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别记/第九回 中华文库
却说管城丞周启文承造福州新城,领廿万银,召募大小工匠八百馀名,每日工食,大工八分,小工五分。那日,启文查看小工名册,内有小工虞胃,东山人,因思莫是虞公庵虞家之人,便唤出查问:“虞少溪在否?”原来即是少溪之子。问其“在浙几时回来,令尊康泰否?”虞胃曰:“小人在杭州,小可生意被贼兵作乱,人人逃走,把资本一起乌有,只走一人回家。父病在床,奉伺汤药,月馀不痊,终于家中。只有些微薄产,收埋外,坐食数年,并无生计,一贫如洗,几至饿莩。近日各乡召募工作,小人事出无奈,来充一名小工度日。老爷怎识得小人父亲?”启文讶曰:“原来虞大伯弃世去了,不知多有失礼。”遂将前情说了,并曰:“乃是世兄弟,从今不必称呼什么老爷小工,就在此帮同愚兄管理事务,与二弟一处办事。”虞胃大喜,感谢不胜。启文又至厂所,看打牌界,见一小工蓬头臭脚,破衣破裤,腌脏无比。未搬几块砖,就拿起酒罐来啜;未挑几筐泥,便拿起酒碗来筛。满脸都是酒气冲冲。随向林保曰:“此等人亦混招来作工?”林保答曰:“老爷不知,伊膂力倒不输人,只是贪酒。”内有一个工匠曰:“老爷不识此人耶?此人号做酒鬼,原是做过大愆。他乃东山圣泉寺头陀,名法济,许年无数男女走贼躱他寺中。贼尚未来,伊醉狂在门口大喊贼至。可怜那寺内男女以及乡邻,拼命乱奔,跌死的跌死,遗失的遗失。后来通乡不依,将通寺一起逐去。伊遂流落做花子,今来充作小工,惯会吃酒骂人,各人也要逐他去。”启文听了,细想:“却原来还是我大媒人。当日圣泉寺若无他去诈传吴千金,焉能遗失落在榴花洞内?我若非吴千金落洞内,那得有性命侥幸,得此佳耦?这一叚好姻缘,多亏伊勾引来的。此恩当报。”便开口曰:“这孽障前事已过罢了,只是现今欲食酒不作事,在这里瞎混何用?且跟我到公馆,与我看看门,勿做事,自有遇与汝吃好么?”法济听有酒吃,就把锄头粪箕丢下,走到启文面前,张开口笑曰:“老爷当真有酒与我食,我当真跟老爷去公馆看门。”众人耻笑曰:“好样子,去看门,一定被门神摄死。老爷笑他都不晓得。”谁知启文真带伊去,众共愕然,皆笑启文瞎眼。启文带法济到公馆,与伊一两银子,曰:“这银子先拿去买衣帽鞋袜穿带,日夜不许汝过位,只在头门口坐,有客进来通报,饭在厨房里吃,一天与汝五分银买酒,月间另有工资与汝添补衣帽。城工若完,仍带到我家中看门。”法济接过银子,出去别样都不买,单单只买黄酒、白酒、牛肉马肉,搬进厨房,先吃个痛快。吃了便睡,醒来又吃,吃了又睡,天天如是,并无片刻在头门看门。有时将公馆内供差、厨子等拿来作酒菜,骂个不休,或告启文,竞置不问。周拱、虞胃二人气得要死,齐来问启文曰:“大哥缘何把此等人带来,将一所办事大公馆扰得混乱,日夜不获安静?与他即是亲故也难容留,请即逐之。”启文曰:“二位贤弟,你且耐烦些儿。人既带进,如何便即斥逐?但因是酒醉骂人,并无别故,叫他们不要听他,伊必自骂自歇,有甚大事耶?”二人因启文如此容纵,不敢得罪于他,心甚疑惑不解。适一泥水匠李来成与厨子乃是兄弟,入厨房与之说话,悮将法济酒罐踏破。法济即将手上酒杯掷去,把李来成头血掷出,往报启文。问其姓名住处,乃东山佃户李灵之子,亦念引进榴花洞之根源,亦以醉汉莫与理较,待醒来办。遂赏放为副匠首,工资与众倍之。后来完工,李来成亦多得银钱,回家置产受用不题。
再说城工自二月起,直至来春,周城七座门,二座内门,并谯楼、雉蝶、女墙等项,俱已完竣,惟城墙之西北角些须碎工未完。是日乃三月三上巳节,歇工。公馆内办酒十馀棹,与正副首匠犒工。启文出位谓之曰:“此番列位师务必用心出力,即日告成,库银尚剩一万,今日可开怀畅饮,齐作欢喜。”林保乃官匠总头,坐在第一棹第一位,答之曰:“这还是老爷调度有方,众匠乃帮老爷之福也。”启文在里面席与周拱、虞胃在内同饮,外面大众嘈嘈,甚是闹热。谁知法济在厨房内已饮得烂醉醺醺,又拣二碗鸡羊来吃。厨子曰:“此是外面诸工匠食的碗菜,不可乱食。汝要吃,待我另买去拿来。”法济骂曰:“我到不如这一起臭作,我偏要吃他。”厨子晓他的癖性,不知过不改,乞小子倒打,小子叫救,来打那法济被打得遍体重伤,本来生得丑头丑脑,再打得青肿,与猪八戒无二,扑倒在地曰:“到底有什么过,率性今日说个清楚。”启文尚未开口,众匠不服,齐喝曰:“狂癫,你还无过?现今且漫论前在圣泉寺作头陀时,贼未来,你诈传贼至,惊得众人跌死无算,这是过不是过?”法济呵呵笑曰:“此只可与智者说,不可与愚者言。你这一起都是酒囊饭袋,与你说什么?惟有老爷知我,乃代天行道,体好生之德,一喊连做三宗好事,你晓得什么?”众曰:“老爷不要听他放屁话,可将他先枷起来,俟伊酒醒再请发落。”启文曰:“且漫。”谓法济曰:“人说你是恶事、你是善事,到底是什么好事?且说来,我自有分晓。”法济曰:“一定要我说,我就说。第一宗,当时走贼之人,不知贼将郝豹扎寨在东山,故此个个都躱到圣泉寺内及诸庙观。我不预先一喊,人早跑散,若贼至扎了营寨,个个都作网内之鱼,奔走不及矣。圣泉寺八十馀众被逐出去,有一个损折否?在地之人,能走出几个乎?第二宗,跌死之人,该是应遭劫数内,先令跌死,得了全尸,免致于身首异处。第三宗,冲散遗失之男女,皆有前缘,其中不是合佳偶者,便是故旧奇逢,并无一人落空。此三宗,是功是过,请老爷默思之。”启文闻此三宗,浑身悚栗,口不敢言,心中了然,把头乱点。众曰:“好油嘴!当日只闻跌死多人,未听有一人奇逢。吃老爷的酒,反杀老爷酒风,还有脸见人!”法济睁眼曰:“我在此一年,虽有酒与我吃,并无一回吃得爽快。本拟明后日也要自去,谁知被汝一起强梁凌辱,等不得明日,此刻就要去了。”众匠曰:“我们一起都是强梁,惟独汝是善类。”法济曰:“我还非善类,还有一善类,明日会来,汝们不要吓走。”说完,便爬起来与启文作谢,往外便走。启文曰:“漫去,这里站不得,可到我家里去,有酒与你吃。”答曰:“去,去,去!”启文曰:“汝既执意要去,也不强留汝,可带些银子去买酒吃。”法济曰:“老爷的银子不济事,不彀我买一天酒吃。今去打个财主,借一万银去,尝干天下之酒库。”林保笑曰:“那里有此大财主?可带我同借好么?”法济曰:“只在此东郊,汝日后亦要向伊借,亦有银借汝。”林保曰:“今日可再住一夜,明日与汝同去借,何如?”法济曰:“做不得,我今夜先去与老爷办点事,以偿一年之酒数,完了再去。”众皆唾骂曰:“花子讲大话,不要理他!”林保见之异曰:“银既不要,酒带些去好么?”答曰:“好好好!”林保进入厨房,挑一个有绳子缚的大瓮,满满一瓮,持出递与法济,笑曰:“知性者可以同居。”接过酒,依旧来时模样,赤脚蓬头,并不四顾,飘然而去。彼时人众中一百个嫌法济不嫌的,惟启文想此人必有奇异,林保亦稍知有异。启文随叫被法济打的厨子人等来验受伤轻重。七个厨子、一个童儿俱验并无半点伤痕。启文曰:“都是你们打伊,伊何曾有打你们?”厨子曰:“其实有打,只是不会痛。”启文曰:“不痛就好了。”进厨房查看,有几个盘碟在地,未曾打破,锅灶只歪了,又无破坏,一坛酒歪半边,酒去些须。启文曰:“分明你枉赖伊,何曾有此事?快重整酒菜,请再吃。”厨子又办起,众匠又齐食起,猜拳讲令,食了一夜,至天明方止,亦不去睡,一齐去厂里起工。一出门,只望见新城上遍插树枝,绿绿阴阴的。齐到厂里查问何人所插,看守小工柳阿三曰:“昨夜公馆里看门的酒鬼来插的,吩咐不可拔去,插了一夜,至天明方才去。”那工匠骂曰:“这酒鬼面前不敢作怪,背后来糟跶我们!”即叫小工上拔下两个,正欲再拔,林保随至,众告以法济昨日被公众打了,心中不愿,连夜把干净的城坎将树枝插得吓死人,故意来糟跶我们,才叫小工去拔。林保听了,赶向前面城上大喊曰:“树枝是我叫他来插,一枝不可拔!”林保一面喊,小工一面拔,林保跑上城,一巴掌骂曰:“耳不聋,喊汝不要动,你偏偏要动,是何道理?”小工曰:“这就难了,伊叫我拔,你又叫不要拔,叫我听谁是?”林保曰:“三月三,谁家不插青?此新城不该插耶?”看时已拔去十上坎,约有二丈馀长,问拔去的树枝,答曰:“丢城下去了。”林保曰:“既拔去了便罢,馀不可再拔。如再拔一枒,拔汝之头发!”随押伊下城,调度各匠作工。刚至小午,西北城外河里忽然水涌上岸,顷刻涨满丈馀,波浪滔天,人走不及,被淹无数。水中有一物翻腾如龙,舞爪似蛇,摆尾过处,掀波滚浪,狂风骤雨,树木怒号,迅雷闪电,如天翻地覆,数声霹雳,风雨渐晴,波浪渐退,其地被冲裂一条坑同,今北门“鳝鱼同”改名“善馀同”,即古迹也。当时西湖水面浮出大鳝鱼,大三四围,长十馀丈,被雷击死,民间火墙大屋皆被冲倒,树木连根拔起,不计其数,惟新造之城有经过法济插树枒的,片瓦块砖不动,只是西向一处原亦插过,因被小工拔去,崩塌二丈馀,其旧子城未折,今不用人功,自行崩倒。启文在公馆,霎时风雨大作,水浪涌起,只闻崩塌之声,吓得魂不附体,雨稍住,即冒雨到城边周围看过,至西门厂,见匠头林保,大家欢喜曰:“皇天保佑,惟此处倒些,也算天幸极矣!”林保曰:“若不是林保来的快,全城恐亦不能保也。”启文问何故,林保曰:“老爷不知耶?法济昨日临行时曾说,今夜先去与老爷办一事,以还一年之酒债,只道此乃无稽之言,谁知言之不虚,昨夜果来城上遍插树枒,天明众匠先到,以为糟跶他们,叫小工尽行拔去,正拔些小,方才小人来到,问知乃法济插的,因想此人既有大言,必有大来历,不可拔去,喊阻他,已被拔去十馀坎,说拔去便罢,馀不许再拔,他们个个皆笑小人与酒鬼一流,小人由他去笑,总不许拔。适妖鳝出来,崩坏无数墙屋,独此新城拔去树枒的尽行倒去,未拔去的灰泥未落一片,此不是小人来的快,如来的慢,尽行倒去,真是天幸!”启文听了,以手加额,大叫曰:“如何?人不可貌相!我老早晓得伊是异人,今日果显出奇异,不负我另眼待他一年也。汝众人涵不肯容他不得,昨日迫去,如未去,不但此城一角不倒,连妖鳝亦不敢动作,保护了民灾,岂不更好?”林保曰:“他昨日已对众人说了,我不是善类,有一善类,明日会出来,汝们不要吓走,早已与汝说了。”启文随唤阿三查问,阿三曰:“昨夜三更,小人在西楼上望见一人在城边,不知何故,向前查看,原来是公馆里头陀,不知在何处折一把树枒,插在城坎上,小人见他插了一枝,口里念一声什么佛,问他总不答,插过西楼,将树枒插完,便周围礼拜,拜了才说话,小人问他‘插此何故?只插此处,还插别处?’伊答周围都插过了,此乃镇城菩萨树,三日内不可拔动,如拔去,城难保全。小人知是做和尚骗人的科套,那里肯信,谁知是真有法术。”启文又问曰:“插完就去否?”阿三曰:“谁知那酒鬼带有半瓮酒在于墙角,一插完就去拿来进小人守宵窝里,坐在床上,将酒瓮嘴对口,仰起头便食几嘴,顷刻将半瓮酒啜得无剩一滴,将空瓮丢落城下,因桌上有笔砚,遂在墙上写有许多字,天已明了,起脚便走去了。小人再问,竟不答应,小人道是回转公馆,不十分查问。”启文曰:“还题有字在城上,快去看。”遂同林保到城上,进阿三守宵窝里,见墙写云:
“去去去,此处不是留侬处。侬去北山杨家借盘钱,要会干天下之酒库。”
启文笑曰:“怎得我们的酒会彀他吃快耶?他要吃乾通天下之酒库哩!”周拱、虞胃亦赶到,谓曰:“公馆火墙上亦插有树枒,想是酒鬼插的,故此邻近的墙屋都倒去,惟独我们公馆无倒,此皆佛法无边也。”启文曰:“当此你们都怪我不该收留此人,若无此人,今日都为鱼鳖,可见我的眼颇识人么?”启文这说,不但周、虞二人惭愧,亦把昨日在公馆内打骂过法济的众匠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启文亦说前已在于圣泉寺存住袈裟,救免众僧火厄,今日愈加敬信。时王节度早差官出来各处查勘,有被灾人民报上,发银赈恤。启文以城报无几,不报,督同众匠赶紧砌补,不过四五日,一起完竣。启文随进威武军衙门报竣,王节度亲临关验,心中大喜,随颁出新名号,其城总名曰罗城,北门曰永安,南门曰利涉,东门曰海晏,西门曰丰乐,又东南曰通津门,西南曰清远门,又内白金斗,又曰安善门,共九座,水关四座,周围四十里之远。
拂如氏唐罗城诗云:
罗城百雉接云衢,拜剑贤侯启瑞图。定作开门节度府,不为闭户帝王都。千家灯火读书夜,万里桑麻商旅途。王气虽湮佳气在,通津楼上晓烟舒。
唐罗城至今诸门皆湮,惟通津门尚巍然不毁也。正是:昔日曾为闽砥柱,今时尚有唐罗城。欲知城竣之后更有何作,且听下文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