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蒋两君轶事 中华文库
龚孝拱,名公襄,仁和人。其名字屡改而益奇僻,曰“刷刺”,曰“橙”,曰“太息”,曰“小定”,曰“昌匏”。湛深经术,而精于小学。性嗜酒,与余交最善。晚间赋闲,必诣其寓斋,与之作康骈之剧谈,为刘伶之痛饮,上下今古,逾晷罔倦。孝拱谓饮酒须先知酒味,申浦绝无佳品,故从杭城运至,味极醇厚。试之果然。
孝拱为暗斋方伯之孙,定庵先生之子。世族蝉嫣,家门鼎盛。藏书极富,甲于江浙。多四库中未收之书,士大夫家未见之本,孝拱少时沈酣其中。每有秘事,篝灯钞录,别为一书。以故于学无不窥,胸中渊博无际。后毁于火,遂无寸帙,殆遭造物之忌欤?孝拱生于上海观察署中,后随其先君宦游四方,居京师最久。兼能识满洲、蒙古文字,日与色目人游戏征逐,弯弓射云,试马蹑日,居然一胡儿矣。在京与灵石杨墨林相稔。墨林素有豪富名,设典肆七十所,京师呼之为“当杨”,挥手万金无吝色。孝拱曾与刻丛书未成,中多秘籍。
或言孝拱系毒龙降世。先是,欈李三塔寺未建之先,其前有一潭,宽广百亩,久为孽龙所据,有高僧偶过其地,知潭中有神物,将来必为民患。本擅咒龙之术,因即结坛潭侧,面潭诵经三日。后龙现于梦曰:“大师何苦我为?”僧曰:“汝在此潭中造孽不少,我将代民除害。汝若能使潭水立涸,可建寺基,则舍汝。且汝亦得成正果,永为佛门护法。”龙颔首而去。明日潭中无滴水,爰即以其地建寺。寺门所塑韦驼,像颇庄严,即此龙也。定庵先生中年乏嗣,其夫人诣寺求子。初入寺门,见韦驼耸身扑至,惊悸不敢进,归即有妊。将产,定庵先生适在外。是夕见一伟男子,龙首人身,掩入其室,索之杳无所见。数日得家书,于是日获一子,知非凡品。孝拱堕地时,啼声甚雄,有薄膜蒙其面,剥之面目乃见。既生数日,有一僧造门求布施。与之钱米不受,谓愿得一见新公子。家人不可,久之乃曰:“须识我言:他日勿至三塔寺。”掉臂竟出,仰天叹曰:“生非其时,出非其地,惜哉!”
孝拱固淡于仕进,性冷隽,寡言语,俦人广众中,一坐即去。好作绮游,缠头之费,数百金轻于一掷。中年颇不得志,家居穷甚,恒至典及琴书。旅寄沪上,与粤人曾寄圃相识。时英使威珱玛膺参赞之任,司翻译事宜,方延访文墨之士以供佐理。寄圃特以孝拱荐,试与语,大悦。庚申之役,英师船闯入天津,孝拱实同往焉,坐是为人所诟病。晚节益颓唐不振。居恒好谩骂人,轻世肆志,白眼视时流,少所许可。世人亦畏而恶之,目为怪物,不喜与之见,往往避道而行。旧所得书帖物玩,斥卖殆尽。始纳一妾,觅屋同居海上,擅宠专房。时绳其美于客前,而尤属意于双弯纤小。后又新购一姬,则其爱渐移,弃置别室,不复进矣。与妻十数年不相见,有二子自杭来沪省亲,辄被逐。论者拟之陈仲子之出妻屏子焉。有弟曰念匏,以县令候补江苏,亦不相睦。卒以发狂疾死。死时出所爱碑本,其值五百金者,碎翦之无一字完。生平著述无人收拾,散佚不存。余所见有《元志》五十卷,《汉雁足镫考》三卷,不知尚在世间否。
同时有蒋剑人者,宝山人,工诗词,亦居沪作寓公。虽与孝拱相识,而不相能。余撰《灜壖杂志》、《瓮牖馀谈》、《老饕赘语》,曾记其轶事。剑人生平颇有跅弛名,而于咸丰癸丑秋上海失事后,独洁身远害,翛然局外。几陷贼中,卒能自脱。避兵予家城北章堂,首尾二年。栖迟斗室中,一榻孤灯,苦吟午夜,亦无有心人过而问者。其所作《草土馀生记》,可见一斑。其言曰:
危矣哉,草土之人!幸邀皇天默凿,宗祖有灵,入险出险,得为完人。然而召祸有因,戡乱何日?惊魂甫定,孤愤益深。爰叙贼中曲折,虽言之无补,亦无罪也。
上海自县尹袁君死难后,二十日闻官军将至,予即已避兵城外,宿余友王子九秀才城北草堂。二十八日辰刻,因他事入城。俄而官军抵北关外,城遂闭,乡民不得出者数百人。度无如何,亦听之,贼上城与官军接仗毕,即杀五人于九亩地。有两人者冠军功六品,身号衣,徒跣入城,称投顺。见贼首刘。延入诘问,知其伪,手刃之。予往视五尸累累,血模糊,繋手足,殊身首,苍蝇群嘬之。嗟乎,此义鬼也,揖之乃去。夜,礟声殷天,铅丸飞坠,屋瓦震震。
二十九日,官军攻北门。贼开城突出,攫数人入,仍杀之于九亩地。闻城外死伤甚多。毙贼三名,殓恤受吊,贼罗拜之,贼首亲奠,贼党死志益固。
三十日,贼首出示劝捐,至云:“官军沿途淫掠,民遭涂炭。赫然斯怒,一鼓而败其水陆之师。”噫,斯言胡为乎自贼出哉?邑庙园中杀一衣工,悬首示众。是日有犯法将刑者,诡称予戚。贼大喜,询予所居。答云不知。恐喝之,吐实,且言渠必不肯来。贼沉思良久,问孰与予交密。答以徐某。贼曰:“吾即浼徐某往聘之。”先是,余已虑虚名累我,预书誓言:“吾家数世胶庠,平生读书何事,横被迫胁,有死而已。”作书与徐君,属其觅予遗尸,他日树一碣曰“清故贞烈士蒋生之墓”足矣。
九月朔日,贼又杀人,云是奸细。夜二鼓方作书与家人诀,忽十馀人排闼入,操粤音,意似守予者。余笑问:“若辈中孰主张是。”对曰:“李兄。”“往诣之可乎?”对曰:“可。”令导之往。李得余甚欢。阴念好语结之,或得脱,即坐中抵掌谈时务,论古来流寇失策即败,当反其道行之。李欣然心折,复太息曰:“使春间当事者早用君言,我辈安得至此?且谁非血肉躯,乃以叛逆取灭亡耶?吾自起事以来,城中秋毫无犯,有出淫掠者,即已正法。闻官军所过,鸡不树,豚不笠,女夜号于室,谓能贤于吾辈否?”余默然。问粮食人数,李笑曰:“此筹之久,储之豫矣。凡同会结生死者三千馀人。近募浙宁及本地人,约千五六百,皆不足恃,充数而已。米可三千石,陆续无难接济。礟位铅药,官物我用。兵仗旗帜,随时制造。我与官军相持旬月,事未可知。其馀当与君深思密谋,何如?”余阳应之曰:“诺。”辞以出。李持余手曰:“天将曙矣,遂谒吾帅,何如?”余微哂之:“汝谓予逸乎?欲求贤者自辅,有推毂造庐之故事在,亦兵机也。否则,吾戴吾头来。”李唯唯,遣人送归。
予默祷大士前卜签吉,得僧衣冠易之。平明,一贼持令旗,令乡民未出者开城出之,纳予言也。急趋而出,群贼夹道立,刃攒及背,大声叱曰去。呜呼噫嘻!草土之人,卒为完人也。危矣哉!
蒋君所自述如此。危难中不变其志操,可嘉也。蒋君虽负奇才,怀大志,而贫困一生,当道知之而不能用之。癸亥,余客粤中,遇丁雨生中丞。垂询沪上人才,余以蒋君对。及中丞奉命观察苏松,遂罗致之署中。逮榷两淮鹾务,离任去,特荐之于应敏斋方伯。方伯固与蒋君素相识,至是相得益彰,晚境殊甘已。未及数年,遽以老病死。文人命薄,可慨也哉。余始识蒋君,在壬子十二月十有三日。是日余偕李君壬叔、雷君约轩、蒋君剑人同至酒楼轰饮,把杯联句,聊以遣兴。仅得数联,兴尽不能再属。予尚记一二云:
著屐踏残雪,买醉黄公垆。
相逢酒贤圣,载赓诗唐虞。
时清束高阁,吾辈犹江湖。
岁暮归末得,痛哭聊狂呼。
诗罢作狭邪游,有校书以语侵剑人。剑人怒而出,毁客之乘舆,壬叔在后,几为舆夫所厄。落拓不羁,于此亦足见其一斑。剑人没后二十年,予为刻其《啸古堂诗集》八卷,《芬陀利室词集》五卷,《诗词补遗》二卷,《词话》三卷,亦一段香火因缘也。予与孝拱、剑人皆文字交,孝拱所学尤邃。予处仅有词二闽,馀无一字传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