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知行总论 建国方略之一 心理建设
第六章能知必能行
作者:孙中山
第七章不知亦能行

      当今科学昌明之世,凡造作事物者,必先求知而后乃敢从事于行。所以然者,盖欲免错误而防费时失事,以冀收事半功倍之效也。是故凡能从知识而构成意像,从意像而生出条理,本条理而筹备计划,按计划而用工夫,则无论其事物如何精妙、工程如何浩大,无不指日可以乐成者也。近日之无线电、飞行机,事物之至精妙者也,美国之一百二十馀万里铁路(当一千九百十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美国收其全国铁路归政府管理时,其路线共长三十九万七千零十四英里,成本一百九十六万万馀元美金,合中国洋银三百九十二万万元)与夫苏伊士、巴拿马两运河,工程之至浩大者也,然于科学之原理既知,四周之情势皆悉,由工师筹定计划,则按计划而实行之,已为无难之事矣。此事实俱在,彰彰可考,吾国人当可一按而知也。

      予之于革命建设也,本世界进化之潮流,循各国已行之先例,鉴其利弊得失,思之稔熟,筹之有素,而后订为革命方略,规定革命进行之时期为三:第一、军政时期,第二、训政时期,第三、宪政时期。第一为破坏时期,拟在此时期内施行军法,以革命军担任打破满清之专制、扫除官僚之腐败、改革风俗之恶习、解脱奴婢之不平、洗净鸦片之流毒、破灭风水之迷信、废去厘卡之阻碍等事。第二为过渡时期,拟在此时期内施行约法(非现行者),建设地方自治,促进民权发达。以一县为自治单位,县之下再分为乡村区域,而统于县。每县于敌兵驱除、战事停止之日,立颁布约法,以之规定人民之权利义务与革命政府之统治权。以三年为限,三年期满,则由人民选举其县官。或于三年之内,该县自治局已能将其县之积弊扫除如上所述者,及能得过半数人民能了解三民主义而归顺民国者,能将人口清查、户籍釐定、警察、卫生、教育、道路各事照约法所定之低限程度而充分办就者,亦可立行自选其县官,而成完全之自治团体。革命政府之对于此自治团体,只能照约法所规定而行其训政之权。俟全国平定之后六年,各县之已达完全自治者,皆得选举代表一人,组织国民大会,以制定五权宪法。以五院制为中央政府:一曰行政院,二曰立法院,三曰司法院,四曰考试院,五曰监察院。宪法制定之后,由各县人民投票选举总统以组织行政院,选举代议士以组织立法院,其馀三院之院长由总统得立法院之同意而委任之,但不对总统、<立>法院负责,而五院皆对于国民大会负责。各院人员失职,由监察院向国民大会弹劾之;而监察院人员失职,则国民大会自行弹劾而罢黜之。国民大会职权,专司宪法之修改,及制裁公仆之失职。国民大会及五院职员,与夫全国大小官吏,其资格皆由考试院定之。此五权宪法也。宪法制定,总统、议员举出后,革命政府当归政于民选之总统,而训政时期于以告终。第三为建设完成时期,拟在此时期始施行宪政,此时一县之自治团体,当实行直接民权。人民对于本县之政治,当有普通选举之权、创制之权、复决之权、罢官之权,而对于一国政治除选举权之外,其馀之同等权则付托于国民大会之代表以行之。此宪政时期,即建设告竣之时,而革命收功之日。此革命方略之大要也。

      乃于民国建元之初,予则极力主张施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实行三民主义,而吾党之士多期期以为不可。经予晓喻再三,辩论再四,卒无成效,莫不以为予之理想太高,“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也。呜呼!是岂予之理想太高哉?毋乃当时党人之知识太低耶?予于是乎不禁为之心灰意冷矣!夫革命之有破坏,与革命之有建设,固相因而至、相辅而行者也。今于革命破坏之后,而不开革命建设之始,是无革命之建设矣;既无革命之建设,又安用革命之总统为?此予之所以萌退志,而于南京政府成立之后,仍继续停战、重开和议也。至今事过情迁,则多有怪予于民国建元之后,不当再允和议、甘让总统者。然假使予仍为总统,而党员于破坏成功之后,已多不守革命之信誓,不从领袖之主张,纵能以革命党而统一中国,亦不能行革命之建设,其效果不过以新官僚而代旧官僚而已。其于国家治化之源,生民根本之计,毫无所补,是亦以暴易暴而已。夫如是,则予无为总统之必要也。

      或者不察,有以为予当时之势力不及袁世凯,故不得不与之议和,苟且了事者;甚有诬为受袁世凯百万之贿,遂以总统让之者。事至今日,已可不待辩而明矣。苟予果贪也,则必不以百万而去总统之位矣。不观今日一督军一年之聚敛几何,一师长一年之侵吞几何,诬者果视予贪而且一愚至此耶!至谓于民国建元之后,予之势力不及袁世凯,则更拟于不伦也。夫当时民国已有十五省,而山东、河南民党亦蜂起,直隶则军队且内应,稍迟数月,当可全国一律光复,断无疑义也。且舍当时情势不计,而以前后之事较之,当明予非畏袁世凯之势力而议和者。夫革命成功以前,予曾经十次之失败,而奋斗之气犹不少衰。民国二年,袁世凯已统一全国,而予已不问政治而从事实业矣,乃以暗杀宋教仁故,予时虽手无寸兵而犹不畏之,而倡议讨袁。惜南方同志持重,不敢先发制人,致遭失败。讨袁军败后,同人皆颓丧不振,无敢主张再行革命者,予知袁氏必将帝制自为,乃组织中华革命党以为之备,散布党员于各省,提倡反对帝制。是故袁氏之帝制未成,而反对之人心已备,帝制一发,全国即起而扑灭之也。由此观之,则予非由畏势力而去总统,乃以不能行革命之建设而去总统,当可以了然于国人之心目中矣。夫如是,然后能明予之志,而领会于予革命建设之微意也。

      何谓革命之建设?革命之建设者,非常之建设也,亦速成之建设也。夫建设固有寻常者,即随社会趋势之自然,因势利导而为之,此异乎革命之建设者也。革命有非常之破坏,如帝统为之斩绝,专制为之推翻;有此非常之破坏,则不可无非常之建设。是革命之破坏与革命之建设必相辅而行,犹人之两足、鸟之双翼也。惟民国开创以来,既经非常之破坏,而无非常之建设以继之。此所以祸乱相寻,江流日下,武人专横,政客捣乱,而无法收拾也。盖际此非常之时,必须非常之建设,乃足以使人民之耳目一新,与国更始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为必要也。

      试观民国以前之大革命,其最轰轰烈烈者为美与法。美国一经革命而后,所定之国体,至今百馀年而不变。其国除黑奴问题生出国内南北战争一次而外,余无大变乱,诚可谓一经革命而后,其国体则一成不变,长治久安,文明进步,经济发达,为世界之冠。而法国一经革命之后,则大乱相寻,国体五更,两帝制而三共和;至八十年后,穷兵黩武之帝为外敌所败,身为降虏,而共和之局乃定。较之美国,其治乱得失,差若天壤者,其故何也?说者多称华盛顿有仁让之风,所以开国之初,有黄袍之拒;而拿破伦野心勃勃,有鲸吞天下之志,所以起共和而终帝制。而不知一国之趋势,为万众之心理所造成,若其势已成,则断非一二因利乘便之人之智力所可转移也。夫华、拿二人之于美、法之革命,皆非原动者。美之十三州既发难抗英而后,乃延华盛顿出为之指挥,法则革命起后,乃拔拿破伦于偏裨之间,苟使二人易地而处,想亦皆然。是故华、拿之异趣,不关乎个人之贤否,而在其全国之习尚也。

      美国土地向为蛮荒大陆,英人移居于其地者,不过二百馀年。英人素富于冒险精神、自治能力,至美而后即建设自治团体,随成为十三州。虽归英王统治之下,然鞭长莫及,无异海外扶余,英国对之不过羁縻而已。及一旦征税稍苛,十三州则联合以抵抗。此革命之所由起也。血战八年而得独立,遂创立亚美利加之联邦为共和国。其未独立以前,十三州已各自为政,而地方自治已极发达;故其立国之后,政治蒸蒸日上,以其政治之基础全恃地方自治之发达也。其馀中美、南美之各拉丁人种之殖民地,百十年来亦先后仿美国,而脱离其母国以改建共和。然其政治进步之不如美国而变乱常见者,则全系乎其地方自治之基础不巩固也。然其一脱母国统治而建共和之后,大小十九国,除墨西哥为外兵侵入、强改帝制外,无一推翻共和者。此皆得立国于新天地之赐,故能洗除旧染之污,而永远脱离君政之治也。法国则不然。法虽为欧洲先进文化之邦,人民聪明奋厉,且于革命之前曾受百十年哲理民权之鼓吹,又模范美国之先例,犹不能由革命一跃而几于共和宪政之治者,其故何也?以彼之国体向为君主专制,而其政治向为中央集权,无新天地为之地盘,无自治为之基础也。

      我中国缺憾之点悉与法同,而吾人民之知识、政治之能力更远不如法国,而予犹欲由革命一跃而几于共和宪政之治者,其道何由?此予所以创一过渡时期为之补救也。在此时期,行约法之治,以训导人民,实行地方自治。惜当时同志不明其故,不行予所主张,而只采予约法之名,以定临时宪法,以为共和之治可不由其道而一跃可几。当时众人之所期者实为妄想,顾反以予之方略计划为难行,抑何不思之甚也!

      当予鼓吹革命之时,拟创建共和于中国,欧美学者亦多以为不可,彼等盖有鉴于百年来之历史,而重乎其言之也。民国建元前一年,予过伦敦。有英国名士加尔根者,曾遍游中土,深悉吾国风土人情,著书言中国事甚多,其《中国变化》一书尤为中肯。彼闻予提倡改中国为共和,怀疑满腹,以为万不可能之事,特来旅馆与予辩论者,数日不能释焉。迨予示以革命方略之三时期,彼乃涣然冰释,欣然折服,喟然而叹曰:“有如此计划,当然可免武人专制、政客捣乱于民权青黄不接之际也。而今而后,吾当助子鼓吹。”故于武昌起义之后,东方之各西文报,皆盛传吾于民国建设之计划,满盘筹备,成竹在胸,不日当可见之施行,凡同情于中国之良友当拭目以观其成也云云。此皆加尔根氏在伦敦各报为吾游扬之言论也。惜予就总统职后,此种计划,为同志所格而不行,遂致欧美同情之士亦大失所望。而此后欧美学界之知吾计划者,亦不敢再为游扬吾说;而不知者,则多以中国人民知识程度不足,断不能行共和之治矣。此所以美国著名之宪法学者古德诺氏,有劝袁世凯帝制之举也。

      中国人对于古德诺氏劝袁帝制一事,颇为诧异,以为彼乃共和国之一学者,何以不右共和而扬帝制?多有不明其故者。予廉得其情,惟彼为共和国人,斯有共和国之经验,而美国人尤饱尝知识程度不足之人民之害也。美国之外来人民,一入美境数年,即享民权;美国之黑奴,一释放后,立享民权。而美国政客,利用此两种人之民权而捣出滔天之乱,为正人佳士所恼煞者。不知若干年,始定有不识字之人不得享国民权利之禁例,以防止此等捣乱。是以彼中学者,一闻知识程度不足之人民欲建设共和,则几有痛心疾首,期期以为不可者,此亦古德诺氏之心理也。

      夫中国人民知识程度之不足,固无可隐讳者也。且加以数千年专制之毒,深中乎人心,诚有比于美国之黑奴及外来人民知识尤为低下也。然则何为而可?袁世凯之流,必以为中国人民知识程度如此,必不能共和。曲学之士亦曰,非专制不可也。呜呼!牛也尚能教之耕,马也尚能教之乘,而况于人乎?今使有见幼童将欲入塾读书者,而语其父兄曰:“此童子不识字,不可使之入塾读书也。”于理通乎?惟其不识字,故须急于读书也。况令世界人类,已达于进化童年之运,所以自由平等之思想日渐发达,所谓世界潮流不可复压者也。故中国今日之当共和,犹幼童之当入塾读书也。然入塾必要有良师益友以教之,而中国人民今日初进共和之治,亦当有先知先觉之革命政府以教之。此训政之时期,所以为专制入共和之过渡所必要也,非此则必流于乱也。

      然当同盟会成立之初,则有会员疑革命方略之难行者,谓“清朝伪立宪许人民以预备九年,今吾党之方略定以军政三年、训政六年,岂不与清朝九年相等耶?吾等望治甚急,故投身革命,苦于革命成功之后,犹须九年始得宪政之治,未免太久也”云云。予答以“非此则无望造成完全之民国”。今民国改元已八年于兹矣,不独宪政之治不能期,而欲求如清朝苟且偷生犹不可得,尚何望九年之有完全民国出现耶?或又疑训政六年,得毋同于曲学者所倡之开明专制耶?曰:开明专制者,即以专制为目的;而训政者,乃以共和为目的;此所以有天壤之别也。譬如今次之世界大战争,凡参加此战争之国,无论共和、君主,皆一律停止宪政,行军政;向来人民之行动自由、言论自由、集会自由皆削夺之,甚且饮食营业皆归政府支配,而举国无有异议,且献其身命为国家作牺牲,以其目的在战胜而图存也。人之已行宪政犹且停之,况我宪政尚未发生,方欲由革命之战争以求之,岂可于开战之初即施行宪政耶?此诚幼稚无伦之思想也。今民国成立已八年矣,吾党之士,于此八年间应得无量之经验、多少之知识,若能回忆予十数年前之训诲主张,当能恍然大悟,而不再河汉予言,以为理想难行矣。

      夫以中国数千年专制、退化而被征服亡国之民族,一旦革命光复,而欲成立一共和宪治之国家,舍训政一道,断无由速达也。美国之欲扶助菲岛人民以独立也,乃先从训政着手,以造就其地方自治为基础。至今不过二十年,而已丕变一半开化之蛮种,以成为文明进化之民族。今菲岛之地方自治已极发达,全岛官吏,除总督尚为美人,余多为土人所充任,不日必能完全独立。将来其政治之进步,民智之发达,当不亚于世界文明之国。此即训政之效果也。美国对于菲岛何以不即许其独立,而必经一度训政之时期?此殆有鉴于当年黑奴释放后之纷扰,故行此策也。我中国人民久处于专制之下,奴性已深,牢不可破,不有一度之训政时期以洗除其旧染之污,奚能享民国主人之权利?此袁氏帝制之时而劝进者之所以多也。夫中华民国者,人民之国也。君政时代则大权独揽于一人,今则主权属于国民之全体,是四万万人民即今之皇帝也。国中之百官,上而总统,下而巡差,皆人民之公仆也。而中国四万万之人民,由远祖初生以来,素为专制君主之奴隶,向来多有不识为主人、不敢为主人、不能为主人者,而今皆当为主人矣。其忽而跻于此地位者,谁为为之?孰令致之?是革命成功而破坏专制之结果也。此为我国有史以来所未有之变局,吾民破天荒之创举也。是故民国之主人者,实等于初生之婴儿耳,革命党者即产此婴儿之母也。既产之矣,则当保养之,教育之,方尽革命之责也。此革命方略之所以有训政时期者,为保养、教育此主人成年而后还之政也。在昔专制之世,犹有伊尹、周公者,于其国主太甲、成王不能为政之时,已有训政之事。专制时代之臣仆尚且如此,况为开中国未有之基之革命党,不尤当负伊尹、周公之责,使民国之主人长成,国基巩固耶?惜乎当时之革命党,多不知此为必要之事,遂放弃责任,失却天职,致使革命事业只能收破坏之功,而不能成建设之业,故其结果不过仅得一“中华民国”之名也。悲乎!

      夫破坏之革命成功,而建设之革命失败,其故何也?是知与不知之故也。予之于破坏革命也,曾十起而十败者,以当时大多数之中国人,犹不知彼为满洲之所征服,故醉生梦死,而视革命为大逆不道。其后革命风潮渐盛,人多觉悟,知满清之当革,汉族之当复,遂能一举而覆满清,易如反掌。惟对于建设之革命,一般人民固未知之,而革命党亦莫名其妙也。夫革命事业,莫难于破坏,而莫易于建设,今难者既成功,而易者反失败,其故又何也?惟其容易也,故人多不知其必要而忽略之,此其所以败也。何以谓之容易?因破坏已成,而阻力悉灭,阻力一灭,则吾人无所不可,来往自由,较之谋破坏时,稍一不慎则不测随之之际,何啻天渊。然吾人知革命排满为救国之必要,则犯难冒险而为之,及夫破坏既成,则以容易安全之建设,可以多途出之,而不必由革命之手续矣,此建设事业之所以坠也。

      今以一浅显易行之事证之。吾人之立同盟会以担任革命也,先从事于鼓吹,而后集其有志于天下国家之任者,共立信誓,以实行三民主义为精神,以创立中华民国为目的。其不信仰此信条当众正式宣誓者,吾不承认其为革命党也。其初,一般之志士莫不视吾党宣誓仪文为形式上之事,以为无补于进行。为数年之间,革命党之势力膨胀,团体固结,卒能推倒满清者,则全赖有此宣誓之仪文,以成一党心理之结合也。一党尚如此,其况一国乎!

      常人有言,中国四万万人实等于一片散沙,今欲聚此四万万散沙,而成为一机体结合之法治国家,其道为何?则必从宣誓以发其正心诚意之端,而后修、齐、治、平之望可几也。今世文明法治之国,莫不以宣誓为法治之根本手续也。故其对于入籍归化之民,则必要其宣誓表示诚心,尊崇其国体,恪守其宪章,竭力于义务,而后乃得认为国民;否则终身居其国,仍以外人相视,而不得同享国民之权利也。其对于本国之官吏、议员,亦必先行宣誓,乃得受职。若遇有国体之改革,则新国家之政府,必要全国之人民一一宣誓,以表赞同,否则且以敌人相待,而立逐出境也。此近世文明法治之通例也。请观今回战后,欧洲之新成国家、革命国家,其有能早行其国民之宣誓者,则其国必治;如有不能行此、不知行此者,则其国必大乱不止也。中国之有今日者,此也。

      夫吾人之组织革命党也,乃以之为先天之国家者也,后果由革命党而造成民国。当建元之始,予首为宣誓而就总统之职,乃令从此凡文武官吏军士人民,当一律宣誓,表示归顺民国,而尽其忠勤。而吾党同志悉以此为不急之务,期期不可,极端反对,予亦莫可如何,始作罢论。后袁世凯继予总统任,予于此点特为注重,而同人则多漠视。予以有我之先例在,决不能稍事迁就,而袁氏亦以此为不关紧要之事也,故姑惟予命是听,于是乃有宣誓服膺共和、永绝帝制之表示也。其后不幸袁氏果有背盟称帝之举,而以有此一宣誓之故,俾吾人有极大之理由以讨罚之;而各友邦亦直我而曲彼,于是乃有劝告取消之举。袁氏帝制之所以失败者,取消帝制为其极大之原因也。盖以帝制之取消,则凡为袁氏爪牙各具王侯之望者,亦悉成为空想,而斗志全消矣。此陈宦所以独立于四川,而袁氏即以此气绝也。帝制之所以不得不取消者,以列强之劝告也。列强之所以劝告者,以民党之抵抗袁氏有极充分之理由也。而理由之具体,而可执以为凭,表示于中外者,即袁氏之背誓也。倘当时袁氏无此信誓,则其称帝之日,民党虽有抵抗,而列强视之,必以民党愚而多事,而必无劝告之事;而帝制必不取消,袁氏或不致失败。何也?盖袁氏向为君主之臣仆,而不主张共和者也;而民党昧然让总统于袁,已自甘于牺牲共和矣。既甘放弃于前,而反争之于后,非愚而多事乎?惟有此信誓也,则不然矣。故得列强之主张公道,而维持中国之共和也。由是观之,信誓岂不重哉!

      乃吾党之士,于民国建设之始,则以信誓为不急之务而请罢之,且以予主张为理想者,则多属乎此等浅近易行之事也。夫吾人于结党之时已遵行宣誓之仪矣,乃于开国之初,与民更始之日,则罢此法治根本之宣誓典礼,此建设失败之一大原因也。倘革命党当时不河汉予言,则后天民国之进行,亦如先天组党之手续,凡归顺之官吏、新进之国民必当对于民国为正心诚意之宣誓,以表示其拥护民国,扶植民权,励进民生;必照行其宣誓之典礼者,乃得享民国国民之权利,否则仍视为清朝之臣民。其既宣誓而后,有违背民国之行为者,乃得科以叛逆之罪,于法律上始有根据也。如今之中华民国者,若以法律按之,则只有少数之革命党及袁世凯一人曾立有拥护民国之誓,于良心上、法律上皆不得背叛民国,而其馀之四万万人原不负何等良心法律之责任也。而昔日捕戮革命党之清吏,焚杀革命党之武人,与夫反对革命党之虎伥,今则䩄然为民国政府之总长、总理、总统,而毫无良心之自责、法律之制裁,此何怪于八年之间而数易国体也!

      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国家政治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是以建国之基,当发端于心理。故由清朝臣民而归顺民国者,当先表示正心诚意,此宣誓之大典所以为必要也。乃革命党于结党时行之,于建国时则不行之,是以为党人时有奋厉无前之宏愿魄力,卒能成破坏之功,而建国后则失此能力,遂致建设无成,此行与不行之效果也。所以不行者,非不能也,坐于不知其为必要也。故曰能知必能行也,理想云乎哉?革命党既以予所主张建设民国之计划为理想太高,而不知按照施行,所以由革命而造成此有破坏、无建设之局,致使中国人民受此八年之痛苦矣。然而民国之建设一日不完全,则人民之痛苦一日不息,而国治民福永无可达之期也。故今后建设之责,不得独委之于革命党,而先知先觉之国民当当仁不让而自负之也。夫革命先烈既舍身流血,而为其极艰极险之破坏事业于前矣,我国民宜奋勇继进,以完成此容易安全之建设事业于后也。国民!国民!当急起直追,万众一心,先奠国基于方寸之地,为去旧更新之始,以成良心上之建设也。予请率先行之。誓曰:

      孙文正心诚意,当众宣誓:从此去旧更新,自立为国民;尽忠竭力,拥护中华民国,实行三民主义,采用五权宪法;务使政治修明,人民安乐,措国基于永固,维世界之和平。此誓!

      中华民国八年正月十二日孙文立誓

      此宣誓典礼,本由政府执行之,然今日民国政府之自身尚未有此资格,则不得执行此典礼也。望有志之士,各于其本县组织一地方自治会,发起者互相照式宣誓;会成而后,由会中各员向全县人民执行之,必亲笔签名于誓章,举右手向众宣读之。其誓章藏之自治会,而发给凭照,必使普及于全县之成年男女。一县告竣,当助他县成立自治会以推行之。凡行此宣誓之典礼者,问良心,按法律,始得无憾而称为中华民国之国民,否则仍为清朝之遗民而已。民国之能成立与否,则全视吾国人之乐否行此归顺民国之典礼也。爱国之士,其率先行之。

      附录陈英士致黄克强书

      克强我兄足下:

      美狠以菲材,从诸公后,奔走国事,于兹有年。每怀德音,谊逾骨肉。去夏征颿东发,美正##在院,满拟力疾走别,握手倾愫,乃莫获我心。足下行期定矣,复以事先日就道,卒无从一面商榷区区之意于足下,缘何悭也!日者晤日友宫崎1君[宫崎寅藏。],述及近状,益眷眷国事,弥令美动“榛苓彼美”、“风雨君子”之思矣。

      溯自辛亥以前,二三同志如谭、宋2辈过沪上时[谭人凤、宋教仁。],谈及吾党健者,必交推足下;以为孙氏理想,黄氏实行。夫谓足下为革命实行家,则海内无贤无愚莫不异口同声,于足下无所增损。惟谓中山先生倾于理想,此语一入吾人脑际,遂使中山先生一切政见不易见诸施行,迨至今日犹有持此言以反对中山先生者也。然而征诸过去之事实,则吾党重大之失败,果由中山先生之理想误之耶?抑认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而反对之致于失败耶?惟其前日认中山先生之理想为误,皆致失败;则于今日中山先生之所主张,不宜轻以为理想而不从,再贻他日之悔。此美所以追怀往事而欲痛涤吾非者也。爱胪昔日反对中山先生其历致失败之点之有负中山先生者数事以告,足下其亦乐闻之否耶?

      当中山先生之就职总统也,海内风云,扰攘未已,中山先生政见一未实行,而经济支绌更足以掣其肘。俄国借款,经临时参议院之极端反对,海内士夫更借口丧失利权,引为诟病。究其实,实交九七,年息五厘,即有担保,利权不碍;视后日袁氏五国财团借款之实交八二,盐税作抵,不足复益以四省地了,且予以监督财政全权者,孰利孰害,孰得孰失,岂可同年语耶!乃群焉不察,终受经济影响,致妨政府行动。中山先生既束手无策,国家更濒于阽危。固执偏见,贻误大局,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一。

      及南北议和以后,袁氏当选临时总统。中山先生当时最要之主张,约有三事:一则袁氏须就职南京也。中山先生意谓南北声气未见调和,双方举动时生误会,于共和民国统一前途深恐多生障故,除此障故,非袁氏就职南京不为功。盖所以联络南北感情,以坚袁氏对于民党之信用,而祛民党对于袁氏之嫌疑也。二则民国须迁都南京也。北京为两代所都,帝王痴梦,自由之钟所不能醒;官僚遗毒,江河之水所不能湔。必使失所凭借,方足铲锄专制遗孽;迁地为良,庶可荡涤一般瑕秽耳。三则不能以清帝退位之诏全权授袁氏组织共和政府也。夫中华民国乃根据临时约法、取决人民代表之公意而后构成,非清帝、袁氏所得私相授受也。袁氏之临时总统乃得国民所公选之参议院议员推举之,非清帝所得任意取以予之也。故中山先生于此尤再三加之意焉。此三事者,皆中山先生当日最为适法之主张,而不惜以死力争之者也。乃竟听袁氏食其就职南京取决人民公意之前言,以演成弁髦约法、推翻共和之后患者,则非中山先生当日主张政见格而不行有以致之耶?试问中山先生主张政见之所以格而不行,情形虽复杂,而其重要原因,非由党人当日识未及此,不表同意有以致之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二。

      其后中山先生退职矣,欲率同志为纯粹在野党,专从事扩张教育,振兴实业,以立民国国家百年根本之大计,而尽让政权于袁氏。吾人又以为空涉理想而反对之,且时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态度。卒至朝野冰炭,政党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起天下之疑。而中山先生谋国之苦衷,经世之硕划,转不能表白于天下而一收其效。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三。

      然以上之事,犹可曰一般党人之无识,非美与足下之过也。独在宋案发生,中山先生其时适归沪上,知袁氏将拨专制之死灰而负民国之付托也,于是誓必去之。所定计划,厥有两端:一曰联日。联日之举,盖所以孤袁氏之援,而厚吾党之势也。“日国亚东,于我为邻,亲与善邻,乃我之福。日助我则我胜,日助袁则袁胜。”此中山先生之言也。在中山先生认联日为重要问题,决意亲往接洽,而我等竟漠然视之,力尼其行,若深怪其轻身者。卒使袁氏伸其腕臂,孙宝琦、李盛铎东使,胥不出中山先生所料,我则失所与矣。(文按:民党向主联日者,以彼能发奋为雄,变弱小而为强大,我当亲之师之,以图中国之富强也。不图彼国政府目光如豆,深忌中国之强,尤畏民党得志,而碍其蚕食之谋。故屡助官僚以抑民党,必期中国永久愚弱,以遂彼野心。彼武人政策,其横暴可恨,其愚昧亦可悯也。倘长此不改,则亚东永无宁日,而日本亦终无以幸免矣。东邻志士,其有感于世运起而正之者乎?)二曰速战。中山先生以为袁氏手握大权,发号施令,遣兵调将,行动极称自由。在我惟有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迅雷不及掩耳,先发始足制人。且谓“宋案证据既已确凿,人心激昂,民气愤张,正可及时利用,否则时机一纵即逝,后悔终嗟无及”。此亦中山先生之言也。乃吾人迟钝,又不之信,必欲静待法律之解决,不为宣战之预备。岂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法律以迁延而失效,人心以积久而灰冷。时机坐失,计划不成,事欲求全,适得其反。设吾人初料及此,何致自贻伊戚耶?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四。

      无何,刺宋之案率于袁、赵1之蔑视国法[赵秉钧,当时国务总理。],迟迟未结;五国借款又不经国会承认,违法成立。斯时反对之声,举国若狂。乃吾人又以为有国会在,有法律在,有各省都督之力争在,袁氏终当屈服于此数者而取消之。在中山先生则以为国会乃口舌之争,法律无抵抗之力,各省都督又多仰袁鼻息,莫敢坚持,均不足以嶯予智自雄、拥兵自卫之野心家;欲求解决之方,惟有诉诸武力而已矣。其主张办法,一方面速兴问罪之师,一方面表示全国人民不承认借款之公意于五国财团。五国财团经中山先生之忠告,已允于二星期内停止付款矣。中山先生乃电令广东独立,而广东不听;欲躬亲赴粤主持其事,吾人又力尼之,亦不之听;不得已令美先以上海独立,吾人又以上海弹丸地,难与之抗,更不听之。当此之时,海军尚来接洽,自愿宣告独立,中山先生力赞其成,吾人以坚持海陆军同时并起之说,不欲为海军先发之计。寻而北军来沪,美拟邀击海上,不使登陆,中山先生以为然矣,足下又以为非计。其后海军奉袁之命开赴烟台,中山先生闻而欲止之,曰:“海军助我则我胜,海军助袁则袁胜。欲为我助,则宜留之。开赴烟台,恐将生变。”美与足下则以海军既表同意于先,断不中变于后,均不听之。海军北上,入袁氏牢笼矣。嗣又有吴淞炮台炮击兵舰之举,以生其疑而激之变,于是海军全部遂不为我用矣。且中山先生当时屡促南京独立,某等犹以下级军官未能一致诿。及运动成熟,中山先生决拟亲赴南京宣告独立,二三同志威以军旅之事乃足下所长,于是足下遂有南京之役。夫中山先生此次主张政见,皆为破坏借款、推倒袁氏计也,乃迁延时日,逡巡不进,坐误时机,卒鲜寸效。公理见屈于武力,胜算卒败于金钱,信用不孚于外人,国法不加于袁氏。袁氏乃借欺人之语,举二千五百万镑之外债,不用之为善后政费,而用之为购军械、充兵饷、买议员、赏奸细,以蹂躏南方、屠戮民党、攫取总统之资矣。设当日能信中山先生之言,即时独立,胜负之数尚未可知也。盖其时联军十万,拥地数省,李纯未至江西,芝贵不闻南下,率我锐师,鼓其朝气以之声讨国贼,争衡天下无难矣。惜乎粤、湘诸省不独立于借款成立之初,李、柏1诸公不发难于都督取消之际[江西都督李烈钧、安徽都督柏文蔚。],逮借款成立,外人助袁,都督变更,北兵四布,始起而讨之,盖亦晚矣!有负于中山先生者此其五。

      夫以中山先生之知识,遇事烛照无遗,先几洞若观火,而美于其时贸贸然反对之;而于足下主张政见,则赞成之惟恐不及。非美之感情故分厚薄于其间,亦以识不过人,智暗虑物,泥于孙氏理想一语之成见而已。盖以中山先生所提议者,胥不免远于事实,故怀挟成见,自与足下为近。岂知拘守尺寸,动失寻丈,贻误国事,罔不由此乎!虽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车已覆,来轸方遒”;“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见免顾犬,机尚不失”。美之所见如此,未悉足下以为何如?自今而后,窃愿与足下共勉之耳。夫人之才识,与时并进,知昨非而今未必是,能取善斯不厌从人。鄙见以为理想者,事实之母也。中山先生之提倡革命播因于二十年前,当时反对之者,举国士夫殆将一致,乃经二十年后卒能见诸实行者,理想之结果也。使吾人于二十年前即赞成其说,安见所悬理想,必迟至二十年之久始得收效?抑使吾人于二十年后犹反对之,则中山先生之理想不知何时始克形诸事实,或且终不成效果,至于靡有穷期者,亦难逆料也。故中山先生之理想能否证实,全在吾人之视察能否了解、能否赞同,以奉行不悖是已。夫“现于既往,可验将来”,此就中山先生言之也;“东隅之失,桑榆之收”,此就美等言之也。足下明敏,胜美万万,当鉴及此,何待美之喋喋?

      然美更有不容已于言者:中山先生之意,谓革命事业旦暮可期,必不远待五年以后者。诚以民困之不苏,匪乱之不靖,军队之骄横,执政之荒淫,有一于此足以乱国,兼而有之,其何能淑?剥极必复,否极必泰,循环之理,不间毫发。乘机而起,积极进行,拨乱反正,殆如运掌。美虽愚暗,愿竭棉薄,庶乎中山先生之理想即见实行,不至如推倒满清之必待二十年以后。故中华革命党之组织,亦时势有以迫之也。

      顾自斯党成立以来,旧日同志颇滋訾议,以为多事变更,予人瑕隙,计之左者。不知同盟结会于秘密时代,辛亥以后一变而为国民党,自形式上言之,范围日见扩张,势力固征膨胀。而自精神上言之,面目全非,分子复杂,熏莸同器,良莠不齐。腐败官僚,既朝秦而暮楚;龌龊败类,更覆雨而翻云。发言盈庭,谁执其咎;操戈同室,人则何尤?是故欲免败群,须去害马;欲事更张,必贵改弦。二三同志,亦有以谅中山先生惨#3(澹〕经营、机关改组之苦衷否耶?

      至于所定誓约有“附从先生,服从命令”等语,此中山先生深有鉴于前此致败之故,多由于少数无识党人误会平等自由之真意。盖自辛亥光复以后,国民未享受平等自由之幸福;临于其上者,个人先有缅规越矩之行为。权利则狺狺以争,义务则望望以去。彼此不相统摄,何能收臂指相使之功;上下自为从违,更难达精神一贯之旨。所谓“既不能令,又不受命”者,是耶非耶?故中山先生于此,欲相率同志纳于轨物,庶以统一事权;非强制同志尸厥官肢,尽失自由行动。美以为此后欲达革命目的,当重视中山先生主张,必如众星之拱北辰,而后星躔不乱其度数;必如江汉之宗东海,而后流派不至于纷歧。悬目的以为之赴,而视力乃不分;有指车以示之方,而航程得其向。不然,苟有党员如吾人昔日之反对中山先生者,以反对于将来,则中山先生之政见,又将误于毫厘千里之差、一国三公之手。故遵守誓约,服从命令,美认为当然天职而绝无疑义者。足下其许为同志而降心相从否耶?

      窃维美与足下,共负大局安危之责,实为多年患难之交,意见稍或差池,宗旨务求一贯。惟以情睽地隔,传闻不无异词;缓进急行,举动辄多误会。相析疑义,道故班荆,望足下之重来,有如望岁。迢迢水阔,怀人思长;嘤嘤鸟鸣,求友声切。务祈足下克日命驾言旋,共肩艰巨。岁寒松柏,至老弥坚;天半云霞,萦情独苦。阴霾四塞,相期携手同仇;沧海横流,端赖和衷共济。於乎!长蛇封豕,列强方逞荐食之谋;社鼠城狐,内贼愈肆穿塘之技。飘摇予室,绸缪不忘未雨之思;邪许同舟,慷慨应击中流之楫。望风怀想,不尽依依。敬掬微忱,耑求指示。寒气尚重,诸维为国珍摄,言不罄意。

      陈其美顿首

      (按:此民国四年春之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