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飞
作者:徐志摩 1925年
收录于散文集《自剖》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著一个戴黑帽儿的巡警,半拢著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扬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 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著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著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排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丽的叫声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著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

    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像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著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著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著,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著……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著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风中泅著,仿佛是按著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

    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貌忧忧的叫声,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像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声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背的书!

    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于做集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亩稻田的飞,要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掉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融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

    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也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

    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罢,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 Thou art unseen,ut yet I hear the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著,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著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那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著,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本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carus)是人类飞行史里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书上的表现。最初像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

    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像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

    [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西!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一九二五年十月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