拜之。其小注。庆源辅氏曰。但往答其礼。而不欲见其人。又新安陈氏曰。往答其礼。礼也。不欲见其人。义也。语小注。问阳货瞰亡。此不足责。孔子亦瞰亡。不几于不诚乎。朱子曰。非不诚也。彼以瞰亡来。我亦以瞰亡往。一来一往。礼甚相称。又吴氏曰。小人行事。君子岂得效之。非谓礼尚往来欲其相称。不往不可。往拜则堕小人之术。故权衡如此。愚于朱子所谓欲其称者。窃有疑焉。而以辅,陈二说。为是也。至于不诚之说。则愚亦不以为然也。圣人之待小人。固有如此者。如于孺悲。辞以疾而取瑟而歌。岂谓之不诚乎。惟朱子之必以瞰亡而往为相称。则所以不能无惑也。孟子既曰孔子亦瞰其亡。故朱子无乃读亦字太实。而仍为相称之说耶。盖彼既有馈。我又往拜。只此乃为礼之相称者。其于往拜之际。必时其亡。则正是辅,陈所谓不欲见之意也。不然而孔子必曰彼既瞰亡。我亦瞰亡。以相称云尔。则不诚。有不暇论。而不几于君子而效小人之行事者乎。然吴氏之说。亦有病。盖当是时。孔子之意。惟不欲见而已。至于堕术与否。非所计较。君子固或堕于小人之术。如孔子事。既已往拜。不可谓之不堕术。且安知其遇诸涂者。又不出于阳货之要于路。而必使之不得避耶。君子惟为吾所当为。而孔子之所当为。惟不欲见阳货而已。苟不欲见。则不得不时其亡也。既已遇诸涂。则不得已而见之也。朱子曰。不见者义也。其往拜者礼也。必时其亡而往者。欲其称也。遇诸涂而不避者。不终绝也。随问而对者。理之直也。对而不辨者。其言之逊而亦无所诎也。若少改之曰。云云。时其亡而往者。不欲见也。遇诸涂而见者。不得已也。随问而对者。不终绝也。对而不辨者。理之直言之逊。而亦无所诎也云尔。则似无容复议矣。
桃应章小注。朱子所引延平之语。尽好。孟子既可谓洞见舜皋陶之心。延平又可谓洞见孟子之心。详其所谓只是言圣贤之心与到极不得已处。亦须变而通之。与若人心不许舜弃天下而去。则便是天也。皋陶亦安能违天与须是合下有如此底心。方能为是权制者。直截通畅。两无馀蕴。盖孟子岂固以为皋陶终必致辟于瞽瞍。而瞽瞍既免于偿命。则舜又何苦而弃天下哉。要其所谓不能违天。能为权制之道理。已在于孟子不言之中。此延平所以为洞见孟子之心者也。至于南轩之说。殊可疑。或者疑以皋既执瞽瞍。舜乌得而窃之。此已病于泥滞。而南轩以为皋既执瞽瞍于前。而使舜得伸其窃负之义于后。则愚恐其不及于延平矣。盖皋陶之执之。舜之窃负而逃。只是圣贤之心。莫非天理人伦之极至处。及其不得已。则自有当行之权制。安有今日执瞽瞍而囚系之。明日故宽其桎梏。使舜可以窃之而逃者。如是则恐其于经于权。俱无所据耳。
家礼围布几筵注。素称难解。至如初学钝根。虽参考辑览附注。亦患未莹。今为逐其字句而分解焉。
入门即庙见。
先拜祖而后成昏。
乡里诸贤。颇信云云。
以左氏讥郑忽之先配后祖。故世俗谓其先拜祖而后成昏。可以免左氏之讥。至于诸贤。亦引此为证。
后世纷纷之言。
即其所以引左氏而为言者。
从古为正。
即朱子所谓古人亦有告庙之礼者。两古字相应。
恐所谓后祖者云云。
左氏此语。正所以讥其不先于亲迎时告庙也。然则世俗之入门庙见者。果不足以免左氏之讥矣。
王鲁斋人心道心说。退溪以为语多未莹。至辨之曰。知其本有故曰微。其为微也。岂本有之故耶。正字私字。皆见于外者。故不可谓人欲之说。尤不可晓。愚谓其可疑者。不止此也。鲁斋谓人心为本无。朱子不曰虽上智不能无人心耶。学问之道。惟使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而已。固不能使人心全无也。朱子又曰。人心流于不善。然后始谓人欲。盖以其易流于不善。故曰危。鲁斋亦果有见于此。而其以为必不曰危者。语似未足。若是人欲。则必当曰恶矣。且其手画之图。又有未安处。盖置私与危二字于偏傍。危虽与恶有间。然将由危而至于恶。则固宜其如此。至于私。则虽于道心为主之时。亦犹在也。特听命而不危而已。私乃西山所谓独之意。固非恶也。苟属形气。不免是私而不容其离于形气。以置于偏傍也。今辄以意作十六言图。以待质于先觉者云。
右为图。以心之一字内。两点分置人心道心者。盖取所谓非有两心之意也。且凡自人心道心而精之一之。以至于执中者。即道心之所为也。故用一贯之法。由心而直臻于中。就中字之一点。亦视以心之两点与精一之例而幷圈之。以书执字者。固有其义。不特因其字画之偶有所然而然也。且微字之置于道心之下。即谓其微妙而难见也。危字之置于人心之偏傍者。即所谓若只是人心也。危者也。自人心至道心。画而接之。亦若一贯者然。则盖所谓听命之意也。观者详焉。
论学讲理
愚既为大学緫图。又作中庸达道达德之图。凡欲以便于初学观省之地也。或者曰。子于大学。緫其三纲领八条目而成图。其体备矣。今中庸则特举其所谓达道达德而已者。意何居。愚曰。中庸。固异乎大学。浩大繁密。未易緫而揭列于片楮之上。而然天下之事。岂有出于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五典之外者。而天下之理。又岂有加于知仁勇三德者乎。然则所谓达道达德。既未必不緫中庸一书之旨。而况诚者。实所以为圣人天道之极致者。则以是为图。岂或有歉于未备者乎。或又曰。大学图。既依章句。先揭纲领。次列条目矣。中庸则先言达道。次言达德。而顾子之图。达德居上。达道居下者。意何居。愚曰。善哉问也。然愚于此。亦有说焉。夫大学。固当以序次。分揭纲领条目。若中庸则章句。虽先言达道。而辄曰所以行之者三。仍言知仁勇之为达德。而又辄曰。所以行之者一。盖其因达道而推本于达德。因达德而推本于诚者。可谓先浅而后深。始轻而终重。然则图之上达德而下达道。虽似于倒。实则为顺。况五典者。所谓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三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未有路之前。理固有在者乎。或又曰。子之图。专以中庸所为论达道达德之文而为之。则倂与本文所未见知与诚而揭而圈之者。意何居。愚曰。智则知也。一则诚也。固不可谓不见于本文。而况其下有生知学知等语。又其下。承之以诚身。而天道人道之为中庸宗旨者。无非此诚。则苟为达道达德之图。舍知与诚而复奚为。或者无以更难也。至于五典三德之圈而标之。诚与行之重圈以别之。诸圈之旁。若下之书章句注疏中要语。自仁而画于行。自智而画于知。自勇而画于知。又画于行者及自行而画而凑于五典者。则盖用大学图之例。而其以知仁勇三圈。同入于诚之一大圈之内者。诚以三者之外。更别无诚故也。且念学问之道。惟知与行而已。虞夏之惟精惟一。孔颜之博文约礼。洛闽之穷理居敬。凡皆是已。然则知行二者。如鸟两翼。如车两轮。固不可偏废其一。而然知者。是知其所当行者。行者。是行其所已知者。行是毕竟成就之事。较知为重。而况章句既言所以行之者。则其所以归重者。又可见也。今故列知于智之下行之傍。而于行则稍异其位。俾尤近于所列五典之上。且自知至行。画而承之。以示行之。行其所已知而较重于知者。是又此图之例也。观者详焉。
右为图。盖依章句序次。既揭纲领于上。又列条目于下。而其以止于至善。置之于明德新民之间而稍下者。以其所谓皆当止于至善之地者。而所以示总之之意也。平列八条目。而独于修身稍上之者。以其所谓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齐家以下。举此而措之者。而所以示修身为自格物至平天下之宗也。于所揭列纲条之旁若下。各书章句及集注中要语而书之。或大或细者。所以别之也。于诸纲条。皆圈而标之。而独重圈于止于至善及修身者。以其止善。总明德新民修身。为诸条之宗故也。又自明德新民。各起一画而合凑于止于至善。自修身至明德。自齐家至新民。又皆画而承之。自修身之左右。正心若齐家。其间又皆画之。以示夫脉络之贯通者。则无非所以遵依注说。不敢或创出私意。而窃欲使经一章传十章之要法大旨。了然于寸楮之上。以便学者之观省者然也。且念大学之道。固自格物明德。以至有新民平天下之效。而究其归趣。不过欲为仁而已。此于章句。虽无所显言处。而顾于所谓仁之事。不啻累发而深明之。其意亦可知也。今姑就图之下。方揭仁之一字。与上之止于至善及修身。同处于中行。又加重圈。又自格物平天下。各起一画而合凑于仁。又采章句中言仁文字及小注要语。列书于下。至此而图成矣。抑惟学问之道。虞夏则执中。孔曾则为仁。洛闽则居敬而已。然所谓中也仁也敬也。虽各有所指。异其名义。而其所以为学。则千圣相传。初无二法。姑以大学言之。固所以为仁者。而虽不谓之为仁。而谓之执中。其有不可乎。又虽不谓之执中。而谓之居敬。其有不可乎。此又学者之所不可不知。故玆幷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