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 杨维桢集
卷十七
卷十八 

    卷十七

    小桃源记

    淞隐君陈衡父氏,世家在泖环之西,既遗其子东西第,又为园池东西地间,仍治屋庐其中,名其堂曰“清晖”、楼曰“明远”,而又额其亭曰“小桃源”也。予尝抵桃源所,所清绝如在壶天,四时花木晏温,常如二三月时,殆不似人间世也。隐君且举酒属余,以记请。

    余闻天下称桃源在人间世,有武陵也、天台也,而伏翼之西又以小云。据传者言,则武陵有父子无君臣,天台有夫妇无父子也。方外士好引其事以为高,而不可以入于中国圣人之训。矧其象也暂敞亟,其接也阳示而阴讳之,使人想之如恍惚幻梦,不能倚信。虽曰乐土,若乐彼,吾何取乎哉!若小桃源之在隐君所也,非物引诸八荒之外,入省亲以职吾孝也,出有子弟以职吾慈友也,交有朋侪戚党以职吾任与姻也;子孙之出仕于时者,又有君臣之义,以职吾忠与爱也。桃源若是,岂传所述武陵、天台者可较贤劣哉?然而必以桃源名者,张留侯非不知赤松氏之恍忽也,而其言曰“吾将弃人间事从之游”,知之者以为假之而去也。隐君亦将假之云耳?隐君齿既暮,而老将休矣,桃源其休之所寄乎?而由以小云,如伏翼者小寄云耳,固不能绝俗大去已。或曰淞俗信仙鬼,贵富家有驾海航,翼风一引至殊岛,见瑶池母、东方生,乞千岁果啖之,而隐君弗能从。此小桃源之名于淞也,并书为记。


    隐君顾仲英氏,其世家在谷水之上,既与其仲为东西第,又稍为园池西。第之西仍治屋庐其中,名其前之轩曰问潮,中之室曰芝云,东曰可诗斋,西曰读书舍。又后之馆曰文会,亭曰昼画舫,合而称之,则曰小桃源也。仲瑛才而倦仕,乐与贤者居,而适以贤居。余抵昆,仲瑛必迎余桃源所。所清绝如在壶天,四时花木晏温,常如二三月时,殆不似人间世也。余既预宴而落室,仲英且出文木板,求余志榜屋颜。

    余闻天下称桃源在人间世者,武陵也,天台也。而伏翼之西,洞文有小者云。据传者言,武陵有父子,无君臣。天台有夫妇,无父子也。方外士好引其可以为高,而不可以入中国圣人之训。矧其象也暂敞亟掞,其接也阳示而阴讳之,使人想之如恍惚幻梦然,不能倚信。虽曰乐土,若彼,吾何取乎哉?若今桃源之在顾氏居,非将托之引诸八荒外也,入有亲以职吾孝也,出有弟以职吾友也,交有朋侪戚党以职吾任与姻也;子孙之出仕于时者,又有君臣之义,以职吾忠与爱也。桃源若是,岂传所述武陵、天台者可较劣哉?然而必桃源名者,留侯非不知赤松子之恍惘也,而其言曰“吾将弃人间事从之游”,知之者以为假之而去也。仲瑛氏亦将假之焉云尔?仲瑛齿虽强,而志则休矣。其桃源,其休之所寄乎,而犹以为小云,如伏翼者小寄云耳,固不能大绝俗而去已。或曰昆俗信仙鬼甚,贵富家有驾航,冀风一引至殊岛,见瑶池母、东方生,乞千岁果啖之。而顾氏家弗能从,此小桃源之名于昆也。

    仲瑛闻予前说,喜中其志;又闻后说,而喜人之亿其中也,并书为记。至正八年秋七月甲子。


    松室记

    松江朱子肯于其先庐之左治读书之室,环植以松,故命室曰“松”。今且寄居于东山氏之西庑,而未见偃盖之植也,则命画史图居之松,以谒予泖上曰:“此某之所谓松室,而读书诵诗于其下者也,愿有记焉。虽吾远去其乡,得展图揽记,将不悼其身不在松之室也。”

    予诘子肯:“诚何取于松?岂子受性也独正松有心也贯四时而不改厥乎?将森森千丈、施之明堂大厦有栋梁之材也;抑产茯苓结灵实,辟百谷而食之,可以飞行如偓佺之伦乎?将异时托之洒扫,使家之人识其指之在也;抑要久岁月,精与化通,为青蛇、为赤龟,以怪骇人间世乎?”子肯曰:“余孔子徒也,非仙释之流。予弦诵于松室之下,知圣言有松之为岁寒物也,如其心而不改柯易叶也,吾乌知其他?虽然,余幸而生文明之代,知学孔氏学,而切有得于诵馀者,其志岂不欲淑诸人而达天下也?故尝梦松焉吾十八年,其抑将为公也邪?”

    予算子肯明年为六十,人更十八寒暑,为太公望之龄,梦松协于梦熊,则吾将迎子于海之滨、江之上矣。子肯莞尔曰:“吾与其为十八公,吾宁为主人七松。”

    至正九年十月一日记。

    夏氏清润堂记

    云间义门夏景渊氏,居同邑吕公之甥馆,其馆之中奥曰“清润”,盖取晋人名乐卫翁婿语也。予与景渊为昆弟交,既得翰林院学士泰野公书其额,而遂求志之文于予。

    予惟物之清,莫逾于水,诗人曰“清如玉壶冰”是也;器之润,莫逾于玉,传者曰“温而泽”是也,故皆得以比德君子也。当典午氏之世,行者方以放浊为通,居者专以杨寂为记,究求时君子,比德于冰之清、玉之润者鲜矣,评者以乐、卫当之。吾尝探其人焉。误晋天下者,多清谈之治术,而广与王夷甫为清谈首,位极于台揆,竟以殒,莹然冰镜之照人者,吾不知其与澄胡母辅之辈相隔几何。卫叔宝自幼美风神,见者以为玉人,中兴名士推为第一,而卒无救于名教之败,至于徙家而南,再获美妃终夭,厥生玉振江表,比于金声中朝者(王辅嗣),同一寂寂,吾又不知永嘉之末曰正始音者,何取正始哉?二子之不能不愧德于冰玉者,类此。吾客吕公仲氏家,亲识吕公之为人,高居洁己,行无瑕类,不与恶人交,不与狎士游,侍其坐,朗然明月之照席也,可谓善清也已。景渊天质纯雅,有大器量,而不苟于小,仕与之交,昭昭然若饮醇酎,可谓能润也已。以广玠之所名名厥居,广玠忝于时评,而景渊氏之翁婿岂有愧也哉!虽然,清莫清于不自掩其疾,润莫润于及物之大。冰之出壑,润彻中表,而瑕不自匿,此其清之至也。玉之在山,土石草木皆蒙清辉,此其润之大也。吕公之清,吾知其至矣,景渊氏之润,更以其物之大者推焉,则光映清门于弘且邃者,非义门之傍泽欤?

    景渊氏曰:“善,敢不勉诸,请录诸堂为记。”

    宾月轩记

    吕辅公之长子名恒、字德常,其燕处一室在居之西偏,名之曰“宾月”。尝觞于其所,遂以记请。

    余读《尧书》,命羲仲之翕曰“寅宾出日”,又曰“寅饯纳日”,以宾饯之礼礼目者,谨昏旦之候,未闻以月。然在帝文告历日月而迎送之,则月亦在所宾矣。吁!此历家说也,非吾达士之所宾也。吾达士所宾,自眺蟾主人宾于景祀之上,月固未受其宾也,而况黄星小儿欲窥于南鹊之枝乎!况苔阁尘榭欲以脂粉徼之乎?又况霓裳之声带鼙鼓,而欲假仙游以即之乎,是皆宾之以为主也。惟庾武昌之据床,刘晋阳之清啸,李骑鲸之举杯相属,杜少陵之恋恋貂裘,粗宾主之一遇耳。嘻!宾常有也,而主不常有,兹数人之后,何其遇之阔如也?五百馀年,而宾对之交始得于德常氏,可以见遇合之难矣。吾爱德常人品光霁,尤爱其为量靓深,时吐章句流丽娟好,吾知月之爱德常,而适以为主无疑也。

    或有嘲曰:“德常宾月,月主德常,主无异情矣,而宾也有云雨之翻覆、圆缺之差池,奈何?”德常曰:“尔何窥于宾主之浅也!先天不稚、后天不老者,非全月矣,而吾神未尝不与之俱。求吾省者,以神不以形。以形,宾在宾、主在主。以神,则吾盖不知宾之在月、而主在吾矣,尚何以主客异邪?”或者曰然。书诸轩为记。

    春水船记

    沧水主人壮年桴于海,晚家居,结楼沧水之上,蓬然若舟,海水时抵阶下,放目楼上,一白万顷,人氏其蓬然者一苇耳,因命曰“春水船”。主人垂钓于枕,濯足于床,波与天上下,渚凫汀雁之相因依,不知船在水耶、陆也?酒酣仰卧其上,家童数十善为越人拥楫之歌,主人又自歌《小海》,为举足扣舷以节之,水光天影飞动几席,籁声与潮汐作,殷殷在足底。沧洲仙有驾凌风舸以激水如箭者,彼徒以舸为舸,而未知吾居之以不舸为舸也。以为舸,则未尝去家。以为居,则尝有行色也。朝吴编暮越户,心无适而不可,又孰知吾船之缆之而住、负之而走也?昔有太公,尝以渔钓欺天下,而天下施,知之其舍鱼也,欲盖而彰也。嘻!以为非渔,则持竿五十年矣。以为真渔,则未尝得一渔焉。嘻!太公固得于渔不渔之间者。

    客诘主“船以为真船,则居陆以为非船,非箬笠之前皆渔樵”推骂之地。

    云:“知吾之在楼,非长乘舴艋也。今夫天一大春水,地一大船也,人在船不悟,悟者必在船之外。吾悟船,独不在外也。嘻!此不可与家人道也。春水如天,船在天耶、水邪,而况在楼邪。认吾船在楼,又何异认剑在舟刻耶。”

    其扣舷之歌曰:“沧之水兮如天(叶),沧之屋兮如船。舷水滔天兮以春,船之载兮薄夫天津。索吾船于津之表兮,吾得与泰初而为邻。”

    客和之曰:“若有人兮舟为家(叶),著土不住兮养空不驱。泰和我海兮鸿庞我湖,吾不知贯月槎之徒兮,夫倪舟之徒欤!”

    主人为汝南殷德父氏,客为铁笛道人、会稽杨维桢也。至正十年三月三日记。

    碧梧翠竹堂记

    至正八年秋,昆山顾君仲瑛于其居之西偏治别业所,架石为山,窾土为池,层楼复馆,悉就规制。明年,中奥之堂成,颜曰“碧梧翠竹”,乃驰数百里,记于友人杨维桢曰:“堂瞰金粟,沼枕湖山楼,渔庄、草堂相为僎介,盖予玉山佳处之尤宏而胜者也,鸿生茂士为予记咏者多矣。兹堂之志,非名巨手不以属,敢有请。”

    予谓仲瑛爱花木,治园池,位置品列曰桃溪、曰金粟、曰菊田、曰芝室,不一足矣。而于中堂焉,独取梧竹,非以梧竹固有异于春妍秋馥者耶?人曰梧竹灵凤之所栖食者,宜资其形色为庭除玩。吁!人知梧竹之外者云耳?吾观梧之华始于清明,叶落于立秋之顷,言历者占焉,是其觉之灵者在梧,而丝琴瑟之材未论也。竹之盛于秋而不徇秋零,通于春而不为春媚,贯四时而一节焉,是其操之特者在竹,而笾简笙篪之器未论也。《淮南子》曰“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吾以淮南子为知梧。记礼者曰“如竹箭之有筠”,吾以记礼者为知竹。然则仲瑛之取梧竹也,盖亦征其觉之灵、操之特者,书以为取诸物者法,母徒资其形色之外云也。子韩子美少傅之辞曰“翠竹碧梧能妥其业者也”,徒取形色之外,而不得其灵与特者,未必为善守。

    仲瑛氏吴之衣冠旧族也,有学而不屑于是。兹堂之建,将日与贤者处,谈道礼义,以益固其守者,其不以吾言取梧竹乎?书以复仲瑛,俾刻诸堂为记。

    槐圃记

    按《周礼》,朝士面三槐,公位也。槐何以取于三公哉?岂其昼聂霄炕,一阴一阳之翕辟,而燮理之道见焉,故公所多植槐。齐之君主有犯槐之树也,列公所尊,异乎群卉,而不可与凡条繇植于老农之圃者比矣。故宋王祐氏手植三槐于庭,期其子孙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旦果相太宗,天下谓之三槐王氏。吁!槐之植私庭,而遇如王氏者,天下亦鲜矣。

    北庭文甫氏家于杭之清波门,自其祖参政忽撒公树槐三章于居之后苑,稍治园亭其中,名之曰“槐圃”。文甫氏弹琴读书或与客觞咏,必于圃之所,时时与客抚其树曰:“嗟乎!是吾祖之手泽也,予后之人弗克负荷,惟惧其敢不封植是树,如昔人之无忘角弓,以无忘吾祖者耶!”客至圃者,爱其人必敬其树,知其祖之待文甫氏者远且大也,且咸为之赋《槐圃》诗。

    吁!文甫氏能思其祖,爱其手植若是,其孝于家者可知矣!以其孝于家者,移忠于国,其光于祖者又可知也!文甫方强年,承参政公之泽,将以六品秩仕于朝矣。吾尝交其人,识其负大器,且执谦而好学,忽氏子孙之为三公者,岂下王氏哉?异日文甫居高位、面庭槐,若见尔祖之手植也,有不惕然者哉?槐以人而名,则圃以槐而重矣,天下谓之三槐王氏者,不属之三槐忽氏乎?惟文甫以前人之所期、天下之所望者勉之而已!至正己丑九月九日记。

    光霁堂记

    宋黄庭坚论舂陵子周子之人品,曰胸次洒落如光风霁月,谈人物于孟轲氏后者,子周子也。《太极》《通书》之著,异乎庄、列、荀、杨之撰,不由师传,根极道要,以接夫千载不传之绪,由其人品之高也。拟诸形容者无他,风月之光霁而已耳!后世不识周子,而求其人以光霁,可以识其人品焉。云间任公子元朴,开池于庐之西偏,莳花竹其中,而命其堂所曰“光霁”,因友生马琬求记于予。

    予谓元朴之光霁,其慕于周子欤?抑自胸次式符于子周子欤?呜呼!一岁之昼夜,非无风与月也,而得诸光霁实难,今夫蓬蓬然而发乎?噫!气掉乎无方,迹之而无形,听之若有鸣谷乎、若盈流乎。乎!若行者。是风也,而光实形之,不光无以见风之至祥也。晶晶乎行乎太空,泰清乎天中,转之而不穷,蚀之不而讧,死而胸灰而朓,朓而中者是月也,而霁实旌之,不霁无以见月之至白也。风之光、月之霁,盖神之至秀、而时之至良也已,胜人韵士韶畅高明洒然凡尘之表者,不似之乎?吾于是有感矣风月光霁少,而翳冥多也;人光霁少,而幽阴多也;世代光霄少,而屯否多也。元朴光霁,犹取诸造物之多,得之心而应之境,诵诗读书,暇而弹琴握槊,与客觞咏以为乐,而不知世间万物有悴然而不适其情者。嘻!风月在世常也,而堂独以光霁名之,是虽晦冥阴雨相寻于无穷,而吾未尝一日不光霁也!吁,夫人而似乎元朴也,子周子不足慕而已!世道之否者乎,可以复泰和声明之盛于古也。

    客闻吾言,有喜而为之歌者,曰:“有光虽风,有霁虽月。我思其人,忧心惙惙。既见其人,我心则悦。”

    又歌曰:“光之风兮英英,霁之月兮庚庚。风与翔月与萌,君子之心,既清且明。君子之乐,式和且平。繄乎仕子,莫之与京。”

    双清轩记

    华亭南去五十里为胥浦,浦之东有隐君子居焉,曰倪益齐氏。吾尝闻其人,而不及见之。今年,予至胥浦,而其人已隔世。见其二子,皆孝睦其家。孙曰权者,尤才贤,而善接师友。权之舍客次曰“双清轩”,以余为右客,常礼予以颛席。予亦时时领客造其所,不问主在无一也。权与父伯玉君闻予至,急治茗具,茗馀继觞咏,已而相与抱琴至双清所。当秋月正中,八窗夜辟,游尘不兴,草树可数,为予援琴三鼓,始以长清短清,中之以御风骑气,其声汩汩如泉走绝壑、如浮云行太空、如珩瑀相触于升降揖逊之顷,疾徐高下靡不中节。盖月在,琴得月而愈清,轩之名双清,非此耶?权既与客赓唱双清诗,而又属余记。

    余爱权之贤,其有志于乐道者欤!惟乐道者而后忘世俗之乐,故其心洒然与迹俱清,不徒琴与月遭而后得是清也。世之层台复馆,贮粉黛芘笙竽,与淫朋狎伴为留连荒亡沉溺而不悟者,彼岂知天地之气之清有托于物而于者乎?而倪氏容膝之室,无黝垩丹漆之丽,其中惟经史图画、一二古鼎彝器皿而已。方其适于清也,众喧俱息,百虑消方寸之间,湛然无世间一物之异,此非诚于乐道者能之乎?不然,吾惧权之清也,当琴与月遭则暂之,于月落琴移之际则失之,譬之泉焉渴饮而甘之,而不能不为醇酹之夺于异日也,可不惧哉?

    权起谢曰:“权或叛先生之教,有如月!”举酒属客,而自为之歌曰:“气之清兮,魄之阴。气之清兮,弦之琴。维轩有月,清明实临。维轩有琴,和乐弗淫。我歌双清,实获我心。”

    并录之以为记。

    邵氏有竹居记

    松地隶古扬域,厥土卑湿沮洳,自禹决水注之海,然后民与草木得休养生息。其土性最宜竹,《禹贡》所谓“筿荡既敷”可征也。去松之南六里所,有村曰同安,仲谦邵氏居焉。邵氏自静山君由伊雒徙湖之长兴,复自长兴徙兹邑。仲谦即先庐斥而大之,左右皆植竹,因颜其室曰“有竹居”。翰林承旨张公梦臣尝为大书其居,太常胡公古愚既为赋诗,复介吾友吕辅之请记于余。

    余曰:“竹之为物,咏于诗,有切磋琢磨之喻;载于礼,有释曰增美之喻,竹盖异于凡卉草木矣。晋王子猷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宋苏轼亦云‘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也’。非竹之比德君子,又何以能有于人哉!今仲谦氏居有竹,亦知有得于竹,而竹为我之有乎?若其居有竹,而吾不能以有竹也,问其所有,辄谩言曰‘吾吟竹风击珊瑚也,吾扫竹月披琅玕也,云烟冰雪蔽亏刻,无不全于竹也。好事者来,引之竹所,弹琴咏诗,或觞酒以为乐。’吁!有竹如是,夫人而能有之也。今夫虚中抱道,竹之心;贞标绝俗,竹之性;独建而不拔,竹之本;离立而不轧,竹之羽;四时寒暑不改柯易叶,又其恒也。声中律吕,协凤凰之将鸣,又其德音也。啼而斑,泣而萌动,夫嫠人孝子之思,是又其应物之灵也。故君子有取于竹,而必将有其有也。仲谦之得竹如此,斯能有竹之有也。不然,吾惧仲谦氏居曰有竹,竹不为其有也。虽渭川千亩之富徒,与千户侯等云尔,竹何有于居,居又何有于竹哉?吾问辅之氏,称仲谦好德君子也。仲谦其克有其竹,不徒在居之云也审矣。尚以吾言勉之。”

    聚桂轩记

    秀在宋为文物之邦,至今士多兴于学,处廛者亦类皆鸿生硕彦,由是廛之坊有曰聚桂者,而赵某氏世居焉。其子觐尤知尚文墨。氏蚤岁,尊师取友、学经史、谈道义不间寒暑,且题其修业之所曰“聚桂轩”。轩之前植桂成行,当秋清月高花烂熳发,与客觞咏其下,悠然与桂相忘若友然。待制杜公本既为书其颜,而又因司令濮乐闲氏来见,且以记请。

    予惟春而荣、秋而悴者,木皆然,独桂贯四时一致,不媚于春、不怵于秋,月窟清寒,其根托焉;风霜高洁,其英发焉,岂非卉之仙者乎?宜君子之比德于桂者众也。古者以桂喻君子,如淮南《小山》之词,盖伤贤者不得所、而招之以隐者也。晋郤诜对武帝曰“臣射策为天下第一,独桂林一枝”,则又高自标榜,而志于不隐者也。余未暇论天下士,即秀一郡,在宋则有莫氏五桂者,以一门五子皆明经擢第,天子赐其亲以紫衣金节之华,故人比燕山之窦。我朝设科取士则有若黄氏比父子、俞氏镇兄弟,洎蔡氏景行、陈氏允文、鲍氏、陆氏景龙、徐氏达道,岁登贤书,皆桂林之选也。继诸君而来者,殆未已焉。觐固于诸君之文读而知之,或请业而师之已,他日偕计吏上春官,对策大廷,天子赐觐进士第,觐将为桂之显者,追荣莫氏,以光夫士子之声,岂得为小山之阴乎?聚桂文会方作于乐陶氏,余尝主评裁。而士之与是会者,人固以欲之桂待之矣,觐其可以桂自隐哉?余故记聚桂,不惟勖觐,且以勖其同门同志者云。

    桐香室记

    秀濮氏某府君居濮津之桐乡,始居成聚,已而成市。其土广而坟,无高山大谷之深阻,所植多嘉树美箭,旧说有梧桐盛大,凤皇常集其上,故乡以名。余弱冠时游者,尝识濮氏乐闲公之折节下士,尤切切教子弟,不远千里而聘名师。其子仲温,好学不倦,题其修业之所曰“桐香”,又取诗人李长吉语以名也。后余在吴,无有为典市官者,日中与市者相质剂,夜则归诵书石辕。且尝遗书于余,道其所志,欲请业焉,则知为仲温。余讶其人生纨绮家,且既仕,而又志学若此,非贤者能之乎?已而仲温弃官还家,尊师取友,以卒其业。时余在云间,仲温又介余友鲍君仲孚招徕予公,觞馀知止堂上。仲温退侍余桐香室中,相与榜仇经籍、商论文墨为事。滨别,请室记。

    昔离骚子著书,天下香草以比有德之君子,伤香草立爱而不芳者有以,而未闻以桐。盖卉之弗灵于性者,不秾于色则烈于香,不烈于香则厚于实而已耳。惟桐性灵,花之拆、叶之落、占历者以之。而其枝之所倾,有以集凤凰;材之所取,又有以中琴瑟,诗人者以香属之,殆不可与凡卉之臭味同议矣,故曰桐之香,凤之待也。嘻!桐之香、凤之集,德香而爵禄聚,理之所必至者。仲温植其德以植桐然,自拱把之日,无牛羊斤斧之戕,势不至千宵蔽日不止也;根益深,荫益大,香益远,吾见仲温膺爵禄也。天子赐进士第起身,以显扬其亲,以展布其平日师友之学,可计日而候已。故余乐为记桐香,使人知桐香非直为待凤之具,实濮氏之德之符也。系之辞曰:

    梧桐生矣,在濮之阳。桐之香只,繄凤之翔。繄凤之翔,维君子之乡。梧桐培只,在濮之除。桐之香只,伊德之符。伊德之符,维君子之居。

    明诚斋记

    淞之南五十里,其中水曰大泖,水清而土坟,环而居者多闻家著族,岁治土田给贡赋外,不远千里聘名师教子弟,最者曰朱、陈、邵、吕。有曰武叔者,盖邵氏之佳子弟也。予尝闻武叔兄文伯,高爽而好学一时功夫,乐与之游,不知又有武叔竞爽焉。武叔事父兄,各极其道,事师尤不遗于礼。且闻修业之所题曰“明诚”,盖以暇日诵书史其中,所以交当世之贤人君子必此焉游息。而声色狗马之好,一不以经意,乡之先达无不器许之。闲从外舅倪伯玉君来见,且请言以著明诚。

    余喜淞子弟多嗜学,而邵氏馀不无言取。然极其至而论,则圣人之道一诚也,天地之运一诚也。天地一息不诚,天地之运歇。圣人道一日不诚,圣人之道消。圣法天,贤法圣,明此尔,诚者诚此尔,圣而无不明,孔子之徒是也。贤明而无不诚,颜、曾之徒是也。明则知,诚则行也,《易》曰“知至至之,所与几也”,非明之始事乎?“知终终之,所与存义也”,非诚之终事乎?譬诸过都者,必知道所由,陆辕太行所,水航沧汝,不惑于天下之旁岐断港,然后星行夜宿,积日累月,蕲于达而后止,此非明诚始终之教欤?故明诚之功,极于天地,位万物、育圣人之道于是,焉与造化同流?於乎!至矣。武叔即予说,以合中庸之论而用力焉。奈他日究子所成,以征子学之不自欺者,的不予妄也。大师道而光祖德者,不在武叔之?祖为翠岩老人者,余所爱敬也。其师东冈先生,余所友也。武叔归而质之,以为何如?

    溪居琴乐轩记

    古乐器之存惟琴,琴盖古圣人有道之器,而至乐存焉。故颜渊得圣人之道而托之琴也,陶潜得圣人之趣亦托琴也。师旷、嵇康、阮瞻之徒,非不工于琴艺而已耳。道也、趣也,其乐内也,声有可也、无可也。艺者,其乐外也,声不得而无哉。松陵曹某氏,辟室一所,前俯六溪,暇日鼓琴于其口,题曰“溪居琴乐”。闲从址百经氏来谒记。

    予惟琴虽古乐,今之琴绝与古反矣,古人乐于内,今之乐于外也。善琴者,有猗兰白雪离鸾舞鹤御夙骑,古操之制也,不知古操之制、古道之所托也。今之纨昚小生、笄珥妇女以劳为学者,往往务为新声以悦今耳,是列雅于郑卫之音,何有乎古圣人之至乐哉?予尝听氏琴也,曹氏独好纯古淡泊之音,宽于内好,足以舒焦衰湮郁之疾,则于颜之道、陶之趣,其得否即于此中寓之,非后世纨小生、笄珥妇女者比也。不乐于声,则于乐道似矣。抑吾闻伯牙氏之学于连成是也,置之绝岛之间,观风水之澒,洞山林之杳,鸟悲兽号之惨情一移而琴,遂最天下。曹氏之居溪上也,流水终日涘涘鸣阶,除闻若金石交作,而清奏钧韶也。高陵大埠烟云晻霭在窗户外,其朝夕之变不同也,即物家之变而写之于琴,吾知其符连成子之教矣。吁!是道也,又岂纨袴小儿、笄珥妇女以吟猱攫醳习于工师之乐学以为乐者哉?子它日拿舟过溪上,听太古之音,以见圣人于穆然颀然之间,尚当为汝赋其乐云。

    桂隐记

    至正九年春,予赴璜溪吕氏塾之宾,塾与其仲氏德昭甫邻。德昭甫辟居室之西,偏植桂数十本,颜之曰“桂隐”。尝觞予桂隐所,因求记。

    余谓:“山林之士托草木之芳以隐者多矣,或以菊,或以蒲,或以瓜,或以松,或以竹、以梅、以橘、以李、以槐者,不一足也。而已桂托隐者鲜闻。德昭甫其亦有慕于刘安氏之小山者乎?安轻国位,与山泽之儒游,八公之徒为赋《小山》之词,其招隐有曰‘山气巃嵸石嵯峨,溪谷崭嵓水增波。猿狖群啸虎豹嗥,攀援桂树聊淹留’。知桂之所记在岩谷斗僻之地,足以为君子隐所也。今德昭甫之居,无石之嵯、谷之岩、猿狖群居而虎豹曹也。桂之列在庭,其途人所见,且引好事人抵其所,得为《小山》之词之隐乎?”

    德昭曰:“吾取桂以德,不取桂以地,故曰桂因地生,不因地桂。且桂月窟之产也,兔公蟾母之所托以为隐者,固非人间世之所得有。间有在人间世者,不幸为墨卿词客资之为决科取禄计,遂名为科籍,岂桂本志哉?歌隐于小山者,必于桂是言,盖知桂者无如小山矣。桂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不以无信而改德易行也。吾有志于桂如是,何暇计隐之山不山也哉!”

    抑予闻《小山》之词招隐耳,非有隐也。德昭甫尊德乐义,虽老而好学不倦。吾见中朝之士,方有续《骚歌》而招德昭者,德昭其得终隐于桂乎?是年九月十日记。

    水南轩记

    家华亭长泖之阳、其里曰胥浦,世以孝友之行修于家、而以义方教子弟者曰陆宗敬氏。即其居之偏而颜之“水南”者,则其彦功燕处之地也。

    陆氏自吴娄侯逊开迹华亭,大司马抗有平国功。二子曰机、曰云,又以文章著称于世,且姓其小字于山川,故子孙氏至今千有馀年,犹魁然以人门为淞闻族。士衡之诗曰“仿佛谷水阳”,谷水即长泖也,盖其生之所乐,去之异乡而不忘。归志不遂,卒有感于华亭之清唳也。嘻!谷水不迁,亭鹤自语,里人至今思而悲之。

    今彦功有先之序在谷阳,而名其轩曰“水南”,上有垂白之亲,下有舞褓之童,又有贤师良党之际乐,其乐而不知世有崇高权贵、炎冷荣悴之一去一来者,倚于高山流水之外,同志相过,索其人于水之南,相与论道名理为事,此岂纨袴少年之情哉?可以称二陆之乡之贤俊氏贤彦功。尝随其师黄公子谒余璜溪,其识其人高朗有雅量,吾已喜其为陆氏佳子弟,矧又成之以贤师友之学,抑余宗敬有才而不得究于高年,其报在子孙,彦功当有以显其先矣。嘻!绵华事之世泽,补遐祖之初志,其又不在彦功乎?彦功以余言勉之而已。

    耕闲堂记

    予尝评闲矣,有仕而闲,有耕而闲,有游于仕农之外。而闲游于仕农之外者,其闲不容于先王之世,吾置而勿论也。若既仕而丐闲者,事若优而情或有未知,则闲亦谩尔。惟耕有馀力而后闲,迹若苦而情优,非世俗之闲有所矫激而后得者比已。云间倪仲玉氏不仕而归农,名其所居堂为“耕闲”。农之暇,鸡肥豕蕃,家所酿谷,作春辅会,不阅月而熟。仲玉作辅会,必与亲戚故旧而作堂上,极夫琴歌笑咏之乐而后止,胸中廓然无一物之留,户内外熙熙然无一世故之挠,非吾所谓迹若苦而情至优,非世俗之闲有所矫激而后得者耶!

    仲玉且自记曰:“吾祖从御史大夫,其亦农耳,其劳至带经而锄,计其闲,不如吾之耕馀,及其耕而仕也闲益不得。假吾之闲不废于耕,而经亦不废于吾子孙,吾非太平之幸民、先德之庆裔欤?”余客吕氏塾,而仲玉之堂为余塾南邻,且尝与觞豆堂上,遂以记请。

    《甫田》之诗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谷我士女。”余亦将休矣,买田三泖上,与子孙为耕耦,暇则与子孙拊格相击土鼓,以祀先啬之祖而,且有以式谷吾之士女也,岂非甫田诗人之乐哉?尔祖得失,吾又何议?

    仲玉喜而起,自歌曰:“仕而闲,其志烦,其情艰。其情而闲,其志安,其体胖乎!吁嗟!闲先于吾,岂以耕之宽易仕之悭乎?”

    旧时月色轩记

    松陵陆子敬氏,吴大族也。宋景咸间,子敬之先尝筑候老堂于分湖之北,垒石为山,树梅成林,日与魁人硕彦觞咏为乐。没百馀年,而子敬克守其业,又葺所居之轩,名之曰“旧时月色”,取姜白石词语也。书来,以此记请。

    予惟古今人几生几灭,古今月几圆几缺,人有古今之殊,而月未始有古今也。月与天地一无穷之运,亘万古犹一日也。人不与月存,则谓人旧而月新;月不与人生,则又谓月旧而人新也。白石为范石湖氏出仕于朝、归老于家也,时异事改,求昔日之所见者,惟月在梅耳,持酒相对,悦如遇故人于数十年后,岂不有旧月之感哉!子敬是之,不忘其先,见月于梅,如见其先,宜其同一感也!然草木以时计,阅岁而一新旧也;堂池以岁计,阅世而一新旧也。月,一古今而无敝,故体有盈虚而卒莫之消长,时有升降而卒莫之始终也。岂一草一木一池台之新旧,而得为月之新旧乎?虽然,天地一物也,月一天地一物也,其生无死,盖亦有数焉,朔而载明于西,晦而终魄于东,此月之生死候一旦暮耳。先天而生明之根,后天而及魄之极,此月之一大生死,亦一旦暮。而善观月之生死,可以知屈伸之义矣。吁!是岂石湖氏觚墨之客所能言哉?异时,予将溯三江、过垂虹,访子敬之所居,呼酒酌东轩上,歌《长庚》之诗以问月:“自玄黄判而月生者,今几年?以今人而能存古月者,复几何人?君当酌月而寿我,我固中旧客也。”

    东阿所记

    按《陇西志》,东阿谷在醉仙山,隐者所栖也,气清境胜,草木繁芜,此少陵杜氏屡见于歌咏而不厌也。其诗有曰“船人近相报,但恐失桃花”,陵盖此其景比之桃源矣。松之南里曰璜溪,溪之上冯生浚世家焉。生于庐之东,又治读书室,颜之曰“东阿”。夫东阿去秦地数百里,而生以之名者,取景同,不取地同也。地有水竹之美,在璜之东隩,轩又东向,谓之东阿固宜。当夫朝阳方升,万景焜濯,鸣鸡在树喔喔然,白鹅苍鹭与文敕鸟在水者泛泛然,阳陂打蔬者数十品,瘦地少粟者五种熟,高人逸士时过其所,诟祖更叫嚣,东西村如隔岛外也。未知居东阿数十家者,比生何若哉?昔少陵氏之咏东阿,非实居也。使少陵实从东阿遭扰攘,妻子流离,拯死之不赡,虽有东阿,能一日居乎?今生生于世全盛之时,又无仕宦东西之荣,优游焉诵诗读书于阿之所,暇则杖策溪上,观片云双鸟,其悠然自得,盖与东阿之诗人同一远意,而非众人之所能测识矣!夫弹丝有得,不必琴台;流觞有水,不必兰渚;东阿有隐者之东,又何必曰醉仙之谷哉!

    书诸解为记。又为赋诗曰:问君读书所,我所在东阿。东阿何所有?水竹荫陂陁。莺羽飞隼雉,长颈鸣禋鹅。离离原上瓞,濯濯池中荷。桃源在人世,岂必阳山阿。今日有良会,同志式相过。撷我园中蔬,具酒旨且多。请君考吾盘,和我轩中歌。

    中山堂记

    秀,泽国也,出郭无山。许可久氏居城东门外,顾书其堂楣于“中山”。介予友陈德初,见予舍次,且请记。

    惟洛为地中,而嵩山天下之中山也。可久家去洛凡几何里,隔嵩凡几何山,乌睹太室少室三十六之峰乎?可久曰:“吾家许由君,实隐中山。繇龙门南有山高丈、四绝,诸峰下立,如引颈仰其峰之高者,至今字之曰许云。孔子生鲁,称殷人;太公仕周,不忘乎营丘,重本也。吾不居洛,而称洛中山,岂徒慕中山也哉?”

    呜呼!重本若可久氏者,可已!虽然吾尝病君家许由君,悻悻然独洁其归,不肯入尧舜之道,非盛时所望也。吾闻天地扶舆英淑之气聚于中州,而州中之山惟嵩当之,王治将兴,嵩必为降祉生英佐,故诗人歌之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中之利于时若此。可久追本中山,其徒尚夫遥欤,抑有以应诗人之歌欤?是为记。

    遂初堂记

    旗李东去六十里为鹦湖,又航湖而南六七里,为赵君初心之家。君故宗正子姓也,尝以今选异等,遇知天历大臣凉国公,转官至罗罗斯甸宣慰都事,循是而往,躐高据要,可计日待。君顾自画之行年六十,而以老自休,稍为园池,树堂其中曰“遂初”。因余友刘汉杰请记,余既高君之尚遂弗辞。

    人心之良,莫良于其初;而有不能良者,蚀其初焉耳,故君子论心,恒尚初。虽既老,而贵乎遂也。晋孙兴公负一时清名,尝自赋《遂初》诗,弗克遂,强预家国事,取专政者嫌薄。君年六十六未致事,一旦若悟五十九之非,执政者方倚用之,而君且休矣,精神思虑倦为也。有视存利禄若涕唾,尽分由四子而家督者受政。君胜日挟侍者数人,与乡之宦而归者往还扁舟间。好事者时载酒户外,君握手堂上,说旧时典故,辨古先明理,欢甚慷慨激烈,发为歌诗,比之晋士取人嫌薄而讫不遂初,盖异日道也。

    且其言曰:“堂之筑,固以休于老,而遂吾初。而吾初之遂者,实将以竟吾母夫人之欢,奈何堂成而母逝矣。今吾虽若颛堂以居,而不知吾心之恒有母也。”

    嗟乎!与生俱生者,爱亲之仁而初心之至也,又未知晋士之初有是不也?是可记也,又从而歌之:

    鹦之湖兮清且瘦,溉我田畴兮舄卤为畬,出有航兮食有鱼。归欤,归欤,我亲我娱。亲虽逝兮,我心在庐,遂吾遂兮,我心之初遂兮,乌知其馀!

    晚轩记

    秀有苧水世家为戚秉肃,以“晚”自命所居之轩,且告予曰:“某之名轩,非其以苎水宜晚之景也。其不幸幼为膏粱儿,童不幸早孤,以冠齿当家督,里中豪少我弱我,攻取者四面至,而学日与家落。孔子谓三十而立,今逾去其年,而吾未之有立也,不其晚乎?故名以自儆,幸先生有以教我。”

    夫物脆于早而固于晚,脆则薄,固则厚,物之理也。人之成器,何独不然?故老氏有言大器晚成,名言也。子不观,夫藜藿与楩楠豫章乎?藜藿之生暖暖然,一日拔数寸,而其材不可以为栌。楩楠豫章长历七年而后一觉,而其用可舟楫梁栋。速成者其功劣,晚成者其功大,其象已乎!诚有志于器之成也,何嫌于晚乎?

    余交秉肃氏,得详其性行才质,皆晚之器。世之士多尚狎和,而秉肃独以介;尚巧言诈行,而秉肃独以直;尚险奔而污竟,而秉肃独以夷以洁也,是得晚之道也。然彼以速为功者,足高于连嵝到埒之间。峻跻而极讳自谓高乌快骏不能逾,不知足一踬,则肓妄擿埴,颠陨于陷阱而不知有援而救之者,则其为速莫晚甚焉。余之进若晚,而他日功成名立,讫为大器,则彼之速者莫我追也已!子以余言勉之。余未老,且将卜邻萱水上,尚及见子之成于晚也。

    顾氏永思冢舍记

    襄阳顾必有之六世祖宋大八将府君某,与其曾大父兴能府君某、大父检阅府君某暨傍亲墓林,在越诸暨花山乡之文山。至正六年夏四月辛酉,必有又葬其妣孙夫人于域次。既葬,作室于墓左之南若干步,以奉先世及妣孙夫人神主,俾邑人何寿者亭之。凡春秋祭祀、冢舍之政,皆有着式。室大小凡五间,既成,名之曰“永思冢舍”,盖取诸《下武》诗“永言孝思,孝思维则”也。而又因吴兴沈自诚氏见于吴门,特记。

    惟孝之为义大矣,为人子者,生尽其爱敬,死尽其哀戚,可谓孝矣。然亲在则礼兴,亲没则哀戚之情日远而日忘者,人之常也,非资如大舜为纯孝之至,则不能终其身而慕焉。故君子设教,惧其久而或忘也。为墓之郊而封构之,为庙于家而尝禘之,为衰为忌而悲哀之,所以致其思。思存,则亲虽远,其能忘乎?或曰墓祭之礼,君子所弗予也。予惟谓亲之手泽、口气在器物者,尚能动其思慕,致其哀戚而不忍用也,况冢墓亲之体魄所在乎?升高而望松楸,下丘陇而行虚墓之间,榛棘凄然,霜露时降,君子于此,其有不戚然动其思者乎?思之永,则亲之没虽百岁之久,犹一日也。吾闻顾君者,亲丧不忘,常庐居于冢侧;会有四方之事,又治精舍以守之,可谓永慕之至者。其先有永慕亭在墓下,思敬亭在墓南,八十步皆为祭享所,岁久倾圯。舍今名永思,盖亦无忘先亭而绳其义者欤!呜呼!顾氏子孙虽远去坟墓,散处于四方也,然于其亲,色未尝绝乎目也,声未尝绝乎耳也,志意嗜欲未尝忘乎心也,其于永思之义庶几其无忝已。是为记。

    思亭记

    姑胥王斌氏早孤,事其母贾谨甚。为无锡州属吏,迎其母就养,每鸡鸣起,温言色朝其母,始出;夕复夕母躬上食。母扣吏事,斌白所行,善,母说;即不善,母为减眠食。斌母体顺,其行事益畏恭。母病,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待药食。母没,斌执丧哀恸骨立。吴俗葬其亲以火,斌恻然追伤其父不及甋其竁、黄肠其棺,葬母阊门外之原,复筑亭原上,名曰“思”。服逾祥酒,哀哀泣如始丧,且跣来,乞余以记其所不忘者。

    余谓:“后山陈氏尝记甄君之思矣,虽然陈以目视其心之思,推其戒于不肖者异思,时为庸人言之尔。君子者不然,霜露既降,君子履而怆焉;雨露既降,君子履而惕焉;思其亲居处,思其亲笑语,又思其亲所嗜、所乐。思其存,存则著,著存之至,若将见之。此君子无时而无其亲者也。无时而无其亲,虽亲在九土,不在九土。故思非物自外至者,根中出者。思根中出,不在登高而望松梓、下丘陇以行虚墓而后有之也。夫物之系于见不见者,存亡以目。而存不系于见而不见者,其惟思乎!呜呼!此君子之孝思也。斌事亲有至性,又志乎学古者,其于君子之孝思庶矣。若曰见亭始思,亭去则思去,思不能存终勤以慎行。夫身以图荣其亲,岂君子望于其亲,君子望于斌乎?”

    斌起拜,言曰:“斌不肖,敢不恭敬先生教,以终君子之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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