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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

    剑冷冰霜诛佞幸,词铿金石计苍生。

    绳愆不觉威难犯,解组须知官足轻。

    可笑运途多抵牾,丈夫应作铁铮铮。

  做官的凡是些小前程,若是有志向的,就可做出事业来。到处留恩,随处为国,怕甚强梁?怕甚权势?一拳一脚,一言一语都是造福。到其间一身一官,都不在心上。人都笑是戆夫拙宦,不知正是豪杰作事本色。

  叔宝离却齐州,差人打听开河都护麻叔谋。他已过宁陵,将及睢阳地方了,吩咐速向睢阳投批。行了数日,只见道儿上一个人,将巾皂袍,似一个武官打扮,带住马,让叔宝兵过。叔宝看来有些面善,想起是旧时村学同窗狄去邪。叔宝著人请来相见,两人见了,去邪问叔宝去向,叔宝道:“奉差督河工。”叔宝也问去邪踪迹,去邪道:“小弟也充开河督护下指使官,因雍丘开河时,掘到什么处士墓,开出一个穴道,向下望有灯影。小弟奉差下去看,把索子系在腰间坠下,却有一条径路。随路进去,约有百馀步,见一怪物,锁在一石室中。细看却是牛般一个大鼠。转过一门,只见一所宫殿,闯进去,见一个著朱衣带云冠的仙长,我也只得拜见。站在傍边,却有几个将士,把前见大鼠抓来,却叫着当今天子的小名,道:‘是阿𡡉。’这仙长大喝道:‘吾令尔暂脱皮毛,为中国主;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那鼠也不答应。仙长大恼,叫将吏,将他脑上打上一棒,打得他雷般大叫。又见一童子,将著道天符,说阿𡡉数本一纪,尚未该绝。这仙长教放了这鼠,随吩咐我道:‘与吾语麻叔谋,谢尔伐我台城,来岁奉赠二金刀。’又著人送我出洞,却是嵩阳少室山下。我行了数日,回报本官。这事实是我身亲经历的,都是人不肯信的。本官道我妖言惑众,把我罢斥。我如今乘机就去,寻一个所在隐遁,不料兄又到他跟前。此人贪婪,是难服事,兄可留心。”两人相别了。

    主昏征役繁,世乱怪异见。

    智士烛几先,长啸卧绝𪩘。

  叔宝也是个正直不信神鬼的人,听了也做一场谎话不信。却是未到得睢阳两三个日头,或是大小村坊,或是远远茅房草舍,常有哭声。叔宝道:“想是这厢近河道人,都被拿去做工,荒功费业,家里一定弄得这等有衣缺食,这等苦恼。”及至细听他哭声,又都是哭儿哭女的。便想道:“定是天行疹子,小儿们死得多,所以哭得多。”只是那哭声中,却又咒诅著人道:“贼王八!怎把咱家好端端儿子,偷了去。”也又有的道:“我的儿,不知你怎生被贼人抓了去,被贼人怎生摆布了。”也千儿万儿的哭,也千贼万贼的骂。叔宝听了道:“怪事!这却又不是死了儿子的哭了。”思忖一回,或者时年荒歉,有拐骗孩子的,却也不能这等多,一定有甚原由。

    野哭村村急,悲声处处闻。

    哀蛩相间处,行客泪纷纷。

  来到一个牛家集上,军士也有先行的,也有落后的。叔宝自与这二十个家丁在集上打中火,一时小米饭还不曾炊熟,叔宝心下有这事不明白,故意走出店面来瞧看。只见离著五七家门面,有两三个少年,丛住在那厢说,一个老者拄著拐杖,侧着耳听。叔宝便捱将近去。一个道:“便是前日张家这娃子抓了去。”一个道:“昨日王嫂子家孩子也被偷了去。他老子拨去开河,家来怎了?”一个道:“罕稀他家的娃子哩。赵家夫妻,单生这个儿,却是生金子般,昨夜也失了。”那老子点头叹息的道:“好狠子,这村坊上也去了二三十个好孩子了。”叔宝就向那老人问道:“老丈!敢□这村坊,被往来督工军士,拐骗了几个小儿去么?”老者道:“拐骗去的,倒也还得个命,却拿出便杀了。却也不关军士的事,自有这一干贼。”叔宝道:“便是这两年,年成也好,这地方吃人?”那老者道:“客官有所不知。只为开河这总管好的是小儿,将来杀害,加上五味,烂蒸了吃。所以有这干贼人,把人家小子偷去,蒸熟去献,便赏得几两银子。贼也不止一个,被盗的也不止我一村。”

    总因财利膻人意,变得贪心尽虎狼。

  叔宝道:“怎一个做官的做这样事?怕也不真么?”老者道:“谁谎你来,怕不一路来听得哭声?如今弄得各村人,梦也做不得一个安稳的。有儿女人家,要不时照管,不敢放出在道儿上行走。夜间或是停著灯火看守,还有做着木栏柜子,将来关锁里边。客官不信,来瞧一瞧。”领到一处小人家里边,果是一个木柜,上边是人铺铺睡觉防守的。叔宝道:“怎不设计拿他?”老者道:“客官!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叔宝点头称是,自回店中吃饭,就吩咐众家丁道:“今日身子不快,便在此地歇了,明日趱行罢。”先在客房中打开铺程,酣睡一觉,想要捉这一干贼人,为地方除害。

  捱到晚,吃了晚饭,村集没有更鼓,淡月微明,约莫更尽,叔宝悄悄走出店门一看,街面上没个人影。走到市东头观望,一片了地,没甚形影。转来时忽听得一家子怪叫起来,却是两夫妻梦里不见了儿子,梦中发喊,倒把儿子惊得怪哭。知道不曾着手,彼此啐了一番,自安息了。叔宝又蹴过西来,远远望着,似有两个人影,望集上来。叔宝忙向店中闪入,门扇缝中张去,停一会果是两个人过来。叔宝待他过去,仍旧出来,远看似两点绳子一般,飞在这厢伏一伏,又向那厢听一听。良久把一家子茹桔梗门扇掇开,一个进去了一会子,外边这人先跑,刚到叔宝跟前,叔宝喝一声“那里走!”照脊梁一拳,打个不提备,跌了一个倒栽葱。把一个小孩子,也丢在路边啼哭。

    双睁怪眼气如虹,灭贼方舒第一功。

    可是天心诛积恶,故教僵卧月明中。

  叔宝也不顾他,竟赶到那失盗人家来时,这贼也出门了。因听见叔宝这一喝,正在那厢观望,不料叔宝又赶到。待要走时,早已被叔宝一脚飞起,一个狗吃屎,踢倒在门边。里边男女听得门外响时,床里已没了儿女,哭的叫的,披衣起来。叔宝已把这人挟了,拿到自己客店前来。先打倒这人,正在地下挣坐起来。不料店中家丁,因听喝声,知是叔宝声口,也赶出来。看见这人,一把抓住,故此也不得走。此时地下的小儿啼哭,失盗的男女叫喊,集中也在睡梦中惊起几个人来。那寻得儿子的人罢了,倒是这干旁观的人,对这两个乱打。叔宝道:“列位,不要动手,拿绳子来拴了,只要拷问他从前盗去男女在那厢?还有多少党?与他是那一方人氏?甚名字?追捕可绝民患,乱打死了却谁承当。”是果是家丁将绳来捆了,审他口词:一个是张耍子,一个陶京儿,都是宁陵县上马村人。还有一个贼首,叫陶柳儿,盗去孩子,委是杀来蒸熟,送与麻都护受用。

  叔宝审了口词,天已将明,各村人听得拿了偷小儿的,都来看。男人都被叔宝喝住,只有这些被害女人,挝的咬的,拿柴打的,决拦不住。叔宝此时放又放不得,著地方送官,又怕私自打死,连累叔宝。因此叔宝想一想道:“列位,麻都护是员大臣,断不作此歹事。他如今将到睢阳,不若我将这二人送与麻爷。他指官杀人,麻爷断断不留他性命。若果然有此事,他见外边扰攘,心下不安,不敢做了。”众人道:“将军讲得有理,只不要路上卖放了,又来我们集上做贼。”叔宝道:“我若放他,我不拿他了。”昨日老者见了道:“就是昨日这位客官,替集上除了一害。”要掠些盘费相谢。叔宝不肯,自押了这两个贼人,急急赶上大队士卒。

    施恩岂图报,殄恶不言功。

  赶到睢阳时,麻叔谋与令狐达才到,在行台坐下,要相视河道开凿。叔宝点齐了人马,进见投批。麻叔谋见了叔宝一表人才,身躯伟貌,好生欢喜,就着他充壕寨副使,监督睢阳开河事务。叔宝谢了,想一想道:“狄去邪曾说此人贪婪,难于服事,只一见便与我职事,也像个认得人的。只是拿着两个贼人,禀知他,恐他见怪,不禀放了他去,又恐仍旧为害。也罢,宁可招他一人怪,不可使这干小儿含冤。”却又走过去跪下道:“齐州领兵校尉,有事禀上老爷。”麻叔谋不知禀甚事,却也和著颜色。只见叔宝禀道:“卑职奉差在牛家集经过,有两个贼人,指称老爷取用小儿,公行偷盗。一个叫张耍子,一个叫陶京儿,被卑职擒拿,解在外面,候爷发落。”麻叔谋听了,不觉拂然道:“是那个拿的。”叔宝道:“是卑职。”叔谋道:“窃盗,地方捕官之事,与我衙门何干?你又是过往领兵官,不该管这等的事。”令狐达道:“若是指官坏事,也该究问一究问。”叔谋道:“只我们开河事理管不来,管这小事只甚?”令狐达道:“既拿来,也发有司一问。”麻叔谋道:“发有司与他诈了钱放,不如我这里放。”吩咐不必解进,竟释放去。把叔宝一团高兴,丢在冰窖里去了。

    开押逃狰兽,张罗枉用心。

  外边跟随叔宝的家丁,说拿了两个贼人,毕竟有得奖赏,不期竟自放了,都为叔宝不快。不知叔宝却又惹了叔谋之忌。

  叔谋原先奉旨,只为耿纯臣奏睢阳有王气,故此欲乘治河开凿他。不意到得睢阳,把一座宋司马华元墓开掘去了。将次近城,城中大户央求督理河工壕寨使陈伯恭,叫他去探叔谋口气,回护城池。不期叔谋大怒,几乎要将伯恭斩首。决意定了,河道穿城直过。这番满城大户慌张,要顾城外的坟墓,城里的屋舍。共计一百八十家大户,凑有黄金三千两,要买求叔谋,没个门路。却值陶京儿得释放,却在外调喉道:“我是老爷最亲信的人,这没生官儿,却来拿我,你看官肯难为我么?连他这个蚂蚁前程,少不得断送在我们手里。”众人听他说得大来头,是麻总管亲信,就有几个暗暗与他讲,要说这回护城池一节。陶京儿道:“我还有一个弟兄更亲近,我指引你去见他,却与他做线,引见叔谋最得意管家黄金窟。”众人许谢他两个白金一千两。黄金窟满口应承道:“都拿来!明日就有晓报。”众人果然将这三千两金子,一千两银子都交与黄金窟。

  黄金窟晓得叔谋极是见钱欢,见钱便是苍蝇见血不肯放。他却乘他日间在房中睡觉时,悄悄将一个恭献黄米三千石手本把金子都摆在房中桌上,一片辉煌,待他问及进言。站在侧边得许久,正是申时左侧,只见叔谋从床中跳起来道:“你这厮这等欺心!怎落我金子又推我一跌?”把眼连擦几擦,见了桌上金子大笑道:“我说宋襄公断不敢谎我,断落不去的。”黄金窟看了,也笑道:“老爷,是那个宋襄公送爷金子?”叔谋道:“是一个穿绛绡衣带进贤冠的,他求我护城。我不肯,又央出一个暴眼大肚皮胡子,带进贤冠穿紫的,叫做甚大司马华元来说。这厮又使势,要把我捆缚,熔铜汁灌我口内惊我。我必不肯,他两个只得应承送我黄金三千,要我方便。我正不见金子,怕人刻落,与守门的相争,被他推了一跌,不期金子已摆在此了,待我点一点,不要被他短少。”黄金窟又笑道:“爷想做梦了,这金子是睢阳百姓,央我送来与爷求方便的,有甚宋襄公?”叔谋道:“岂有此理!明明我与宋襄公,华司马说话,怎是梦?”黄金窟道:“爷再想一想,还是你去见宋襄公,宋襄公来见你,如今人在那里?相见在那家?”叔谋又想一想道:“莫不是梦。明明听得说,上帝赐金三千两,取之民间,这金子岂不是我的。”黄金窟道:“说取之民间,这宗金子原该爷受的。但实是百姓要保全城中庐舍送来,爷不可说这梦话。”叔谋笑道:“我只要有金子,上帝也得,民间也得,就依他保全城郭便了。”把手本收了,吩咐明日出堂,即便改定道路。

  图得橐中三千,那顾语言三四。

  次日升堂,叫壕寨使。此时陈伯恭正在督功,只有叔宝在彼伺候,过来参谒。叔谋道:“河道掘离城尚有多远?”叔宝道:“尚有十里之遥。县官现在出牌,著令城中百姓搬移,拆毁房屋兴工。”叔谋道:“我想前日陈伯恭说回护城池,大是有理。这等坚固城池,繁盛烟火,怎忍将他拆去?又使百姓这等迁移。不若只在城外取道,莫惊动城池罢。就差你去相视。”秦叔宝道:“前日爷台已画定图式,吩咐说奉旨要开凿此城,泄去王气。恐难改移。”叔谋道:“你这迂人!奉旨开凿王气,只要在此一方,何必城中。凡事择便而行,说甚画定图式,快去相视回我!”

    由来胥吏急苞苴,那惜煌煌是简书。

    最是君言犹弁髦,小民生计更何如?

  叔宝领了这差,是个好差。经过乡村人户,或是要免掘他坟墓田园,或是要求保全他房产的,都十两五两,二十三十,央人来说。叔宝一概不受,止酌定一个更改的河道,回复叔谋。恰是这日副总管令狐达,闻知要改河道,来见叔谋。彼此议论,争执不合。只见叔宝跪下禀道:“卑职蒙差相视河道,若由城外取道迂回,较城中差二十馀里。”叔谋正没发恼处,道:“我只差你相视城外河道,你管甚差二十里三十里。”叔宝道:“路远,所用人工要多,钱粮要增,限期要宽,卑职也要禀明。”叔谋越发恼道:“人工不用你家人工,钱粮不要你家钱粮,你多大官在此胡讲。”这话分明是侵令狐达。令狐达道:“民间利病,许诸人直言无隐,大小是朝廷官,管得朝廷事,也都该从长酌议。况此城开掘,奉有圣旨的。”叔谋道:“寅兄只说圣旨,这回护城池,宋襄公奉有天旨,前日梦中我为执法,几乎被华司马铜汁灌杀,那时叫不你两人应。”令狐达大笑道:“那里来这等鬼话!”叔谋又向叔宝道:“是你这样一个朝廷官,也要来管朝廷事,你只得了城外这干百姓银子,故此来胡讲。我只不用你,看你还管得么?”令狐达争不过叔谋,愤愤不平,只得□□衙宇,写本题奏去了。

  叔宝出得衙门来,叔谋里面已挂出一面白牌道:

  壕寨副使秦瓊,生事擾民,阻擾公務,著革職回籍。

  这好是:

    顷刻搏风生羽翰,须臾灾浪委泥沙。

    莹莹易歇草头露,灼灼难留春树花。

  叔宝看了道:“狄去邪原道这人难服事,果然。”即便收拾行李还家。却不知这正是天救全叔宝处。莫说当日工程严急,人半死亡。后来隋主南幸,因河道有浅处,做造一丈二尺铁脚木鹅,试水深浅,共有一百二十馀处。查将浅处,两岸人丁,督催官骑,尽埋堤下。道:“叫他生作开河夫,死为抱沙鬼。”这时叔宝督工,料也难免。况隋主又为不凿睢阳城,根究叔谋并他恶迹,腰斩在柳堤下。若当日叔宝是相视河道的人,如何得脱?这又是:

    得马何足喜,失马何必忧。

    老天爱英雄,颠倒有奇谋。

  总评:

  此节原有《开河记》,近复畅言于《艳史》,若不言则逗留,再言又重复,此却把狄去邪一节,叙入去邪与叔宝言谈。陶榔儿一节,敷衍作事。宋襄公一段,叔谋众人语言中点出。或虚或实,或简或繁,可谓极文人之思,极文人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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