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娇传 清 佚名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馀,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来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猜疑不足之状。知其赋性然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妹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即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欢笑,生言稍涉邪,娇则严容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矢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中,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旧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半风平。

  玉箫吹尽霓裳调,唯识莺声与凤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回风流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馀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檐,望星叹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锤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兄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  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邪,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岂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兄其惜此衣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易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微道以实娇心而未得。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馀。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一言之后,馀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但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反室,不可再语。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屋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鸣鸡莫知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惟有归耳。”娇曰:“君果诞妾耶?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此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遍荼糜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糜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侯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惆怅不已,因作《玉楼春》词,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  匆匆巳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之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极意慕恋,然终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宇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诗曰:

  密幄重帷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抛金缕衣。

生终以娇“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寓《小梁州》以示娇,词云: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谩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枝柔。又恐重来绿成阴也,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亦以《卜运算元》词复之,词云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个须教有。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以致沉思成病。因以就医至舅家。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庑。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娇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视,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及门,忽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欲返,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尝思之,夜深院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予何恨乎!”是夜将半,生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糜架侧。乃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得路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凭几而坐,衣红绡衣,下白丝裳,仰首向月,若重有思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推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乃与娇并坐,须臾即携手入帷,解衣并枕。两情既合,娇啼百态,不觉血渍生衣袖。娇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验。”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嘱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因口占《菩萨蛮》词以赠生

  夜深偷展窗纱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抽,春风卒未休。  千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答之

  绿窗深伫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  雨云情散乱,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自后生夜必潜至娇室,凡月馀,无有知者。岂期欲火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等,欲使缄口,红辈亦未之敢发。俄而生以父书促归,既归则寝食俱废。乃托人微言于父母,遣女媒求娶娇为妇,而私嘱媒致书于娇,略云:“前日佳偶,倏尔旬馀。松竹深盟,常存记忆。自抵侍下,无一息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史,非惟不复措意,纵一勉强,不知所以为怀。天启其衷,冰人遄往,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则张生之于莺莺,乌足道哉!好事在兹,喜不自制,幸相与谋之。新霜在候,善加保卫。”

 媒得书即往,殷勤致命。舅曰:“三哥俊才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夫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成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次日妗再置酒款待媒灼,娇侍立于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怀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适娇至媒前剔灯,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私人乎?厚卿有手书,令我致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坠言下。媒为之改颜,遂探书授娇。娇收置袖中,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禁甚严,欲置老夫罪戾也。”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为之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

 媒既归,道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乃新词《满庭芳》一阕也:

  帘影筛金,簟纹织水,绿阴庭院清幽。夜长人静,消得许多愁。记得当年月色,小窗外、情话绸缪。因缘浅,行云去后,杳不见踪由。  殷勤红一叶,传来密意,佳好新求。百端间阻,恩爱成休。应是朱颜薄命,难陪伴、俊雅风流。须相念,重寻旧约,休忘杜家秋。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最善,怜敏惠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尤见倾慕。生自秋回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往成都,遂同至怜怜家。怜喜甚,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枕边切切洁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具道与娇相遇之情。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风韵过之。”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愕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配,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常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问,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髻,时有忧怨不足之状。常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是否?”生曰:“子所言,如亲见其人矣。”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每见其图,伫目不能去,但恨不见其人。今后至彼,愿以旧鞋丐我。”生诺之。

 次日抵家,因追念怜怜天上人之语,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困卧累日,父母惊异,询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诉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为鬼神所凭,必当远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避厄,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生亦随觉病差。父母以为得计。生至舅居,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自止,暂叩寒喧。乃生欲人谒舅,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晚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清臒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旧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寝不著枕。中间请命严君,冀谐媒灼,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谢君!”因相与欢,移时同步入室。生至其旧馆,向时所书诗词,濡染如新。怅然自失,复作《鹧鸪天》词以记之云:

  甥馆睽违巳来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云烟瑞,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长短编,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微恙,想二竖子今遁矣!”生谢曰:“惟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勉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履于娇。娇乃询生曰:“安用敝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惟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常互鞋而行。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性妒,未常得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伫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则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飞扬。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亦与之亲狎,娇疑焉。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无有也,因怏怏于内,遂作词以自记,词云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以付娇也。然娇以此更疑生私通于红矣。一日,见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怨垢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告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飞红因谓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易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中堂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惜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

 一日生不意中,谩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莺笺一幅。生取而视之,乃以词也:

  花低莺捎红英乱,春心重顿成愁懒。

  杨花梦断楚云□,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萦绊,奈愁绪寸心难管。

  深诚无计寄天涯,几回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画。因携回,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抵暮,西窗前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娇,子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恳之方来。娇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不语。移时,生乃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究之,娇曰:“此飞红作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辨,娇并无一言,徘徊良久,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尔相会益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偶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馀,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迳造娇室,左右寂然,惟见窗上有绝句一章云

  灰篆香难烬,凤花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君今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上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中池旁乃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回应。君能同妾对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予心之无他也。”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祈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

 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遽拥抱求欢。娇正言却之,乃解。遂相与携手而过别圃,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生娇并行,因促步返舍语妗曰:“天气晴暄,可入后园,牡丹盛开,能一观否?”曰:可其请,速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呵娇。生乃狼狈反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无以自释。强作一词《渔家傲》,写其悒怏云: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挨,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如徽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觉无颜,乃告归,舅妗亦不留之。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与!相会未几,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无以疑间,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书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遂令生于书斋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异榻而寝,怅恨之言,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任满,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螟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恩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于袖中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锁团凤,以真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未毕,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恨。一日赋一曲示兄纶云:

  春风性情,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筛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只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因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莺,同跨归去!

  兄见之,抚生背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以显二亲。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笔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媒孽之事,其兄不知也。

 及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逾数日,生与纶俱在高选,捧捷而归。次年,又与兄纶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侍次。时有买登科录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我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弟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然舅命难违,弟固当往。”于是生欣然治行,诣舅任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毕见,妙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寻常非呼召不入,即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或与娇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伫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馀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曾与娇一语,闷闷不适,徘徊久之。

 一日晨起谒妗,妗未起,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俱未起,娇亟出步前,语生曰:“别兄久矣,思念未曾少息。喜君近取高第,但薄命之人,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不弃远来,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晨昏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已如此,终日兀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虽在此何益?”娇曰:“妾以子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来,当益屈意事之。万一得其回意,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馀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僻处鬼室千日,亦何害?”顷之,人渐众,生遂出。益无聊赖,时绕户吟咏,以写怀抱。有二诗云: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

  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

  觅句闲来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

  狂风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晚衙。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多感梦难成。

  倚床自觉无风味,开户何妨待月明。

  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生在舅家,自秋至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夜明烛独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关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启,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来此?”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将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事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君宜引去不语,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必夜至,吾入何为?”言讫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知之。

 娇自生再至,益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红一开口,即举赠之。锦绣珠玉,惟红所欲,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愤怒,与娇稳密,娇事之益至。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红,语娇曰:“娘子贵人,飞红贱者,奈何以贵事贱?”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挠我,所以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故也。”因吟诗一绝云

  雨勒春寒花信迟,痴云阻月夜光微。

  披云阁雨凭谁力?花月开圆且待时。

  吟毕,因泣下。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相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虑其不洁,焚沉爇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又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于申生,若弃敝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所大不晓者!况娘子才色,名闻于时久矣。苟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乎?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不来,问之不对,谅必有他意。娘子何自苦如此?”娇曰:“尔勿言,天下岂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必不负我。”慧知娇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红感娇之情,尽释前怨,喟然向娇曰:“娘子近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敢不唯命?”娇郑重谢之。

 自此红常与娇为地,求以相见。然生自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馀日,不入中堂。间或遇娇,则远自引避。且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起处。慧与兰兰同至生室,慧因窗内灯明,穴而窥之,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方至生室乎?”娇曰:“我自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尔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女子对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向闻此地多鬼魅,得无是乎?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穷之,以夜深而止。

 明早,娇诈以妗命召生入室,再四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旁皇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将有一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君近日何相弃?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岂平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 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曾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恐飞红之辈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室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起处,乃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侠背,周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祟手乎?但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情,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红乃与娇谋,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此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往,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问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至二更初,鬼果来,生仍与对坐。正在股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人,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是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明师符水,以与生饮。生后卧病累日,亦寻平安。自尔生起居皆在宅内,娇亦不以向日相弃,合意欢恋如平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望江南》词以谢之,词曰: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竟无踪。一觉大槐宫。  花天月地巧为容,不比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拢。春在画堂中。

 又两月馀,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欣幸再会。奈何樱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吁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此别后,当复如何?”生无言,但掩泪为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恸嗟泣。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留宿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婉转为娇谋。因与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近也。”舅颇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闻之私心窃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言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两月,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侯有荣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生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朱阑共倚。举盏飞觞,嬉笑讴吟,曲尽人间之乐。

 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倅以归。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才干有馀,又少年高第,前程未可量,切悔向日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一夕,生方与娇闲坐,红趋至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拜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忘寐。是夕,红反命于舅,遂使谋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行聘有日矣。

 丁怜怜者,自生别后,久之,偶入帅府。至西书院,所画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此画尚未尽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章翰墨,无出其右。以此像度之,想其它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人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获。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倅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及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使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帅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即许之。娇夜持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覆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生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惨惨不乐。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至相得,未尝对生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至是,因生请,乃歌一词云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欢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灼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歌未终,黯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

  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迩来待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盖有日矣。虽尽此身,何足以谢!”生大感动。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已。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病不能扶持,生愿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竟,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言语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绿英。绿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之事,从实告舅。舅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小娘子读书知礼,岂不知失身之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相公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细人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近,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乃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再问,止加防闲。申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决矣。”娇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有心乎?妾身不可辱,既以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决。

 俄得家书,报父有疾,遣仆马促回。生不得已,入谒舅告别。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回目伫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纯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经数年,重会未可知也。舅宜善自爱。”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出室在近,子来期未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回。

 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近半月,病益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使与为决。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生时舣舟岸下,期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之知,必获重责。明日,舅以送旧守出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郎不来矣,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相从。兄今青云万里,慎择佳配,共用荣贵,妾不敢望也。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孱薄,常多病,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益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变,诈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绝为别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

  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朝千古别。

生悲不能和,一揖而别。

  娇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截,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决,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俊拔,殆过申生。娘子何苦如是耶?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它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巳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娇:“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矣,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佩,下结以双环只钗,谓生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佩细认,觉其虚,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生也。”遂不复言。舅闻而亦怜之,业已成就,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开释,终莫能悟。娇即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

  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说鬼神知,拼把红颜为君绝。

  间隔数日,娇竟以忧卒。生方接来诗,而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忆瑶姬》词以吊娇娘,词曰:

  蜀下相逢,千金丽质,冷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今生拼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  此事凭谁处?对神明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毕。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慰解,终不能堪。又于壁上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

  窦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生先死奈虞兮。

题完,简娇所赠香罗帕以自缢,为家人所知,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少年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易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叮咛曰:“二哥才学俱优,少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光大门户,承继宗桃,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尪羸,竟奄奄不起。

父大恸,即日驰书告舅。

舅得书,飞红辈知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日:“往时何不实告我,致成事变,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因伏地请罪。久之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又谓红曰:“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因缘可也。我今复书,与娇柩以归于申家,得合葬矣。没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遣红来吊慰,谋办丧事。又月馀,询谋佥同,乃合葬于灈锦江边。

 葬毕,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红仓皇告舅,及舅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有矣。惟见壁间有词一阕云:

  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  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

  舅见此词,不禁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也。


记某生为人雪冤事 清 失名

  李某席先人馀荫,拥有巨资。少孤,无兄弟姊妹。年近弱冠,尚未受室。孑然一身,淡如也。族中贫而黠者,皆涎其资,顾计无所出。中有某甲,素无行,人多以洞蜴名之,年老矣,掀髯谓诸族人曰:“馀有一策,行之无不验者,诸人试猜之”于是或谓鸩杀之者,或谓夜半使人扑杀之者,甲笑曰:“此皆下策也。某之为人,无嗜好,而多疑,万一计不行,我辈反遭其毒手矣。馀之计划,行之必效。所难者惟一事耳。”言时,目视某氏而晒。某氏者,李某之叔母也,寡居已久,日甚贫窘,闻甲言,谓:“妾一身之外,祗馀床头败絮耳。苟能效力,未有不愿驰驱诸父老之后者。但不知所需于妾者何事?”甲曰:“所需于嫂者,不过牺牲一身之名誉而已。”因潜告以故。氏初难之,甲又曰:“嫂氏一贫如洗,而所天又失。所依靠者,惟我伯叔诸父耳。倘坚执不行,亦惟命。惟以后之事,我辈亦不敢过问。”嫂不得已,从之。

 一日清晨,嫂氏至某卧室,诸族人踵其后。俄闻氏大呼救命,诸族人一拥而入,拘某,鸣诸官,控以强奸婶母之罪。某氏为原告,诸族人为证人,证据凿凿,某即喙长三尺亦无从致辩。既承招矣,县令颇疑之,以某为人诚朴,不类强暴,且诸族人皆贫困无状,非善类。使某果好淫,则家势甚豪,何求不得,何必为此干犯名义之事?但此系理想之论,终无以确凿之证据,足以平反其罪案。例强烝者,罪至死。令哀怜之,乃为之末减,将拟以永远监禁之罪。时人莫不冤之。

 时有某生者,为人机警而多谋。道经该县,于茶肆中微闻其事,询诸茶客,曰:“县令清明乎?”客皆曰:“某县令清廉素著,良吏也。”某生窃喜,乃谒李某于狱中,问曰:“君欲出狱乎?”李闻言,愕然莫知所对,良久乃曰:“君何人,而能出仆于狱?”某生曰:“仆羁旅人也,道经此,闻君受冤于狱,仆欲为君一雪此冤,可乎?”李曰:“仆以非罪,羁于缧绁。牢狱之苦,备尝之矣。君能脱仆于狱,是肉骨也。当以家资半相赠,誓不食言。”某生笑曰:“馀数十金足矣。”乃谓李曰:“仆无他术出君,惟有一言相赠。若他日县令重讯时,君谓汝婶母曰:‘婶母,余不过强奸一次耳,何故下此毒手?’”李闻言,诧曰:“君何出此言?仆坚不认,尚系缧绁,况承认乎?”某生曰:“君不承认,已出狱乎?”李未对,某生又曰?“君即不承认,亦不能出狱固矣。君姑认之,如不能出狱,亦不过永远监禁而已。君姑言之,一验我说之不谬也。”李心疑之,然亦无奈。某生将行,又曰:“君记取仆言,不累汝也。”

 越日,县令复传集人证讯究,刑杖森列,观者如堵,无不为之感泣。李至,竟如某生言,语其叔母。叔母即曰:“何止一次,何止一次!”县令闻言大怒,即拍案叱曰:“胡说!奸有几次可强?尔辈利其家产,诬控强奸,情节显著。尔侄既屡次强奸,而尔尚至其室,是尔使其强奸也。如不实供,将用大刑!”某氏惧,尽吐其实,李冤遂得雪。

 李归,始厚谢某生,某生曰:“此实由于令之清明,非仆之功也。妇人女子,本无深识,言语仓猝,不及致思。每致欲加人以罪,而反暴之。此亦必然之理也,仆何功之有!”



菽园赘谈(节录) 清 海澄邱炜萱蔽园 著

  缠足考

 康熙元年,有诏禁妇女缠足,违者罪其父母家长。是时某大员上疏,有奏“为臣妻先放大脚事,”一时闻者,传为笑柄。后以讦告架诬,纷纷而起。七年,副宪王熙奏免其禁,从之。嗣后关内旗人,亦有尤而效者。纯皇帝恶其变乱旧制,乾隆间屡降旨严责,不许旗人女子裹足,而汉人自若也。考缠足之始,前史不知起于何时,而世率多引用金莲新月故事,则以齐东昏侯尝凿金为莲华,令潘妃行其上,谓之步步生莲花。南唐李后主尝令宫殡窅娘以帛绕脚,纤小屈上,作新月形也。然前此亦有述者。《史记》临淄女子弹弦缠屣。又云:“揄修袖,蹑利屐,缠也,利也。”皆非天足可知。要之,此风自寡而众,自长而短,自庸而奇,亦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乎?《襄阳耆旧传》:“盗发楚王冢,得宫人玉屐。”将毋缠足之起,与细腰互宠,其滥觞于列国之时乎?《琅环记》:“马嵬老岖拾得杨妃袜一只,长仅三寸。”据此以较今制,差为近之。其盛行于唐人之俗乎?至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焦仲卿诗也;“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晋清商曲也。此则步列国之后尘,而导唐人之先路也。特去古未远,虽属缠足,犹存椎鲁之风,当与唐人有异。顾或谓唐人并不缠足,援李白“可怜谁家女,临流洗素足,”韩握“六寸肤圆光致致”之句为证。意者二公亦偶就所值而言,非唐人并不缠足。如唐人并不缠足,吴均诗“罗窄裹春云”,杜牧诗“钿尺裁量减四分,碧琉璃滑裹春云”之谓何矣?


  僧道与娟妓等

 甯都魏季子曰:“娟妓以色技媚人,僧道以祸福惑人,其非先王之法一也。欧公本论,既不能行,则僧道不必除,娟优不必禁。”此言殊中肯綮。馀谓娟妓僧道,虽斯民之蟊贼,亦天下之苍生。吾儒立身植品,求不为陷溺焉斯可矣。倘必屏而去之,与豺狼虎豹而一视,惟娟优僧道之是除,转非胞与同春之义,而所以矜恻斯民之意亦微。胡忠简公于黎倩,韩文公于大颠,皆往事之可信者。盖为有矜恻之真情,然后免陷溺之滋惧也。


  梳头篇

 《厚甫诗话》有《梳头篇》一首,文甚细腻风光,馀酷爱诵之,今录于此:

  绿云蓬松罗帏开,呵欠不胜春梦回。

  丫鬟十二捧盘立,洗妆拭面迟未毕。

  薄敷宫粉轻点脂,巧持玉蓖梳云丝。

  回环临镜秋波转,宝钗试上盘龙软。

  重提侧照双引光,斜窥不觉眉频展。

  铜盘易水盥纤手,缠臂硁声止犹有。

  银泥著体试弓鞋,半日无言自怜久。

  却临书案重添香,小步仍归坐象床。

  芙蓉褥上一尘绝,眼看绣枕横鸳鸯。

或谓是书出广东一方姓孝廉手笔,其称厚甫陈氏者讹也。然《香奁集》嫁名韩冬郎,从古已有其例矣。


  小青

 小青,虎林冯氏姬也。本姓冯,因归冯,故讳之,但称曰小青。以不容于大妇,辗转而卒,亦可悲已。或曰:“小青者,情之拆字也。本无其人,特文人寓言八九”云。然吾谓古之伤心人,挑灯闲看《牡丹亭》,一若痴魂在望,呼之欲出者,其始亦不过“光照临川之笔”耳。此外访丽娘墓有诗矣,梦丽娘魂有记矣,妙绪澜翻,层出不竭,又何疑乎小青?钱塘陈云伯大令(文述)曾为小青营墓于孤山之麓,以菊香云友附焉,且建兰因馆以实之。添湖山之掌故,增词苑之清谈,诚解人哉!(当日方稚韦孝廉咏句有云:“乐府好歌三妇艳,乡亲况有六朝人”以西泠有苏小坟也。)


  东门女士

 昔东坡先生闻其妇“春月秋月”之论,亟许为能诗,实其妇不知诗也。馀则谓红裙不必通文,但能识趣,已是诗人。东坡妇语,所谓诗趣也。没字碑固可作无弦琴抚耳。亡室王氏,名阿玖,小字玫官,字璋舍,居近郡之东门,又自号东门女士。龙溪人王玉墀游戎长女。幼入蒙塾,粗解文义。归余后,授以唐宋诗词,渐获妙悟。灯下观余作韵语,辄戏为之。平仄虽调,押韵时复出入。淌假以年,必斐然者。何期结缡二载,遽陨昙花。(以光绪辛卯十一月来归,壬辰九月卒于鼓浪屿舟次,存秋一十有九)殁后思之不置,瞑想姿仪,属画师图之。稿数易而未就,始叹生时不为留真之疏,然悔已无及矣!


  偶阅红楼梦有咏

  斑斑哀怨至今存,日夕潇湘见泪痕。

  莫讶芳名僭妃子,湘君何必定王孙。(林黛玉)


  绣到鸳鸯种夙因,扑来峡蝶见精神。

  此中倘有传神手,千古肥环是替人。(晴雯)


  一刹人间事渺茫,前生幻境认仙乡。

  如何尽领芙蓉号,不断情缘反断肠。(莺儿)


  柳条穿织啭黄莺,结络馀闲说小名。

  偏是飞琼人未识,翻从梦里唤分明。(薛宝钗)


  梦神女非襄王事

 词赋家多以巫山神女之梦属之楚襄王,其实非也。按宋玉《高唐赋》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愿荐枕席。’”所谓先王者,怀王也。《神女赋》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所谓王寝者,玉寝也。《文选》刻本于“玉寝”二字,既讹为“王寝”,以下“玉异之”,“玉对曰”,“哺夕之后,玉曰茂矣美矣,”诸“玉”字,则不得不承讹作“王”字。“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王曰,状如何也,”诸王字,又不得不率易作“玉”字,以顺其势。此襄王梦遇神女之谰言所由本欤?宋?洪迈著《容斋随笔》,讥襄王既使宋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父子皆与此女结识,近于聚鹿之丑,则未尝深考之过也。盖“明日以白玉”,既无以君白臣之理,且于下文“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之句难通。唐人沈佺期云:“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王无竞云:“徘徊作行雨,婉娈逐荆王。”皇甫冉云:“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李端云:“悲向高唐去,千秋见楚宫。”四诗皆不指襄王言,诚为有见。宜白傅过巫山神女祠,读之且为搁笔也。(前半本青浦胡鸣玉说)


  龚芝麓娶顾横波

  顾横波词史,自接黄石斋先生后,有感于中,志决从良。后为明故尚书龚芝麓所得。甲申流寇李自成陷燕京,事急时,顾谓龚若能死,己请就缢,龚不能用,有愧此女矣。后人议龚失臣节,自是正论,至并其纳顾氏而亦讥之,则未免过刻。有以诗为之昭雪者云:

  怜才到红粉,此意不难知。

  礼法憎多口,君恩许画眉。

  王戎终死孝,江令苦先衰。

  名教原潇洒,迁儒莫浪訾。


  林蕉棣眉史

  张亨甫(际亮),吾闽才士也。尝仿《板桥杂记》例,著《南浦秋波录》一书,专言榕垣南台妓院之胜。余未之见,闻其书殊过艳冶。大吏某,有爱女见而溺之,竟致瘵卒。搜箧得书,因毁其板,并禁翻者。外间传本绝少。

  馀以癸已试省闱,后友人拉往南台选胜。至则歌院比邻,层台傍水,香巢小结,深巷垂杨。见夫陈设之华丽,梳掠之入时,举止之大方,应酬之温雅,未曾真个,已觉魂销。老于是乡者,每谓南台乐户,排场略逊于申江,若言情意之缠绵,周旋之侠洽,举各郡之繁丽情场,亦无以加之。想必有见而云然矣。馀愈以未见亨甫所著为恨,盖博访于见闻难周,意流览于纪载毕贯也。回念时距亨甫,已越四十馀年。昔之艳帜高张,今皆西陵松柏,即垂髫小女,谅亦梦醒春婆,竟无踵亨甫后成南部之新书,续板桥之杂记者,又何也?岂承平点缀,抒写从容,当夫时事孔艰,士亦有所不急者耶?独是世孰无情,人孰无遇?雪泥鸿爪,各证因缘;凤泊鸾飘,同深沦落。借彼艳迹,写我闲情,当必有之,特未之见耳。故馀目遇,不乏娟娟,兹乃无所撰述者,虽曰看花雾里,末由端详,何敢附会?亦意以此邦之人,必有亨甫其人者,而为风流月日也。彼盛名鼎鼎者可无虑矣。予所必千回百转而为是烦言者,盖意中有极不能忘情之一人在焉,请追录之,以告后之修花史者。


  蕉棣自言氏林,本良家子,幼为人诱卖。既长,身材燕瘦,喉嗝莺清,桃靥迎春,柳眉入画,姊妹行多哀怜之。余初识之德裕胡同,芳名犹未著也。盈盈十五,已解愁思,宛转随人,可掌上舞,恒终日依依肘下不忍去。曾昵余兄妹相呼,故馀每至其家,婢媪辈必疾呼曰:“阿姑,哥哥来者。”一日,馀宴客集,指谓座上:“此虽樗桂不如耳。”命之歌,当筵发声尽一折,忽而儿女,忽而英雄,悲壮淋漓,敲戛金玉。客大惊,为之引满。继以曼声诵馀《问桃诗》十首,则复抑扬抗坠,箫振微风,回视四座,玉山颓矣。

  诘旦其事遍传,咸欲一识面为快。枇杷巷底,车马盈门,而眉史自若也。悄语馀曰:“果爱妹乎?得为婢役,固所愿也。”馀诿以榜后再决,遂寡应觥纠之召,有杜门意,惟日以金钱投卜榜花之至。

  适馀获家报,先期归澄。揭晓寂然,眉史懊恼万状,逢人必寄声起居,询后约。甲午再至,则迁新居,芳誉藉甚,定花榜者至以第三人位置之,侪于三妹红梅之列矣。(二人皆彼时翘楚,三妹尤珠圆玉润,明艳绝伦)数请往过,余恐见时,反牵绮障,终不肯往。归途闻捷,柬之以诗,有“题笺急欲谢云英,夸婿由来口可凭。”又“一事独怜人索解,君犹未嫁我成名”之句。自此经年不相闻问。或告余有为眉史梳拢者,拟营金屋,聘以明珠。想一朵秋莲,必不致久行坠落耳。


  漳州闺秀纪略

  世言女子无才便是德,非也。礼称女人四德,原不废言。圣人赞易离为中女,系之以文明;兑为少女,系之以朋友讲习。若言女子有才,其所好者多风云月露之辞,其所感者,必耳目心思之欲,则尤不通之论。诗三百篇,半出闺中之手,贞者自贞,淫者自淫,于才不才乎何与?古今来荡检逾闲,败名失节之妇,何可数计!其不尽出于有才者可知。然吾不敢知有才者之尽属昭质无亏也。其有抱兰蕙之质,具柳絮之才,而又克兼松柏之操者,尚已。即不幸隳行于冥冥,随风而飘荡,犹得以才华所蕴,补救于末路者有之,相庄于白首者有之,识士于未遇者有之,勖子以克家者有之。此其志趣,则亦有超乎流辈之外矣。况乎彤管有炜,韵我湖山;国风不淫,同其好恶。凡兹所录,闺秀之克擅才德者,搜而存之,当为大雅所乐闻也。

 吾漳女子以节烈著最多,闺秀反寥寥罕睹,明旧志书惟载李氏一人而巳。嗣后逐有增修,亦不过数人,岂当时之有遗漏耶?抑才难之果信耶?则甚矣传文之匪易也。宝之宝之,谁曰不宜。李氏,名久佚,漳浦云霄人。雅善风韵,有《汲水诗》云:

  汲水佳人立晓风,青丝辗尽辘护空。

  银瓶触破残妆影,零乱桃花一井红。

又《书怀》云:

  门对云霄碧玉流,数声渔笛一江秋。

  衡阳雁断楚天阔,几度潮来问故舟。

(姊大李亦能诗,独不传。)

 大妹张氏,平和人,张一栋进士孙女。全集三百馀首,皆不传,仅传其《书感》诗云:

  寒月穿林薄,寒泉出涧悲。

  寒花无意绪,还逐寒风吹。

  寒风动秋草,愁人向谁道?

  重忆少年时,所悲人易老。

颇清脆可诵。

 杨氏,失其名,适漳浦蔡而烷进士。幼聪慧,通音律,尝抚琴动操,听者为之志和,固不歉君家中郎女也。尤工于诗,稿多散佚,馀欲诵其全首而不可得。可得而诵者,惟《晓起》诗:“径留残夜月,帘卷落花风。”一联而已。然见凤一毛,谓之见凤不可得也,谓之未见凤毛不得也。

  明龙溪陈太常慧山先生族女,有号贞淑者,归莲池林氏。林氏子早卒,女不二,有《孀居吟》一作,几百馀言,其略云:“嗟此奄奄待逝人,为君朝暮为君辛。只将白骨淋霜雪,休把红颜泣鬼神。”闻者哀之。今志书载其事。

 耀霜,诸氏,适长泰戴钾。著《冰心集》六卷,今皆佚,传者惟五言《寄弟》云:“书回燕市月,人醉酒家楼。”《别妹》云:“相逢无一语,别后有千思。”《发湖口》云:“云连江上树,露暗水边扉。”七言《金陵道中》云:“对酒客谈桃叶渡,题诗人羡凤凰台。”《春日遣怀》云:“穿林明月花三径,隔岸青山水一湾。”《早春即事》云:“侵檐夜月依霜白,隔水寒梅点雪红。”俱楚楚有致。

 《希行刘氏稿》为长泰戴达室作。稿今佚,世传其佳句,如《咏花影》:“非描非绣非人写,朵朵轻盈月送来。”如《咏腊梅》:“寿阳近日嫌脂粉,洗尽宫妆学道妆。”如《咏虞美人》:“血溅乌江原上草,花开犹带泪痕重。”皆极力追摹,不肯放松之作。余尤爱其咏花影后七字,颇极含蓄之致。

 梦玉周氏,平和人,适海澄郑白麓名进士之孙廷璋,著有《清宁里集》。乾隆甲戌死于水,集亦不传。文人多穷,波及红粉,殊可悲也。其子升如每向人诵其遗句,五言有“风高盘马地,雪霁射雕天。”七言有“草短花残蛩近榻,风清露冷鹊窥楼”之句。当时得不与全集俱湮者,亦不幸中之幸矣。

 又圭苏氏,郡中黄上公配。诗喜用事,如《咏莲》云:“清芳君子品,超逸谪仙才。”《来雁》云:“归时人每后,落处曲难终。”《眉柳》云:“难工京兆笔,欲扫汉宫春。”皆佳。旧刻《瑞圃诗钞》不著。(《瑞圃诗钞》多试帖,是其一病。)

 仲姬,周氏,适龙溪李蓟门。旧刻有《二如居集》,不著,惟《读周忠湣传》云:“后死七人无复恨,先生千载有馀悲。”《双节庙》云:“为厉欲歼生吊眼,捐躯才信死齐眉。”为跌宕可喜。

 近世闺秀以诗闻者,必推谢氏浣湘。谢字芸史,诏安人,谢声鹤明经女。适邑沈氏,好以诗自娱。著《咏雪斋稿》。殁将十年,始获林太史二有为之锓板,友人曾以一卷遗馀。中多七律,然非其所长。七绝咏梅诸作,颇脍炙人口,亦非其至。惟五律二首,空诸依傍,当为平生得意书。诗云:

  竹外雪消时,孤高见一枝。

  仙姿真绝俗,我相可如伊。

  流水逢今日,空山订后期。

  寒中多少韵,难遣世人知。


  隐约来姑射,冰容浅淡妆。

  自然超众卉,不是藉春光。

  冷伴邀明月,幽邻结翠篁。

  欲持尊酒访,到处只闻香。

恨不起芸史而问之。

 之十人者,皆有文可征,其不随烟云俱灭者幸也。外此若蔡氏(黄石斋先生继室)、林氏(林次崖先生女,适龙溪杨氏)。皆博览知书,节行盖一时。迄今求其稿,乃不复只字之存,而要之盖棺论定,无间人言一也。并附于此,使乡人有所观感焉(闻乡人传说,漳郡吴君廷杰有女工诗,余尚未见)。


  绣鞋诗

 唐以后咏绣鞋者多矣,能工切,未必能入情。明人徐秉衡平有是题云:

  几日深闺绣得成,著来便觉可人情。

  一弯暖玉凌波小,两瓣秋莲落地轻。

  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立月夜无声。

  看花又湿苍苔露,晒向窗前趁晚晴。

能得情中三昧。若近人沈小山(济清)句:“昨夜肩头今夜酒,不曾孤负可怜宵。”黄笛楼(鹤秋)句:“湿到凤头非是酒,刚才风露立中宵。”则又兼绣鞋杯,而非专咏绣鞋矣。


  再嫁

 宋世士大夫,最讲礼法,独于此一事,不甚讲究。如范文正公,幼随其母吴国夫人改适朱氏,遂居长山,名朱说。既贵,乃复范姓。凡遇推恩,多与朱姓子弟。前事曾不以为嫌。又公长子纯佑,与公门生王陶为僚婿。纯佑早卒,陶亦丧偶,寡妇鳏夫,遂相配合,实为陶之长姨也。文正亦不之禁。更有事之可怪者,如王介甫怜媳未寡嫁人是也。夫再醮之事,律无明条,先王不禁。岂不以男女之别,虽不可不严为之防,至于情欲所关,则亦难以抑勒者乎?宋人知之,亦曰:“与其坠行于冥冥,毋宁小过之不拘也。”至若有夫之妇,而再嫁人,苟非七出之宜,便干三尺之禁。媳而曰怜,其非犯七出可知。不谓文章经术如王介甫,而竟毅然为之,且不于其子而于其躬也。两引之,以见彼则有非有是,此则终非无是,固不可同年而语云。

 戚里早寡者,或不安于室,始焉求牡,终且居鸠,率以招夫养子讏言为口实。此等恶俗,不知起于何时。甲午岁,家君仿范文正公义庄之例,集赀钜万,以赡族之穷民。倘仍不安于室者,听其改嫁,毋浊我径。村邻则之,遂将千馀里百年来之陋习,一旦革除,诚快事也。而所以相与有成者,实赖录章、振祥二老辈之力。


  破瓜解

 或解乐府“碧玉破瓜时,”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红见”者,非也。盖破瓜字为二八,指十六岁解耳。观李群玉诗:“碧玉初分瓜字年,”可证。又《谈苑》载吕岩赠张泊诗云:“功成当在破瓜年。”后泊以六十四岁卒,亦作二八解。此二字男女可用,其不作月事解可知。或又以破瓜为女子破身者,乃市井之谈,更不待辨。


  吊马湘兰

  葛箔亭吊马湘兰句云:“天教薄命为官妓,人实谁堪作丈夫。”佳则佳矣,移置薛校书,亦何不可?诗所以贵切题也。


  沪游旧诗

 炜萱乙未春仲偕计北上,道出沪江,小住侠旬,感成四律云:

  昔年蛮激剩诗囊,(馀少侍家君客新嘉坡者八年)今日征帆望帝乡。

  海上有山疑缥缈,巫峰成梦本荒唐。

  沈郎十载从教瘦,杜牧三生未敢狂。

  正是春申春色好,朅来此地问苍茫。


  盈盈一水占风流,花月春江据上游。

  西国输琛来食货,南方作镇此襟喉。

  出城芳草连天碧,拔地层台得气秋。

  欲问卅年前往事,不堪榛莽说从头。


  子野闻歌唤奈何,繁华无著叹狂波。

  果然知己天涯少,未觉苦人世上多。

  流水似车龙是马,散花有女梦称婆。

  剧怜走遍章台容,知否春光日易过。


  载酒寻花事事非,谁家双影下重帏。

  横塘梦入文鸳稳,明月魂惊杜宇归。

  乍别乡园愁自易,试谈身世事偏违。

  放怀且作逢场戏,珍重吴娘金缕衣。

  龋蹈无铸,自鸣寡和,亦复置之。意有未尽者,续得四绝,托之罕譬。《海市》云:

  地通南北往来安,天使东西户牖宽。

  舟揖楼台成海市,祗愁海市逊奇观。

《屋楼》云:

  城阙芙蓉幻紫霞,氤氲偏抱远风嗟。

  珠帘十里分明见,错被人疑气是花。

《花天》云:

  翻怜织女阻银河,长笑琼楼住素娥。

  数到西方称极乐,西来翻觉美人多。

《酒地》云:

  休将醒眼看人忙,人世偏宜鲍老场。

  我自欲眠卿且去,醉乡争似黑甜乡!

附录于此,以志旧因。


  花间冠首楹对

 古人楹联,通无冠首,试翻撷《楹联丛话》,及国朝人诸杂着可见。俗虽重之,亦惟百工之肆,乡僻之塾为然,大雅不尚也。若施诸妓室,则用合其宜。以妓女之名,率纤桃小巧,取而联之,不见其拙,祗见其趣。钱塘袁翔甫大令,好为此体,今据《沪游杂记》摘入。五言如雪兰云:“雪是天公戏,兰为王者香。”七言如凤云云:“凤箫式按求凰曲,云锦新裁叠雪衣。”二宝云:“二月莺花三月燕,宝儿风貌雪儿歌。”素卿云:“素面真堪朝玉阙,卿心难得鄙金夫。”十全云:“十分春色有如此,全部烟花合让卿。”阿三云:“阿子歌宜纤口唱,三辰酒待小鬟催。”五宝云:“五铢衣称轻盈体,宝相花宜绰约姿。”醉香云:“醉我不关数行酒,香君自有千载名。”少卿云:“少年几辈趋香国,卿相何人抵艳名。”等联,并皆佳妙。

 花间楹对,不必拘拘冠首也,即仅嵌芳名于句中亦佳。盖此等联式,并无定体,只取纤巧而已。忆昔壬辰夏秋间,偕亡室东门女士避暑鹭门,地多流莺,即俗所谓档子班也。有吴冬莲者,工大小曲,颇饶声誉。友人嬲余访之。貌可中人,而酬应殊雅。陈设亦复爽洁,壁上楹联甚多。初有拟长句云:“是人物祗管风流,切莫唱大江东去;任菩萨能空色相,也有时并蒂莲开。”冬莲请于馀曰:“侬名冬字,非东字也。有以联赠侬者,率嫌误书。先生肯补一联,以正相沿之误,斯免墨池久浸耳。”馀额之,忽忽未就。他日返我乡居,辄书二语以寄。句曰:“冬山如睡春山笑,莲子为心凤子腰。”人还,访悉香巢已徙,燕去梁空矣。馀其负此一诺哉!


  子同生解

 《两般秋雨庵随笔》谓见作灯谜者,“公与文姜如齐,齐侯通焉。”射四书一句:“然则有同与。”因案《春秋经》于十一公之生皆不特记,而独于桓公六年九月丁卯庄公之生记之,其中岂无深意?文姜淫乱,越境成奸。恐后之读史,或有赢吕之嫌,故特于夫人姜氏如齐之前,大书特书“子同生”,明其的系吾君之子也。《谷梁传》曰:“志疑”者,盖非传疑,乃以释疑云云。似此读书有识,可与论古。(朱竹吒先生旧说与秋雨庵同,可知善读书者,无不别具只眼也。)


  天然足

 余于第一卷作缠足考,第二卷录弓鞋诗,亦云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矣。而六寸肤圆,则鲜然无述。得无笑我拙者之将议其后乎?请补述之,以资谈助。蜀江古号佳丽地,文君、薛涛,实产是邦。故多瑰姿殊色,独至裙下双钩,恒不措意。居恒辄跣其足,无膝衣,无行缠,行广市中。闻之,初颇尚弓弯,自流贼之乱,惨遭茶毒,(张献忠屠四川,刖妇人纤足,聚成山尖,以为笑乐)故至今群以为戒。以馀所见,粤俗亦然。除广州三数大县,缠足不缠足叅半外,馀县咸不贵缠足。闲则曳屐,两足白如霜,不著鸦头袜也。潘兰史曾有诗云:

  姗姗响屧出回廊,底用金莲贴地香?

  解识肤圆光致致,怜香吾独爱冬郎。

  比玉能红比雪香,不笼藕覆昵檀郎。

  一番合德温黁过,敢信昭阳有异香。

  细腻熨贴,情景俱到,固知非过来人,不能作此隽语。他若津门雏莺有讹为旗妆者,沪上佣妇,有来自苏州者。榕垣歌妓,其籍隶渔户者,同一白足,各具丰神,较诸行缠矫揉,索索然一无生气者,不更征天然之足贵乎?至若斗帐微酣,温生素玉,正自可令人销魂也。外此与国,均不缠足。光致圆润,自以东洋女子为第一。秀削轻健,莫如欧洲诸国。降及南洋群岛,环如列星。其俗土人,虽皆白足,姿首黎黑,无足可观,姑置勿论。惟外国尝以中国缠足为非,思有以易之。集同志妇女百数十人于沪上,博论此事,美其名曰“天然足会”。此去岁乙未间事。其意藉以易俗行仁,有足称者,尤吾国士大夫所当自为提倡者也。


  袁芗亭香奁诗十三首

  钱塘袁芗亭太守(树)《红豆村人诗稿》,效《疑雨集体》十三首,尝见采其兄简斋先生《随园诗话》。浓情绮思,络绎行间,笔笔如画。或讥其过于丽淫,殊失齐梁艳体正轨。余谓古有无题诗,有香奁诗。无题须风格性情并茂,乃不卑靡。若一味缘情而作,风流靡曼,取悦听者,是香奁也。芗亭太守明言效《疑雨集体》,其词或过绮靡,自所弗检。然至第十三首忽以庄论结之,尚知曲终奏雅之意。想其当日编集,亦经几许参详,而未肯割爱者乎?随园云:“愚兄阅历柔乡一世,能体贴到此,亦未能传神到此。”倾倒至矣。宜其脍炙人口,传诵至今也。谨翻原稿,为之备载左方。

其一

  碧城锦瑟恨偏长,咏到无题事渺茫。

  明月未妨呼作姊,青山原可唤为郎。

  诗笺罪孽留遗稿,襟袖嫌疑惹暗香。

  朝暮阳台神女梦,古人词赋已荒唐。

其二

  回廊百折转堂坳,阿阁三层锁凤巢。

  金扇暗遮人影至,玉扉轻借指声敲。

  脂含垂熟樱桃颗,香解重襟豆蔻梢。

  倚烛笑看屏背上,角巾钗索影先交。

其三

  窗下停针竹下吟,暂时小别亦追寻。

  羞闻软语情犹浅,许看香肌爱始深。

  他日悲欢凭妾命,此身轻重恃郎心。

  须知千古文君意,不遇相如不听琴。

其四

  一帘花影拂轻尘,路认仙源未隔津。

  密约夜深能待我,吃虚心细善防人。

  喜无鹦鹉偷传语,惟有流莺解惜春。

  形迹怕教同伴妒,嘱郎见面莫相亲。

其五

  窗外闻声暗里迎,胆娘有胆亦心惊。

  常防过处留灯影,偏易行来触瑟声。

  条脱光寒连臂颤,流苏春暖放钩轻。

  枕边梦醒低声唤,消受香郎两字名。

其六

  闻说将离意便愁,驻郎无计泪交流。

  身非精卫难填海,心似齐纨怕及秋。

  散影落花随马勒,系情香饵在蟾钩。

  锦衾角枕凄凉味,从此相思又起头。

其七

  同心巧叠寄书函,字字簪花细细缄。

  紫凤已飞空记曲,青蝇虽小易生谗。

  一襟秋水怀新月,遍体馀香惜故衫。

  安得射来双孔雀,教他带绶一齐衔。

其八

  为恋恩深取次过,佳期屡卜总蹉跎。

  不如意事机偏巧,但有心人恨便多。

  强别难抛初热酒,含愁怯渡未填河。

  清溪桃叶迎双桨,一寸相思百尺波。

其九

  碧桃花下访临邛,流水溪边夜色溶。

  带一分愁情更好,不多时别兴尤浓。

  枕衾先自留虚席,衣扣迟郎解内重。

  亲举纤纤偎颊看,分明不是梦中逢。

其十

  知郎无赖喜诙谐,刻意承欢事事偕。

  学画鸳鸯调翠黛,戏签蝴蝶当荆钗。

  减他绣事来磨墨,助我诗情坐向怀。

  百种温柔千婉转,不留踪迹与同侪。

其十一

  惺惺最是惜惺惺,拥翠偎红雨乍停。

  念我惊魂防姊觉,教郎安睡待奴醒。

  香寒被角倾身让,风过窗棂侧耳听。

  天晓馀温留不得,隔宵密约重叮咛。

其十二

  见面欢娱背面思,百年能得几多时。

  盟心好订他生约,啮臂难生薄命词。

  未必倾城皆国色,大都失足为情痴。

  生知不免风流罪,甘堕泥犁不负伊。

其十三

  惭愧题桥乏壮才,枉将心事诉妆台。

  津非少妇偏能妒,山嫁彭郎易起猜。

  底事妄传仙子降,何曾亲见洛神来。

  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


  结发二字男女常时可用

  俗以结发称正室,实本苏武五言“结发为夫妇”之句。然此二字男女寻常,皆可通用,不必定于一称也。如《史记?李广传》云:“广自结发与匈奴战”可证。


  嫁归宁男子亦可称

  妇人往夫家曰嫁,不知男子亦可称之。《列子》云:“国不足,将嫁于卫”。注:“嫁,往也。”妇人返父家曰归甯,钱起诗云:“才子欲归甯,棠花已含笑。”则归宁二字,亦可以称男子。


  上头二字男女通用

  古者男子冠而字,女子笄而字。朱子尝对或问云:“闭了门,将冠与自家子弟戴,有何费事?”疑当时必有以古礼难复为言,朱子因设为或问以晓后人。今漳州俗,但于婚前一日举行是礼,谓之上头,男女通称。按《南史?孝义传》:华宝八岁,父成往长安,临别谓之曰:“须我还为汝上头”。长安陷,父不归,年七十犹不冠。是男子可称上头之证。若晋乐府:“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此则主女说。总之,加冠加笄,其义一也。


  彭雪琴多情(彭名玉麟,官尚书,宫保衔,赐证刚直)

  中兴名将,而又有名士襟格者,必推彭公。鸿雪所留,如退省庵海南防次,豪情逸致,文采风流,均足照耀一世。或有谈公轶事者。公少即岐嶷,能见头角。寡母弱弟,伶仃相依,每为族人所窘苦。由是发愤积学。武林高庐洲翰林守衡阳,试日得公卷,叹为清才。拔冠童军,以案首送县。揭晓来谒,见其温莹露爽,亟以远到许之。公感知己恩,终身执弟子礼。赭寇乱浙,高已前卒。家道凌替,仅存孀媳孤孙,茕茕无告。公赒恤而教养之,俾至成立。每来武林,必寓高家。布衣草笠,闲行市中。或独游兰若,自称洞庭七十二峰樵子,人不知其为钦使宫保也。素性俭约,无丝竹狗马文绣肥甘之奉。寓高家,食越中乳而甘。高于其行,馈六小瓶将意,乃受其三而返其三焉。杭之人至今类能道之。

  当其微时,有邻女梅仙者,雅慕其才学,知公贤,愿委身事。里妪达其意,将有成议,忽为势阻,女怏怏而卒。女故具殊色,公闻之恸,誓愿写梅花十万幅以报。故其题采石太白楼诗,有云:

  诗境重新太白楼,青山明月正当头。

  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


  到此何尝敢作诗,翠螺山拥谪仙祠。

  颓然一醉狂无赖,乱写梅花十万枝。


  姑熟溪边忆故人,玉台冰澈绝纤尘。

  一枝留得江南信,频寄相思秋复春。


  太平鼓角静无哗,直北旌旗望眼赊。

  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

意盖指此。呜呼!古今大君子,皆古今有情人为之也!公之多情,即公之所以为君子。


  陈季常有妾

  陈季常素惧内,东坡嘲之云:“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后人遂引为惧内典实,疑妒莫妒于季常妻矣。乃东坡又有别季常诗云:“家有红颊儿,能唱绿头鸭。”是季常固尝置傍妻者。


  桑中诗别解

  仁和李海匏学博(光彝)解此与《小序》《朱传》异。旧皆以为刺淫而作,学博则以为戴妫答庄姜而作,所以报《燕燕》之诗。其曰:“桑中、上宫、淇上,乃当日话别送行之地也。孟姜即言庄姜,下言庸弋,皆姜氏同姓国。因怀庄姜而兼及当时之媵妾也。”右说载梁孝廉《秋雨庵随笔》。


  妇人吸烟嘲

  宋孤山处士尝曰:“某件件使得,惟奕棋与挑粪使不得”。馀亦曰:“妇女件件可耐,惟吸烟不可耐”。《三借庐笔记》曾有诗云:

  宝奁分得买花钱,象管雕锼估十千。

  近日高唐增妾梦,为云为雨复为烟。

婉而多风,谑而不虐。寄语红楼,请细心咀嚼些。


  寡字男女通

  《孟子》:“老而无夫曰寡。”为后世妇人称寡字所自始。然《左传?襄公廿七年》:“崔杼生成及强而寡。”《易林》曰:“久鳏无偶,思配淑女。求其非望,自今寡处。”是男子又未尝不可称寡也。


  傍妻

  傍妻二字,见《随书?王后传》注:“妾也”。同安陈剑门孝廉鸿文,出视诗稿,有《上元日取傍妻》诗,今录一首:

  上元佳节彩云飘,不看花灯看鹊桥。

  偏是小星明最甚,照人不寐更通宵。

又《柬王二桂庭》:

  闻道君家小畹兰,甘心风雨受摧残。

  美人知己真难得,休作寻常遇合看。

王名步蟾,一字金波,与陈同邑孝廉。少日极有文名,试辄甲其曹,人或以状元目之。厦门小家女慕王才誉,愿为夫子妾,虽厄于大妇,而无怨言。陈有妾,境遇略同。故不觉为之情深一往也。


  闺怨

  自李义山“楚雨含情皆有托”一言发其端,后之作艳体诗者,无不托于义山。究之托其所托,去义山之旨也远,所谓托之不善者也。托之善者,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细玩义山“含情”二字可见。


  素心阁清课

  郑雪兰女史,为殷司马侧室。体赢弱,善病。殷居闽,再纳妾许氏,名琼,字榴仙。郑闻之不怒,且加爱怜,如姊妹焉。暇辄诱课笔砚。久之,亦能成咏。闺中清课,有《落花》一首:

  枝上啼鹃为底忙,西园何处更寻芳?

  繁华易去随流水,烟景无多负艳阳。

  红烛夜深空对酒,玉阶春静尚留香。

  阑干寂寞休重倚,回尽诗人九曲肠。

此诗附刻在郑遗诗中,其笔致亦正似郑也。


  雪兰女史挽诗

  殷司马有悼亡诗八首,附刻《素心阁诗草》之后。今录四首:

  不爱浓妆爱淡妆,生年十五嫁王昌。

  学书惯写簪花格,扶病远搜服玉方。

  化蝶罗裙悲贮箧,乘鸾画扇记熏香。

  寻思响屧经行地,何处回廊不断肠。


  忍将庸福靳婵娟,造物由来赋命偏。

  枉有聪明无寿骨,奈多烦恼少欢缘。

  银笺怨曲留残稿,瑶瑟凄音迸断弦。

  宝鼎蕙帷香易尽,芳魂不返奈何天。


  中馈曾劳汝共治,翻教大妇惜娇痴。

  每怜络秀来还屈,更奈朝云病不支。

  官阁吟梅萦别梦,寒天倚竹动幽思。

  深宵兀坐还孤忆,无复灯前听说诗。


  优昙一见只空花,银烛秋光别恨赊。

  遗像怕看新粉本,吟窗忍展旧文纱。

  剧怜妖梦无端践,不分罡风此劫加。

  每忆平生最惆怅,孤灯寒雨自煎茶。

每首必关合小妻身分,足令读者愈增惋悼。


  蝶山小才女墓

  出郡城西,有培缕肖蝴蝶形,明洪武间漳守钱古训未婚媳梁氏埋香处也。梁,杭产,秀慧有才思。守逆至漳,而子已卒,梁亦继亡。初无知者。明末士人访古剔碑,始得之丛莽中,一时歌咏其事者甚众。佳话流传,遂成艳迹。前辈风雅好事,可见一斑。国朝严梅石有诗云:

  自古红颜伤薄命,于今黄壤已千秋。

  可怜寂寞明终始,不及斜阳断碣留。


  凄迷鬼哭夜黄昏,明月依依照墓门。

  此是钱塘小才女,花开长与拜芳魂。


  钏

  《正字通》言古者男女同用钏l,《古文苑》亦言何偃与谢尚书珍玉名钏,因物寄情。今闽粤二省,男子皆喜带钏,抑犹古人之遗乎?


  郑声淫不是淫媟

  李巨来先生解郑声淫作“惉懘”解,历引经集,如《诗》之“淫威”,《左氏》之“淫于元枵”,《礼记》之“毋淫视,声淫及商”,《孟子》之“淫辞知陷”,《晋语》之“底著淫淫”,《列子》之“朕之过淫矣”,皆不作男女亵媟解。况齐襄、卫宣、陈孔宁、仪行父之事,惟郑鲜有闻焉,安得以声淫为冶淫之淫乎?愚按此说通达。况孔子口中,明言郑之声淫,不言郑之诗淫。声淫云者,使歌“蹇裳”“同车”固淫,即歌“关唯”“卷耳”,其声之宣,亦未尝不淫也。此其所必放也。亦犹楚声近哀,垓下、郢中,均含酸楚,岂以为异?居使之然耳。


  林文忠寄内诗

  吾闽林少穆宫傅(则徐),气节之盛,天下宗仰。公善词章,尤笃于情。夫人亦通翰墨,常相倡和。内而持家课子,节节有方。其女公子之适同乡沈文肃(葆桢)者,即世传广信府血书解围之林夫人也。翁婿母女,皆称一时奇人,亦难矣哉!林公所著政书外,有集名《云左山房诗钞》。其荷戈出塞时作,尤雄杰沉郁。公夫人尝赋七古二章达之,公返报云:

  廿年凫雁镇相依,万里鹙鸧怅独飞。

  生别胜如归马革,壮游奚肯泣牛衣?

  祗怜瘦骨支床久,想对残脂览镜稀。

  忽得诗筒狂失喜,珠玑认是手亲挥。

又句“苏蕙回文常触绪,彩鸾写韵不愁贫。”“索和妇能谐竞病,弄娇孙亦识之无。”“老我难辞身集蓼,忆卿如见首飞蓬。”儿女言长,英雄情挚,此乃公之真处。


  兰蓄说

  黄山谷有言:“一干一花者为兰,一干数花者为蕙。”是兰蕙并称而各别也。今一干数花者遍地皆然,一干一花者曾不数数睹,而无不统称之曰兰也。是混蕙而入于兰也,人未尝不为蕙幸矣。及读朱子《离骚辩正》,则曰:“古之香草,必花叶皆香,燥湿不变,故可佩。今之兰蕙,但花香而叶乃无气,质弱易萎,必非古人所指,明甚。古之兰似泽兰,而蕙则今之零陵香。今之似茅而花有二种者,不知何时始误也。”据此,不但混蕙而入于兰,且混非蕙而入于兰矣。辩不胜辩,更何从而正之?虽然,今之兰其香幽以烈,今之蕙其香清以远,吾未见泽兰、零陵之果能胜之也。倘质古香,使让以盛名,亦当没齿无怨。如必以叶乃无气,质弱易萎为诟病,因抑此而与彼,为今之兰蕙计亦无伤也。君不见夫梅亦不入《离骚经》乎?


  红叶诗册

  红叶苏氏,泉同马家巷人,同邑吴菊农鹾尹纳为簉室。居久之,无出。菊农本豪族,婢而妾者八人,红叶位次第七,时自危。及菊农病,益不安,谋所以殉之,遗书与母氏诀。事闻大妇,喻同侍劝,不听,召之晓譬,亦不听。菊农卒,遂仰药其侧,此光绪庚寅十月五日也。其情可悯,其志亦诚烈矣。晋江陈铁香太史(棨仁)挽以诗云:

  吴家之妾苏家女,事主十年迄未子。

  光绪庚寅主病亡,誓甘从死主尸傍。

  一杯阿芙蓉,涕泣辞大妇。

  结束身上衣,随郎泉路走。

  贞烈之气何淋漓,怡然饮鸩如饮怡。

  穗帷同侪五六辈,让汝巾帼成须眉。

  噫嘻!

  青莲乃自泥中出,里党传闻皆叹惜。

  细询籍贯报𬨎轩,家在厦门年四七。

厦门吕渊甫孝廉澄为之赋《红叶词》云:

  冬日凄凄百卉腓,寒山霜叶转芳菲。

  飘茵落溷不自惜,祗似飞花飞处飞。

  石家七尺珊瑚树,如意敲来朝复暮。

  最怜金谷鸟啼时,竟是玉楼人坠处。

  昔日辞根托远枝,红嫣紫姹斗春思。

  流莺竞绕芳林啭,乳燕争从彩幕窥。

  岂知韶景难长驻,莺燕啁啾残月曙。

  锦丛泪染杜鹃来,香坞魂销蝴蝶去。

  零星数点血痕丹,谁抱冬心耐岁寒。

  潇潇浥露依银井,黯黯随风陨画栏。

  风号露咽乔柯折,一叶琤然声似铁。

  非关砧杵苦相催,不为亭皋怨生别。

  岁暮冰霜感不禁,微闻落叶更伤心。

  古来乐府哀蝉曲,多属离鸾别鹄音。

又创为征诗启。今年二月,余自诏安返棹,以巨册来属加墨。尝赋三言一什,并转属林雪齑景修两茂才同作数诗以归之,而纪其大略于此。


  王紫诠诗

  长洲王紫诠广文,原配杨氏,号梦蘅,娶仅四年,没于沪寓。见紫诠所著《弢园老民自传》。杨氏尝病,紫诠以诗问曰:

  无端薄病便添愁,肮脏情怀不自由。

  帘外有声频侧耳,窗前小坐自梳头。

  即看鬓影萧疏甚,还耐秋风料峭不?

  劝汝装绵须及早,新寒昨夜袭妆楼。


  已是愁中复病中,起还无力卧偏慵。

  怕临镜槛眉痕淡,教下帘钩树影浓。

  薄被初熏时有梦,长宵微卷忽闻钟。

  请看罗袖寒如此,懊恼年来带更松。


  纪金素秋遇林生事

  同郡林生,他日为馀述其妾金素秋事甚悉。长昼多暇,追录如左。

  素秋金氏,家西子湖上,少随父寄食闽中。居无何,又迁台岛。时光绪甲午冬,而素秋生十有七年矣。身材修挺,姿质明慧。父钟爱逾恒,苛于择婿,犹待字也。明年乙未,日本侵台患作,一家星散,父母存没,杳无音耗。遂辗转为匪人所掠卖,坠平康籍。当是时,厦门流莺比邻,江西档子班,尤声价自高,独标艳帜。素秋偶其众,而未尝不出其群。苟非其人,辄以闭门羹待之,虽陷以重金不顾也。以是爱之者多,嫉之者尤多,故芳名屡兴而屡蹶。素秋知不可以久留,乃入漳郡。

  郡中林生,为浦邑知名士。髫岁游庠,旋食饩焉。郡人咸以远到目之,生复自许,谓功名身外物,何足欢欣,所不可幸冀者,知心人耳。一日,过素秋院外,闻歌声,有警,迳往访之。一见如旧,叹曰:“此秋水芙菜,天然神韵,岂复尘中物哉?吾老是乡足矣!”嗣后往来颇稔,素秋亦倾心相契,跬步不离。旁人加怂恿焉,欲谋金屋之所。鸨窥其情急,益倚作钱树子,而脱籍之议以梗。适长白景大使,方谋卜妾,以重金得之。却扇夕,素秋泣述生平,且告以与林生有约。景素重林,闻之咋曰:“噫!子固林君之所私耶?”旋复干笑曰:“无巳,吾为若二人撮合之。”遂以杨越公自任。

  余多林金之多情,景之负侠也,并衍为诗云:

  西子湖边深巷陌,杨柳垂垂护春色。

  金家小女字素秋,婿觅乘龙还未得。

  阿爷橐笔惯佣书,浮家直遍闽南域。

  盈盈十五发垂髫,未识蛾眉斗画描。

  恃侬掌上明珠贵,痴情转向阿娘娇。

  娇容未改星霜易,迁地台峤年十七。

  幕巢燕子尽狂嬉,谁知祸事今番亟。

  海氛忽地东夷起,女自无家爷亦死。

  历历红羊劫后身,可怜又坠烟花里。

  烟花队里笑啼难,须识侬情未解欢。

  缠头也博千端锦,比翼却羞独舞鸾。

  旁人那觉侬心苦,侬自飘零向谁语。

  梦魂频诉与爷娘,醒来犹带泪如雨。

  词客林郎访李香,是真惺惺意自长。

  瞥眼窥郎触侬思,似曾相识都难记。

  莫是三生旧有因,而今又领相思味。

  一点灵犀苦暗通,双飞彩凤愿偏穷。

  押衙不获今生遇,宁死君前心不负。

  阮籍倡狂久失途,长卿贫贱空售赋。

  谁知作合有良媒,鸩毒何曾是祸胎。

  侯门虽深侬自入,竟使明珠去复来。

  有情眷属有情老,柳枝不种章台道。

  敢说侬心百不移,愿将大使绣新丝。

  天涯不少分飞鸟,安得斯人一合之!


  李郑风流

  李笠翁《曲部誓词》,郑板桥《书画润格》,馀尝以为言而未载其文。客之见赘谈底本者,每以无从检阅为恨。爰为胪列,以广前辈之风流焉。李《誓词》云:

  窃闻诸子皆属寓言,稗官好为曲喻,齐谐志怪,有其事岂必尽有其人?博望凿空,诡其名焉得不诡其实。矧(不肖)砚田糊口,原非发愤而著书。笔蕊生心,匪托微言以讽世,不过借三寸枯管,为圣天子粉饰太平;揭一片婆心,效老道人木铎里巷。既有悲欢离合,难辞谑浪诙谐。加生旦以美名,既非市恩于有托;抹净丑以花脸,亦属调笑于无心。凡此点缀剧场,使不岑寂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稍有一辜所指,甘为三世之喑。即漏显诛,难逋阴罚。作者自干于有赫,观者幸谅其无他。

郑《润格》云: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不如白银为妙。盖公之所送,未必即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恐赖帐。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卖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春风过耳边。


  嘲戒指

  内地男女,虽同带钏,然男道尚左,只带左钏一只,至戒指则惟女人尚之,男子无有也。因物寻义,郑康成《诗笺》云:“后妃群妾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日月,授之以环,当御者著左,既御者著右。”《五经要义》云:“古者后妃群妾,进御于君所,当御者以银镮进之,娠则以金镮退之。”合观两说,知古人即物命名之初,要自有深意。戒指者,戒其容止也。奈何以须眉之身,反效巾帼之饰?如南洋时风,男子率带戒指者,幼时偶见,颇以为怪。至今日则洋习沾染,内地男子亦无不带戒指者矣。宜有心人目为服妖。味灯室主人创为新乐府以嘲之云:

  金戒指,娠事至,示戒乃自宫掖始。不信堂堂七尺身,忘却须眉效女子。灿然指上夸多金,相君之指真富人。当筵拇战开若兰,据案作字难屈伸。劝君此后莫作字,有贝无贝本两事,能作字者无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