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乡邻局骗尚杰三千银，只买数十条桶肥柴，尚杰并无疑异，犹称谢不已。但被局至多人皆知之，人人将尚杰譬如㯶蓑，拔一条冀冀叫，全领提去无声。惟诸亲友闻之忿甚，会有几个同至刘家，查明因何被人局骗去三千两。多少家财，一回搬去三四千，经得几回搬也？尚杰曰：“父死时并无存积，至后十馀年，自行省吃险用，始积万馀。别事花去便不该，因地将沉，拿出保固父业，便尽亦无怨恨。亲友大小多知地将沉，并无一个来说议设法保全免灾。幸有诸乡邻来商议打桩保护，始得无虞，否则此处多早变为大海矣。”亲戚笑答曰：“各人住隔远，皆不知有此缘故。若知，多早都来称阻，何至被人哄骗去许多？今福建乃开天辟地，自古有的。上古属七闽荒服，至战国为越王无诸所居，称为闽越。迨汉、晋、唐至今，名虽异，地无增减。那有‘沉东京、浮福建’之事，被人弄得信信的，骗了亦罢，不可被人再骗也。”尚杰变色喝曰：“汝们所说，都是宽司马牛之忧，要我父业全行覆没，汝们便欢喜哩。汝说沉不得，那外面响动，不是地崩也？”便喝曰：“沉了，沉了！”随号咷大哭曰：“我的田地吓！”一面哭，一面跑出田中，环视不休。诸亲友始知忧地心魃将至于颠，难以解劝，遂同入见其母妻。其母妻哭曰：“因在外听讲书，被人弄骗地崩，忧愁至此狼狈，再劝解不听，至银搬出，始来拦阻，便将一大锭银掷来，媳妇之脑浆几被掷出，现头上犹肿未消哩。”诸亲曰：“心既混了，其奈之何？我们且退去，另日再来看罢。”其母留亲友食饭，皆不食而出，齐集粉楼顶食点心，共十二人，议论道：“人患疯症，正言不听，哄骗便信。众乡邻局骗有味了，又会去骗。我们是至亲，想借厘毫不能彀。眼见雪白的银三千，被外人骗去，心实不愿。他既开口便骂，诸亲友中无一个出头代他设计保护。明日就去捏骗之，亦局数千来，分分肥水，不流别人田，无甚罪过。”众人议定，三日过了，同至刘家，见尚杰曰：“请亲无一个知地将沉，前日来此方知。回去再查，果然下路已沉去数县，众人实在替汝耽忧。适遇张天师法官至福州，一同去见他，问他会沉至连江么？他说就沉。及又问沿海水边并田间，俱打有木桩，作地骨，可保不沉么？法官笑曰：‘地深原在万万丈，犹不及底，任甚地桩打及不过一层皮肤。沉由底起，纸岂能包火耶？’由他说得有理，恳求指点，‘作何方法能保不沉，便多金不惜也’。他答‘肯出五千金，可保一家之田地。’又问‘肯出此家之田土极多，有何制度，能否并保之也？’他答‘在龙虎山带有保地符三张，包管不沉至漳州，卖出二张，今只剩一张，快去买，贴在门楣，田土虽有万顷，皆保汝不沉。买迟无矣。’问‘漳州已沉，买有何益？’他答：‘过处皆沉，惟两家买符的田土，独如海屿不沉。’经访问在漳州来的人，皆说果有是事。即将法官留住福州，会同诸亲友赶来说知，欲买银兑五千去买来，保全父业。如迟，必被人先买。”尚杰闻之喜曰：“此才是亲戚大细肯如此出力访问保地不沉，刘氏祖宗亦在暗中感激。果有人先买去，有应验了。慢说五千，就要一万，亦须向买。”尚杰一面搬银出来，一面吩咐办酒食，款待诸亲。母同妻掷怕了，不再行拦阻，惟暗忿心中不讲。酒食撤，银亦装便，正要扛抬出门，忽又来一人，背包袱，汗泻浑身，进门便喊曰：“银且慢去，还有话说。”众共抬头认看，原来乃刘尚杰之母舅俞百均也。众皆败兴，手软。盖此人做走乡郎中，惯在江湖，早不来，迟不来，刚刚银局过手，冲来打叫，兴败手软。内有一人会说话的曰：“舅，这一向在何处？地孔都寻不见，还不知汝外甥忧地崩，几至丧生。诸亲戚不忍旁观，齐来代他商议设法，买张天师符录来，保令甥之田土。银已装便，舅来好极，可同去福州，向法官买回，与令甥放心，免忧。”百均笑曰：“若不知地沉，因何去龙虎山，日夜赶回，气已跑绝。汝们向法官买符，用几多银？”众共答曰：“五千。”百均又笑曰：“怪的是许般贱，才到汝等买来。”众笑曰：“五千银只买一张，还说贱也。”众人知他说生冷话，将百均扯住边旁，告解道：“已被外人先局去三千，前一天同来谏之不听，反骂没一个亲戚出头代为设法。恐被外人再局去，故议论亦来局之。肥水不流别人田，今将银掣出，分与舅双股等情。”百均答道：“局此银正该，他是悭吝亦不惜。只是既局，何不多局耶？”众曰：“五千已多，怎敢再多？”百均曰：“汝们都是小庙鬼，未见大猪头。我去再局出五千，凑成一万，拿出来分，一人才有许多。只是银不可即分，且存留外墙空房，俟一月半月再分可也。”众曰：“不可贪多，贪多嚼不烂。有五千即彀了，千赊不如一现。现今掣出就分，存留必定生变。”百均笑曰：“漫行有步，快着会跌。汝们勿急，我自有分寸。今出去都勿言，待我局他。”盖诸亲惟舅最亲，众人不得不听从之也。尚杰亦至，问曰：“汝们银不抬去买符，在此议甚么？”又谓百均曰：“好个娘舅，外甥苦地沉至无孔钻，不来看看。今日寻着头路，还来则甚？”百均答曰：“吾甥怪舅不来看看，还不知代吾甥跑多少路，干了事来。”尚杰问：“代外甥干何事来？”百均曰：“在建州便知地将沉，独替吾甥忧极。想无别法可施，唯龙虎山张天师可能挽回天意。如来告知吾甥，往返恐来不及，遂径赴江西，求天师挽回，保全吾甥之田土勿沉。天师曰：‘此乃天意，难以挽回。’因再三哀恳，始允曰：‘快运银一万来，转进上天曹使费，先将符板带回，悬挂门首，永保不沉。’因又问曰：‘一万能减少得么？’天师曰：‘如我得之，再少不妨。惟天曹毫厘不能少。’又问曰：‘闻得法官至福建，一张保地符只卖银五千两，何少得对半数？’天师曰：‘始查知不肖之法官，盗去镇地符三张，不通知天曹。人虽买去，惟保一时不沉，过后亦所难免。买却无益。’因说得有理，我就在各乡亲行铺处挪借一万，赶送给天师，转进天曹。随交出符板，又吩咐曰：‘去令亲刘家，教他日日以枇杷叶作扇㮼，夜以枇杷叶作席睡，口渴以枇杷叶煎汤食，田间亦以枇杷叶布种。’或问何故如此，天师答以作标记。至地沉时，诸天将都在云头指麾，独不沉布插枇杷之家田土。我即带符板先赶回，所有挪借各乡亲之银主，着人随后跟来取银。银可兑便一万，待来取去。此符板先叫人拿去悬挂，便稳如泰山矣。”随在包被内取出一木牌，大七寸，长尺馀，上刺一道朱砂符，写“山海镇”三字，即令人悬挂门楣间。尚杰闻之喜曰：“一层高过一层。先以打地骨法官说纸包不得火，以买法官符蓧镇保的好。天师又说未曾安顿天曹，更为有理。今银不论总要妥当，难为舅舅跋涉插借，安顿妥当，乃万幸之。至今赶赶兑一万与舅去，还乡亲勿迟。”随进内对足五千，拖出又欲去抱。百均曰：“已足一万，不须再抱。”尚杰曰：“只五千，那有一万？”百均曰：“先对五千抬去，凑着不是一万？”尚杰曰：“此桶内是石头，不是银。”百均讶曰：“怎么是石头？”尚杰即打开曰：“同来看是石不是石？”将银摅出，作石头来乱掷人。幸躱避得快，几被掷出头血。五桶银都摅出，半桶丢满天井，还掷二锭出墙外，被人拾去。百均向栏曰：“果然是石不是银，勿掷，勿掷，恐绊人脚。”遂将尚杰扯开，与众人笑曰：“快同去把石头拾起，仍装桶内，待停会抬出，倒河里。不拾起，绊人脚，个个必关跌死。”诸亲即同去拾，装入桶，遮盖，扛放房边。尚杰又入内抱出五千，家中挪有许多银？桶连水桶、粪桶并取出，装尽都是冗草遮蔽，俟江西乡亲着人来取。尚杰站着看，十五桶都扛去，又嘱曰：“那五桶是石，可打倒，不可拌乱。”百均曰：“都即扛去，吾甥紧记，不可离枇杷叶也。”尚杰答曰：“今就着人去摘，有敢不遵？”尚杰自此以枇杷叶食睡皆然，再插田间各处，枇杷树皆无叶矣。诸亲留之不住，即辞去。百均不入见姐，亦去。明说都去，暗仍在外面住止，银十五桶，寄贮在墙外空房，把门关锁，请亲画封，百均收锁匙。一日轮派一人看守，待一月后来分。三日外，着人进报，江西有人来，尚杰闻报，喜曰：“财去心安乐。”谁知三日内，尚杰心犹未定，三日外渐渐开窍。前食不知味，睡不安枕，今食了便睡，睡起便食，无声无气。至十四日，忽见书房壁上有字云似：“杞人忧天忘寝食，尚杰愁地倾家财。”尚杰一看此字，惊喊曰：“我刘尚杰怎的霎时间似杞人也！”即跑入内室，搬开银柜看，空空无也，出问母妻：“银那里去了？”母泣曰：“都是汝自搬，乞乡邻三千，搬乞亲戚五千，搬乞汝舅一万，家中只有这多银，俱已搬空也。”又问曰：“缘何不拦阻？”母曰：“汝媳妇头血曾被掷出，现今痕犹未消。”又问：“谁教枇杷叶作茶食，作扇作席？书房字何人写？”母曰：“不知。独枇杷叶同门楣顶符板，是舅舅教的。”尚杰闻母之说，坐着静思一会，前事都记得，即去将枇杷叶尽行扯碎，符牌铲下，破毁，搥胸顿足，哭曰：“别人来局骗就不该了，那有诸亲戚自家人也来局骗！柜内白银一万，是凑田价与人未来交割的，今银去田亦去，还要命在世上何用？”即滚天跋地而哭。母妻同工人来抱劝曰：“这是汝一时心混，不听人谏阻。今财虽破，心复精灵，亦大造化。如心再混，银再多亦无用矣。”尚杰那理听劝，仍翻跋不休。诸亲在外守银，闻工人出说颠愈了，看银失去，翻跋哭银，将欲丧生。众怒银不早分，欲将银掣去别处。俞百均笑曰：“且停一会，待我进去看了出来再说。”百均遂入内问故，母哭曰：“家财被没天理的来局骗去，因看银柜空气了，欲撞死，扯之不住，而今怎处？”尚杰见俞百均，加倍跋哭。百均笑曰：“我道是何事，原来是落水要命，上山要钱。别人骗去不知，我只得汝一万，皆有着落：五千医颠，五千保地沉。”母曰：“地沉无是事，颠是他自愈，汝何曾下药来医颠？更有何法能保地？”百均曰：“无药愈颠，无法保地，那枇杷叶与牌是谁教耶？”母曰：“保地沉不用说，颠就算汝医愈，只教一枇杷叶，银就值一万。”百均曰：“就不值一万，依汝说值多少哩？”母曰：“只教单方，别人谢礼不过一两八钱，是至亲一厘都不用。”百均笑曰：“我早晓得会打覆碗，故银一万未动一颠。”母曰：“财落公子手，米落乞食袋，不早分散去，还肯拿回头来。”百均笑曰：“莫该载还都在哩里面。”尚杰闻舅说银一万未分散，犹在，即停哭，问曰：“前日进报江西已有人取去了。”百均曰：“吾甥且漫哭，同出去看在不在便知也。”尚杰遂不跋哭，同母妻随舅出看，至墙外边房，百均开锁推门进看，后装之桶银放在门口。尚杰忙揭起草盖，果原银都在，又将照锭点数，并无短少，哭遂转笑。母见庭边排五桶，就问曰：“此桶内亦不是银也？”百均笑曰：“此五桶都是石头，未曾抬去倒。”尚杰又将开看了便曰：“此就是取去买法官符箓之五千原银。”母笑问曰：“亦都是银，怎说是石头？”百均答曰：“我何曾说是汝仔说，此五桶都是石头，搬丢四处，我恐关绊人脚跋倒，叫人拾起，暂贮桶内，停会抬去丢。今日汝怎看是银？”尚杰叹曰：“彼时怎的戆忧，至心混如此地步，把银都作石头一般看，故任人撤去，才不心疼。”又将五千照锭点数，少去三锭。百均曰：“怎的会少三锭？是汝掷过墙外，被人拾去二锭，一锭是取出，诸亲戚日夜在此代汝守银房之口粮勤费，可无亏空么？”尚杰同母与妻，喜之甚曰：“银仍归回万五，就无三千亦罢矣，三锭可不计也。”将银仍归原柜，查问局骗缘故。百均曰：“若不细说与汝知之，无不以好意为歹意也。我在罗源，忽闻吾甥固悭吝，被人哄骗地沉，忧至心混，先被乡邻局去银三千，今又被亲戚局去五千，正言劝之不听，哄骗信以为真。我思若来正言相劝，必亦不听，莫若以骗就骗，把所有家财尽局出顿别处，免被外人再局，俟心混医愈，交还原银。枇杷叶名无忧扇，作扇㮼之，忘忧去虑，煎汤食之，清心顺气，惟此单方可治心混之病。若明言以此治病，吾甥亦不肯信，只得如此设词，方信。遂自画符牌，赶来幸至时，诸亲戚所局之五千银尚未出屋，即又哄诸亲戚再局多些，匀分才有许多，惟银不许即分，存留后房，俟一月后来分。缘此枇杷叶治心混，不过二旬便愈，存至一月，吾甥混必早愈，知悔定必痛银大哭，便将原物给还，岂不全美？此乃将许就诈愈病保财之策，何如？惟诸亲戚怨恨我作为弄他们空想。吾甥前言被乡邻先局三千亦罢，怎肯便休来日做呈状，代吾甥官里去告，叫他们乖乖的照数送还，少一厘都不依他。”母子媳闻此缘故，三人皆感其德，即向前跪拜谢之，并问曰：“不知那书房壁上二句诗谁题的？”百均曰：“就是我题的。”尚杰曰：“此二句好极，若不把杞人忧天来对，犹未醒。实舅有回天转地之功，欲报深恩，如同昊天罔极。其诸亲戚也不敢言怪。可同请来，明谢前日来劝解不听之罪。百均曰：“他们多早跑走，怎敢再来？但吾甥不可再如前之悭吝。闻说众乡人取听书，一钱不出，言抱田契来检看，有是事么？”尚杰答曰：“有。”百均曰：“就是不出此一钱，几罄数万家财。空从今可看松些，便能保守父之遗业。如再一钱如命，愚舅不能再求做呆侬，得罪亲戚大细。”尚杰曰：“从今放松，不敢以钱为命。”百均笑曰：“又不可太过，过我不及唯中庸可矣。”随查问头次来局骗银之姓名，做呈，以谣言吓诈为词，去福州王府控告。却原来诸乡邻之局骗，乃家神通外鬼，都是众长工出去拔线勾通，分银有份。见做呈词，欲告，即出去通知，请乡邻吓甚，即刻会议，以闽王威严正直，明察秋毫，这一告，不但追银，还有重责，顷刻弄家破人亡。遂自己催紧，各吐原分之银还他，免其去告。先使能事的来说，除先代买桶把打田桩外，馀下一并缴还。百均令尚杰答以一概不依，总有三千足银来便罢。众人无法，只得照般匀赔，有力者犹可，无力者亦要卖子女赔凑，归还方免告发。那诸亲戚皆怨恨百均来打叱银不得过手。到此时间，众乡邻吞且又吐还，卖子女来赔凑，无不叹羡百均有先见之明，不做呆侬。今日我们亦狐狸尾拖出矣。正是贪字与贫原相似，呆侬方得保周全。欲知后文，且看下文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