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千百年眼
卷三
卷四 

    子夏《易》说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摩之。”相观而善之谓摩,鸣鹤以相和成声,好爵以柑摩成德,子夏《易》说如此。今本作縻,縻,牛缠也,取系恋之义,然不如摩厉之说为长,以韵读之又叶也。

    儒者说《春秋》之失

    儒者之说《春秋》,其失有三:尊经之过也,信传之笃也,不以《》、《书》视《春秋》也。其尊之过,则曰圣人之作也。其信之笃,则曰其必有所受也,无惑乎其求之益详,而附会之益凿也。其视之异乎《春秋》,则曰此刑书也,无惑乎其言之益刻而锻炼之益深也。己以为美则强求诸辞,曰:此予也,此褒也,圣人之微辞也。己以为恶则强求诸辞,曰:此夺也,此贬也,圣人之特笔也。或曰:圣人之变也。一说弗通焉,又为一说以护之;一论少窒焉,又为一论以饰之。使圣人者若后世之法吏,深文而巧诋,蔑乎宽厚之意,此其失非细故也。

    孔子不言乐

    夏、殷之礼,孔子能言之而不及乐。鲤趋过庭,讯以学礼,亦不及乐。岂以礼具而乐即存耶?夫古乐之亡久矣,即孔子亦无得而闻也。若告颜子为邦而终之以韶舞,则于齐尝闻韶,唯颜子或足以知之耳。

    三礼之乖异

    七十二子之在孔门问道均矣,夫子没而其说不同。曾子袭裘而吊,子游裼裘而吊。小敛而奠,曾子曰:“于西方。”子游曰:“于东方。”异父之服,子游曰:“为之大功。”子夏曰:“为之齐衰。”曾子、子游同师于夫子,而异说如此,况复传之群弟子之门人,则其失又远也。从而信之,则矛盾可疑;从而疑之,则其说有师承。此三礼文义不能无乖异也。迨其后也,吕不韦作《月令》,盖欲为秦典,故祭祀官名不纯于周。汉博士欲为汉制,故封爵不纯于古。后世明知二书出于秦、汉,犹且目《月令》为周礼,《王制》为商礼。至于今,则以其传远而不敢辨矣,惜哉。

    鲁郊禘不出成王之赐

    鲁郊禘之僭,天下后世所共议也,至以为成王之赐,则厚诬矣。《春秋》书禘于庄公,见禘之僭,始于湣公也。书四卜郊,见郊之僭,始于僖公也。由是观之,则郊禘不出成王之赐也明矣。且史者,载事之书也,以天子礼乐赐诸侯,岂细事哉,《左氏》未尝言之,《公羊》、《谷梁》及《国语》皆未尝言之。《公羊》之言曰:“卜郊非礼也,卜郊何以非礼?鲁郊非礼出。”其言即《春秋》意也。隐公尝问羽数于众仲,众仲曰:“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用四,士用二。”公从之,于是初献六羽。若八佾之赐果出成王,则众仲胡不举以对?皋鼬之盟,苌弘欲先蔡,祝𬶍述鲁、卫初封之宠命赐物。其说鲁之宠锡,大辂、大纛,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官司,彝器,纤悉毕举。使有天子礼乐之赐,𬶍也正宜借口以张大于此时,而反无一言及之乎?昭公曰:“吾何僭矣哉?”子家驹曰:“设两观,乘大辂,朱干玉戚,以舞大夏,八佾以舞大武,此皆天子之礼也。”赐果出于成王,子家敢面斥昭公以僭而不讳耶?由是观之,鲁之僭非特郊禘而已,天子之礼乐,大小皆悉用之。周公阅来聘鲁,飨有昌歜、形盐而辞不敢受。宁武子聘鲁,鲁飨之,赋《湛露》、《彤弓》而曰:“其敢干大礼?”二子之辞,盖恶鲁之僭也。以是观之,可见鲁之僭尚未久,故上自天子之宰,下至邻国之卿,茍有识者,皆疑怪逊谢。而鲁人并无一言及成王之赐以自解,以此知其诬也。按《吕氏春秋》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王,王使史角止之。夫知之而有郊禘,是鲁自僭也,然惠公虽请之,而鲁郊犹未率为常,僖公始作颂以郊为夸焉。记礼者以为鲁礼皆成王赐之,以享周公,而疑似之说,遂至于今,不可以不解。

    春秋葬不择时

    《传》曰:诸侯之葬五月,大夫经时,士则逾月。故先期而葬,谓之不怀,后期不葬,讥之殆礼。此则葬之不择年月日可考也。今检葬书,以己亥之日用葬取凶。谨按春秋之际,此日葬者凡一十馀人,此则葬不择日可考也。《左传》子太叔曰:“若待日中,恐久劳诸侯来会葬者。”国之大事,无过丧葬,乃不问时之早晚,唯论人事可否,此则葬不择时可考也。

    庄周未能忘情

    庄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为达。此殆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夏君宪曰:妇人好干家做功名,妇人之情也。庄周一生旷达,欲效曳尾之龟,必是被妻子逼拶不过,到此方得脱然,不觉手舞足蹈。《逍遥游》之作,或者其鼓盆之后乎?

    孟子非受业子思

    史记》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不察者遂以为亲受业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鱼,伯鱼先孔子五年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实为丧主,四方来观礼焉。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则既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馀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孔丛子》称孟子师子思,论牧民之道,盖依仿之言,不足多信。

    孟子性善无定论

    “性相近”一语,千古论性之宗,不可易也。孟子道性善,然亦不能尽废或人之说。玩其言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曰“乃”曰“可”,皆拟议推敲之词,即性相近之意。及言声色臭味,则曰“性也,有命焉”,又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孩提之爱,生于欲,所欲在乳。顺之则喜,拂之则啼。”与告子“食色性也”何殊乎?其曰性善,或是言性之原耳。朱元晦无极太极之辨,此为鼻祖。[袁石公曰:孟子说性善,亦只说得情一边,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如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乍见美色而心荡,乍见金银而心动,此亦非出于矫强,可俱谓之真心耶?]

    孟子权衡失准

    孟学孔者也,守其家法可也,乃一概执孔子以裁亘古之圣人,未免有权衡失准处矣。盖其别一时诐淫邪遁之言则精,而穷于圣权实变化之用则泥。

    曾、孟称孔子

    耿子庸有云:“‘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孟子自道之言。‘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曾子之名孔子也,但可为曾子自道之言。”此解无人会得。

    夫子贤于尧、舜

    王龙溪[1]曰:“尧、舜未易贤也,释者指事功而言,殆非本旨。夫人之情得于亲炙者,其情密而属意深;得于传闻者,其情疏而用意渺。况门人受夫子之教,耳目所濡染,精神所熔铸,中心诚服,同于罔极之恩,比之邈焉疏渺之迹,似若有间,故不觉称诵至于如此,门人亦不得而自知也。”其曰不至阿其所好,亦若有慨于其中者矣。

    螬可疗目

    孟子》所载陈仲子井中食李事,尝疑螬可以治耳目之病。及阅《晋书》,盛彦之母失明年久,常挞其婢,婢恨,以炙螬啖之。母食之美,后以示彦,彦乃抱母痛哭,然母从此目复明。因阅《本草》,亦云蛴螬汁滴目中,可去障翳。乃知仲子匍匐三咽,不为无谓。

    孟子不行三年丧

    许竹崖曰:孟子劝人行三年之丧,而于其身则不能无疑焉。其书曰:“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夫以葬鲁未几,而即反于齐,止嬴,方暇而始可以问,则其未尝终丧于家也可知。否则,何自齐以至于葬鲁之后,更无馀罅,乃至在途止嬴而可问耶?余谓此说诚独见也。

    孟子辟杨、墨

    杨朱治老子,墨翟治禹。孟子言其无父无君,又甚之于禽兽,几于酷吏苛辞矣。若以孔子差等百王之眼而照万世,则杨、墨之源不深,其流亦必不长。纵微孟子之排,亦将不久自熄。何者?世方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安肯如杨子之不拔一毛?世方后公事急身图,安肯如墨氏之摩顶放踵而利天下?妨道蠹民,其唯乡愿乎?彼其通宦机、适俗性,故能深投小人之好,而且以久流于世也。然杨、墨真而乡愿伪,试思泣歧悲染,是何等心胸,即墨子守宋一端,已为今古奇绩。假令世有若人,又何暇稽其无父无君之流弊,即目之为忠臣孝子可矣。

    孟子善言《诗》

    “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学诗之法,孟子两语尽之矣。盖诗人之意,寄兴取喻,含蓄不尽,故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如刺淫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而昏冒之意自在言外。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而凄凉之景如在目前。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而诛求无厌之惨已不可胜言。孟子论与民偕乐,而独言鼓乐田猎,深识此意。如《》有“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孟子释之曰:“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未尝费辞而理自明。使宋儒为之,不知添许多诠释矣。又如《书》曰“刑故无小,宥过无大。”有作者解曰:刑故无刑小,宥过无宥大。只添二字,而语意明白,训诂家须作如是观。

    《诗》亡辨

    金华王柏曰:“王者之迹熄而《》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之言,实二经始终之要,义理之所关也。解者谓夫子止因《雅》亡而作《春秋》,则《雅》者自为朝会之乐,《春秋》自为鲁国之史,事情阔远而脉络不贯。且孟子言“王者之迹熄而《诗》亡”,非曰王者之《诗》亡也。凡言《诗》,《风》、《雅》皆在其中,非独以为《雅》也。《王制》有曰:“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自昭王胶楚泽之舟,穆王回徐方之驭,而巡狩绝迹,诸侯岂复有陈诗之事哉?民风之善恶既不得知,其三百篇者,又多东迁以后之诗,无乃得于乐工之所传诵而已。至夫子时,传诵者又不可得,益不足以尽著诸国民风之善恶,然后因鲁史以备载诸国之行事,不待褒贬而善恶自明,故《诗》与《春秋》体异而用则同。

    孟子不尽信《武城》

    孟子于《武城》止取二三策,又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可见古圣贤读典谟犹自有去取,所以识见笼罩千古。今之学者甘作辕下之驹,何怪其日陋也。虽然,使是说不出孟氏,则宋儒又以为异端之射的矣。

    告子性学

    告子一生留心性学,故《孟子》七篇,唯与告子论学最精。以为冥然罔觉,悍然不顾,不知告子甚矣。王弇州曰:“荀子之言性恶,盩矣,然亦自体验得之。如告子亦体验而得者也。杨子之善恶混,从孟、荀之论而发其疑;韩于之三品,复因三子之论而酌其似,非体验得者也。”此论可为二子出气。

    《孟子》句读

    孟子》“冯妇暴虎”章,一本作:“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句)。士则之(句)。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云云。前“士则之”,后为“士者笑之”,文义相属,而于章旨亦合,特难与迂滞者语耳。

    魏襄王竹简与孔壁同功

    春秋战国殉葬之风大行,至始皇穿冢骊山,珠玑宝玉,穷极人代。唐太宗独以《兰亭》,高出千古矣。然孰与魏襄王之竹简也?襄王即《孟子》所谓“不似人君”者,而冢中独竹简数十车,古器一二,服玩珍怪无闻焉。即世传三书,无论如《大易系辞》,或烬于秦火,而出于冢中,则襄王竹简岂不与孔壁同功哉!当战国纷争,雅尚有如若人,诚未易者,乃世率置之弗道,惜哉!

    孙叔敖碑考

    史记》载孙叔敖、优孟事甚详。按叔敖,浮光期思县人也。期思今废为镇。费补之云:予得汉延熹中碑,书是事微有不同,云:病甚,临卒,将无棺椁,令其子曰:“优孟曾许千金贷吾。”孟,楚之乐长,与相君相善,虽言千金,实不负也。卒后数年,庄公置酒以为乐,优孟乃言孙君相楚之功,即慷慨高歌,泣涕数行。王心感动觉悟,问孟,具列对,即求其子而加封焉。子辞:“父有命,如楚不忘亡臣社稷功,而欲有赏,必于潘国,下湿墝埆,人所不贪。”遂封潘乡,潘即固始也。而所载歌绝奇,曰:“贪吏而可为而不可为,廉吏而可为而不可为。贪吏而不可为者,当时有污名;而可为者,子孙以家成。廉吏而可为者,当时有清名;而不可为者,子孙困穷,披褐而卖薪。贪吏常苦富,廉吏常苦贫。独不见楚相孙叔敖,廉洁不受钱。”味其语,愤世嫉邪,含思哀怨,过于恸哭,胜《史记》所书远甚,听者安得不感动也。欧阳公《集古录》谓:“微斯碑,后世遂不复知孙叔敖名饶。”又谓:“碑亦罕传,余以集录二十馀年间,求之博且勤,乃得之”云。

    孙武入郢之举疑伪

    孙武之谈兵,当在穰苴之后、吴起之前。然武为吴将入郢,其说或未尽然。丘明于吴事最详练,又喜夸好奇,以武如此举动,不应尽没其实。盖战国策士以武圣于谈兵,耻以空言令天下,为说文之耳。夫谈者固未必有用,用者固有不必谈。刘子玄非真能史,其论史即马、班莫能难。严羽卿非真能诗,其论诗即李、杜莫能如。藉令马、班、李、杜自言之,或未必如二子之凿凿也,而责二子以为马、班、李、杜则悖矣。

    子胥、种、蠡皆人杰

    扬子云(扬雄)以三谏不去、鞭尸、藉馆为子胥之罪,以不强谏勾践而栖之会稽为种、蠡之过。夫三谏而去,为人臣交浅者言也,如宫之奇、泄冶乃可耳。至如子胥,吴之宗臣,与国存亡者也,去将安往哉?百谏不听,继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鲁,未尝一谏,又安用三?父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释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独非人子乎?至于藉馆,阖闾与群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勾践困于会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战而强谏以死之,不过一强项之臣耳,于国家成败何益哉![唐卢元甫有《胥山铭序》云:“伍公绝楚出疆,在平为未宦臣,在奢为既壮子,坎𡒄仗节,乞师于吴,五战入郢。先王有言:‘抚则后,虐则仇。’成汤用为大义,孔子立为大经,子胥修为大仇,骚人赋为大怨。”语意豁达,足为子胥吐气。]

    吴亡不系西施

    昔人谓声色迷人,以为破国亡家,无不由此。夫齐国有不嫁之姊妹,仲父云无害霸。蜀宫无倾国之美人,刘禅竟为俘虏。亡国之罪,岂独在色!向使库有湛卢之藏,潮无鸱夷之恨,越虽进百西施何益哉!

    西施不随范蠡

    自杜牧有“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之句,世皆传范蠡载西施以逃。及观《修文御览》引《吴越春秋》逸篇云:“吴亡后,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浮沈也。子胥之被谗,西施有力焉。子胥死,盛以鸱夷,浮之江,今沈西施于江,所以谢子胥也。”范蠡去越,亦号鸱夷子,杜牧遂误以胥为蠡耳。《墨子》曰:“吴起之裂,其功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岂非明证哉!文士一时趁笔,遂堕后人于疑网。[余按唐《景龙文馆记》,宋之问分题得《浣纱篇》云:“越女颜如花,越王闻浣纱。国微不自宠,献作吴宫娃。一行霸句践,再笑倾夫差。一朝还旧都,靓妆寻若耶。乌惊入松萝,鱼畏入荷花。”观此则西施后还会稽矣。要之沈江之说为信。/夏君宠曰:作随蠡去更好,更有趣。沉江何益也?吴宫历年之宠幸,介然必成所事,岂儿女柔肠所可辨耶?谮子胥,为主吠也,何足诛?]

    大赦始于春秋

    后世乃有大赦之法,不问情之浅深,罪之轻重,凡有犯在赦前,则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盗贼及作奸犯科者不诘,于是赦为偏枯之物、长奸之门。然观管仲所言及陶朱公之事,则知春秋、战国时已有大赦之法矣。

    苏代为燕昭间齐

    燕昭即位,志复齐仇,非一日矣。乐毅以赵乱适卫,至燕,在十七年之后,又十年,始合五国以破齐。方其患齐之强,志未逞也,苏代之徒为之间齐,离赵之交,激秦之怒,劝之以伐宋,骄其兵而罢其师,齐卒以亡,代有力焉。而世不数,何也?张和仲曰:“代之所为,不过倾诈反复之术,与兵家之用间等耳。必有乐毅,然后能号召五国,连兵济上。毅所谓发纵指示之功也,岂代可拟哉!”

    乐毅、田单两贤相厄

    乐毅为燕合诸侯破齐,杀湣王,举全齐之富而归之燕,徇齐五年,下齐七十馀城,唯莒、即墨未服。兵久于外,而燕人无怨心,诸侯无异议。其所以镇抚内外,必有道矣。湣王之暴,神人之所共弃,而伐齐之利,诸侯之所共有,此固毅之本计欤?至于莒、即墨相持,田单拒之五年而不决,此非战之罪,勇智相敌,势固然耳。廉颇拒王龁于长平,司马懿拒诸葛亮于祁山,智均力敌,虽有小负,莫肯先决而要之以久。使毅不遭惠王之隙,以燕、齐之众而临二城,磨以岁月,虽田单之智,将何能为乎?其势如燕将之守聊,愈久而愈困耳。至夏侯玄不达兵势,以为毅不下二城,将以成王者之业,此书生之论,非其实也。[古今用兵,攻守之势甚悬,有善守则无善攻。是故王莽以百万围昆阳也而歼,隋炀以百十三万围平壤也而溃,此其兵莫众矣,则曰将非才也。孔明以十万围陈仓而不拔,孙权以十万围合肥而几擒,此其将莫才矣,则曰兵非众也。光武悉汉将之良以围天水而折北,神武悉齐兵之锐以围金墉而殒身,此将非弗才、兵非弗众矣,则犹曰敌坚也。拓拔英、杨大眼以四十万围钟离而只轮不返,郭子仪、李光弼以六十万围相州而九师尽奔,此将非不才、兵非不众、敌非不脆矣,则犹曰救至也。至魏太武屯百万于宋,唐太宗聚天下于辽,则不惟将之才绝古今,而且帝矣;不惟兵之众极海宇,而且精矣,加以盱眙小城、安市夷帅,敌非勍也;义隆破胆,延寿望风,救已绝矣;然而卒自解者,何以故也?故曰:攻守之势,悬绝甚也,有善守则无善攻也。而况乎乐毅之将燕昭之兵,而攻乎田单之守,又有骑劫之代也,若之何二城之可拔也?]

    乐毅去就无歉

    毅以谗去燕适赵,赵,父母国也,《报燕惠王书》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不效战国反复,复为赵而仇燕,去就无歉,传之子孙亦然。高帝过赵,复封其孙乐叔者于乐乡,其所感者深矣。然则乐毅非战国之士也。

    田单用疑

    田单之保即墨也,使人食必祭,以致乌鸢,又设为神师,皆近儿戏,无益于事。盖先以疑似置人心腹中,则夜见火牛龙文,足以骇动,取一时之胜,此其本意也。

    商鞅善托其君

    商君之初见孝公也,说之以帝道,不悦;复说之以王道,又不悦;最后乃复进公以霸道。若此者,岂真望其君以帝王之道哉?盖先以迂阔久远之事尝焉,使孝公之心厌,再尝之,而知其心之必在于富强也,故一语而辄合,商君所以内托其身而外托其君者审矣。说者曰:“图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呜呼!使齐桓、晋文而行汤、武之事,将求亡之不暇,虽欲霸,可得乎?第此难与拘儒道耳。

    商鞅徙言令便者

    商鞅徙木之后,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商鞅曰:“此皆乱化之民。”尽迁之于边城。夫立法之时,不难徙言不便者,而难徙言便者,鞅一切不顾,直是有豪杰胸胆,要亦厌其变迁不情耳。

    虞卿复相赵

    游说之士,皆历诋诸侯,以左右罔其利。独虞卿始终事赵,专持从说,其言前后可考,无翻覆之病。观其赴魏齐之急,捐相印、弃万户侯而不顾,此固义侠之士,非说客也哉!然太史公记虞卿与赵谋事,皆秦破长平后,而卿为魏齐弃相印、走大梁,则前此矣。意者魏齐死,卿自梁还复相赵,太史公叙次偶倒耳。

    仲连使秦不终帝

    鲁仲连辩过秦、仪,气凌髡、衍,而从横之利不入于口,因事放言,切中机会,排难解纷,如决溃堤,不终日而成功,逃避爵赏,脱屣而去,战国以来一人而已。仲连死,秦人帝,不旋踵而亡,若天下共守其言不背也。

    杨龟山误贬蔺相如

    蔺相如争赵璧事,气盖秦廷,而杨龟山弗是之,谓古以皮币珠玉而不得免者,况一璧乎?归赵何益?是时宋输女真金帛多矣,不知又何益也?龟山此论,岂其未见靖康以后事耶?

    救阏与非奢不可

    阏与之地,秦、韩、赵三国之交。秦攻韩而移兵阏与,盖出赵之不意也。赵议发兵救之,廉颇不肯轻用其名,斗成败于鼠穴。赵奢出自细微,一战而胜。然则颇遂不若奢与?不知颇,秦所忌也,奢,秦所易也;奢将则敌信而不疑,颇将则敌畏而备坚矣。故奢之事,颇虽勇不能行;颇之言,奢虽胜不能夺也。尚论者其可以一胜之功妄置褒弹乎?

    平原君所失不独毛遂

    《战国策》:秦围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用传舍吏子李同之说,得敢死士三千,却秦军三十里。所谓李同者,非平原客也,则其所失不独一毛遂已。

    范睢、蔡泽倜傥

    范雎以亡囚而驱四贵,蔡泽以羁旅而攫相位。行而无媒,犯天下之所至难,其势非危言则无所激,故泽之宣言困睢者,即睢之谬言无王也。三寸柔舌,博金印如斗大,吁,可畏哉!虽然,范睢富贵已极,及泽一说,即日解印绶如掷瓦砾。泽为相亦不过数月,谢病免归。二子所谓倜傥之士,其心能作能止,真有过人者。黄东发犹有捕蝉之诮,岂真所谓耳食者与?

    应侯用蔡泽

    蔡泽以唐举一言之激,袖手而入秦,乘应侯之自危,出不穷之辩,杜其口,伏其意,安然而据其相位,若承蜩然。智者以为蔡泽之用应侯,不知应侯之用蔡泽也。夫自武安戮,郑安平叛,王稽见法,人主之大欲不尽酬,而应侯且无以自解,盖尝彷徨而左右顾,求其人以托税驾之地而不可得,得一蔡泽为之代,应侯其免矣,是故幡然而荐之。天下皆以应侯能用贤,而应侯之过,自是无以闻于昭王者,非以蔡泽故耶?

    秦先时自有张禄

    史记》谓睢入秦,变姓名为张禄。学者盖不知秦先时自有张禄也。初,孟尝君相齐,悦张禄先生之教,奉之黄金百斤、文织百纯,禄辞而不受。他日谓孟尝君:“夫秦,四塞国也,游宦者不不得入焉。愿君为丈尺之书,寄我于秦王。我往而遇乎,固君之人也;往而不遇乎,虽人求谋,固不遇矣。”孟尝君曰;“敬闻命。”因为之书,寄之秦王,往而大遇。考之田文之卒,在范雎未入秦之先,则张禄之入秦,居范睢之前久矣。睢入秦而踵名张禄,岂禄尝有闻于诸侯,秦特令睢冒其名以诳邻国耶?

    吕不韦之愚

    吕不韦事,谈者皆艳之,不知不韦何奇之有,天厌秦德,假手贾人子巧易其宗耳。不然,不韦自谓智矣,能反掌攘千乘之国,而不能奋身脱赤族之诛,能立毙二王于方壮之年,而不能制子政于垂髫之日,岂智于前而后乃愚耶?天夺其鉴矣。若夫《吕览》一书,要不过窃他人之唾馀,矜自己之隽永,千金悬咸阳市而无一人敢增损一字,岂真“游、夏不能赞一词”耶?儒家者流,取其首篇所纪月令,厕之礼经,迄于今不废也,岂不韦能愚后人哉,人自愚耳。

    黄歇之祸不在李园

    黄歇之为奸,大类不韦,而行之于为相之后,尤不义。虽使听朱英,杀李园,终擅楚国,亦将不免大咎。何以言之?楚之立国仅千岁,无功于民而获罪于天,天以歇阴乱其嗣,而与之俱毙,岂区区朱英所能为哉?不然,以黄歇之智,而朱英之言独无慨于中乎!

    燕、吴之所以亡

    燕国于蛮貊之间,春秋之际,未尝与诸侯会盟。至于战国,亦以耕战自守,安乐无事,未尝被兵。文公二十八年,苏秦入燕,始以纵横之事说之。自是兵交中国,无复宁岁,六世而亡。吴自太伯至寿梦,十七世不通诸侯,自巫臣入吴,教之乘车战射,与晋、楚力争,七世而亡。兴亡之迹,大略相似。彼说客策士,借人之国以自快于一时可矣,而为燕若吴者,亦何利此二子哉!

    客非负齐

    “松耶柏耶”之歌,悼王建以客亡国也。然是时有即墨大夫,亦客也,知齐亡在旦夕,见王而说之曰:“齐地方数千里,带甲百万,今三晋大夫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数万之众,使收晋故地,即临晋之间可复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数万之众,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入矣。如此而齐威可立,岂特保国家而已哉!”建不听,而竟饿死其邑松柏之间。为此谋者非客耶?然则非客负于齐,固王听之不聪耳。


    1. 王畿,明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