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祯宫词 清 贵池刘城伯宗 撰

  天启宫词

  阊阖新回晕月风,龙旗斧钺下高空。

  依稀偶语听难了,南海子里老王公。

  莲漏投签已几回,金铺屈戌锁难开。

  火城忽簇仙韶动,奉圣夫人休沐来。

  经筵故事不容差,一例先生赐吃茶。

  早已叩头宣谢去,排当大内好喧哗。

  乐撤更深御寝安,喧争惊起玉阑干。

  圣恩问取人情愿,判许和鸣结采鸾。

  汉帝椒风绝等侪,六宫粉黛枉金钗。

  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凌波窄锦鞋。

  旌旗钲鼓彻云霄,讲武彤庭搜与苗。

  堪笑诸臣劳谏草,豹房戎服自先朝。

  上谷云中有奏题,似云烽火接城西。

  圣人正案龟兹舞,未可张惶说鼓鼙。

  圣人自是人伦至,规矩方圆百世师。

  小阁运斤多秘制,唐虞何用命工垂。

  水殿蒲觞太液游,柘袍亲自转船头。

  不因蔡女舟能荡,谁见黄龙负舻浮。

  玉管瑶笙别殿喧,朝看金屋暮长门。

  汉皇不好相如赋,莫把黄金买泪痕。

  青鸟时称王母宣,黄河如泻水衡钱。

  老蟾驾月天宫里,福泽人间谁许先。

  玉面真欺桃李红,年年春到急东风。

  自从王圣承恩宠,对食相怜满汉宫。

  封章连日奏重瞳,镌德衔恩祀上公。

  早见文书房奉进,温纶己票速批红。

  部题阁票旧章同,墨敕何妨自圣衷。

  昨日言官解经好,舜汤执用总皆中。


  崇祯宫词

  天亶吾皇达四聪,早从兴庆受分桐。

  令孜王圣芟夷后,桂殿兰房日正中。

  蛾眉巧笑溢三千,选艺征歌尽可怜。

  不是恩轻及命薄,清心寡欲揭宫前。

  水晶帘照月微明,鸳被迥身梦始惊。

  门外稍听牌子过,鸾舆警跸已闻声。

  昨朝暖阁询边计,今日平台议用人。

  内宴排当迟不御,相传弘治事重新。

  御炉缥渺袅香烟,圣体虔恭再拜天。

  欲卜金瓯如往事,愿求良弼似商贤。

  讲章进到圣情欣,玉儿旋摊披览勤。

  昨日经筵无逸毕,回宫犹阅尚书文。

  升天大祀旷多年,圣主精禋格上玄。

  始自致斋成礼返,祥云直到掖庭缠。

  贞静坤宁紫极俱,两宫贵姊亦规模。

  圣王风化从宫阃,不觅平阳卫子夫。

  缝蜡宵分跋几除,至尊永夜览文书。

  每逢水旱兵戎事,共睹龙颜惨不舒。

  宸极森严兼听全,刺奸密奏戒传宣。

  打来事件朝朝进,短纸牢封奏御前。

  文书识字缺常员,掌监循规也补迁。

  睿圣命题亲试取,抡才不使费金钱。

  大官玉食每从裁,茶饭难循往例开。

  近为恒旸忧侧席,青袍步祷外郊来。

  未容戚里斗繁华,请乞常裁望圣奢。

  御帕黄封恩泽重,时时宣赐到田家。

  尚衣三浣敢言劳,修省连朝又布袍。

  怪得苏杭频减织,水纨阿锡念民膏。

  宵衣每动鼓鼙思,重遣中军往视师。

  敕约频闻救水火,辔衔原不假恩私。

  御案琅函人览多,孝经小学日编摩。

  代言票拟仍涂改,那有闲情看舞罗。

  吾皇仍不语禨祥,忽诏因缘事阐扬。

  因感掌珠天籁语,依稀得见老娘娘。

  拜舞天颜喜气融,东朝册立出中宫。

  齐传列祖希闻事,千载元良迥不同。



海鸥小谱 清 益都赵执信秋谷 撰

  自题二首

  落絮沾泥会有时,鬓丝禅榻最堪思。

  阿难一笑花偏著,合向楞严觅道师。


  晓漏趋朝梦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怀。

  不教名辈轻挥扇,纵恋鲈鱼亦复佳。

  馀放斥既久,不自检饬,浪游南北,多预花酒之筵。颇能谐笑,或杂缀诗词,或间为时人传诵。而实无所接遇。知交辈咸以介静之目归之。甲申岁,客津门。自春徂秋,狎游既数,矫激非情,如海客之于鸥鸟,不自觉其相亲近也。长日无事,戏为纪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

  蕊枝者,西郭人也。当戊寅、已卯间,名噪甚,寻常不可得一见。余以辛己之秋,始游于此,友人百计为致之。寒夕浓阴,红灯深屋,翩然而来,明艳夺目。蒲州老友吴天章先生,当代诗人也。方在座,一转盼间,顿失常度。乃相与为诗品题,杂以嘲谑。属和者,至成帙。时妓适有所避,于余有知己之感,情殊厚。会馀遂东归,颇不能忘。今年再至,则已为有力者所主,不可复见矣。居久之,有为馀传言者,乃相期于他所,叙旧伤离,数语而别。犹持余前时所书便面,容色憔悴,非复曩态。先是,有问于馀者曰:“蕊姬何如?”馀曰:“新荷出水,飞鸟依人。”闻者莫不惝恍自失。及是馀又自失矣,为二绝句示客。

  鸟鹊秋前报好音,人间不信月终沉。

  如何两渡临沧海,不见轻泥蘸客襟。


  照水闲花偏有艳,先霜病叶已难支。

  三年好在游春梦,悔作重寻杜牧之。


  附便面留别词

  蝶恋花

  秋老家山红万叠,何意淹留,断送重阳节!醉裹情怀空自结,鸾环低尽湘帘月。  总为相逢教惜别,明月风帆,乱落霜林叶。暮雨迷离天外歇,寒花付与纷纷蝶。

  天津之西,有村名杨柳青者。临漕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插。然恬雅无嚣陵习,故人多称之。馀始至即得妓,意不甚属。而妓乘余于醉,故馀赠词有“醉浓不省欢娱”之句。后不再至,其妹玉珠则劣矣。

  柳梢青

  无计枝梧,病身陡顿春梦模糊。乱惹间愁,惊开倦眼,斗帐红珠。  醉浓不省欢娱,晓镜里临窥画图。闻道门前烟波澹沲,杨柳萧疏。

  有玉素者,行四,人第称其行第,晋人也。小身常貌,色颇鲜好。至于手足柔纤,肤肌莹腻,时盖罕其辈矣。性尤慧利,工于应对。余始于初夏烛下见之,赠以《南柯子》词。又有句云:“何物比将娇与巧?燕子莺儿”,盖纪实也。然自待过高,意所不惬。虽竭赀力,百计媚之,不能得其欢。其当意者,即无所隐也。用是为雅流所赏,而市儿或嫉之如仇。金钱者反是,流俗艳称之,盖其性颇荡,举动佻急,不能自持。语亦敏给,而皆近俚。惟足趾与素相若。肤色风态,薄似吴娘,可暂见而不可久狎者也。

  南柯子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  瞥眼浑相识,瞢腾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著体欲融时。

  浪淘沙

  微雨过庭墀,新绿离披。玉人和笑近郎时,何物此将娇与巧?燕子莺儿。  杯趁晚风移,漏鼓参差,云间细闪月如眉。灭烛解襟香泽散,一石何辞!

  玉秀者,素之嫂也。春间为何人携往都门,馀未之见。客有能道之者,放逸略似金钱,而姿首珠胜。顷闻在酒筵触忤醉客,以拳挥之,应手而殒,久乃复苏,犹病累月,士人传以为笔。馀戏为长句,以调素妓。曰:

  君不见曲中宜润双芳妍,苦死愿得书生怜。

  蛾眉鸡肋不自惜,伤心不作移栽莲。

  又不见旧院声名马老三,琵琶一曲喧江南。

  一朝摧残值强暴,秋波变血云■鬖。

  情钟我辈古有语,磊落寒酸空自许。

  不及长安侠少年。傲睨当筵力如虎。

  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尊。

  醉中片语不称意,毒手半落消香魂。

  令我忽忆半臂忍寒宋使君,又忆五花杀马王学士。

  不辞白发映红妆,请卿试看风流子。

  馀以康熙甲子有事太原,遂车下太行。中间宴会,多见妙丽。予时年二十有三,眼色所接,交相飞动。徒以简书可畏,强自检束。其后友人有知之者,赞讪相半,馀亦时时自笑也。今适已二十年,馀垂垂老矣。此间诸妓,往往迁自山右。问其年,大都二十年中之所生长者也。而馀乃荒迷潦倒其间,有似补当时之所不足。信乎,有夙分哉。妓以玉名者,素、秀而外,有玉莲、玉葵。以金名者,有金仙、金香。仙妓最与馀荏苒久,莲体貌似真珠,而肌肤腻洁。余曾于月下携其手,因醉后见其胸,殆素之流也。葵白晰多肌,齿甚少,而颇染市气。仙语馀曰:“使是儿从我三月,当入雅流。”此言可以知仙之格调矣。

  仙姿貌中上,而修眉稚齿,风韵体态,近是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以加也。亦能为吴语,数往来馀寓斋。馀赋“不忘”十绝句,仿微之杂忆体。

  其一

  迢迢银汉事难期,冉冉朝云路易迷。

  不忘半窗闻小语,花阴袅袅独来时。(盖其时亦有所主竟能宛转自至也。)

  其二

  药炉烟袅鬓鬟愁,却月长频翠欲流。

  不忘娇多缘咽苦,各人强笑背灯羞。(盖妓有牙病,余强之服药,含燕甚艰,明日良愈。)

  其三

  朝光晃朗久侵奁,云影低迷作挂檐。

  不忘妆成心自赏,双持明镜映疏帘。

  其四

  微风吹月入窗棂,隐约兰汤沃雪声。

  不忘黄昏新浴起,隔帘低唤太凉生。

  其五

  玉盘的砾贮清冰,湿照云鬟亸枕棱。

  不忘搴帷窥午睡,雪肤欲向簟纹凝。

  其六

  晚凉新点曲尘沙,半月微明绛缕霞。

  不忘当筵索疆饮,春来初放小桃花。

  其七

  玻璃波影木兰桡,十里香风飐翠翘。

  不忘新妆间弄水,莲花妒面柳舒腰。

  其八

  绿云撩绕惹春衣,钗燕参差拂镜飞。

  不忘间庭梳结晚,月明风细发香微。

  其九

  高楼云尽月团圆,远水无声夜露干。

  不忘溪风袅衫袖,罗轻如雪厌阑干。

  其十

  新蝉嘒嘒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

  不忘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皆即事叙述,无容溢语耳)


  附初赠三词

  谒金门

  肠欲断。昨暮酒阑人散。明月似知人恋恋,夜深教梦见。  闻道高堂开宴,怅望行云一片。谁送暗香来枕畔?顿成新缱绻。

  女冠子

  薄酣枕上,月澹聪明,相各可怜生。风里纤纤柳,花前恰恰莺。  新欢偏郑重,幽态更轻盈。酒醒寒近晓不胜情。

  清平乐

  晓窗晴曙,黯淡巫山雨。宝镜晶莹香一缕,故傍新妆耳语。  轻衣乍褪夭红,微波暗逗春浓。坐久双蛾颦久,芳心更属谁侬?

  金香者,仙之姊也。与仙名相埒,而仙每称之曰:“是我以上人。”方卧病谢客,惜不得一见之。素琴者,貌不扬,而能歌。好饮,得酒即不自制。或醉则呕吐狼藉,酒徒多与之善。又有素可者,年长矣,而色不衰,素妓亟称之。

  玉如者,秦人也,侨居真定。壬午之春,津有好事者,闻其名而致之。至则不合意,外间人亦无有顾之者。居久之,狼狈而返。明年,别有人携以再来,则声价大起。向之不顾者,皆争邀致。每宴会,以其来否为荣辱。居一年,衣裘鲜华,金帛充牣,而人又稍稍厌之矣。今春复返,客有从真定来者,言其困苦无生理,欲随客更来,而客辞之。昔时相识又无人肯为之地。余闻之友人云:“如妓眼色撩人,歌小词殊佳,馀无可取。善饮酒,而必择人与地。性娇憨,不肯俛仰人,故人浸恶之。”嗟乎!一人之身,三载之内,非有美丑悬殊也。前之所弃,即为后之所争矣。且前之所争,而又为所弃矣。人生遇合,亦犹是耳。安得如妓立至,馀为引巨觥而慰之。

  若青者,与蕊妓并时齐名。津中皆呼之为“小八儿”,似燕台妓品中题目也。辛巳秋,友人欲并致之,而适有据之者,卒不可得。壬午夏,妓避地之江南,逮今二载,匪惟馀,其旧识者亦绝望矣。中秋日,有邀馀饮月者,酒甫行而妓出,四座动色,迥非常观。细询之,附舟北来,才数日耳。馀已倦客,戒行有期,仙、素杳然不可复踪迹,岂意晚得高流,且酬夙愿。赠以《夜合花》长调云云。馀谓:青妓眉目姣好,放诞风流,似卓文君。至于轻纤柔媚,兼有众长,自非蕊妓,无能为辈,而蕊已若彼矣。美名难居,盛时易失,昔人所为感慨系之者也。


  夜合花

  天与温柔,人传娇小,几年思煞倾域。江波浩渺,断潮何处相迎?秋有信,月还盈,鹊桥边巧送新盟。刘郎前度,徐让未老,消得风情。 连宵雨暗窗棂,趁向云轻汉浅,掩映三星。龙须凤枕,黛眉几许低横?金不暖,玉无声,算瑶池独有飞琼。东阿才费,文园渴剧,端为卿卿。

  天津密迩上都,水陆交会,俗颇奢靡,故声色最焉。缠头丰侈,攘臂纷纭,南北所经,无与同者。向者率多土著,近来秦晋间,遂闻风而麇至矣。然佳者盖寡,其稍稍出色者,即不能留也。蕊与青,要为秀色独立者,异地多才,难争胜耳。又闻其里中有童姓者,始得名。客言其姿态绰约,背立风前,殆夺画图。而双弯之妙,在青、素之上,盖目所未睹者。若风流言词,无以过人也,咸欲为馀力致之,余谢曰:“美不可尽,欲不可极。扬州一梦,可以觉矣。”乃附识于卷末。此谱成于中秋后,馀行有期矣。余故人自都中至,与主人巧相援止,既度重阳,而馀侵寻抱疾。入仲冬始愈,冬至前乃成行。青妓自八月晦来斋中,依依不去,及是乃分手。不知者几谓有镜湖春色之恋也。盖妓性慧绝,既习馀,却视外间人无足与者。由是大致怨怒,不恤也。或征其指,答以微词,大似萧夫子之仆矣。主人曰:“盍委身乎?”妓不应。强之,则哀泣而已。其不可奈何,惟馀知之耳。方馀病中汤药洗沐,抑搔扶掖,无不曲体而周至者,馀甚荷之。故人复招致有莲衣(束鹿人)、月英、素云(皆荏平人)数辈,皆少好在仙、素之间,妓多方推引,馀壹不顾也。濒行前数日,妓凄楚不自胜,屡废饮食,馀再三慰之。妓自言“生平未尝如此矣”。馀行之明日,夕宿青县,题《少年游》以寄思。盖不忍没妓之意,因再识。

  少年游

  离情触处总相关,小字县名传。听去偏惊,避将无计,谁使驻征鞍?  梦中从此寻犹近,寒夜奈无眠。转眼春风,预愁江上,万点见青山。

  此书闻于武林汪师,李征君求之积年不得。平原董曲江太史,许假而爽约。今春遇德水赵易叔明经于广陵,愿为抄寄,七月之杪始至。披卷缠绵,如入柔乡。惜不得与凤楼共观之也。丁丑暮春沃田居士跋于红桥客馆。

  丁丑腊二十三日,陈竹町从蟫书楼借得,转示。在陬老人录于维扬无事此静坐斋,并缀二绝句于后:

  徐郎恬澹偏多事,手写《饴山集》外编。

  红紫妖邪纷着眼,亭亭可有出泥莲?


  不缘落魄滞江湖,肯与师师立传无?

  却笑平安杜书记,只将恸哭换欢娱。

  癸未长至后一日,研石山农录于娄县官斋。丁酉暮春在陬老人重录于张氏频香斋,距丁丑忽忽二十一年矣。

  秋谷先生于康熙已未科馆选,时年一十有八。甲子衡文山右,所谓有事太原东下太行者,指此时也。至作谱,岁在甲申。则先生已于戊辰年因演洪稗畦《长生殿》事去官。自后遂浪游燕赵吴越间,老而丧明,不废吟咏。迨乾隆已未,犹及与后辈称前后同年云。杨复吉附记


  跋

  《海鸥小谱》,秋谷先生于康熙甲申岁寓津门所作。风流放旷,尽态极妍。所系诗词,旖旎缠绵。出入《香奁》、《疑雨》二集,洵艺林艳品也。先生杂着,如《谈龙录》、《声调谱》,德州肤氏皆已梓行,独此帙尚少流传。壬寅孟冬,武林鲍丈以文过访,谈次及之,则云箧中久藏写本。丙戌春间,莱阳赵荷村太守,借刻于杭,束板寄睦。荷村捐馆,此书亦不可问闻矣,为惋惜者久之。余因忆吴兴同年闵太史裕仲,曾云家有其书,许为持赠,岂书索之。促冬上浣,太史专函寄示。馀得之狂喜,急倩友人钞人丛书续编,而录其副以诒以文。廿年剑化,一旦珠还,遥稔知不足斋主人,应不禁掀髯一笑也。此帙为笠泽书院山长闵敦甫先生手校本,后附题辞二绝句,今并录后。壬寅小除夕,震泽杨复吉识




  〖注:■,上髟下监,lán 音蓝,发多,发长也。〗


邵飞飞传 清 江阴陈鼎定九 撰

  邵飞飞者,字扶摇,三山西河女子也。幼孤,其季父授村童句读,飞飞隔墙闻读书声,过耳辄成诵。七岁,遍记《学》、《庸》、《论》、《孟》、《毛诗》,常阐诵于室。季父奇之,教之识字,一目了然。稍讲,即通大义。垂髫以才貌闻里中,求之者阿母皆不许,盖欲售显者以图富贵也。闽寇伏诛,姚口庵总督关南。幕员有罗密者,道经其居,见飞飞干衣河畔,艳羡不已。复廉知能文,遂殚力图之。乃托辞继室,以千金馈母,又厚贿其季父,即归之。居五载,秩满还京师。其妇悍妒且虐不能容,遂以飞飞配阍人。乃作《薄命词》二十绝句,《燕台词》十绝句,以寄其母而死。

  其《薄命词》曰:

  谁怜青鬓乱飘蓬,马上琵琶曲又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漫云佳婿喜乘龙。


  隔断江山几万重,粉脂零落为谁容。

  如何嫡嫡亲生母,只爱金钱不爱侬。


  停针无语对银釭,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叠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鸟云不画眉。

  羡杀隔街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褊褼世所稀。

  谁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白云缥缈望中迷,独倚蓬窗掩面啼。

  万里北堂知也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想后思前恨屡加,误人都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访若耶。


  十里西湖忆旧游,而今无复泛轻舟。

  自怜磊落看花眼,日对烟窗两泪流。


  积雨污泥尽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偶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杯黄土百年心。


  自排薄命更谁如,兰不当门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珠围翠绕梦华胥。


  土砌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也是怒侬一样人。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侬去配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天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阑,名花相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同秋叶,忍使琵琶别调弹。


  淡淡春衫枭枭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刚狠河东性,相见虽怜总不饶。


  五载红妆窄袖轻,人人都道妾倾城。

  郎情底事秋云薄,莫讶青楼日送迎。


  挑灯含泪叠去笺,万里缄封报可怜。

  为报生身亲血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无端昔日慕金夫,也是贪痴女子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自堪娱。


  自悔当初博望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随风信,莫怪丝丝线不牢。


  无奈呜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林梢。

  堪怜薄命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其《燕台词》曰:

  跨褪郎当短短衫,高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常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


  摩娑双眼蹙双蛾,掩面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的的唱秧歌。


  柳色青青咏汉南,树犹如此人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髻簪。


  怪声咀哙夸多般,反道奴奴𫛞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莺嘹亮语家山。


  炎天斗室秽难闻,烧酒生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衫衬石榴裙。


  豕圈鸡栖暑气重,嗡嗡满屋斗青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劈兰老米锅焦饭,南国佳人几惯经。


  秋宵偏厌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正成乡曲梦,门前犹唤卖甜浆。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青葱纤似玉,日生炉火簇烟煤。


  北地风高朔雪寒,满天飞絮压重檐。

  炕头不是寻常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共三十绝句,所亲得其诗于母氏,遍以示人,读者莫不怜之。

  外史氏曰:红颜薄命,自古而然,况有才乎?才者,造物之所忌也。丈夫擅之,且犹不可,况女子哉?况女子而犹使之不得其所哉?宜其怨之深而言之忿,必至于死而后已也。余读飞飞诗三十章,感慨系之矣。


  《芦中集》附诗曰:

  韦鞲仍是紫台宫,马上琵琶曲未终。

  嫁得伧夫双足健,报人佳婿好乘龙。


  姻树关山几万重,残妆零落为谁容?

  如何的的亲生女,只爱金钱不爱侬?


  疏风冷雨对银缸,心自酸辛泪自双。

  高垒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乌云不画眉。

  羡杀隔邻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蹁跹世所稀。

  不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自伤薄命更谁如?兰蕙当年竟被锄。

  回首五年成底事?风流好似梦华胥。


  无端遴婿慕金珠,堪恸双亲一样愚。

  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好欢娱。


  白云飘缈望中迷,独倚南窗掩面啼。

  万里飘零亲念否?碧梧不是凤凰栖。


  积雨丐泥已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

  遥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

  可惜春葱纤似玉,自生炉火簇烟煤。


  土屋茅檐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

  看他赫赫司晨牝,端坐华轩常带嗔。


  炎天斗室秽难闻,蒜蒜葱葱尽日熏。

  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纱衬石榴裙。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奴去嫁司阍。

  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添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栏,名花曾对并头看。

  何期弃置如秋叶,忍把琵琶别调弹。


  哮言狺语侉多般,翻道奴侬鴂舌蛮。

  怅望夕阳芳树外,娇声嘹呖语家山。


  挑灯含泪叠云笺,万里函封报可怜!

  为问生身亲父母,卖儿还剩几多钱?


  淡淡春山楚楚腰,菱花自对亦魂消。

  如何愿食鸧鹒妇,相视谁怜竟不饶?


  奈尔鸤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枝梢。

  堪嗟薄冷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自悔当初望太高,今成明月水中捞。

  风筝本是无情物,莫怪丝丝线不牢。


  鲛鮹染血感双蛾,搔手呼天怎奈何?

  俗子不知人意懒,灯前只管唱燕歌。


  想后思前恨转加,误人多是浣溪纱。

  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到若耶?


  良宵无奈酒人狂,雨怨云愁总断肠。

  一枕难成乡国梦,凄其残月照空梁。


  丰韵全消病已生,人人犹道妾倾城。

  郎心何似春江水,一任桃花逐浪萍?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

  红颜千古同凄恻,我又如斯恸小青。


  豕圈鸡栖暑气蒸,嗡嗡满屋闹苍蝇。

  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十里湖西忆旧游,而今无复泛兰舟。

  孤山曾吊真娘墓,此日相思泣素秋。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

  赢得芳魂归去好,一丘黄土百年心。


  柳色依依逐汉南,树状如此我何堪?

  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鬓簪。


  北地玄溟风大严,满天飞絮压茅檐。

  炕头不是金炉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裤褪郎裆短短衫,金箍头髻更巉岩。

  教奴依样更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寄园寄所寄)



妇学 清 会稽章学诚实斋 撰

  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文字,千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者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枲。《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鞶帨,自有分别,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妃、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容、言、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诵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对。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著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称文能道,故斐然有章,若乃盈满之祥,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干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以至泉水毖流,委怀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凄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典礼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儿载籍,非特著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征。列女则如曹昭、蔡炎故事,其为矞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务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是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于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识。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学〗。至于降为词章,亦以才美所优,标著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锺于间气,亦遂得文辞偏著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巳。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为利禄之涂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夺,士之学业,等干农夫治田,固其宜也。妇人文字非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文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鹜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馀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佼。木兰征戌、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伫、子夜芳香,其声啴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议,并是骚客拟辞,诗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洁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炎,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它安常处顺,及以贞切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遂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为妇女宜于风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赞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赞,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无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旷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符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精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授,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符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女者,并是以妇女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其淹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特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玄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归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玄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旖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晋人虽曰虚诞,如其见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凋,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太家《女诫》之体,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说问,子虚鸟有〗,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大学故云尔〗,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尘。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女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并,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搢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传声诗,都人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闻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会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玄机三人,其它莫能并焉。是知女冠方妓,多文因酬接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又代狡狂自述。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骘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友谊,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回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诸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闻为而至耶〖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箸于简编。禁纲所驰,亦不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法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虽吞舟有漏,未必尽挂爰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稿,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为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后,以为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为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娼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标榜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珠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虽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之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诵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世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言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征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礼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己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之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跋

  章实齐进士《妇学》,余于《艺海珠尘》中得见全帙。其言婉而多风,洵金闺药石也。因录登丛书,之盖较陆丽京、陈干初、查石丈《新妇谱》、徐野君《妇德四箴》,更进一筹矣。丁卯上已日震泽杨复吉识



妇人鞋袜考 清 莆田馀怀澹心 撰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𫄷、黄𫄷、青勾、素履、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

  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䌹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制缠足,屈上作新月状,著素袜,行舞莲中,迥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

  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珠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裙裾之华靡,鬓发、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径,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韩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径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知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即东氏潘妃,作金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蓬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

  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

  古妇人皆著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袎袄一只,过客一玩百钱。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男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古有底之袜,不必著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著鞋,则寸步不能行矣。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虚微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人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奁》,咏《玉台》者。


  余澹心先生此考甚精博,然窃疑之,即以所引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下句乃云:“纤纤玉笋裹轻云”,已极善形容。《秘辛》云:“足长八寸”,下云:“底平指敛,约缣迫袜收束微禁如禁中”,亦觉摹写酷肖,非影响之谈。盖汉尺最小,其长如今六寸耳,是八寸仅四寸馀也。《秘辛》又云:“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盖四尺三寸也。《汉制考》云:“中妇人手长八寸”。《仪礼注》云:“中人之迹,长尺二寸”。较量即可知矣。且他处言缠足甚多,姑引数条。

  白乐天《上阳宫人白发诗》云:“小头鞋履窄衣裳”;《诚齐杂志》云:“天宝间,桃源女子吴寸趾,以足小得名”;姚𬸦《尺牍》云:“马嵬老妪,得太真锦袜以致富,其女名玉飞,得雀头履一只,真珠饰口,薄檀为苴,长仅三寸”;《南部烟花记》有:“陈宫卧履”,卧时犹履,缠足可知。《古乐府》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辍耕录》云:“晋永嘉元年,靸鞋用黄草,宫内妃御皆著,始有伏鸠头履子。”伏鸠头,状其纤小也。《南史》:“羊侃有弹筝人陆大喜,著鹿角爪,长七寸,时人谓能掌中舞。”此皆在窅娘之前。不止此也,又按《史记?货殖传》云:“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揳呜琴,揄长袖,蹑利屐”,谓之利,亦尖锐之意。张衡《西京赋》云:“振朱履于盘撙”,史游《急就章》:“靸鞮卬角”,下注云:“靸谓韦履,头深而兑,底平而薄者也。今俗谓之跣子。”按:兑与锐同,鞮,薄革小履也。按此即张衡《同声歌》:“鞮芬以狄香”者也。卬角,当卬其角,举足乃行,疑即今之扳尖鞋。此三者,皆谓妇之履也。《修竹阁女训》云:“本寿问于母曰:‘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圣人重女,使不轻举,是以裹其足。范睢裹足不入秦,用女喻也。’”此又在《秘辛》之前矣。其它言妇人鞋履者甚众,尚在疑似,未暇多载也。费锡璜滋衡氏跋



  〖注:■,衤+肖,shāo音稍,衣衽,衣之襟袖。〗


缠足谈 清 钱塘袁枚子才 撰

  妇人缠足,《墨庄漫录》以为起于李后主窈娘。杨升庵《丹铅录》引古乐府之《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杜牧诗之“钿尺裁量减四分”驳之,以为唐时巳有矣。《辍耕录》亦云始于五代。

  馀按:汉隶释汉武梁祠,画老莱之母,曾子之妻,履头皆锐,是证据之最古者,然沈约《宋书?礼志》“男子履圆,女子履兑”,是又非锐之说也。大抵古女子行不露足,慎夫人衣不曳地,王莽妻亦然,以为美谈。可见古妇人衣皆曳地不露足也。若缠足之事,转在男子。《毛诗》“赤芾金舄”,《卜子夏小传》曰:“幅,逼也,所以自逼束也。”笺云:“如今行滕也。行而缄足,故曰行滕。邪而缠之,故曰邪幅。卫褚师声子袜而登席,也公怒其无礼。”岂古人必赤足登席,乃谓之有礼乎?盖虽脱履解袜,而足上自有邪幅裹之故也。想妇人亦当如男子矣。大抵妇人之步,贵乎舒迟。《毛诗》:“月出皎兮,佼人了兮,舒窈纠兮。”毛传:“舒,迟也;窈纠,舒之姿也。”张平子《南都赋》:“罗袜蹑蹀而容与”;《焦仲卿诗》:“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既以缓行为贵,则缠束使小,在古容或有之。故《急就章》:“靸鞮却角褐袜巾”,师古注:“靸,韦履也。头深而锐,平底,俗名跣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巾,若今裹足布。”《汉书?地理志》:“赵女弹弦跖躧”;师古注:“躧与屣同,小履之无跟者也。跖谓轻蹑之也。”是数者,皆渐渐有以小为贵之义。然唐白香诗曰:“小头鞋履窄衣裳,天宝末年时世妆”,韩致光诗曰“六寸肤圆光致致”,皆极言其小,而终不言其弓,可见潘妃之步金莲花,亦非弓也。《北史》:“任城王楷刺并州,断妇人以新靴换故靴”,知男子妇人同一靴也。郭若虚《图画见闻记》:“唐代宗令宫人穿红锦靿靴。杨妃死于马嵬,人藏其锦袜,观者人一钱。”太白《赵女词》:“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皆妇人穿靴袜之明证,其非弓也明矣。《宋史》:“治平元年,韩维为颖王记室,侍王坐,有以弓鞋进者。维曰:‘王安用舞靴?’”可见当时妇人,舞才著弓鞋,平时不著也。惟北宋徐积咏蔡家妇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伊世珍《嫏嬛记》言:“徐玉英卧履,以薄玉花为饰,内加龙脑,谓之玉香”,此则弓鞋之明证,盛行于宋时。若《玉壶清话》载唐明皇《咏锦袜》云:“琼钩窄窄,手中弄明月”,以为弓鞋之证,恐是小说家之附会。



百花弹词 清 钱塘钱涛怒白 撰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

  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

  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间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

  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

  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焰,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

  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

  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

  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

  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

  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

  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

  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

  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

  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

  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

  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

  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著了,阮肇刘晨。

  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

  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叠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

  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

  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

  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

  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

  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

  莺来窥,蝶来认,新妆淡淡。泪阑千,愁寂寞,春雨盈盈。

  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

  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住罗裙。

  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

  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

  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

  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萏。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

  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

  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

  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

  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着,两袖香生。

  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

  皋涂山,种将成,八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

  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知己,只有渊明。

  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

  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

  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

  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

  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

  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

  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兰,裁作罗巾。

  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

  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棣花,弟弟兄兄。

  茉莉花,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

  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熏。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

  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

  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

  有一个,著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啖松花,花里仙人。

  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

  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

  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

  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

  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

  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蒂,一树买笑。

  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

  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

  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

  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

  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尘埃。

  还有那,蕃厘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

  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

  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

  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

  罂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

  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

  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

  梧桐花,放下著,六根六识。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

  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

  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

  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

  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

  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

  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段阳春。

  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

  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

  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

  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

  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

  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磷。

  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

  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着,真消息,非色非声。

  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

  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阴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

  且将膝上琶琵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

  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注:■,扌+兜,音兜,批也,执持。〗



今列女传 清 佚名 辑

  母仪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始在母家,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六七岁时,父母遣诣市卖浆酒粟面,所至店肆辄大仇,市人敬异焉。十三岁时,入京师,值中外姊妹当选入宫,随往观之。门者初以为在籍中,既而引见十人为列,始觉之。主者惧谴,令入末班。孝圣容体端颀中选,分皇子邸,得在雍府,即世宗宪皇帝王宫也。

  宪皇帝肃俭仅学,靡有声色侍御之好。福晋别居,进见有时。会夏被时疾,御者多不乐往。孝圣奉妃命,旦夕服事唯谨,连五六旬,疾大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焉。

  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准回之平也,有女藉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仇。上益悲壮其志,思以恩养之,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巳冷,乃启门。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欢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疆于教诲。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节义

  织笠女者,河南人也。其县妇女采台草织笠以为事。女自十二三时,每织,择精好细洁之草,别藏之。既多,复择其尤。当嫁之岁,自制一笠。既成婚,用献其夫而语其勤焉。夫载以出,市人见者无不夸也。久之旁县亦闻之。

  它日夫出,有自后呼之者,公子也。问之,曰:“物以难得而珍,货以有用为贵。今子之笠,妇所织也,冠之不可以却暑,无贪不可以为炊。子诚卖之,愿论其价。可乎?”其夫心惜之,而以客为讆言,姑应之曰:“吾笠不卖。客幸欲之,若得钱八万,当以与客。不然,无相问也。”公子大喜,遽下钱八万,取笠而去。于是其夫辇钱而归,喜告其妇曰:“笠已卖矣,乃得八万。若先蕲之,十万可致也。”女问其故,默然内悲而无言。其夫出,遂阖月自经而死。

  君子以织笠女为识微。夫古之妇也,义可求去。今也不然,一入其门,荣辱随之。至于见卖逼淫而求死兴狱者,有司日有闻也。女之死,可谓达时矣。使龙比知之,则其君无杀谏之名;屈平知之,则其行无左徒之宠。君子兴其待败而俱伤也,不若自洁以全其交。诗曰“:反是不思,亦巳焉哉”,此之谓也。


  辩通

  直辞女童,满洲人,其父为京营四品官,则未知其为参领与,佐领与?咸丰九年冬,选良家女入宫,引见内殿,上亲临视。女童以父官品,例在籍中。晨入,天寒,上久不出。诸女立阶下,冰冻缩蹙,莫能自主。女童家贫衣薄,不堪其寒,屡欲先出。主者大慎怪,固留止之。稍相争论,女童大言曰:“吾闻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吾闻古有无道昏主,今其是邪。”

  于是上在屏后微闻之,出则诏问“谁言者?”诸女恐怖失色,莫能对。女童前跪,称“奴适有言”。上问曰:“汝何所云?”女童前对:“奴等当引见,驾久不出,诚不胜寒。欲出不得,而总管以朝廷禁令相责。奴诚死罪,忘其躯命,具言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奴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窃闻古有无道昏主,窃以论皇上,愿伏其罪。”于是,上默然良久。曰:“汝不愿选者,今可出矣。”女童叩头退位,上遂罢选。

  当女童前后言时,与在旁者,莫不惶急,流汗咋舌,不敢卒听。及得温旨遣出,或犹战悚不能正步。以此女童名闻京师,君子以为能直辞。诗曰“匪饥匪渴,德音来括”,此之谓也。女童既出,上它曰:“以事降其父一阶”,欲令后选时,女可不豫也。君子以为,女童以一言而悟主,成文宗之宽明,显名于后世。诗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女童可以炜彤管矣。



  今列女传附录

  《国风报?春冰室野乘》载此三事,据云得之达县吴季清先生所着笔记,吴又闻诸王壬秋先生云云。兹读《湘绮楼?今列女传》,笔意谨严,叙述得体,事实与吴稍异,惟吴文斐亹,亦有可观,因附录之。皞皞子识

  回部王刀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绳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微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密疏奏闻。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处之西内。

  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以指。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呼其侣,欲共削而夺之。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衵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计,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卒无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潜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

  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丘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瞷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甯宫。妃既至,则命𫔎宫门,虽上至不得纳。乃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旒,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房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面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签,以妃礼葬之。

  旗人某氏女者,父为骁骑校。夫妇老而无子,且家赤贫,恃女针黹以养,缝浣湢厨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识文字,有暇,则聚邻童,教以识字,藉博升合资。时咸丰初年也,一日禁中选秀女期届,女名在籍中,闻报,抱父母恸哭。念己入宫,父母老无依,且辗转死沟壑,欲奉亲以遁者数矣。故事,无问官民家女,既当选,则以官监守之,虑其遁也。女既不克脱,不得已,届期随众往,排班候驾于坤甯宫门外,时天甫黎明也。

  是时金陵甫失守,羽书络绎至,上忧劳旰食,每枢臣入见,议战守事,辄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宫禁,已战栗不自胜。又俟驾久,罢倚不能耐,重以饥渴交迫,相向饮泣。监者叱之曰:“圣驾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众闻言,愈战惧欲绝。

  女勃然起,万声语监者曰:“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且赭寇起粤峤间,不数载,悉长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将帅之臣,汲汲谋战守,以遏贼锋,保祖宗大业,而犹留情女色,强擭民家女,幽之宫禁中,俾终身不获见天日,以纵己一日之欲,而弃宗社于不顾。行见寇氛迫宫阙,九庙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

  监者大惊,急掩其口。而上适退朝,御辇已至前矣。因共缚其手,牵诣上前,抑之跪。女犹倔强,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闻之。至是复笑,问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语。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职责命释其缚,令引入宫中,朝见皇后。时某邸方丧偶,谋续娶,因以女指婚焉,而罢所选秀女,使皆宁其家。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乡里以针神誉之,少失怙恃,鞠于兄嫂,兄嫂皆钟爱之,为择配甚苛。故及笄犹无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麦草织雨笠,穷工极巧,钩心斗角,竭数十日力,仅成一具。持付兄,俾诣市售之。曰:“第索介百金无增减。有购者,即询其里居姓字而谨识之。”兄讶曰:“一笠耳,恶能直百金。持以过布,人不将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购者。如其竟无人,不怨兄也。”嫂在侧,墨喻其意,知女意在择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

  兄不得己,持以出。阅三日,无人问价者,意女特讆言耳。日暮,倦欲归,忽一少年翩然来,迎与语,衣履修洁,神宇间雅。兄故所相识,邻村某高材生也。见所持笠,异之,把玩不释手。问“持此何为?”以求售对。询其价,以百金对。生沉思久之,恍然悟,即邀兄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则生犹未娶也。归告妻,使以语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亲迎以归,伉俪果綦笃。婿家故我舅姑,惟夫妇二人,倡随之乐,诚万户侯不与易也。生宝爱草笠甚,令女为制锦,韬藏其中。出必冠之,无间晴雨,归必手自拂拭,韬而悬之帷中,以为常。数年后,女举一子,已呀呀学语矣。

  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尝求婚于女,女以其无行,却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妇也,谋所以闲之者。乃阳纳交焉。恒招生为诗酒会,因道之为狭邪游,生惑焉。出辄数日不归,女忧之,乃婉语曰:“昨某君来吾家,吾于屏后窥其人,目动而言肆,是殆有异图,不可近也。”生未以为然,笑置之。一日醉归,忽易笠而帽,女讶问之,则已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无一言。生倦而酣寝,晓始醒,则独卧于床。讶女胡蚤作,呼之不应,亟起视,巳缢于窗棂间矣。生骇极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视碎锦狼藉地上,拾审之,即所以韬笠者。始司女所以死,乃大痛悔,号泣数日,亦感疾死。



李师师外传 佚名 撰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日,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氎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培诺。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

  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馀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茶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鲙、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

  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徒倚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至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漫然,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急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已而长安人言藉藉,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馀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蚹琴。蛇蚹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蚹,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厂,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

  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弄》。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赐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勤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以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馎饦、寒具、银餤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欲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郁青镜、金虬香鼎。次日,以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

  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葫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未几金人破汴,主帅达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甯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


  附录

  道君北狩,在五国城,或在韩州。凡有小小吉凶丧祭节序,北人必有赐赉。一赐必要一谢表,北人集成一帙,刊在榷场,传写四五十年。士大夫皆有之,余曾见一本,更有《李师师小传》,同行于时。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尹京不案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翠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往那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晟乐乐府待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笺奏杂着,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它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审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贵耳集》〗

  《读书敏求记》:吴郡钱功甫秘册,藏有《李师师小传》。牧翁曾言,悬百金购之而不获见。偶闻邑中萧氏有此书,急假录一册。文殊雅洁,不类小说家言。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后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娼贱,不得与坠崖断臂之俦,争辉彤史也。张端义《贵耳集》,载有师师佚事二则,传文例举其大,故不载,今并附录于后。又《宣和遗事》,载有师师事,亦与此传不尽合,可并参观之。


  〖注:■,饣+不,bó,与馎同,馎饦,古代的一种面食。〗


百花扇序 清 赵杏楼 撰

  自古美人多薄命(虞美人),正如风播杨花(杨花)。苟非之子遇同心(栀子),几见扇迎桃叶(桃花)。所以青楼色减(冬青),玉女名湮(玉兰)。纵或萍水相逢(萍花),不少赠芍秉苘之什(芍药)。无如茑萝莫托(茑萝松),徒深凤漂鸾泊之悲(凤仙)。故迷香之洞无春(木香),比红之诗难继也(红花)。兹有兰芗女史(兰花),桂籍仙娥(桂花水仙),颜如槿华(木槿),年方瓜及(木瓜)。惺忪杏眼,剪秋水之双清(剪秋罗),的砾樱唇(樱桃),探春痕之一点(探春)。只以家无儋石(石竹),居少槐堂(槐花),遂依姊妹丛中(十姊妹),侨寓胭脂巷口(胭脂花)。委玫瑰于粪壤(玫瑰),素质何堪(素馨)?尝荼蓼之苦辛(荼蓼蘼花),甘心未必(甘棠)。踟蹰兮玉簪搔首(玉簪),懊恼则金盏浇胸(金盏),纵迎春色以争妍(迎春),犹抱冬心而独耐(耐冬)。则有采香才子(栋子花)。红豆诗人(豆花),翠袖情深(翠雀),锦囊才富(青囊)。韩冬郎无其艳句(款冬),杜紫薇是彼前身(紫薇)。咳唾珠玑(珠兰),襟怀风月(二月蓝),只以未登蕊榜(玉蕊),恒摇木笔以书空(木笔)。因之逐队香街(瑞香),爰掷金钱而买笑(金钱)。偶过枇杷花底(枇杷花),试叩荆扉(紫荆)。竟从茉莉帏中(茉莉),潜窥蓉面(芙蓉)。高烧蜡烛(腊梅),海棠之春睡初醒(海棠)。对照菱花(菱花),篱菊之秋容比瘦(菊花)。茶馀共话(山茶),漏滴忘归(滴滴金)。绣球抛向郎怀(绣球),锦带击于女手(锦带)。从此家人含笑(含笑),公子忘忧(忘忧)。订夜合之双情(夜合),绾丁香之百结(丁香)。石榴裙底(石榴花),饱看并蒂莲花(莲花)。金橘怀中(橘花),几索双丸豆寇(豆寇花)。虽乏桑中之喜(扶桑),已无李下之嫌(李花)。情思缠绵(木绵),诗肠鼓吹(鼓子花),爱对一枝香草,吟成惜玉新词(晚香玉)。更拈百种名花,绘向合欢团扇(百合花)。木桃有赠(夹竹桃),琼玖思酬(琼花)。因描依样葫芦(芦花),寿登枣梓(枣花)。更仿浣花藤纸(藤花),色染夭桃(碧桃花)。张蕉雪为谱传奇(红蕉),鲁棣花遍征题咏(唐棣)。共愿春长月季(月季),杜鹃无复催归(杜鹃花)。倘然香肯夜来(夜来香),桐凤不妨相似(桐花)。仆,燕山羁旅(山樊),牛渚词人(牵牛)。性嗜丹铅(山丹),心惭铁石(铁树花)。记得牡丹开日(牡丹),曾遇梨园(梨花)。不图梅萼舒时(梅花),又亲兰泽(木兰)。爰挹蔷薇香露(蔷薇),试洗手以披函(洗手花)。更剪银烛繁花(阑天烛),读断肠之佳句(断肠花)。愧我心同葵芡(芡花),弥殷向日之忱(向日葵)。感君下采𬞟蘩(𬞟花),殊乏凌霄之笔(凌霄花)。


  附题词


  吴麓泉

  公子翩翩喜浪游,诗名传播在青楼。

  嗟余醉出歌姬院,散尽黄金只卖愁。


  周子方

  红情绿意惜娉婷,写照分明在画屏。

  看到一枝赏一咏,胜他十万护花铃。


  为花忙煞笔头春,阿宝怜才意备真。

  纨扇锦笺留韵事,青衫红粉两传人。


  张次瑄

  小青真个解怜才,权把新诗当镜台。

  一曲韦娘春意满,百花齐向笔尖开。


  欲将永好报投瓜,十色裁笺学浣花。

  他日吟坛传韵事,门前也合种枇杷。


  张子修

  逢人共说项斯名,展读词章心更倾。

  纨扇彩笺真妙绝,风流千古两多情。


  才华锦绣满胸中,百咏名花字字工。

  红袖而今长拂拭,何须羡彼碧妙笼。


  周慎之

  好风吹放合欢枝,彩笔题成绝妙词。

  我亦痴情旧狂客,怕从愁里读君诗。


  抛残红豆旧风流,回首不堪京洛游。

  剩得模糊诗画在,寻常团扇亦千秋。


  漫拈红豆说相思,儿女情工一例痴。

  粉黛飘零名士感,凄凉谱入断肠词。


  新诗一卷当缠头,小杜青楼惯买愁。

  赢得薛涛千载后,天涯芳草继风流。


  名葩憔悴委芳时,空费罗虬百首诗。

  不及金铃三万个,一春长护好花枝。


  红颜命薄恨难填,落拓青衫复可怜。

  扇自团圆人自缺,声声徒唤奈何天。


  陈铁珊

  一枝仙卉谪天台,吹落风尘信可哀。

  名士自来饶艳福,美人从古重诗才。


  多情草本王孙种,薄命花难阆苑栽。

  细雨小窗无限景,幽兰都为女儿开。


  寄语东风好护持,莫教风雨损花枝。

  赠投有意心原慧,飘泊无归命可知。


  不信倾城偏堕劫,幸逢才子自工诗。

  百花贱纸殷勤制,如此痴情报亦宜。


  周慎之

  名花恰似女儿娇,春意三分韵更饶。

  才子从来情是累,美人真个福难消。


  吟成团扇怜桃叶,染就华笺胜薛涛。

  一样风流佳话在,朝宗而后又诗樵。


  宝竹坡

  花丛闻说有知音,百首新诗费苦吟。

  夜雨滴干才子泪,春风吹暖美人心。


  锦笺染出关情切,纨扇题成寄意深。

  转盼鸳鸯各飞去,绮楼何日再追寻。


闲馀笔话 明 长洲汤传楹卿谋 撰

  小引

  闲与馀有不同乎?曰:“不同。焚香,煮茗,种竹,栽花,雅歌,投台,鼓琴,对奕,皆闲也。其事已过,则为闲之馀矣。”笔与话有不同乎?曰:“不同。一堂晤对,酬酢纷如,面固能闻,久不复记,皆话也。欲其不朽,则有赖于笔矣。”故惟闲馀,始能以笔为话。此汤君卿谋《闲馀笔话》之所由以名也。虽然,话可易笔哉,能胜读十年书者,则笔之。能悦亲戚之情者,则笔之。能大家团𪢮共说无生者,则笔之。非是话也,不可以笔。今卿谋之笔,固已不啻如此。吾尝取而读之,其措恩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吐语在亦佛亦仙之际;其旁通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其静致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唯非闲馀不能著,且非闲馀亦不能读矣。吾独怪乎世之著书者,应酬世务,权衡子母,凡其笔之于书者,皆出于忙冗之馀,亦安得有佳话乎哉?虞卿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馀谓:穷而愁者,必且米盐不继,室人交谪。当尔时,安能著书?能著书者,大都皆贫而乐者耳。馀虽不识卿谋,然未尝不可想见其乐也。心斋张潮撰。


  闲馀笔话

  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昼,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虽然,话亦何择之有?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以为太空之话可也。风叶鸣廊,江波自涌,以为大块之话可也。夕秀始吹,草虫杂作,以为万象之话可也。惟其闲闲尔也,而吾置身此间,不已馀乎?吾尤以其闲而为话,不尤馀之馀乎?吾爱吾馀,辄付此卷。或庄或谑,或雅或俗,或喜或悲,或笑或骂,或醒或醉,或独或偶,或出或处,或见或闻,无乎不闲,无乎不馀,则皆可话也。吾话吾闲,亦闲也。人知吾话之为闲,而不知吾话之闲,为闲之馀也。昔苏学士强闲人说鬼,不免犯妄语戒。予喜闻闲苦而话不得闲人,因邀中书君话之。中书君即予之闲人也。中书君闲矣,而予益复闲。闲情一箧,宛在十指间,何必妄言妄听,借鬼话作舌本,母乃耳根未净乎?予舌本既强,耳根复清,因以其闻,闻及中书君。而中书君相过从时,辄为闲时闲境一助。自今以往,庶无馀闲逸此卷外。此中闲话,日夕自佳,惜不令苏学士掀髯听之也。

  聪明能误人,不如懵懂。文章能乱世,不如朴诚。意气能陨命,不如优容。衣冠能厚颜,不如草野。

  〖原评:名言可铭座右。〗

  胸中泾渭,清浊之流自如。皮里春秋,雌黄之口何在?彼日以标榜为事者,吾祝其世世生生为暗哑之人,庶足忏悔冤业,解脱杀机耳。

  神仙是英雄退步,然此事本多寄托,须知张子房暮年,用不着黄石公,不得不借赤松子为好结果。当日辟谷,毕竟是英雄欺人。若果神仙石作英雄收场,则秦皇汉武,何不白日飞去?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此儒宗、禅悦不二法门也。若心境本不清旷,饰放诞为风流;事迹本不光明,假慈悲为因果,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原评:如卿谋言,岂有泪干时耶?〗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原评:古诗云:“可惜欢娱地,都非年少时”。又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每一讽咏,殊不胜情,如卿谋言,有同感矣。〗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尤为亲近。意中尝设一佳景于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一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妆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兴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原评:但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耶!〗

  极意作诗,不必得诗。穷形作画,不必入画。深于诗画者,正于不着笔处遇之。予尝登楼远眺,见树顶藏鸦,山岚滴翠,便如身在画图中。又尝扃户静思,见竹影摇窗,茶烟袅日,辄觉诗情落纸上。乃悟:坐即有诗,行即有画。简文所云:“会心处不在远”,东坡所云:“时于此间得少佳处也”。但不堪向莽汉饶舌,恐减吾辈清福耳。

  吾辈一身得秋气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气,则近于思妇。得夏气,则近于热官。得冬气,则近于隐士。固当以萧瑟清旷,荡我襟情,兼持万斛秋光,为世间疗俗耳。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玄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文君当垆,卓王孙耻之,却为千古佳话。昔人诗云:“卓女盈盈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远山风流,宛然可念。但此时沽酒者必极多,万一有阮嗣宗来,醉卧其侧,不知文君何以处之?未免代长卿耽忧耳。思之大笑。

  袁粲为丹阳尹,郡南一家有竹石。粲徒步往,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吟咏自得。主人出,笑语欢然。俄而车骑至门,方知是袁尹。予谓车骑不至为高,既已徒步而来,何必乘轩而返?将以此鸣高耶?抑市重耶?即此不能免俗,便是一重公案。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予曰:“既巳无可奈何,何必又唤奈何?”展成笑曰:“使子野闻此言,必又唤奈何矣。”

  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谜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

  展成作《夏子夜歌》云:“招郎采莲去,宛在水中沚。郎自采莲花,侬自采莲子。”因自注云:“不采莲花,焉得莲子?”予曰:“注脚妙矣。请下一转语,曰:‘你只顾采莲花,又那得莲子。’”相与绝倒。

  金陵归,展成从水路,而馀登陆。展成寄语云:“君欲消受晓风残月耶?”予答云:“诚不如君唱大江东去。”

  予与展成会饮一家,客方聚讼,适进蛤蜊。展成笑曰:“那知此事,只食蛤蜊。”或问此何人语?予亦笑曰:“那知此事,且食蛤蜊。”

  展成尝云:“月犯少微,带逵求死,乃应在谢敷。可见苍苍者,自有真品题,不为处士虚声所误。今人才能握管,便自号文士。脱一旦文星有厄,吾知人人有一篇自祭文矣。”予应之曰:“此曹徒乱天下,人鬼俱憎。吾今屈辱文星,权令大家应兆也。得名场干净一番,但恐冥司自有公案,不欲令竖子成名耳。虽然,今日谢敷,非卿而谁?设不幸月犯少微,卿剧可危。尔时即不作自祭文,亦须以谀墓累及我也。”相与狂笑不已。

  〖原评:孰意今日谢敷,卿谋当之耶!谀墓之谑,颠倒及馀,能无车过腹痛之感!〗

  夜坐阅《牡丹亭》,因忆比来所传: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未知人语鬼语,意甚不平。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内子从旁语曰:“当由临川不幸,遇著杜太守、陈教授一班人作冥判耳。”予笑颔之。徐曰:“若令我作判官,定须觅一位杜小姐,判送氤氲司矣。”

  展成尝语予支“昔谢康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予亦谓:天地茫茫,只有万斛愁,予独得九千斛,世人合得千斛耳。”予曰:“不然。万斛愁,君独得九千斛,世人又派去千]觯,然则置我何地?还是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大家得五千斛,彼世人者,无与焉。此言颇得平否?”展成首肯。


  跋

  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汤君虽早赋玉楼,然观其间而有馀,苟以东坡“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之说准之,则二十五年之寿,便可作五十观矣。心齐居士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