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康有为论革命书
作者:章太炎
1903年
1902年,康有为发表《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可行革命书》,坚持君主立宪。章太炎针锋相对地写了《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于1903年6月刊印为小册子发行,旋经章士钊节录,以《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为题在同年6月29日《苏报》上发表。

长素足下:读《与南北美洲诸华商书》,谓中国衹可立宪,不能革命,援引今古,洒洒万言。呜呼长素,何乐而为是邪?

  热中于复辟以后之赐环,而先为是龃龉不了之语,以耸东胡群兽之听,冀万一可以解免,非致书商人,致书于人也。夫以一时之富贵,冒万亿不韪而不辞,舞词弄札,眩惑天下,使贱儒元恶为之则已矣;尊称圣人,自谓教主,而犹为是妄言,在己则脂韦突梯以佞人已耳,而天下之受其蛊惑者,乃较诸出于贱儒元恶之口为尤甚。吾可无一言以是正之乎?谨案长素大旨,不论种族异同,惟计情伪得失以立说。

  虽然,民族主义,自大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潜在,远至今日,乃始发达,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长素亦知种族之必不可破,于是依违迁就以成其说,援引《匈奴列传》,以为上系淳维,出自后。夫满洲种族,是曰东胡,西方谓之通古斯种,固与匈奴殊类。虽以匈奴言之,彼既大去华夏,永滞不毛,言语政教,饮食居处,一切自异于域内,犹得谓之同种也邪?智果自别为氏,氏变族为家,名号不同,谱牒自异。况于戕虐祖国,职为寇雠,而犹傅以兄弟急难之义,示以周亲𣏕附之恩,巨缪极戾,莫此为甚。

  近世种族之辨,以历史民族为界,不以天然民族为界。藉言天然,则褅祫海藻,享祧猿蜼,六洲之氓,五色之种,谁非出于一本,而何必为是聒聒者邪?

  长素又曰:鲜卑等族,以至所改九十六姓,大江以南,骆越广,今皆与中夏相杂,恐无从检阅姓谱而攘除之。不知骆越广,皆归化人而非陵制人者也。五胡北,始尝宰制中华,逮乎统一,族自主,则亦箸土傅籍,同为编氓,未尝自别一族,以与人相抗,是则同于醇化而已。日本定法,夙有蕃别,近制,亦许归化。此皆以己族为主人,而使彼妥吾统治,故一切可无异视。今彼满洲者,其为归化人乎?其为陵制人乎?堂子妖神,非郊丠之教;辫发璎珞,非弁冕之服;书国语,非之文。徒以尊事孔子,奉行儒术,崇饰观听,斯乃不得已而为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术、愚民之计。若言同种,则非使人为种,乃适使人为种也。长素大同公理非今日即可全行。然则今日固为民族主义之时代,而可溷殽以同薰莸于一器哉?时方据乱而言大平,何自悖其三世之说也?

  长素二说,自知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得已复援引《春秋》,谓其始外,终则等视。不悟二域,《禹贡》既列于九州,国土种类,素非异实。徒以王化陵夷,自守千里,远方隔阂,沦为要荒。而文化语,无大殊绝,《世本》谱系,犹在史官;一日自通于上国,则自复其故名,岂满洲之可与共论者乎?

  至谓衣服辫发,人已化而同之,虽复改为之服,反觉不安。抑不知此辫发服者,将强迫以成之邪?将安之若性也?入裸国,被发文身,墨子,锦衣吹笙,非乐而为此也。强迫既久,习与性成,斯固不足以定是非者。吾闻之世,人皆蓄发,不及十年,而之师摧陷氏,复从髡薙。是时朋侪相对,但觉纤首锐颠,形状噩异。然则蓄发之久,则以蓄发为安;辫发之久,则以辫发为安。向使满洲制服,涅齿以黛,穿鼻以金,刺体以龙,涂面以垩,恢诡殊形,有若魑魅,行之二百有六十年,而人亦安之,无所怪矣。不问其是非然否,而惟问其所安,则所谓祖宗成法不可轻变者,长素亦何以驳之乎?野蛮人有自去其板齿,而反讥有齿者为犬类,长素之说,得无近于是邪?

  种种缪戾,由其高官厚禄之性素已养成,由是引犬羊为同种,奉豭尾为鸿宝,向之崇拜《公羊》,诵法《繁露》,以为一字一句皆神圣不可侵犯者,今则并其所谓“复九世之仇”而亦议之。其曰:扬州十日之事,与白起项羽无异。岂不曰之裔未有报之裔者,则满洲亦当同例也。岂知,本非殊种,一旦战胜而击坑之者,出于二人之指靡,非出于士卒全部之合意。若满洲者,固人人欲尽种而屠戮之,其非为豫酋一人之志可知也。是故之仇,不过仇其一人;族之仇满洲,则当仇其全部。且今之握图籍、操政柄者,岂犹是之胤胄乎?三后之姓,降为舆台,宗支荒忽,莫可究诘,虽欲报复,乌从而报复之?至于满洲,则不必问其宗支,而全部自在也;不必稽其姓名,而政府自在也。此则枕戈剚刃之事,已不能施于,而族犹可施于满洲,章章明矣。明知其可报复,犹复饰为喑聋,甘与同壤,受其豢养,供其驱使,宁使族无自立之日,而必为满洲谋其帝王万世、祈天永命之计,何长素之无人心一至于是也!

  长素又曰:所谓奴隶者,若波兰之属于印度之属于南洋之属于吕宋之属于西班牙,人民但供租税,绝无政权,是则不能不愤求自立耳。若国朝之制,平等,人有才者,匹夫可以为宰相。自同治年来,,迭相柄政,,倚为外相,二邸,但拱手待成耳。即今除荣禄邸外,何一非人为政?若夫政治不善,则全由之旧,而非满洲特制也。然且举世廷杖、镇盗、大户加税、开矿之酷政而尽除之。圣祖立一条鞭法,纳丁于地,永复差徭,此之所无,大地万国所未有。日移变,吾四万万人必有政权自由,可不待革命而得之也。夫所谓奴隶者,岂徒以形式言邪?诸将,倚畀虽重,位在藩镇,蕞尔弹丸,未参内政。且福康安一破台湾,而遂有贝子郡王之赏;反噬氏,挈大圭九鼎以付满洲,爵不过通矦,位不过虚名之内阁。氏在日,犹必谄事官文,始得保全首领。较其轻重,计其利害,岂可同日而道!近世军机首领,必在宗藩。夫大君无为而百度自治,为首领者,亦以众员供其策使。彼二邸之仰成,而之有事,乃适见此为奴隶而彼为主人也。阶位虽高,犹之阉宦仆竖而赐爵仪同者,彼固仰承风旨云尔,曷能独行其意哉!

  一条鞭法,名为永不加赋,而耗羡平馀,犹在正供之外。徭役既免,民无恶声,而舟车工匠,遇事未尝获免。彼既以南米供给驻防,亦知民志不怡,而不得不藉美名以媚悦之。

  弘历,数次南巡,强勒报效,数若沙,己居之美名,而使佞幸小人闲接以行其聚敛,其酷有甚于加税、开矿者。观唐甄之《潜书》与袁枚之《致黄延桂书》,则可知矣!庄生有云:狙公赋芋,朝三暮四,众狙皆怒,朝四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此正满洲行政之实相也。况于廷杖虽除,诗案史祸,较诸廷杖,毒螫百倍。康熙以来,名世之狱、嗣庭之狱、景祺之狱、周华之狱、中藻之狱、锡矦之狱,务以摧折人,使之噤不发语。虽李绂孙嘉淦之无过,犹一切被赭贯木以挫辱之。

  至于近世,戊戌之变,长素所身受,而犹谓满洲政治为大地万国所未有,呜呼!斯诚大地万国所未有矣!李陵有言:“子为臣,安得不云尔乎?”

  夫长素所以不奴隶,力主立宪,以摧革命之萌芽者,彼固终日屈心忍志以处奴隶之地者尔。欲言立宪,不得不以皇帝为圣明,举其诏旨,有云“一夫失职,自以为罪”者,而谓亟亟欲开议院,使国民咸操选举之权以公天下,其仁如天,至公如地,视天位如敝屣,然后可以言皇帝复辟而宪政必无不行之虑。则吾向者为《正仇满论》,既驳之矣。

  盖自乙未以后,彼“圣主”所长虑却顾、坐席不暖者,独大后之废置我耳。殷忧内结,智计外发,知非变法,无以交通外人得其欢心;非交通外人得其欢心,无以挟持重,而排沮大后之权力。载湉小丑,未辨菽麦,铤而走险,固不为满洲全部计。长素乘之,投闲抵隙,其言获用。故戊戌百日之政,足以书于盘盂,勒于锺鼎,其迹则公,而其心则衹以保吾权位也。曩令制度未定,大后夭殂,南面听治,知天下之莫予毒,则所谓新政者,亦任其迁延堕坏而已。非直堕坏,长素所谓拿破仑第三新为民主,力行利民,已而夜宴伏兵,擒议员百数及知名士千数,尽置于狱者,又将见诸今日。何也?两族,固莫能两大也。

  今以满洲五百万人,临制族四万万人而有馀者,独以腐败之成法愚弄之、锢塞之耳!使人一日开通,则人固不能晏处于域内,如之抚匈牙利之御东罗马也。

  人情谁不爱其种类而怀其利禄,夫所谓圣明之主者,亦非远于人情者也,果能敝屣其黄屋而弃捐所有,以利人邪?

  藉曰其出于至公,非有畛域之见,然而新法犹不能行也。何者?人虽顽钝无计,而其怵惕于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顽钝愈甚,团体愈结,五百万人同德戮力,如生番之有社寮。是故人无民权,而满洲有民权,且有贵族之权者也。虽无大后,而掣肘者什伯于大后;虽无荣禄,而掣肘者什伯于荣禄。今夫建立一政,登用一人,而肺腑昵近之地,群相讙𫍢,朋疑众难,杂沓而至,自非雄杰独断如大彼得者,固弗能胜是也。

  四子,于皆葭莩姻娅也;靖言庸回,而亦不得不任用之。今其所谓“圣明之主”者,其聪明文思,果有以愈于邪?其雄杰独断,果有以侪于大彼得者邪?往者戊戌变政,去五寺三巡抚如拉枯,独驻防则不敢撤。彼“圣主”之力与满洲全部之力,果孰优孰绌也?由是言之,彼其为私,则不欲变法矣;彼其为公,则亦不能变法矣。长素徒以诏旨美谈视为实事,以此诳耀天下。独不读鐂知几载文》之篇乎?谓以后,“诏敕皆责成群下”,藻饰既工,事无不可,故观其政令,则不如;读其诏诰,则再出。此足以知戊戌行事之虚实矣。

  且所谓立宪者,固将有上下两院,而下院议定之案,上院犹得以可否之。今上院之法定议员,谁为之邪?其曰皇族,则亲王、贝子是已;其曰贵族,则八家与内外𫎇是已;其曰高僧,则达赖班禅是已。是数者,皆族之所无而异种之所特有,是议权仍不在人也。所谓“平等”者,必如二国并建政府而统治于一皇,为双立君主制而后可。使东三省尚在,而满洲大长得以兼统人,吾民犹勉自抑制以事之。今者满洲故土既攘夺于人,失地当诛,并不满洲君主,而何双立君主之有?夫戴此失地之天囚以为族之元首,是何异取罪人于囹圄而奉之为大君也!乃曰:朋友之交犹贵久要不忘,安有君臣之际,受人之知遇,因人之危难,中道变弃,乃反戈倒攻者!

  诚如是,则载湉者,固长素之私友而族之公仇也。况满洲全部之蠢如鹿豕者,而可以不革者哉?

  虽然,如右所言,大抵关于种类,而于情伪得失未暇论也,则将复陈斯旨,为吾族筹之可乎?

  长素以为革命之惨,流血成河,死人如麻,而其事卒不可就。然则立宪可不以兵刃得之邪?既知诸国,数经民变,始得自由议政之权。民变者,其徒以口舌变乎?抑将以长戟劲弩飞丸发旝变也?近观日本,立宪之始,虽徒以口舌成之,而攘夷覆幕之师在其前矣。使前日无此血战,则后之立宪亦不能成。故知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为立宪所无可幸免者。长素亦知其无可幸免,于是迁就其说以自文,谓以君权变法,则之政术器蓺可数年而尽举之。夫如是,则固君权专制也,非立宪也。阔普通武之请立宪,天下尽笑其愚,岂有立宪而可上书奏请者?立宪可请,则革命亦可请乎?以一人之诏旨立宪,宪其所宪,非大地万国所谓宪也。长素虽与载湉久处,然而人心之不相知,犹挃一体而体不知其痛也。载湉亟言立宪,而长素信其必能立宪;然则今有一人执长素而告之曰“我当酿四大海水以为酒”,长素亦信其必能酿四大海水以为酒乎?夫事之成否,不独视其志愿,亦视其才略何如。长素之皇帝圣仁英武如彼,而何以刚毅能挟力以尼新法,荣禄能造谣诼以耸人心,各督抚累经严旨皆观望而不辨,甚至章京受戮,己亦幽废于瀛台也?君人者,善恶自专,其威大矣,虽以文母之抑制,佞人之谗嗾,而秦始皇之在位,能取大后嫪毐不韦而踣覆之。今载湉何以不能也?幽废之时,犹曰爪牙不具。乃至庚子西幸,日在道涂,已脱幽居之轭,尚不能转移俄顷,以一身逃窜于南方,与大后分地而处,其孱弱少用如此。是则仁柔寡断之主,汉献唐昭之俦耳。大史公:“为人君父而不知《春秋》之义者,必𫎇首恶之名。”是故志士之任天下者,本无实权,不得以成败论之,而皇帝则不得不以成败论之。何者?有实权而不能用,则不得窃皇帝之虚名也。夫一身之不能保而欲其与天下共忧,督抚之不能制而欲其使万姓守法,庸有几乎!

  事既无可柰何矣,其明效大验已众著于天下矣。长素则为之解曰:幽居而不失位,西幸而不被弑,是有天命存焉。王者不死,可以为日必能立宪之征。呜呼!王莽渐台之语曰:“天生德于予,兵其如予何!”今之载湉,何幸有长素以代为王莽也。必若图录有征,符命可信,则吾亦尝略读纬书矣。纬书尚,《中庸》一篇固为赞圣之颂,往时宋翔凤辈,皆尝附之三统三世,谓可以前知未来,虽长素亦或竺信者也。然而《中庸》以“天命”始,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终。“天命”者,满洲建元之始也;“上天之载”者,载湉满洲末造之亡君也。此则建夷之运,终于光绪奴儿哈赤之祚,尽于二百八十八年。语虽无稽,其彰明较箸,不犹愈于长素之谈“天命”者乎?

  要之,拨乱反正,不在“天命”之有无,而在人力之难易。今以革命比之立宪,革命犹易,立宪犹难。何者?立宪之举,自上言之,则不独专恃一人之才略,而兼恃万姓之合意;自下言之,则不独专恃万姓之合意,而兼恃一人之才略。人我相待,所倚赖者为多。而革命则既有其合意矣,所不敢证明者,其才略耳。然则立宪有二难,而革命独有一难,均之难也,难易相较,则无宁取其少难而差易者矣。虽然,载湉一人之才略,则天下信其绌矣。而谓革命党中必无有才略如华盛顿拿破仑者,吾所不敢必也。虽华盛顿拿破仑之微时,天下亦岂知有华盛顿拿破仑者?而长素徒以阿坤鸦度一蹶不振相校。今天下四万万人之材性,长素岂尝为其九品中正而一切检察差第之乎?藉曰此魁梧绝特之彦,非中国今日所能有,固中国人矣,中国亦望有之主出而革命,使本种不亡已耳,何必望其极点如华盛顿拿破仑者乎?

  长素以为中国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旧俗俱在,革命以后,必将日寻干戈,偷生不暇,何能变法救民,整顿内治。夫公理未明、旧俗俱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独可立宪,此又何也?岂有立宪之世,一人独圣于上而天下皆生番野蛮者哉?虽然,以此讥长素,则为反唇相稽,校轸无已,吾曰不可立宪,长素犹曰不可革命也。则应之曰: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且勿举二圣,而举末之李自成李自成者,迫于饥寒,揭竿而起,固无革命观念,尚非今日广西会党之侪也。然自声势稍增,而革命之念起;革命之念起,而剿兵救民赈饥济困之事兴。岂李自成生而有是志哉?竞争既久,知此事之不可已也。虽然,在李自成之世,则赈饥济困为不可已;在今之世,则合众共和为不可已。是故以赈饥济困结人心者,事成之后,或为枭雄;以合众共和结人心者,事成之后,必为民主。民主之兴,实由时迫之,而亦由竞争以生此智慧者也。征之今日,义和团初起时,惟言“扶灭洋”,而景廷宾之师,则知灭洋矣。今日广西会党,则知不必开衅于西人,而先以扑灭满洲、剿除官吏为能事矣。唐才常初起时,深信人,密约漏情,乃卒为其所卖。今日广西会党,则知己为主体而西人为客体矣。人心进化,孟晋不已。以名号言,以方略言,经一竞争,必有胜于前者。今之广西会党,其成败虽不可知,要之,继此而起者必视广西会党为尤胜,可豫言也。然则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

  长素以为今之言革命者,或托外人运械,或请外国练军,或与外国立约,或向外国师。卒之堂堂大国,谁与乱党结盟,可取则取之耳。吾以为今日革命,不能不与外国委蛇,虽极委蛇,犹不能不使外人干涉。此固革命党所已知,而非革命党所未知也。日本之覆幕也,人尝通情于大将军,欲为代平内乱。大将军之从之与否,此固非覆幕党所能豫知,然以人情自利言之,则从之为多数而不从为少数,幸而不从,是亦覆幕党所不料也。而当其歃血举义之时,固未尝以其必从而少沮。今者人知恢复略有萌芽,而长素何忍以逆料未中之言,沮其方新之乎?

  乌呼!生二十世纪难,知种界难,新学发见难,直人心奋厉时难。

  前世圣哲,或不遇时,今我国民,幸睹精色。哀哀种,系此刹那,谁无父母,谁无心肝,何其夭阏之不遗馀力,幸同种之为奴隶以必信其言之中也!且运械之事,不可无,而师之举,不必果有。今者西方数省,外稍负海,而内有险阻之形,可以利用外人而不为外人所干涉者,亦未尝无其地也。略得数道,为之建立政府,百度维新,庶政具举。彼外人者,亦视利所趋耳,未成则欲取之,小成则未有不为与国者,而何必沾沾多虑为乎!

  世有谈革命者,知大事之难举,而言割据自立;此固局于一隅,所谓井底之蛙不知东海者,而长素印度成事戒之。虽然,吾固不主割据,犹有辩护割据之说在,则以割据犹贤于立宪也。夫印度𫎇莫卧尔朝,以成各省分立之,卒为人蚕食,此长素所引为成鉴者。然使莫卧尔朝不亡,遂能止人之蚕食邪?当莫卧尔一统时,印度已归于异种矣,为𫎇所有与为人所有,二者何异?使非各省分立,则前者为𫎇时代,后者为英吉利时代,而印度本种并无此数十年之国权。夫终古不能得国权,与暂得国权而复失之,其利害相越,岂不远哉!语曰:“不自由,无宁死”,然则暂有自由之一日而明日自刎其㗋,犹所愿也,况绵延至于三四十年乎!且以印度情状比之中国,则固有绝异者。长素《论印度亡国书》,谓其文学工蓺远过中国,历举书籍见闻以为证。不知热带之地,不忧冻饿,故人多慵惰,物易坏烂,故薄于所有观念,是故婆罗、释迦之教,必见于印度而不见于异地,惟其无所有观念,而视万物为无常,不可执箸故。此社会学家所证明,无可遁者也。夫薄于所有观念,则国土之得丧,种族之盛衰,固未尝㮣然于胸中。当释迦出世时,印度诸国已为波斯属州。今观内典,徒举比邻诸王而未见波斯皇帝,若并不知己国之属于波斯者。厥有愤发其所能自树立者,独阿育王一家耳。近世各省分立之举,亦其出于偶尔而非出于本怀,志既不坚,是故迁延数世,国以沦丧。夫欲自强其国种者,不恃文学工蓺,而惟视所有之精神。中国之地人情,少流散而多执箸,其贤于印度远矣。自甲申沦陷,以至今日,愤愤于腥膻贱种者,何地蔑有!其志坚于印度,其成事亦必胜于印度,此宁待蓍蔡而知乎?

  若夫今之人,判涣无群,人自为私,独甚于之季,是则然矣。抑谁致之而谁迫之邪?吾以为今人虽不尽以逐为职志,或有其志而不敢讼言于畴人,然其轻视鞑靼以为异种贱族者,此其种性根于二百年之遗传,是固至今未去者也。往者陈名夏钱谦益辈,以北面降虏,贵至阁部,而未尝建白一言,有所补助,如之于大宗范质之于蓺祖者。彼固曰异种贱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其存听之,其亡听之。若曰为之驰驱效用而有所补助于其一姓之永存者,非吾之志也。理学诸儒,如熊赐履象枢陆陇其朱轼辈,时有献替,而其所因革,未有关于至计者。虽之所为,亦曰建殊勋、博高爵耳!功成而后,于其政治之盛衰、宗稷之安危,未尝有所筹画焉,是并拥护一姓而亦非其志也。其朝士,入则弹劾权贵,出则搏击豪强,为难能可贵矣;次即束身自好,优游卒岁,以自处于朝隐;而下之贪墨无蓺、怯懦忘耻者,所在皆是。三者虽殊科,要其大者不知会计之盈绌,小者不知断狱之多寡,苟得廪禄,以全吾室家妻子,是其普通之术矣。无,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固二百年而不变也。之末世,五遭倾覆,一命之士,文学之儒,无不建义旗以抗仇敌者,下至贩夫子,儿童走卒,执志不屈而仰药剚刃以死者,不可胜计也。今者北京之破,民则愿为外国之顺民,官则愿为外国之总办,食其俸禄,资其保护,尽顺天城之中,无不牵羊把茅,甘为贰臣者。若其不事异姓,躬自引𣲺,搢绅之士,殆无一人焉。无,亦曰异种贱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为立于其朝者,特曰冠貂蝉、袭青紫而已。其为满洲之主则听之,其为之主则听之,本陈名夏钱谦益之心以为心者,亦二百年而不变也。然则满洲弗逐,而欲士之争自濯磨,民之敌忾效死,以期至乎独立不羁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浸微浸衰,亦终为之奴隶而已矣。非种不锄,良种不滋,败群不除,善群不殖,自非躬执大彗以除其故家污俗,而望禹域之自完也,岂可得乎?以上录旧著《正仇满论》。

  夫以种族异同,明白如此,情伪得失,彰较如彼,而长素犹偷言立宪而力排革命者,宁智不足、识不逮邪?吾观长素二十年中,变易多矣。始孙文倡义于广州长素尝遣陈千秋林奎往,密与通情。及建设保国会,亦言“保中国不保大清”,斯固志在革命者。未几,瞑瞒于富贵利禄,而欲与素志调和,于是戊戌柄政,始有变法之议。事败亡命,作衣带诏,立保皇会,以结人心。然庚子汉口之役,犹以“借遵皇权”,密约唐才常等,卒为张之洞所发。当是时,素志尚在,未尽澌灭也。氏既亡,保皇会亦渐溃散。长素自知革命之不成,则又瞑瞒于富贵利禄,而今之得此,非若畴昔之易,于是宣布是书,其志岂果在保皇立宪邪?亦使人闻之,而曰长素固忠贞不贰,竭力致死以保我满洲者,而向之所传,“借遵皇权”“保中国不保大清”诸语,是皆人之所以诬长素者,而非长素故有是言也。荣禄既死,那拉亦耄,载湉春秋方壮,日复辟,必有其期,而满洲之新起柄政者,其力权藉或不如荣禄诸奸,则工部主事可以起复,虽内阁军机之位,亦可以觊觎矣。长素固云“穷达一节,不变塞焉。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抑吾有为长素忧者。曏日革命之议,哗传于人间,至今未艾。陈千秋虽死,孙文林奎尚在;唐才常虽死,张之洞尚在;保国会之微言不箸竹帛,而入会诸公尚在;其足以证明长素之有志革命者,不可件举,虽人之愚𫎇,亦未必遽为长素欺也。呜呼哀哉!“南海圣人”,多方善疗,而梧鼠之技,不过于五,亦有时而穷矣。人既不可欺,富贵既不可复,而反使遗胄受其𫎇蔽,而缓于自立之图。惜乎!己既自迷,又使人沦陷,岂直二缶钟惑而已乎!此吾所以不得不为之辨也。

  若长素能跃然祗悔,奋厉朝气,内量资望,外审时,以长素魁垒耆硕之誉闻于禹域,而弟子亦多言革命者,少一转移,不失为素王玄圣。后王有作,宣昭国光,则长素之像𪨦立于星雾,长素之书尊臧于石室,长素之迹葆覆于金塔,长素之器配崇于铜柱,抑亦可以尉荐矣。藉曰死权之念,过于殉名,少安无躁,以待新皇。虽长素已槁项黄馘,卓茂之尊荣,许靖之优养,犹可无操左契而获之。以视名实俱丧、为天下笑者何如哉?

书此,敬问起居,不具。

章炳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