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皇帝纪卷第三 汉纪
高祖皇帝纪卷第四
作者:荀悦 东汉
孝惠皇帝纪卷第五

    八年冬,上击韩王信馀寇于东垣,建武侯靳歙有功,迁为车骑将军。上还过赵,赵相贯高伏兵柏人亭,欲为逆。上宿心动,曰:“柏人者,迫于人也。”乃去之。初,上过赵,赵王甚卑恭。上箕踞骂詈,甚辱之。贯高谓王曰:“皇帝遇王无礼,请杀之。”王啮其指出血,曰:“先人亡国,赖皇帝得复,德流乎子孙。君无出口。”高等私相谓曰:“吾王长者,终不背德,何为污王?事成,归之于王;不成,独身坐之。”乃阴独为谋,而王不知。十有一月,令士卒从军死者送归于县,给衣衾,长吏视葬,祠以少牢。十有二月,至自东垣。春三月,行如洛阳。令贾人无得衣锦绣绮縠𫄨纻。九月,至自洛阳。

    九年冬十月,淮南王、赵王、楚王来朝,置酒前殿。上为太上皇寿,曰:“始者,大人常以臣不如仲能治产业,今臣之业孰与仲多?”殿上皆称万岁。十有一月,徙郡国大族豪杰名家十馀万户以实关中,娄敬之计也。十有二月,行如洛阳。赵相贯高逆谋发觉,同谋者赵午等十馀人皆自刎死,高曰:“若皆死,谁当明王不反?”乃就槛车,送诣长安,言王不知,考治身无完者,终不复言。上曰:“壮士哉!”令人私问之,高曰:“人情岂不各爱其亲戚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戚哉!”具以情对,上乃诏赦赵王。嘉贯高之节,乃赦之。高曰:“所不死者,欲明王不反。今王已出,吾责塞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将何面目复事上哉!”乃仰天绝吭而死。赵王张敖尚鲁元公主故,封敖为宣平侯。荀悦曰:贯高首为乱谋,杀主之贼,虽能证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赎公罪。《春秋》之大义,居正罪无赦。赵王掩高之逆心,失“将而必诛”之义,使高得行其谋,不亦殆乎!无藩国之义,减死可也,侯之,过欤!初,捕赵王,诏有敢从者夷三族。赵王郎中田叔、孟舒等十人髡钳为王家奴,从王就狱,后上闻田叔、孟舒皆贤,召见之。汉朝廷臣无能出其右者,皆以为郡守。春正月,徙代王如意为赵王。夏六月乙未晦,日有食之。

    十年冬十月,淮南王、梁王、燕王、荆王、楚王、齐王、长沙王来朝。夏五月,太上皇崩。秋七月癸卯,太上皇葬于万年。八月,令诸侯王皆立太上皇庙于国都。上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如意。群臣争之,不能得。御史大夫周昌固争之,上问其状。昌为人刚直少言,对曰:“臣虽口不能言,然心知其不可。陛下必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如意,臣期不奉诏。”昌尝奏事,上方拥戚夫人,昌还走。上追之,骑昌项上,问曰:“我何如主?”曰:“陛下桀、纣主也。”上笑之。后上尝心不乐,悲歌,群臣不知所谓。符玺御史郎赵尧进曰:“陛下所为不乐者,非以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与吕后有隙,万岁之后不能自全也?”上曰︰“然。”尧曰:“宜为赵王置贵强相,吕后、太子、群臣素所惮者。”上曰︰“谁可使?”对曰:“周昌可相赵王。”上谓昌曰:“吾极知其左迁,然吾忧赵王,非公莫可相者。”乃以昌为赵相,以赵尧代昌为御史大夫。初,赵人方与公谓昌曰:“君之吏赵尧,奇士也,且代君位。”昌笑曰:“尧年少,刀笔吏耳,何至是乎!”卒如方与公言。九月,代相陈狶反,狶少时,常称慕魏公子无忌之养士,及为相守边,接下宾客,从车千馀乘。初,狶适代时,辞淮阴侯韩信。韩信既废,恐惧怨望,乃与狶谋曰:“赵、代,精兵处也。公反于外,上必自出。吾从中起,天下可图也。”狶反,上欲自击之。建成侯周緤泣曰:“陛下常自行,是无人可使。”初,緤从上,每有不利,终无离上之心。上以为“爱我”,赐上殿不趋。上遂东至邯郸,选壮士可令将者四人,各封千户侯。左右皆曰:“此人何功,而封千户?”上曰:“非尔所知。夫陈狶反,赵、代皆狶之有。吾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今独邯郸中兵至。吾何爱四千户,不以慰赵子弟心乎!”复求乐毅之后,得乐叔,封乐乡侯,号曰华成君。令吏民为狶所劫略,皆赦其罪。问狶将,皆故贾人。曰︰“吾知易与之矣。”乃多与金购狶将,将多降。是时,沛人任敖素善于上,上以客从,拜为上党太守,坚守不下,封敖广阿侯。御史大夫赵尧击狶有功,封江邑侯。诏御史曰:“狱之疑者,吏或不敢决,或有死者久而不能论,无罪者久系。自今已后,有疑狱者,各谳所属二千石;二千石不能决,移之廷尉;廷尉不决,具奏以闻。”

    十一年冬十月,遣周勃征代地。春正月,淮阴侯韩信谋反,与陈狶为内应,欲夜诈诏诸宫徒奴以袭吕后、太子。其舍人告之。吕后与萧何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陈狶已死,群臣皆贺。遂执信,斩之,夷三族。信方斩,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为女子所执。”上自邯郸至洛阳,召蒯通,将烹之。通曰:“臣闻狗各吠非其主。当彼之时,臣但知有齐王信,不知有陛下。且秦失其鹿,天下争逐之,高材轻足者先得。当此之时,争欲为陛下所为,顾力不能,可尽烹邪!”乃赦之。上使使者拜丞相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卫。诸群臣皆贺,故秦东陵侯邵平独揖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其内,非有矢石之难,而益封置卫者,以今淮阴侯新反于中,有疑君心。夫置卫者卫君,非所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以家财给军。”何从之,上大悦。立皇子恒为代王,都晋阳。赦天下。三月,梁王彭越反,诛三族。上击陈狶时,征兵梁王,梁王但遣将往。上怒之,梁王欲自行。其将扈辄曰:“王始不行,见让而往,即为擒矣,不如遂发兵反。”梁王不听,称疾。梁王太仆有罪亡者,告彭越与扈辄谋反。上捕囚越,赦为庶人,徙之蜀。道逢吕后于路,涕泣曰︰“无罪,愿归昌邑。”吕后与俱还洛阳,谓上曰︰“彭越壮士。徙之蜀,自贻后患,不如遂诛之。”吕后令其舍人告彭越复谋反,乃诛之,夷三族,枭其首,令曰:“敢有收视者,辄捕之。”梁太傅栾布为彭越使于齐,还,报命首下,祠而哭之。上欲烹之,方提头趋汤镬,布曰:“愿一言而死。”曰:“陛下非彭越,项氏不亡。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一征兵,王不自行,而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察诛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汤镬。”上赦之,拜为都尉。于是醢彭越,以醢遍赐诸侯。淮南王英布闻越死,见醢,乃惊恐,阴有疑谋。立皇子恢为梁王,皇子友为淮阳王。夏四月,上行自洛阳。五月,遣楚人陆贾使南越,立尉佗为王。佗者,秦时为南海郡尉,因天下之乱,遂有南越。贾至,尉佗椎髻箕踞见贾。贾曰︰“足下中国之人,亲戚昆季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行为敌国,祸且及身矣。天子闻君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秦,将欲移兵于王。天子为百姓勤劳,遣臣授君王印绶,剖符通使。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坟墓,夷灭宗族,遣一偏将将十万师以临越,越人即杀王降汉,如反手耳。”于是尉佗乃蹷然起坐,而谢曰:“吾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仪。”因问贾曰:“我孰与萧何、曹参贤?”贾曰:“王则贤矣。”复问︰“我孰与皇帝贤?”贾曰:“皇帝起丰沛,讨暴秦,诛强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治中国,政由一家,自天地剖判已来未曾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譬犹汉之一郡,何乃比于汉也!”佗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起中国,何遽不若汉?”乃遂受符印,称王。赐贾橐,中装直千金,馀赠送亦千金。贾还报命,拜太中大夫。贾时上前说《诗》、《书》。上骂之曰:“吾居马上得天下,安用《诗》、《书》!”贾对曰:“陛下居马上得之,宁能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顺守,文武并用,久长之道。昔吴王夫差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而灭。向使秦已兼天下,行仁义,法先王,陛下安得而有之?”上有惭色,谓贾曰:“试为我著秦之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天下,及古今成败之故。”贾凡著书十二篇。每奏一篇,上读之未尝不称善。号其书曰《新语》。秋,淮南王黥布谋反,谓其将曰:“上老矣,厌兵,必不能自来。诸将独韩信与彭越,今皆死矣,馀不足畏。”遂反。汝阴侯问故楚令尹薛公曰:“布何故反?”对曰:“往年杀韩信,今年杀彭越,此三人者,同功一体之人。自疑祸及其身,故反耳。”夏侯婴乃言薛公于上,上召问之。薛公对曰:“布出上计,则山东非汉之有也;出中计,胜败之数未可知;布出下计,陛下高枕而卧耳。”上曰:“何谓上计?”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与鲁,传檄燕、赵,固守其所,山东非汉之有。”“何谓中计?”对曰:“东取吴,西取楚,并齐、韩,取魏,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口,胜败之数未可见也。”“何谓下计?”“东取吴,西取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陛下无患矣。”上曰:“此计将安出?”曰︰“必出下计。布故骊山徒耳,致万乘之王,此皆为身,不顾其后,不为百姓万世之业也。”上曰︰“善。”封薛公为千户侯。上遂自征布,赦死罪已下,皆令从军。立皇子长为淮南王。布果东击楚。楚王分军为三,欲以相救为奇兵。或谓楚将曰:“诸侯自战其地为散地。今分军为三,布散其一,两军散走,安能相救!”不听,布果败其一军,而二军皆走。布遂与帝遇于蕲西会𦉈。布兵精甚,其置阵如项羽军,上恶之。上谓布曰:“何苦反?”布曰:“我欲为帝耳。”上骂之,遂战,布败。

    十二年冬十月,上破布军。布走江南,长沙王使人杀之。上击布也,数使使劳相国。或谓何曰:“君居关中,甚得百姓心,上畏君倾动关中。君何不多买人田宅,贱贳贷以自污!不然,上心不安。”何从之。上还过沛,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置酒。上自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上乃起舞,忼慨伤怀,泣数行下。叹息曰:“游子悲故乡,吾万岁之后魂魄犹思沛。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人,世世无所与。”又以丰比沛。既至长安,立丰县。丰之枌榆故庐社,皆如旧制也。周勃定代,斩陈狶。或言燕王绾与狶通谋,上召卢绾。卢绾谓其臣曰:“往年族淮阴侯、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疾病,吕后妇人,专欲诛异姓及大功臣。”遂称疾不行。上怒,使樊哙将兵击之。绾将其家属与数千骑居长城下,欲候上差自入谢之。上立沛侯濞为吴王。濞者,郃阳侯仲之子也。已拜,上相曰:“汝面状有反相,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岂非汝也?然天下一家,慎勿反也!”濞顿首曰︰“不敢。”上过鲁,以大牢祀孔子。十有二月,还京师,民遮道上书数千人,言相国强贱买民田宅。上笑曰:“相国亦爱利乎?”使相国自谢民。后萧何为民复请上林苑中空地,令民得入田,无收稿为禽兽食。上怒曰:“相国多受贾人金钱,为人请吾苑。”乃诏下廷尉。王卫尉谏曰:“相国何罪,系之暴也?”上曰:“吾闻李斯相秦,有善归主,有恶自与。今相国多受贾人钱,为请吾苑,以自媚于人。”王卫尉曰:“事苟有便于人而请之,宰相职也。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金乎!且陛下拒楚数年,及陈狶反时,上自将兵往,当时相国守关中,关中摇足则关西非陛下之有。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乃今利贾人金钱乎?且秦以不闻其过而亡天下,夫李斯之分过,又何足法哉!”上乃令相国复其位。诏为秦始皇帝置守冢三十家,楚隐王十家,复无所与。春二月,荧惑守心,星占曰︰“王者恶之。”立皇子建为燕王。上击黥布时,为流矢所中。疾甚,吕后迎良医。良医曰︰“可治。”上怒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遂不使治。吕后问曰:“陛下即百岁之后,萧相国终,孰可代者?”上曰︰“曹参可。”又问其次,曰︰“王陵可,然少戆,陈平可以佐之。平智有馀,然难独任。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可为太尉。”又问其次,上曰:“过此以后,非乃所知。”先是上尝疾困,恶见人,诏户者无纳群臣。群臣莫敢入。十馀日,樊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上独枕一宦者卧,哙等见上,流涕曰:“陛下疾甚,大臣震恐,久不见臣等计事,顾独枕一宦者。嗟乎!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上笑而起。初,上欲废太子,吕后闻之,使留侯为太子计。留侯曰:“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曰东园公、夏黄公、甪里先生、绮里季,皆逃在山中。然上高之。今令太子卑辞安车,迎此四人来,以为客,时随入朝,则一助也。”吕后从其计,四人果来,年皆八十,须眉皓白,故谓之“四皓”。初,黥布反时,上欲使太子将兵击布。四人相谓曰:“凡来将以安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有功则位无益也,无功从此受祸。”乃令吕后对上泣涕而言︰“黥布善为兵,诸将皆陛下故人,今乃令太子独将兵击之,恐诸将莫肯为用,且惧布闻之,鼓行而西耳。陛下虽疾,强载辎车,卧而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上乃自行,及还,其疾稍甚,愈欲易太子。太傅叔孙通固谏曰:“晋献公以骊姬故,废太子申生而立奚齐,晋国大乱数十年;秦不早定扶苏,胡亥诈诏自立,使灭绝秦祀。臣敢以死争之。”上虽听之,而心欲废太子。及宴置酒,太子侍,四人从。上怪而问之,四人前对,各言姓名。上乃惊曰:“吾召公等,不奉诏,今侍太子者何?”四人对曰:“陛下喜骂轻士,臣等义不受辱,故亡。今闻太子仁孝,爱人敬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臣等故来。”上曰︰“烦公等幸卒调护太子。”四人退,上召戚夫人指示曰:“吾欲易太子,彼四人者为之辅,羽翼已成,难摇动也。”太子遂定。春三月,诏曰:“吾有天下十二年于今,与天下贤士大夫共安辑之。至于褒赏功臣,可谓无负矣。其不义背天下约擅起兵者,与天下共伐诛之。”夏四月甲辰,帝崩于长乐宫。吕后畏诸将大臣,与审食其谋,欲尽诛大臣,数日不发丧。郦商谓辟阳侯曰:“今陈平、灌婴将十万众守荥阳,樊哙、周勃将二十万众定燕、代,此四人闻帝崩,诸将皆诛,必连兵还向京师。大臣内叛,诸将外反,亡可翘足而待。”审食其言之于吕后,乃以丁未发丧,大赦天下。卢绾闻上已崩,遂亡入匈奴中。五月丙辰,皇帝葬长陵。《本志》曰:“高祖入秦,初顺人心作三章之约。天下既定,命萧何定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进《新语》。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券,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模弘远矣。”

    赞曰:“高祖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不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神祇所相,安能致功如此!夫帝王之作,必有神人之助,非德无以建业,非命无以定众,或以文昭,或以武兴,或以圣立,或以人崇,焚鱼斩蛇,异功同符,岂非精灵之感哉!《书》曰:‘天工人其代之。’《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斯之谓乎!故观秦、项之所亡,察大汉之所兴,得失之验,可见于兹矣。太史公曰:‘夏政忠,政忠之弊野,故殷承之以敬。以敬之弊鬼,故周承之以文。以文之弊薄,救薄莫若忠。三王之道周而复始。周、秦之间,可谓文弊。秦不改,反酷刑。汉承秦弊,得天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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