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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传(五篇)

南宫生传

南宫生,吴人,伟躯干,博涉书传。少任侠,喜击剑走马。尤善弹,指飞鸟下之。家素厚藏,生用周养宾客,及与少年饮博遨戏,尽丧其赀。逮壮,见天下乱,思自树功业。乃谢酒徒,去学兵,得风后握奇阵法。将北走中原,从豪杰计事。会道梗,周流无所合,遂溯大江,游金陵,入金华、会稽诸山,蒐览瑰怪,渡浙江,泛具区而归。家居以气节闻,衣冠慕之,争往迎候,门止车日数十两。生亦善交,无贵贱皆倾身与相接。

有二军将,恃武横甚,数殴辱士类,号虎冠。其一尝召生饮,或曰:“彼酗,不可近也。”生笑曰:“使酒人恶能勇?吾将柔之矣。”即命驾往,坐上座,为语古贤将事。其人竦听,居樽下拜,起为寿,至罢会,无失仪。其一尝遇生客次,顾生不下己,目慑生而起。他日见生独骑出,从健儿,带刀策马,踵生后,若将肆暴者。生故缓辔当中道进,不少避。知生非懦儒,遂引去,不敢突冒诃避。明旦,介客诣生谢,请结欢。生能以气服人类如此。

性抗直、多辩,好箴切友过。有忤己,则面数之,无留怨。与人论议,蕲必胜,然援事析理,众终莫能折。时藩府数用师,生私策其隽蹶多中。有言生于府,欲致生幕下,不能得。将中生法,生以智免。家虽以贫,然喜事故在。或馈酒肉,立召客与饮啖相乐。四方游士至吴者,生察其贤,必与周旋款曲,延誉上下。所知有丧疾不能葬疗者,以告生,辄令削牍疏所乏,为请诸公间营具之,终饮其德不言。故人皆多生,谓似娄君卿、原巨先而贤过之。

久之,稍厌事,阖门寡将迎,辟一室,庋历代法书、周彝、汉砚、唐雷氏琴,日游其间以自娱。素工草隶,逼锺、王。患求者众,遂自棨,希复执笔。歆慕静退,时赋诗见志,怡然处约,若将终身。生姓宋名克,家南宫里,故自号云。

赞曰:生之行,凡三变,每变而益善。尚侠末矣;欲奋于兵固壮,然非士所先;晚乃刮磨豪习,隐然自将履藏器之节,非有德,能之乎?与夫不自知返,违远道德者异矣。

杏林叟传

杏林叟姓董,匿其名,隐居暨阳山中。不知其所自出,或云吴神医奉之后也。尝遇异人授针术,砭刺按摩,挛舒郁通。求疗者皆舁至徒返。欲以赀报,辄谢曰:“吾衣食幸自给,无庸是也。”第令人植杏一树舍旁,曰:“吾聊继吾祖志耳。”久而成林,乡人不知其名,因以杏林叟号焉。

尝曳杖林下,逍遥而歌曰:“杏之华,其下我家。杏之实,其美我食。吾宁舍是兮而从人于役?”或闻之,曰:“隐者也。”前揖而问曰:“今天下病矣,子犹事医邪?盍以大针起大疾乎?”叟哑然曰:“我野人也,恶知天下之事哉?试以医言之,夫人之玩毒而忘戒,嗜甘而憎苦,众口是惑而忽医之言者,在法皆不疗。若医昧其难,冒受厚直,溃溃汩汩,日视其殆而不知止者,则又病者之罪人也。吾诚愧焉,子何欲以是浼我哉?”遂隐终其身。

赞曰:雉不隐其文,故丽于罗;豹不藏其斑,故陷于阱。古之君子,遭时否塞,欲求免乎世者,往往变匿其名,以自杂于贱技之间。若陈留老父、汉阴文人之流,姓名且不得而知,身可得致邪?所谓身名俱隐者,上也;身隐而名著者,下矣。杏林叟识能察时,艺能济物,宁没其名以全道,谓之上隐非邪?

胡应炎传

胡应炎,字焕卿,常之晋陵人,宋枢密副使宿八世孙也。父聪,淮南节度计议官。咸淳中,应炎登进士第,授溧水尉,未赴。

元丞相伯颜南伐,师次常境,知府王洙遁,朝廷以姚知府事,复命将军王安节、都统刘师勇将兵杂守之。等至常,见应炎,喜曰:“君,吾剧孟也。得君,敌不足破矣。”署节度判官。应炎归告聪及兄应发、弟应登曰:“吾家世受国恩,今戎马在郊,王室将危,是吾立功之秋也。父老,兄弟当奉以出避,吾身许国,不得复徇家矣。”聪、应发并曰:“吾与汝虽父子兄弟,然于国则皆臣也。图报之义,彼此同之,岂可临难而独免乎?”乃命应登侍母及护妻子出城,嘱曰:“善避以存吾宗。不幸城亡,吾必死之,今与汝诀矣!”

既应命,即选民之壮勇者三千人,自将乘城,为画曰:“吾州,京师北门,不可失守。然城庳堑狭,兵皆市人,非素所抚循者。而北兵锐且众,乘胜远来,其锋不可当,恐未易与战也。宜树木栅傅城,益调粟缮械为守计。”然之。

初洙遁时,其客王虎臣盗郡印,自称知府,诣伯颜军门献之。伯颜不知其诈,命还守常,而遣兵与俱。及城,等已先至,不得入,反以民叛告。伯颜怒,命元帅唆都率步骑二十馀万围之。应炎与安节、师勇分门出战,各累大捷,杀其将校甚众。功上,进直秘阁。

围且久,元兵多伤弊,唆都请益师,伯颜遂以西城诸部兵来会攻。围益急,饷援俱绝。唆都以栅坚不可拔,剽近野,得妇人,刳乳煎膏沃其上,发火矢射之,火炽栅焚。又运机石击楼堞,尽毁。食尽,唆都侦知之,遣使呼应炎语,谕使出降。应炎骂之,且截纸缕置盂中若汤饼状者,以箸引示之曰:“吾食甚足,若欲得城,需金山长也。”“金山长”,盖谚语谓无其期。唆都闻之,曰:“能破城者,金山长老也。”世呼寺主僧为长老,故云。即趣召金山僧至军,问以攻城之策。僧不知为计,周行视城曰:“是城龟形也,东南其首,西北其尾。攻尾则首愈缩,其法当攻首。”从之,城遂陷。师勇遁,、安节死之。应炎率民兵巷战,至孔子庙前,众溃,犹手刃数人。力屈,遂就擒。唆都让之曰:“若即尝多杀吾将校者邪?”应炎曰:“吾欲杀汝,何将校也?恨力不及耳!”唆都怒,腰斩之,时年二十七。兵入屠城,聪、应发皆被杀,民匿沟中免者数人。

余为儿童时,常闻父老言元兵取常时事甚悉。及壮观史,多所未载,岂搜采有失而致然欤?抑著作者有所讳避而弗录欤?或其事多缪悠,初皆无有,特好事者为之说欤?是皆不可知也,每窃恨焉。近遇胡黼江上,间为余言其祖应炎死节始末,与余昔所闻无异,斯固足征矣。夫以虎臣之奸,唆都之惨,与僧者妄言而幸中,其事虽微,犹不可使泯,况应炎之忠烈毅然如是邪?因掇其语,作《胡应炎传》,以补史氏之阙云。

墨翁传

墨翁者,吴槐市里中人也。尝游荆楚间,遇人授古造墨法,因曰:“吾鬻此足以资读书,奚汲汲四方乎?”乃归,署门曰“造古法墨”。躬操杵臼,虽龟手黧面,而形貌奇古,服危冠大襦,人望见,咸异之。时磨墨沈数斗,醉为人作径尺字,殊伟。所制墨有定直,酬弗当,辄弗予。故他肆之屦恒满,而其门落然。

客有诮之曰:“子之墨虽工,如弗售何?”翁曰:“嘻!吾之墨聚材孔良,用力甚勤,以其成之难,故不欲售之易也。今之逐利者,苟作以眩俗,卑贾以饵众,视之虽如玄圭,试之则若土炭,吾窃耻焉。使吾欲售而效彼之为,则是以古墨号于外,而以今墨售于内,所谓炫璞而市鼠腊,其可乎?吾既不能为此,则无怪其即彼之多也。且吾墨虽不售,然视箧中,则黝然者固在,何遽戚戚为乎?”乃谢客闭户而歌曰:“守吾玄以终年,视彼沽者泚然。”客闻之曰:“隐者也。吾侪诵圣人之言,以学古为则,不能以实德朋其中,徒饰外以从俗徼誉者,岂不愧是翁哉?”叹息而去。

齐人高启闻其言,以足自警也,遂书以为传。翁姓沈,名继孙,然世罕知之,唯呼为墨翁云。

梅节妇传

节妇姓梅氏,平江人,适广平路总管致仕浦侯子。至正十六年春,淮兵南下,守臣弗夙戒,城遂没。妇夫惧其齿之壮,足以集祸也,乃携妇匿旁小民家。民逆知其有所挟,心利之,阴出召外兵。

兵入,夫逸去,妇为兵所得。兵见其色,将污之,妇曰:“若欲者,货耳,我悉以与若,若其舍我。不然,我有死耳,终不能为失身人也。”因探怀出其金,兵持妇少懈,遂乘间脱赴渠水中。水浅,不得死,兵遂至水次,以刃拟妇曰:“亟出!否则死是水矣。”妇不为动,兵遂舍去。后至者妇面水上,知其生,复欲钩出之。妇力挽不肯升。兵怒,以戈撠其腋死焉。三日,夫得其尸,殡于舍后废圃中。盖余与浦邻也。

呜呼!妇之死节,犹臣子之死忠孝,分也,曷足异哉?然君子之闻一事,则亟书而累称之,若不得已焉者,岂非以教化不兴,风俗既坏,人知而死者少,而不死者多欤?今作《梅节妇传》,亦余之不得已也,悲夫!

赞(八篇)

爱敬堂图赞

尔容愉愉,尔仪肃肃。以事以承,弗离弗渎。相彼室堂,在是绘图。尔有亲养,繄我独无。

东坡小像赞

或置诸銮坡玉堂,或放之朱厓黄冈。众皆谓先生之憾,余则谓先生之常。先生盖进不淫,退不伤,凌厉万古,麾斥八荒,而大肆其文章者也。

丹厓小像赞

诵其文,伟然其夫。睹其貌,眇焉乎儒。迹晦名彰,身臞道腴。不翕翕以合,不汲汲而趋。知之者固以为介,不知者则以为迂。吁!

义鹳赞(并序)

吴报恩寺浮屠之颠,有鸟二巢焉。以游以宿,出返必俱。一日,其雄挂胫轮索中,奋翼自掷,空悬弗脱。雌下首大鸣,若吁于人。众怜之,莫能升,遂宛转而绝。雌依其傍弗去。群乌欲磔之,辄引喙怒逐,不使近,逮毛骨尽化乃已。余居直寺东,尝见其彷徨飞旋,形貌惨悴,风雨之夕,哀唳噭噭,若号慕然。余念夫世固有伉俪相悦者矣,一旦失所天,哀未改而已他适,涂膏自媒,唯恐非艾,晨啕夕噱,曾无含忸。世尝以禽喻恶人,宁不辱是鹳哉?迺赞曰:

嗟尔鹳乎!维鸟之特猗。雄死自守,御乌之贼猗。独栖于标,夜失其匹猗。哀嘶返顾,不啄而食猗。厥质始化,岂贞之魄猗?匪鲁黄鹄,孰配尔德猗?

树屋佣赞

东都之末,士大夫以危言激昂,同志嫉恶,攻之不胜,卒构朋党之祸。然相率蹈死而不悔,有不得入者,则耻焉。当是时,申屠子龙灭迹芒砀之间,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岂故与众异趣哉?诚以大木将颠,非一绳可维,故独保其身,不欲与俱靡尔,可不谓明哲之士哉?余尝慕其人而不得见焉。吴有隐君子字仲权者,自言子龙后也。元季之乱,不肯仕,入林屋山,以树屋佣自号。余得与之游焉。夫慕其人而不得见,虽见其乡之草木,犹将爱之,而况其子孙乎?况其德之肖者乎?乃为树屋佣赞曰:

我思汉士,曰维申屠。遭世横溃,道从而污。众履虎尾,身国同危。捧土塞河,区区可悲。瞻彼陵阿,荫息有树。匪厌华榱,弗若此固。群雉在罗,一鸿独飞。遐踪千龄,蹑焉者希。有士乐潜,厥德惟似。曷克似之,繄若孙子。

陈仲昭小像赞

清眸秀髯,夷襟雅致。早从挟策之游,晚佐鸣琴之治。虽居簿书两考之縻,每爱泉石一丘之棨。此固非漂濑之逸人,乃睢宁之隐吏也。

妫蜼子赞

稽岳王君常宗,刚正好古学,尝被召修《元史》。书成,欲官之。君辞归养亲,闭门著书,以“妫蜼子”自号。好事者尝绘其像,渤海高启为作赞曰:

古服古貌,古学古辞。际时复古,其道可施。暂起从征,亟归就养。进退从容,高风孰尚?

乌目山樵赞(缪贞,字仲素)

虞仲之邦,言游之里。山长水深,生此德士。其外虽臞,中含道腴。诵诗读书,终焉在娱。

箴(一篇)

寅斋箴

为礼部崔尚书作。

六马既奔,朽索是縻。人心之危,曰惟过之。其危伊何?难存易失。操之在寅,罔敢怠逸。先哲有言,斯礼之舆。坦坦圣途,由焉而趋。立朝处室,祗慎勿替。如见大宾,如对上帝。凡百君子,学用是成。矧尔秩宗,交于神明。俨乎若思,惕然若疚。惟公履之,永以无咎。

铭(八篇)

瞻松亭铭

(范文正公书院有公手植二松在焉,十世孙孟奎作亭其傍,名曰“瞻松”,以识追慕之意,征启为之铭。)

郁彼二松,魏公所植。阅岁之多,于堂之侧。维昔魏公,天实挺生。好是正直,为邦之桢。其节桓桓,如松斯固。谗夫诋攻,不改其度。出入勤劳,既懋乃功。本巨支繁,庇于无穷。凡知慕公,百世之士,躬承其遗,矧尔孙子。霜凄露濡,油然其思。孰谓公远?式瞻在兹。尔瞻伊何?朝夕左右。视公之荣,知德之厚。匪徒瞻之,维以象之。从公之休,庶几永而。


静学斋铭

体具动静,实惟二仪。夫静真一,又动之基。交轨荡摩,风鼓雷应。万生芸芸,而此自定。凡人之心,本寂而虚。纷纭攫攘,为欲所驱。载驰载奔,蚩蚩者子。内丧外劳,莫知所止。君子山立,其闲其安。不诱于听,不眩于观。如鉴漠然,有来必酢。岂彼幻徒,冥默无作。木静则寿,水静则清。所以为学,匪静曷成?子居是名,矢则先正。我维铭之,请直以敬。

端石双砚铭

灵渊棨宝世莫窥,二美孰得天所贻。铿鸣金声缜玉姿,同德齐光敢雄雌。岁月研磨不磷缁,神物贵合当勿离。

进斋铭(并序)

子助教高君仲辉之先君子,尝以“进”名其斋,闻人硕士为言其义悉矣。仲辉间复请余铭,余以宗人之义不敢辞,为之铭曰:

务前其途车必覆,嗜升诸公身乃辱。惟德之跻是则淑,诗书糇粮礼为毂。圣域高远匪可蹴,由卑自迩蹈古躅。跬步不已至荒服,如木在山泉出谷。勿画以退苟自足,先君之志子尚勖,我为铭诗敢告渎。


碧泉铭(并序)

湘多名山,岳麓其最胜者。灵岩仙洞,往往有绀泉出焉,色多绀绿。邑人陈君,少入山为黄冠氏。尝从其师玄静真人游泉上,因叩以道旨。真人曰:“我恶知道哉?汝其问诸泉焉。”君因留泉旁不去。久之,若有所契,乃以“碧泉”自号,识所得也。青丘子闻而异之曰:“夫道无不在也,草木瓦砾皆有道,而况泉乎?真人亦善教哉!顾陈君之所得,世未或知也。尝试臆其旨。为之铭以寄君,使刻诸泉上,告求道者之校焉。然余非知道者,并谂于泉为何如?”铭曰:

泉之渟渊渊,维道之原。泉之流弥弥,维道之施。我游咏兮泉侧,我之乐兮与泉昼夜而不息。

存心斋铭(并序)

金陵汪氏有藏修之室,曰存心,介余友马君来征铭。余嘉其得为学之要,为之铭曰:

身一室,意四维。与物游,罔有时。如惊狙,孰可縻?丧厥宰,吁其危!慎乃操,勿妄思。天君宁,恒在兹。

静得斋铭(并序)

娄东沈仲益氏,以静得名其藏修之室,取程夫子诗语也。渤海高启为作铭曰:

虚哉灵府,其体本静。外触未形,山止水定。诱物而动,炽情乃生。喜怒爱恶,与哀惧并。纷纭攫攘,厥宰斯丧。如惊驷奔,孰制其放?维彼君子,能操使存。养其真静,为动之根。周流泛观,忘己与物。万生芸芸,莫不自得。咏归于雩,嗟逝在川。去圣虽远,微言尚传。沈君斋居,从事于此。愿言谁师?子程伯子。

笔铭

用欲圆,体欲劲,书而执之在心正。

赋(二篇)

鹤瓢赋

宁真馆李高士,遇青城黄老师遗一瓢,其形肖鹤,刳为饮器,名曰“鹤瓢”。尝出以饮启,因为之赋。

月华子夜宿玄馆,梦游太微。见一古士,其状实希。长颈密齿,不臞而肥。苦叶被体,服非羽衣。翩然来前,自称庖氏。少生魏园,长入吴市。慕高躅于烟霞,离旧根于泥滓。云翼未成,海路空指。不食穷年,落而已。握手终欢,愿托于子。

觉而占之,既喜且惊。当得异物,莫测其名。匪胎以化,乃实而成。不解飞骞,历历善鸣。未足御仙客之举,但可挹圣人之清者欤?

案未敛策,户响剥啄。起逢老翁,曳杖矍铄。远有携而见遗,乃质刳而形鹤。月华子掀髯而笑曰:“尔青田之族、赤壁之侣,竟混草木而零落耶?畴昔之夜,吾与尔有约矣。”于是扫苔轩,启松阁,分半壁以留栖,命一壶以对酌。不扃怨夜之笼,不贮回春之药。誓将共浮沉于沧溟,同上下于寥廓。

青丘生过之,出以为乐。生诮之曰:“夫道贵无累,始能有得。此盖许由弃之以全名,卫公好之而丧国。吾谓子遗身而超世,尚何留意而玩物?”月华子耳若不闻,引满欲醺,拊之而歌曰:“昂藏兮支离,尔生兮何奇?行则佩兮饮则持,与翱翔兮千岁期。唯游无何兮,余非吾之所知。”

闻早蛩赋

至正丙午五月十三日,夜坐中庭,闻蟋蟀之声,感而有赋。)

龙集丙午,仲月维夏。祝融当衡,蓐收伏驾。长炎氛之兴昼,欣湛露之流夜。于是莲塘涵清,梧馆棨静。纤𫄨方御,轻箑未屏。息号蝉之繁喧,罢栖鹊之暗警。何阴蛩之忽鸣,寤馀寐而独省。稍入户而侵帏,才缘阶而傍井。若暑徂而律变,簟色凄兮欲冷。迅飙发兮骚骚,斜汉回兮耿耿。方其或咽如啼,或激如啸。喓喓孤吟,啧啧相吊。荫浅莎之蒙笼,翳深丛之窈窕。已厌闻而愈逼,乍欲寻而莫照。含清商之至音,非假器而为妙。促素机之惰工,乱朱瑟之哀调。未连响于络纬,依明于熠耀。若乃静院闲宫,荒园废驿,草长幽扉,苔滋坏壁,候月光而未旦,听雨声而乍夕。久弃长嫠之妇,远寓穷居之客,莫不对境兴愁,揽衣动戚。谬感年之将逝,误惊寒之已积。影就烛而谁依?泪横襟而自滴。不待风凋汉苑之柳,霜陨湘皋之兰。苟斯声之接耳,即掩抑而摧残。余何为而亦起,答悲韵而长叹。

闻七月而在野,实诗人之所志。今胡早而不然?岂天时之或异?乘火令之中衰,应金气而先至。推象类而占之,若有兆夫兵沴。然物生兮何常,庸讵测夫玄意。抱微忧而何言,返中闺而复睡。

题(三篇)

题天池图小引

吴华山有天池石壁。《老子枕中记》云:“其地可度难。”盖古灵壤也。元泰定间,大痴黄先生游而爱之,为图四三本,而池之名益著。此为其弟子李可道所画,尤得意者也。温陵陈彦廉得之,求余赋诗其上。或云:此庐山天池景也。余未有以辩。然旧见别本张贞居题之,首句云:“尝读《枕中记》。”则亦以为华山池矣。前辈言贞居与大痴数同游于此,则其言信可征,初不必舍此而取彼也。因为赋长歌,欲张吾乡之山水,使与香炉、九老争高云。

题朱达悟传后

余旧闻达悟善恢语,当其抵掌剧谈,虽贵富可畏人,皆狎侮之,然人不以为忤。闻其说,莫不捧腹绝倒。达悟亦仰天大笑,不自知其冠缨索绝也。以是优游自终。世之戚戚计得失,未尝一伸眉破颜者,视达悟为何如哉?观其以达悟自号,岂果有所得者欤?

题高士敏辛丑集后

论文者有山林、馆阁之目,文岂有二哉?盖居异则言异,其理或然也。今观宗人士敏《辛丑集》,有舂容温厚之辞,无枯槁险薄之态,岂山林、馆阁者乎?昔尝有观人之文而知其必贵者,吾于士敏亦然。嗟夫,吾宗之衰久矣!振而大之者,其在斯人欤!

跋(十篇)

跋眉庵记后

右嘉陵杨君《眉庵记》,谓眉无用于人之身,故取以自号。夫女之美者,众嫉其蛾眉;士之贤者,人慕其眉宇而不及口鼻耳目,则眉岂轻于众体哉?盖众体皆有役,眉安于其上,虽无有为之事,而实瞻望之所趋焉,其有类乎君子者矣。世方以仆仆为忠,察察为智,安重而为国之望者,则以为无用。杨君亦有感于是欤?读之为之太息。

跋王右军墨迹

右军书在人间者甚少,得唐人临本,已为尤物。况近世兵燹之馀,图籍扫地,此卷独存,真岿然鲁灵光也。郭君好古,必知所宝藏矣。

跋松雪临兰亭

吴兴公平生临《兰亭》最多,此卷乃为钱塘仇伯寿所临者,自识曰:“余得意书也。”岂公亦尝有未得意者邪?抑以世真知其得意者少,故特表而出邪?

跋松雪书洛神赋

赵魏公行草写《洛神赋》,其法虽出入王氏父子间,然肆笔自得,则别有天趣。故其体势逸发,真如见矫若游龙之入于烟雾中也。

跋徐氏族谱后

吴邑徐良辅,惧其先德之将泯,宗党之日疏,与后世子孙之昧其所自出也,乃谱其族系,自太学生揆而下,凡十二世,合数十百人,其用心亦厚矣。间以示余。余闻吾乡先正范文正公尝言:“族之人虽有亲疏,自祖宗视之,则皆子孙也。”故为执政日,买田以赡其族,今所谓义庄,距良辅之居,实不远一舍。良辅亦尝游观而兴慕哉!虽约居韦布,力未得为公之为,然能推其意于宗族之间,庆吊以展其情,燕合以辩其序,闵其幼孤,周其匮乏,则是谱不为虚器矣。良辅曰“吾志也,请书以自勉”。遂书于编后而归之。

跋吕忠肃与魏太常唱和诗后

右二诗,江夏魏公在元至正间,赠吕忠肃公而作,忠肃答章所谓“诵君与我诗”者是也。方先生以愚尝为录忠肃之诗于卷,而公诗则未见焉。览者或未知所自,公间以示启,遂请书附于左,以见有唱斯和之义。夫古者兴运之佐,多伏于衰季之世,得硕望之士器遇以为知己者,固非一人,然未有如二公之相赠以言流于篇咏者也。公于忠肃,则期之重而无苟悦干名之辞;忠肃于公,则知之深而有乐天感时之意。录而传之,亦可以见前辈风谊之厚也矣。

跋张长史春草帖

少陵观张旭草圣,极叹其妙。至东坡题王逸少帖,则诋张为书工。昌黎《石鼓歌》,则又诋王为俗书。是三公之言何戾耶?盖王之于石鼓,张之于王,其书固不可同语。然诗人词气抑扬,不无太过。论者遂欲以为口实,未为知书者也,亦未为知诗者也。世人不以韩言而短王,又可以苏言而少张欤?因观长史《春草帖》偶书。

跋兰亭

近临川饶氏家多法书,藏《兰亭》数十本。晚始获定武一刻,酬以厚直,每有至宝难得之叹。今此本纸墨尤旧,饶已殁,惜不令一见之。

跋张外史自书杂诗

贞居始学书于赵文敏,后得茅山碑,其体遂变。故字画清遒,有唐人风格。诗则出于苏、黄而杂以己语,其意欲自为一家也。近代浮屠之名能诗与书者虽众,然亦不能两美,况道流之久乏人哉?此其自书杂诗也,古律行草,各臻其妙,宜子英之慎与而彦廉之喜得矣。

跋沟南诗后(张端,字希尹)

右沟南张先生诗若干首,格律深稳,不尚篆刻,而往往有会理切事之语,盖能写其胸中之趣者也。先生平日所著甚富,此诗其子藻仲掇拾于兵毁之馀者尔。然观者如尝旨于鼎,一脔可知矣。嗟夫!前辈凋谢,雅音寥寥,幸先生犹康强,方归卧黄山之阳,咏歌升平,所得当未止也。藻仲尚谨录之。

评史(六篇)

商鞅范雎

鞅、雎之相秦也,其罪同,其祸则异,何哉?受谏不受谏也。

夫鞅以残刻之资事孝公,下变法之令,以毒秦人,至刑公子虔,黥公孙贾。尝论囚而渭水尽赤,盖仁民之道丧也。雎以倾危之性事昭襄王,进近攻之计以亡山东之诸侯,至罢穰侯,废太后,逐泾阳、华阳君,盖亲亲之道灭矣。然雎闻蔡泽之言,则谢病而归,卒完首领;鞅闻赵良之说,则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政,徘徊而不忍去,卒受车裂之惨。二人者虽皆不足言,然以此则雎为犹胜哉?呜呼!进退祸福之几,观鞅、雎之事,后之人亦可以少鉴矣。

四公子

余尝怪四公子好客,而所养皆纵横、游侠之流,故其功烈之卑如此。使得天下之贤而礼之,则其所就何如哉?及观其书门无招谏,执辔屠市,与比食谢躄之事,虽不皆中于道,然其屈己下人之意可称矣。又观其客,污隐困厄以待知己,一遇稍薄,则相率而去之,虽不皆合于义,然其忘人重己之意可尚矣。后之时君与士大夫固皆耻之,相与言曰:“我所求者,道德之士也。”曰:“我所学者,圣贤之徒也。”然而下人者未甚至,重己者弗甚笃,则是名过而实不及也,可胜叹哉!

樊哙

樊哙,武夫也。尝携剑摧锋,从沛公以芸菑垦害。人所壮之者,不过以其能脱戏下之急尔。余窃以哙有可贤者焉。

初沛公之入咸阳也,见秦之宫室帷帐宝货妇女,欲留居之,因哙之谏,遂迁屯霸上。不然,则逸欲遽生,蹈亡秦之覆辙,何以慰父老之心,起范增之畏,而解项籍之怒乎?恐汉之为汉,未可知也。史言当时诸将皆争取金帛财物,萧何独先入收丞相府图籍藏之。观哙之能谏上,则其不为是可知矣。及高帝既老,尝有疾,恶见人,诏户者无得入群臣。何虽为相,亦莫知为计也。哙排闼而入,见上独枕一宦者卧,因流涕以片言悟之。其忧深虑远,有可为大臣者矣,岂绛、灌等比邪?

而或者乃以帝尝欲杀哙,恐百岁后从吕氏叛也。嗟夫!哙起屠狗,以至封侯,亦足矣,况其贤如是乎?且帝素少恩,又何有于一哙,论者诚刻矣哉!

羊祜

昔夏桀不道,汤使伊尹往问就之,盖谓桀虽暴虐,能用伊尹,则其民有苏息之惠,而我无往诛之劳。五往而桀卒至不用,乃知桀之恶终不可改,故不得已而伐之。圣人之志在救民,而非富天下也如此。

自三代而下,一以功利相侵夺,欲求其仿佛先王之道者蔑矣。而羊祜之守襄阳,独能以德熏其邻。每用兵,刻日方战,不为掩袭之计。诸将有欲进谲计者,则饮以醇酒,不使得言。军行吴境,刈谷为粮,皆计所侵送绢偿之。每游猎,常止晋地,所得禽兽,或先为吴人所伤者,皆送还之。于是轻裘缓带,雍容铃阁,而信义之风蔼然被于江汉之间。余固尝善之,谓其非以功利相侵夺者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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凫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