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四 逊志斋集 巻五 卷六

  钦定四库全书
  逊志斋集巻五     明 方孝孺 撰杂着
  夷齐
  圣人之道中而巳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一允执厥中也不及不谓之中过亦不谓之中请即此而论之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其后周武王伐商去隠于首阳山耻食周粟遂饿而死孔子尝称之曰古之贤人孟子尝称之曰圣之清谁得而议之哉虽然抑有说也先君之国受之于祖宗者也父子传次以嫡以长古之制也易此必乱昔周太王三子长㤗伯次仲雍次季历太王欲传位季历以及昌㤗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以顺父志以成王业孔子称之以至徳且曰民无得而称焉夷也茍知父志欲立齐当效㤗伯顺父之志隠然退避于治命之日不当行己之志显然辞譲于乱命之馀也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幸有中子以托国焉茍无其人其如先君之社稷何汤武之征伐即尧舜之揖譲天下归周天之命也洁身自逺斯可己矣何乃耻食其粟独食其薇也庸非周土之毛乎斯皆过乎中者也於乎廉顽立懦足可为百世师过中失正恐未臻乎尧舜禹之道此孟子之所以讥乎其隘而孔子至徳之称在泰伯而不在夷齐也厥㫖深矣
  有子
  孔子既没天下之好为言论皆自托为孔子之徒而窃拟其说以折𠂻义理之得失至孟子时相去犹未逺而其言己纷然淆乱不可胜辨孟子毎深斥其非然亦不能止也不幸重之以秦火孔子之㣲言几不复存于是儒生愈无所惮肆口恣意摹效语言不特托为其位而直以孔子自命孔子之言滋以不醇今杂出于诸子家语礼记之书者多附㑹鄙妄不可尽信者也然孔子时诗书错缪赖孔子脩而定之故人不惑于邪说今孔子之言乖乱甚矣后世无圣人者作则其说何由而有定耶犹幸其出于道术不明之时其论不能精深故学者得以窥其缺漏而知其为伪不然其祸可量也耶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未必为孔子之言然未为甚过也有子圣人之徒奚于此而疑之以中都棺椁之制而谓不欲速朽以命子夏冉有之荆而疑不欲速贫此尤诬圣人且诬有子也孔子之于仕止皆曰有命何汲汲于得位而先之以子夏与冉有耶使孔子诚急于仕乃急于行道也岂为不欲速贫哉为贫而谋仕于蛮夷之地瞷且趋焉惟恐不得者鄙夫之所为曾谓孔子为是乎四寸之棺五寸之椁考诸王制参诸人情使君子致仁爱于其亲非特不欲速朽也欲速朽者自为之道不欲以身为天下费也棺椁之美者事亲之道不敢以天下薄其亲也二者固各有当矣有子贤而知道者奚疑于此而非之此不惟非孔子之事决非有子之言也孔子之道犹天之赋物物受之者各异而因其所受者皆足以有成故其言近而未尝不该乎逺浅而未尝不极乎深上而可通乎下粗而可溯其精及其门者惟颜子庶乎近之而未至也孟子以下皆未免滞而未化矣有子未及孟子其言岂能似孔子哉为是说者非惟不知孔子亦未知有子者也故观论语春秋者当因其辞以求圣人之意观礼记诸子者当以圣人之意折𠂻其词
  鬻拳
  鬻拳以兵諌楚文王而自刑左氏称之为爱君余谓不然君臣之际固有常道矣贤者之事君不为违道之行以危身不为难继之事以骇世顺其常不徼异名守其职使后可法如斯而己不敢侥幸以图志之必达事之必成也故君有过举则积诚以諌三諌而不从则避其位而去之安可临之以兵胁之以威而劫其君哉语之而不听则詟惧之咄咤之俾不敢肆此制婴儿之术耳乌有北面事君而以婴儿视之哉先王立为上下尊卑之分俾为臣者严守之而不敢僣所以杜乱也马之在原野三尺牧竖鞭之而无罪及加羁靮而入君之闲虽国之贵臣不敢视其齿而蹴其刍岂诚重马哉尊其为君之所御也齿马蹴刍细故也先王所以严为之禁者其虑天下深矣况以兵劫其君者乎或谓君为非义则将危社稷大臣以安社稷为心行权以格君宜若无罪焉是岂得为权哉事固有可以行权者矣然贤者犹难之若君臣父子之分天下之大经也父暴而违道子乌可行权而谇父乎舜圣人也瞽瞍顽夫也舜视其父之恶䕫䕫然顺之不敢见于色设于词舜岂不欲格父哉尽子之道而使父化乃所以格父也纣之暴可谓甚矣箕子纣之戚㣲子纣之兄二子皆贤人也至亲且贤事暴君而不敢失人臣之礼或屈而为奴或待其亡而去之二子岂不知社稷重于君乎终不忍劫其君者知君臣之大经重于社稷也鬻拳之君虽有过非纣之甚鬻拳为臣非若二子之亲且贤乃忍劫其君而不顾盖激于小忠而不知大义者也焉得为爱君乎君子之予夺人将以法戒于后世不可茍也劫君而谓之曰爱君将使奸臣乱贼欲行篡弑之事者皆挟爱君之名以自文其祸后世可胜道哉然固左氏启之也
  郑灵公二首
  天下之事成于大度之君子而败于私智之小人智之于人固可以成事然用之以私意则流为诡诈险侧而智能之士莫为之用故惟足以取败大度之士其计谋画䇿未必过于私智之人惟其度足以容物故有智者为谋有力者为战有才者为之治所为无不成所欲无不得盖惟不自用其智乃能役举世之智而私用其智者适足为众智役此事之必致者也人之度量相去亦殊悬矣世有弃万金如涕唾者亦有吝杯羮而不肯与人者自弃万金者言之则巳之所处者大而他人为愚自吝者言之未必不以己为智而笑他人之妄也周衰诸侯之事亦多吾观郑灵公之死未尝不深哀其智之小而笑其失君臣之道至于不忍杯羮之故而杀其身也且灵公非愚也其不与子公之羮亦非诚吝也特忿子公之笑而言梦为轻也故不与之羮使其梦无徴而乖其素望此儿女子相诡之恒情小人谲诈之私智尔子公怏怏而染指笑而赦之召而赐之可也灵公欲杀之则过矣茍知其心不忠果不利于宗庙正其大罪而诛之亦可也卒不能决遂死于子公之弑计其所为岂不愚甚矣哉君臣之际难矣尊卑之礼不肃则必至于僣上下之情不洽则必至于离惟贤主能严其分于朝廷㑹同之时而洽其情于私觌燕享之顷朝廷之仪或有不钦虽亲贤有所不避燕享以和乐为本茍察其末节细礼而罪之则人人自危篡杀之事或阶之以起故当容之以寛推之以恕使人咸得尽其情则严不至于离而和不至于僣矣灵公既不能预严君臣之分陵夷至于鼎爼之前而方责之小礼逞诡诈之智靳于杯羮以取强臣之愤其致杀身岂足怪哉故卮酒杯羮㣲物也善用之可以重于茅土之赐不善用之干戈鸩毒皆由于此人君自非以度容天下而挟小智以御其臣虽食之以大牢皆郑灵公之续耳岂足为智哉
  御臣之术难矣御小臣之难不若御大臣之难御大臣之难不若御权臣之难也小臣有善赏之可也有过罪之可也大臣有功而赏之浮于功则骄不称其功则怨有过而罪之当其罪则怒不当其罪则肆然犹不敢为乱也至于权臣则不然其威足以慑百姓其势足以胁人主其喜怒足以为祸福故善御权臣者能阴销其威而使国之大柄归于己者上也其次则莫若制之以礼严之以分惠之以恩使自戢其权而不至于僣又不能然则不取其怨怒而巳取其怨怒则危矣世之取权臣之怨怒者非为责其政事而然也非为诘其专横而然也其始出于争不急之小务盖侮慢之私智怨蓄于纎㣲芥蒂之中而祸发于篡国弑君之大昔之所闻不可胜道而灵公之于子公尤其最著者也子公之为郑卿盖久矣灵公始立而为君徳泽不加于境内威令未信于朝廷其于国之权臣宜抚之防之徐而收其柄销其威然后国可得而治也不胜其一笑之愤靳杯羮而不与以取怨卒致弑逆之祸乌得为智乎今夫吾力足以胜人而后嘲之侮之唾骂之以致其怒故毎斗则胜茍不自量而好侮有力之人未有不胜于人者也况子公者久执郑国之政于嗣君之立得杯羮之赐则夸以为荣决然而靳之不与宁不失其素望而惭同列之人乎雷同而受辱虽鞭挞不足较而耻一人于千百人之中其辱甚于死何者恐为千百人所笑也况子公斗筲饮食之人而挟无上之器其得志于杯羮则喜否则为乱固小人之常情其罪安足论乎独灵公之失则世之御权臣者所宜知也昔者汉文帝以诸王入继国统绛侯周勃挟诛吕氏之权常有徳色帝待之益庄一旦临朝而问榖钱决狱之数勃不能对惭愧流汗遂谢病不敢居相位不责其徳色之不恭而引职事以问之若文帝可谓能御权臣矣盖勃之功烈声威素行于臣民茍责其不恭其心怏怏未必服祸或因之以起矣吾固假之以寛置而不问而以其职问之文帝岂不知其不能对哉出其不意问其所当知使其不对而自惭惭而不敢怨怨而不敢怒其骄慢之虗气至是索然销铄而无馀天下之大柄不待发于声色而尽归于巳虽有勃軰十百亦无足异矣此其得御权臣之道者也使郑灵公有文帝之行乌有杀身之祸哉后之人主不幸而遇权臣以文帝为法而以灵公为戒庶乎其无患矣
  豫让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则当竭尽知谋忠告善道销患于未形保治于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为名臣死为上鬼埀光百世照耀简策斯为美也茍遇知己不能扶危于未乱之先而乃捐躯殒命于既败之后钓名沽誉眩世骇俗由君子观之皆所不取也盖尝因而论之豫让臣事智伯及赵襄子杀智伯让为之报仇声名烈烈虽愚夫愚妇莫不知其为忠臣义士也呜呼让之死固忠矣惜乎处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观其漆身吞炭谓其友曰凡吾所为者极难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而懐二心者也谓非忠可乎及观斩剑三跃襄子责以不死于中行氏而独死于智伯让应曰中行氏以众人待我我故以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即此而论让有馀憾矣段规之事韩康任章之事魏献未闻以国士待之也而规也章也力劝其主从智伯之请与之地以骄其志而速其亡也𫄨疵之事智伯亦未尝以国士待之也而疪能察韩魏之情以諌智伯虽不用其言以至灭亡而疵之知谋忠告己无愧于心也让既自谓智伯待以国士矣国士济国之事也当伯请地无厌之日纵欲荒弃之时为让者正宜陈力就列谆谆然而告之曰诸侯大夫各受分地无相侵夺古之制也今无故而取地于人人不与而吾之忿心必生与之则吾之骄心以起忿必争争必败骄必傲傲必亡谆切恳告諌不从再諌之再諌不从三諌之三諌不从移其伏剑之死死于是日伯虽顽𠖇不灵感其至诚庶几复悟和韩魏释赵围保全智宗守其祭祀若然则让虽死犹生也岂不胜于斩剑而死乎让于此时曽无一语开悟主心视伯之危亡犹越人视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观坐待成败国士之报曽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胜血气之悻悻甘自附于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虽然以国士而论豫譲固不足以当矣彼朝为仇敌暮为君臣䩄然而自得者又譲之罪人也噫
  乐毅
  乐毅不㧞二城夏侯太初以为庶几乎汤武苏子瞻以为行王道之过余曰鄙哉二子之言也天下岂有行王道而不兴者乎观人之贤否当先观其所为之事求其事而不得当求其用心之邪正汤武所以伐人之国其心曷尝有利天下之意乎不忍斯民之困于涂炭挟大义而拯救之使取锱铢之非义杀一介之不辜虽奉海内之籍而归之汤武不肯正目而视也其心显然著于天地之间故㧞一城取一国他国之民惟恐其来之不速翘足举首而望之此其为王者之师也使汤武之心少出乎利匹夫匹妇将持耰锄而逐之矣何以为汤武哉彼乐毅之师岂出于救民行义乎哉特报雠图利之举耳下齐之国都不能施仁敷惠以慰齐父子兄弟之心而迁其重器宝货于燕齐之民固己怨毅入骨髓矣幸而破七十馀城畏其兵威力强而服之耳非心愿为燕之臣也及兵威既振所不下者莒与即墨毅之心以为在吾腹中可一指顾而取之矣其心己肆其气己怠士卒之锐巳挫而二城之怨方坚齐民之心方奋用坚奋之人而御怠肆巳挫之雠毅虽百万之师固不能㧞二城矣非可㧞而姑存之俟其自服也亦非爱其民而不以兵屠之也诚使毅有爱民之心据千里之地而行仁政秦楚可朝四夷可服况蕞尔之二城哉汤武以一国征诸国则人靡有不服毅以二国征二小邑且犹叛之谓毅为行王道可乎汤武以义而毅以利成败之效所以异也苏子乃谓王道不可以小用小用之则亡王道特患乎人之不行耳小用之则小治大用之则大治犹之菽粟之疗饥小食之则不死恒食之则充实奚可谓菽粟不可少食而宁啖糠核之为愈乎太初曲士不足论独惜苏子之易于言也
  曹参
  天下有不治之治而君子有无功之功非通乎道者不知也人皆知治之可以治也而不知求治而得乱人知有为可以成功也而不知有为适足以获罪者功与罪固非人臣之所计而治乱之来不可不审也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昔甚疑之以为王者之于仁宜其致之速奚待历世而然哉及观乎古之求治太急而致乱然后知孔子之言百世不能改也夫民新脱于创残之中不休息之于无事而遽骚之以制度文为之说使勉而从我则所以仁之者乃所以暴之耳冻溺之人不可以近火久馁之人不可以饱食出溺而近火者必僵馁甚而饱食者必死且火与食者岂有杀之之心哉求其速生乃逺其死之道也故善治天下者先以不治治之曹参之相惠帝日以饮酒为乐掾吏纵酗置而不问弛然不复加意于政教朝廷之间几于乱矣而海内以治何邪若参可谓知治乱之方矣秦之亡不在乎无制而患乎多制不患乎法踈而患乎过宻使参而相汉复苛推而详禁之是续亡秦之焰而炽之也故参宁受无功之名而不忍图有功以祸当世则利泽阴施于斯民民安于汉而不离汉业藉以久逺者参之功也史以参比萧何参亦自谓不及然何非参比也何智谋虽过于参而不学故干戈甫定而役民大治宫室其意务媚于主而无抚民之心参茍居何之任必不为此以何代参则何亦不能如参之明于国体而无所变更也汉茍无何则参之才足以立法茍无参而他有才者继之则汉之法乱矣天下易得也而安之为难安之为易也而使民安于吾之法为甚难参盖尝闻君子之道矣故其所为近道如此而先王安民制治之大法固不止如参之所为而己也於乎道之不行也久矣哉
  娄敬
  将兴之主惟恐人之无言将亡之主惟恐人之有言天下固非一言所能兴亡也求其兴亡之故未尝不自一言始以一言之善而取之天下之贤者必曰取善若是之周也吾奚为而不言以一言之非而罪之天下之贤者必曰其讳过若此之甚也吾曷为而与之言人皆欲告以善是集天下之善于其身也人不欲告以善是以其身推天下之善也有此二者而欲不兴亡皆不可得也汉髙帝以雄武之姿匿智下意以用当世之俊杰既夷剪海内可畏者而廓清之亦可以少休矣闻娄敬迁都之说即奉宗庙百官而从之夫敬徙谪之虏布衣之人山东之贱夫耳语其辨不若陈陆语其智不若张萧无夙昔之故左右之荐卒然脱挽辂而入见若渉无人之廷而论国之大事其术可谓甚踈其礼貌可谓甚野矣在廷之臣见其言论必且笑其妄而帝即日下诏与之俱西如不能视者从相之言不能听者观人之指屈天子之贵敛绝世之威而惟敬之信当时不以为轻动后世不以为无谋而子孙果安其利是知善不必自己出贵乎能用人之善人君不必兼众人之所长在乎因人之长而用之髙帝之才非能逺过于人也智非能虑事而皆中也其不可及者有容人之量也唐太宗好学有谋愈于髙帝然所为不及帝之尽善者量不若也能用魏徴之言智矣而几致不能容徴诛盖苏文而伐髙丽武矣终以不用道宗之言而败太宗器量狭以能勉强从善故致贞观之治及功成治定骄气漫盛而无以制之故量盈而恶人之言古之圣人明道以胜私使其心海受而天覆用其善不计其他取其智不忌其名任其力不夺其功恭黙南面若无能然而举世之贤才咸为之尽而莫敢负之夫能使贤才皆为已用则其所为与出于吾心何以异乎髙帝常自谓能用三人杰故胜项氏三杰帝素所重者用其言为甚易未足以见帝之美踈贱如娄敬而用之不疑此汉之所以兴也
  条侯传论
  天下之赏罚必有所受受于人者必制于人大夫受于诸侯诸侯得以赏罚之诸侯受于天子天子得以赏罚之惟天子之大柄受于天而天不屑屑然与之较古之圣人恐其无所畏而肆也于是立史氏以书之史氏者所以赏罚天子而立天下之大公于世故天子之所赏而滥天下莫敢问史氏得以夺之天子之所罚而僣天下莫敢言史氏得以予之天子之身所为有当否乎其下者莫敢是非也史氏秉大公之道是非之故天子之赏罚信于当时史氏之赏罚信于万世天子之赏罚可以贱贵一世之人而史氏之赏罚可以惩劝于无穷荣辱于既死君子谓史氏之柄不在天子下彼以其位此以其公也使史氏之予夺而不以其公后世何所取信哉汉初辅相之臣多出于一时亡命屠贩刀笔之流其人皆习熟世故迫于利害善避祸趋变而坚守臣节求诸高惠文景四世间如王陵周亚夫辈无数人而亚夫尤得大臣体在景帝时以争皇后兄信及丐奴降王之封忤㫖遂用他事下狱以死夫封无功者以乱先帝之法纳外国之叛臣以启为臣不忠之心此诚宰相之所宜争也亚夫争之岂为过哉彼景帝者私刻忍人也欲封其后之兄而亚夫不从其心固有杀亚夫之端矣特未得其名耳及降王而不封其怒宜愈甚特无以屈其说故忍而未发官甲楯之告景帝方幸其有名以诛之遂卒寘之于死求其所为事确乎有大臣之风景帝罪之者私恨也为史者宜有以明之而司马迁反诋之为守节不逊以取穷困呜呼人臣如亚夫乃可谓之不逊乎夫朝廷之礼君臣之分固有当逊者矣至于为一事而乱旧典起邪心为害于国甚矣茍阿意希㫖从而附和之此小人反复之计谋一身而不顾职业之所为乌可谓之逊乎人臣者以义守职以忠事君利害有所不恤茍畏穷困而安利达则无所不至矣亚夫之心岂以穷困为戚者哉迁不称其能守官而诋其不逊不闵其死不以罪而悲其困穷史氏之论若此何以信于后世此吾尝论迁善纪事而不知统善陈辞而不能断有良史之才而不达君子之道亚夫传之类也
  霍光
  霍光以朴直见知武帝辅少主废昌邑立中宗功烈为汉伊尹而身死受赤族之诛世尝疑之曰是乌足疑哉光之获全其躯亦己幸矣赏罚生杀予夺者天之大柄授之天子使奉而行焉者也故是六者惟天子得专之然犹不敢私任其喜怒好恶以为轻重而一决之于天功懋焉而后赏曰非我赏之也天赏之也罪盈焉而后罚曰非我罚之也彼得罪于天也其于生杀予夺莫不裁之于天而不敢预存于心以可专之位持之以恭谨至于如此犹且或有不中祸及于身而殃及乎子孙况于无其位者乎且以伊尹之圣以徳则天下莫加以位则为之师而当阿衡之任以功则相汤取天下致太平三世而至于太甲其格于天而著于民亦巳久矣其于太甲也未尝废之特奉之居忧于先王冡上俟其修徳而迎之以归其于进退宜无不可时之人孰敢非之然而伊尹既复政于君即决然请去其位不敢略有顾恋迟留之心何者诚知天之大柄不可以久持也夫伊尹圣人不任其私以赏罚生杀予夺亦昭昭矣犹畏且慎如此彼霍光者自度何如人哉以徳则仅若恒人以功则非有平暴乱安宇内之绩特以谨愿偶为人主所信而托以非常大事计其平日操天子之柄以制群下者几何年矣其于轻重缓急己不能无私意行于其间乎哉疑衍然立昌邑既不审随数而废之天下之人见其所为盖已侧目视光者久矣非特天下之人吾意中宗未立之时亦疑光之为人矣不待参乘而后疑之也为光计者当中宗之初立社稷宗庙既有所托不负先帝顾属之心即宜力辞而引去不许则宜辞朝廷之政不与而以列侯就第庶可少纾中宗之疑而息众庶之怒光则不然一归政而不受则肆然而居之至于身死而后巳且中宗是时年近壮矣其于民情国体究之熟矣光曷不思乎当昭帝之初立燕王上官之变非昭帝之明光之诛其得免乎在执政未久之时且若此更废一主之后其生杀予夺赏罚之际妄用者多矣使重有告于中宗光其可免乎吾故曰光之不底于戮幸也以其昧于去就之义而不知天之大柄不可僣持也虽然光不学无术其昧于去就不足责也中宗之待光宜亦不能无过焉当归政之时封之以上国荣之以显号优游以师傅之礼而择   其 之权使光有明哲之知禹云山等知威权之不可以太盛而思退戢之道焉光身死之馀岂有赤族之祸乎故赤族之诛不在禹云山谋逆之时而在光秉政之日中宗之疑霍光不在许后之死而在乎废昌邑之时故取族灭者非禹云山也光也光之得罪于天非废立也僣持天之大柄也呜呼世有不幸而居光之任者得吾言而思之其可免于祸乎
  丙吉
  君子之于天下尽人事而后徴天道天道至㣲而难知也人事至著而易为也舍易为而求难知则为不知先其㣲而后其著则为失序尧舜禹益相告戒之辞详矣传道则曰执中用人则曰九徳治民则曰六府三事至论天道则历象授时之外未尝有片言焉三圣贤之于天道岂有所未达哉弃所宜为而求之恍惚诡诞之域者固圣贤之所不取也宰相之职上有以格君下有以足民使贤才列乎位教化行乎时风俗美于天下伦理正而礼乐兴中国尊而夷狄服有生之伦各遂其性而无乖戾斗争则可为尽职矣不必漆漆然探其所难知以为观美也能尽其职虽日月失明寒暑不节无害其为治职有未尽使天地位而万物育亦安所益于民乎汉史称丙吉不问死伤而诘牛喘以为知大体此非君子之言民不知道至于相杀伤于都市之内政教不振而俗隳坏其为变亦甚矣岂非宰相所当忧乎舍此不问而恐阴阳不和何其迂且妄也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先尽事人之道而事鬼且不可况不务人物之性而徴不易知之天道乌在其能为相乎且宣帝时俗之弊非特相杀伤而己一岁中子弟弑父兄妻妾弑其夫者二百二十馀人几不可以为国吉不能佐其主以仁义使革风易俗陷斯民于禽兽而惟一牛之问谓之知所缓急不可也汉儒之学泥于术数而不知道其流至于蔽而不通愚而信怪虽可称如吉者犹溺焉而不以为异况不足称者乎天下犹人身然风俗血气也灾祥肥瘠也戕刺其体肤而不问见瘠者而问之人必以为惑矣察于细而忽于巨惑莫大焉而以为知大体可乎然则洪范之说皆不足信欤非然也庶徴九畴之一也必以人事为之本尽人事而后徴天道者吾之所知也信灾祥而遗人事者汉儒之谬洪范之蠹也非君子之道也
  黄霸
  汉史称黄霸为相功名损于治郡时昔者尝惑之谓岂有才如黄霸而不能为相者乎后观其为张敞所奏然后释然知其故盖宣帝不能尽霸之才非霸不能也天下之患非才之为难而用才者之为难夫𫘦𬳿𫘝𫘨可以不载驾而致千里不遇善御之人虽欲一日百里不可得也宣帝善任守令而不善任相知爱民之情而不知为国之体其天资善察好挟数以用而持法太严丙吉魏相之徒号为贤相不过逡逡然行乎䋲墨之内醇谨仅足而巳非能有所创建施为可为后世法也岂二子之才止于此宰相之功业视人主人主善任相虽中才亦足以为治不能任相虽俊杰不能以成功霸之治郡时得以意操纵断制行于民而达于境内故可以得人心及入而为相欲饬法令则人将以为过欲行教化则人将以为迂欲守廉隅则人将以为拙沛然行于一郡而莫敢御者今皆窒沮而不可惜乎虽有有为之才安能立不可为之功致不可得之名哉其敕上计吏之事教化之一端耳真宰相之所宜为古之人先务教化霸岂为过哉张敞遽毁讦之谓其教民为伪而宣帝亦遽听之盖宣帝之素志以为汉家自有制度从事乎督责苛刻之间而恶闻教化之说久矣敞之言正与帝意合故帝信敞不疑而尤霸之非霸虽欲有为岂可复得哉王猛慧黠小才非有绝人之智超世之量符坚斩除异议之臣而亲任之卒并强国而雄视海内非猛难遇用猛者难遇也任人以位而不假之权犹不任也假之权而不用其言行其道犹无权也今霸治郡则为良吏为相则为恒人任之以良吏之道彼则以良吏自效也束之以恒人之制虽欲不为恒人安可致哉噫才有馀而不用者士之责也用之不能尽人之才者人主之责也
  东汉
  天下之患固不可逆料而预防之也吾计禁乎此后世之患出乎彼吾谋杜其西后世之患生乎东祸乱之端神藏而鬼伏常发于人所不疑之地而起于世所倚赖之人虽知者何由而尽备哉然古之善虑国家者毎事揆其始而考其终喜其成而忧其败四海之事千载之业综包参核于吾之胸中而定他日为患大小缓急推其得失而为之偹使祸害之发不至于乱亡则庶乎可以尽吾心焉耳固非迷塞消沮能使之久而无患也武王周公之初定天下其心岂不知封建之弊必至于并吞削弱而不振也哉然恐易此道而更为异法未必若封建之可以安且久也故且勉而为此使治之有道者可以无乱失其道者亦不亟至于亡不敢过为矫激难守之法以为将来患也乘舟而渡水时有覆溺者人终不以一溺而废舟驾马行逺或有踬跌之失人终不以一跌而不驾在乎补其罅漏不完之处习其驰骋疾徐之节使慎之而己前汉王莾之篡在乎元成失道上无明主下无正臣故莽得恃太后之势而行篡窃之计非以三公辅相委任之权太重而然也光武过惩其弊而力矫之不任三公以事而政归于台阁其后遂成宦寺之祸而汉卒以此亡光武以为莽之得成其篡者权太重耳今吾夺其柄则其害可除矣孰知宦寺之祸反有甚于辅相者乎此不熟究其大小缓急之故也夫莽之篡以母后临朝外戚预政而致然岂委任太专之罪哉光武能著为令典藏之宗庙俾后嗣有幼君在位当选厚徳大贤之士为三公以辅之而不许母后外戚临朝预政则其害可以息矣不此之思而惟罢三公之制宦寺之兴始于此矣盖宦寺恒以传闺阁之命受襁褓之寄而妄作威福茍外有良辅以持其柄内无母后为之依怙虽曹节王甫充溢乎宫闼亦何患哉可疾者不疑而疑辅相末路之弊也遂使三公除拜皆以赂遗宦者而得虽欲免乎亡亦难矣三公之位古所谓共天职治天民者也茍择当世之贤才而置诸位抚手而责其成功可也专横之祸何自而致哉事变亦众矣然不察之以至明推之以至公处之以至当徇斯须之细故而轻于变更惜哉光武之锐于求治而未达乎大体也
  汉章帝
  治天下之患莫甚于矫前世之失而过于中天下之事可矫也而不可过也然矫之急者必致于过失火之家三日不熟食走而踬者终身不御马踬与火岂马与食之罪哉而为之不食不御此矫之过也盖惩之甚者改必速畜之久者发必肆方其前人之所为不合乎心其心悱然思有以易之而未能一旦据可为之势力矫其弊不暇顾理之是非则所失者愈多矣往昔之事类此者甚众虽汉章之贤亦未能免乎此也魏曹丕谓明帝察察章帝长者章帝岂真长者哉其天资亦明帝之流耳闻群臣言前代过于苛刻故深矫之以寛其寛也或过乎中而时自出其所为又恒过乎严是以当时文物典章虽有可观者而朝廷几于不治内则以皇后之譛杀四贵人而废太子外则窦宪夺公主田园而不能加罪张林杨光恃势贪残而不知省郑𢎞以太尉言窦宪而收其印绶以死此其失反有甚于明帝何足为长者乎汉之称长者以其持心谨厚而无害以徳化人而人自服之也若文帝者是也而章帝非其人也文帝尝曰长者固杀人乎然则无罪杀贵人谴三公纵贵戚酷吏虐民而不问皆不得为长者明矣斯其矫弊不以道之过也王者之道不贵乎太寛亦不贵乎太察太察则善者或不能自容太寛则恶者或可以茍免二者俱政之弊不足以为中道明帝失之察章帝矫枉而两失之然章帝之心稍近乎寛非明帝比也汉四百馀年历二十四帝称善治者仅数人而章帝与焉其功徳可少哉且犹不能尽善也今有善弓惜其偏而欲矫之也必问诸弓人岂智之不若哉其智专且习也欲矫天下不求天下之士而问之谓之智可乎章帝贤矣惜其不得天下之士而辅之也
  严光
  君子之处世必乎仕则忘其身必乎不仕则忘其民忘身不智也忘民不仁也皆非君子之事也譬之水之在川通则流障则止随其所遇而水不与力焉故隠不求名仕不规利各当其宜而已严子陵之不仕光武或以不事王侯为子陵之髙子陵岂为名髙而隠者哉使有意于隠而偃蹇不屈以邀人主之尊礼则樊英之流钓禄位之术耳吾知子陵不为是也贤者非事君之为难而行道之足贵故量其主而后入察其几而后动不使吾君有得贤不任之讥吾身有窃位负国之愧子陵与光武布衣研席之旧知其志趣徳量之浅深审矣茍光武推诚善任子陵宁不少贬相辅以济斯民乎以其事观之不任三公而政归台阁大臣以切直死者有之群臣以非䜟而见罢黜者有之子陵刚介人也不黙黙以固位必谔谔与之争光武岂能堪之与其用而使人主有踈薄故旧之嫌则孰若不仕以全君臣之义哉此子陵所以为君子而后世莫能窥其本心者也王良友人诮良曰不有忠言奇谋而取大位何往来屑屑不惮烦也呜呼为此言者其知子陵之志也乎易曰君子见几而作子陵近之
  窦武
  祸恒发于大忽而事多败于不断为天下之大事者当畏可恃而危埀成不以已之有恃而易人不以彼之不足偹而肆志故所举无不成而身完功立窦武之谋诛曹节王甫其志可谓忠矣而身不免受其殃世常悲之不知武有以致之也宦官擅政天下之所同恶也陈蕃及同谋之士天下之所称以为贤者也女为太后而身为大将军以天下之贤而诛天下之所恶宜乎去之如拉朽发腐事之成可以万全而卒不成者以恃其可成而忽之也宦官之威行于中外久矣其根干盘结宫省甚固为诛之之计当使䇿谋预定于外一旦㑹在廷之臣白太后及帝䌸而夷之如雷霆之击山岳之压使之不暇生变拱手伏辜则不盈朝而大患去矣今武则不然自五六月谋之至于九月而始发言于太后者再三而蕃复上䟽陈其罪恶请太后宣示左右及攻其同党不严为之偹而从容归府使宦竖得发宻奏劫帝为变其失计不已甚乎执犬于牢犹恐其噬而以兵自卫况节甫宫省久吏乌可谋诛之而不为备哉武蕃之贤非不知此特忽其不足畏故耳为计既踈遂使太后变迁身亡家灭海内贤士戮杀殆尽而汉随以亡其志虽忠其才不足称矣小人之谋害君子其为心忍为虑周为计决故君子多不能免君子之诛小人持以不忍之心行以踈略之计而不虞其足以为害故反受其祸者甚众此天下所以治难而乱易忠义之士于是无所成功也有国家者可不慎其始哉
  崔寔
  昔者观孔子之书见其于子贡仲由之徒善于说辞必深折而重抑之明足以亿事未为有过也而伤其多言以仕为学未为违道也而恶其口给而近佞心常以为惑奚孔子不贵于言若是耶及观战国之际天下之士皆弃道徳仁义而不修以口舌磨切世主而觊势窃柄大者亡人之国小者自杀其身又甚焉者著为邪说以为后世害纷然出乎斯道之外流于刻薄荒鄙诬民败俗之归而不自知也然后喟然叹曰此孔子所以圣乎其预知之矣凡乱之生必有所始也刍灵之弊必至于以人殉葬象箸之弊必至于瑶台璚室孔子之教人以勿易于言而周卒以口舌纵横之辨而亡夫言岂可茍哉快意于一言或足以祸万世发愤立一事或可以祸异时矫当时之失不求古今之变而轻于持论非知道者也彼崔寔者独何人哉愤时君之柔暗则论柔暗之失可也遽为邪说不顾理之是非而谓凡为治者必以严而治以寛而乱此岂理也耶周秦之效夫人之所能识也寔不察乎此而亟称宣帝之贤夫宣帝汉室基乱之主苛以为明忍以为断督责以为能当斯世也斯民竞知其可畏而不知其所可爱于是髙惠文景之泽竭矣譬犹服金石恣声色之人其外虽若未衰而其中之虗坏己甚至于元帝继之稍失其术则汉因以衰非元帝之罪也寔轻信而不知道敢为异论而不顾其无稽至诬文帝以严致平何惑妄之甚哉汉之久而亡者文帝之功也且使宣帝处文帝之时是生一秦也宣帝固非秦比也率其所为行于甫定之世则其异于秦者几希而岂能治哉治道固有本末先之以政教而后刑罚者秦汉以下皆是也文帝能叅之恭俭忠厚之化故治其馀则守法而已故未旋踵即不免于危汉室至于光武犹再荣之木其膏泽将尽矣明章能扶植培拥之仅至少康孝安以降渐衰而乱固其理也自非仁贤若文帝承之犹恐其不救而寔欲济之以严刑峻法此欲救将萎之木而断其根鄙哉愚儒好高之论也仲长统乃从而称之此其知与寔何异哉自孔子之末学者不明道而阿世韩非之愚至以尧舜为土木而以刑罚为膏粱所闻者卑而所习者陋无怪其为此言也汉之诸儒惟贾谊董相及王吉为庶几如寔与统时人所推为大儒而其论至于与韩无异於乎其所从来逺矣岂特寔之罪哉
  马融
  马融以通经术称名儒既事梁冀复为作章奏请诛李固节义丧败而不惜盖其心在乎利禄也然卒不免冀手未几髡笞徙朔方二者无一得而徒取恶声孰若不食冀禄之为髙哉茍谓事冀为不获己当其欲害李固杜乔之初毅然引大义而争之以此得罪死有馀荣曲附奸回以图身利而终蹈乎祸岂不足为患失者之戒乎
  赵苞
  赵苞为辽西守鲜卑劫质其母而攻其城苞曰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力战破之母遂遇害余曰苞善守官矣然而未知义也千金与盈尺之璧孰重人必曰璧重函璧之椟与千金孰重人必曰千金重璧固重于千金矣以椟而敌千金不可也君固有重于亲者亲亦有重于君者使守一城而君在焉城存则君存城亡则君亡冦虽劫母以胁降吾尽死以存君可也苞之所守者汉之君恃此以为存亡乎抑土地而已乎如土地而已土地者璧椟之类也固不宜以此易母而不救也况善于谋者未必失君之土地乎彼鲜卑者众多而可以计取性贪而可以利诱其质母而攻城也所欲得者货财耳能出数十万赂之而以母为请彼乐得吾之利未必不从者也茍利未足盈其心则求而避之彼虽得吾城吾徐以计攻之未有不胜者也不此之图而使母死于冦手虽可以存天下君子犹不忍也况一城乎义者合乎道而宜乎人心之谓也不可以固而不知变也弃母以全城与全母而弃郡其非义则一然不若弃母之愈甚也权其轻重使合乎宜上不失亲下不失职惟达于义者能之惜乎苞之不足以及此也
  许劭
  不以穷达易其守者君子也不以治乱改其节者良臣也屈挫于困约者必不能不骄于富贵处衰世而为乱者岂能效忠于平治之时乎许劭谓曹操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昔人以为确论余意劭特畏其劫而阳为好言以恱之耳奸黠之人譬之虎豹豺狼明主在上制之以法束之以威虎豹豺狼之去𤣥夜而就白日特不敢肆其噬啮而己岂遂化而为麒麟驺虞也哉夫能臣者以义处其身以道事其君惟以忠国家成事功为职而身之祸福用舍不与焉如汉诸葛公唐之郭子仪者近之矣故受任于败亡之际复起于退闲之馀有盖世之功而欿然不居挟震主之势而人不之忌彼其存心积虑一本乎至诚而不以丝毫之伪杂乎其间是以上而君安之下而民悦之其功业之盛卓乎无继者以是故也彼曹操者以权诈为智以巧谲为略寓诛杀于嘻笑藏猜狠于简易此其事主御人应物达变者舍诈与谲莫先焉故虽枭张乌合于一时能盗汉之天下而不得天下之心使其遇英明之主譬如彭越之归汉李宻之降唐亦终为诛灭而后己何以为能臣于治世固当为乱世之治臣操何徳而堪之吾故曰劭之论劫于操而发耳非所以论操也
  华歆
  士固有徳有馀而不善用者然操履不失乎正虽不长于用无害其为士也若华歆者专制一郡拱手而见夺于人其才不足称矣又不能固守而役于曹操为之弑天下之母此诚小人之无耻者而当时谓之良徳有徳者果如是邪史乃以其少时锄地得金视而弃之与管幼安挥去不视分优劣幼安百世之士清介之行老而不衰与其初志正称以歆比之不啻犬豕之于神龙悬绝甚多世俗论人概以小廉细谨信其大节早年所践料其平生义士仁人不以可欲惑志而好名之士多饰诈以钓名夫岂可不深辨邪
  诸葛孔明
  以庸常之人而问于贤人君子者人之情也以贤人君子而求所不及于庸常之人此非人之恒情而君子之盛节也为天下之大事者必力行乎众人之所难勉使所为果有服乎天下然后可以驱驰笼络天下之士而用之茍无以大异乎众人则为人役之不暇何暇用天下之士哉诸葛孔明以布衣至于为相而人不以为速以讨贼为已任而不任将帅人不以为自用兵败而功不成人不以为无勇断一国之政赏罚予夺无所贷人不以为专世皆谓孔明才智之可以服人而不知不自肆其才智而取诸人此孔明之所以服人也三国人才吴为众魏次之而汉又次之然汉之孔明二国之司马懿周鲁张陆之徒皆不能及当是之时天下一孔明耳而无所与让及其为相顾乃深有资于僚佐而恳恳求忠益之言以孔明之贤岂待乎僚佐之益举全蜀之士岂复有出于孔明智虑之右者乎贤人君子之用心也逺而期望也大常自见其不足而不见其有馀常恐已阙之不闻而不敢谓人言为不可惟不自恃其才智也故能用举世之才智茍露其才智与人角锱铢分寸以求胜则有才智者皆吾敌也吾安得而用之孔明之为相欿然虗已以求闻已之过秦汉以下为相者皆不及也而陈寿之徒比之为萧何岂不辱孔明哉事功之成败不可以论人也久矣禹稷与天地并而颜子陋巷之穷人伊尹佐商有天下而伯夷馁死无以自存其身之所处殊其所为又殊其志之所向亦殊孟子独谓颜子可比禹稷伯夷与伊尹皆得圣人之一偏若孟子可谓善观人矣夫善观人者不以所至为优劣盖成败利钝天也天之所命虽圣贤有所不能为圣贤之道宁有不至哉其所不能者非道之过也以孔明之贤兴汉而致治其素所蓄积者不幸而功不成天也安得以成败论孔明哉推孔明之心伊尹周公之亚也而其所未至道不逮也使孔明闻道则为圣贤矣惜乎其未有闻也於乎道不胜其才智兹其所以为孔明也欤然其过秦汉之士则逺矣
  庞统
  三代之时人才皆本于学故有才者必明于道徳之要知道者必通于为治之法自周室既衰上不知所以教下不知所以学于是人各就其性之所近而攻之而学术治才析而为二天下之士明于经术者未必能见诸事功优于世务者未必能本于学术其弊至于秦汉之间世主以儒生为无用而司马徽之论人才亦谓儒生俗士不识世务识世务者在乎俊杰其谬岂不甚哉儒者之道大之无不该细之无所遗近不以为易而不举逺不以为迂而不为固无有不达乎世务而可以为儒者也其不达世务者谓之非儒可也安可谓儒生不足用乎自徽所称者观之若诸葛孔明之言论事为其不中乎道者鲜矣谓孔明非儒者不可也然徽以孔明庞统并称吾窃有疑焉论者惜统早死故功业不及孔明余谓使统不死终非孔明比也孔明之学庶乎王道而统之言皆矫诈功利之习刘璋之迎昭烈或说昭烈就取益州昭烈恐失信于天下统则请就其来迎而袭杀之昭烈之不即从所以坚益州之民服从之志犹有王者之用心也统独切切焉欲夺璋之位其器量何浅哉王者患乎徳不𢎞道不洽不患土狭民㣲也昭烈居荆州之地能喻之以道俾民乐生而趋义吴蜀之民固将弃其主而归之矣茍为不然以四海之众而见夺于乱臣所少者岂地与民哉统不能辅其主以仁义敷大信于海内而导之为齐桓晋文所为之事其才智不足称矣安在其为俊杰哉或者以昭烈得益州故能抗吴魏不知其不能兴汉之业者自取益州始昭烈非有匹民寸地之基特以区区之信义感激人心所至人皆乐从之及乎虏璋而据其位由是鲁肃得以让诮闗羽孙权得以分裂荆州而昭烈之声威损矣此功名之心胜而不知道术故也先王之智谋兵力非能逺过于后世其能以弱制强以小服大独何耶以其养才立教无不可用之学无不知道之人也夫行一法而使弱可强小可大虽不求功利而功利岂不逺哉而世主顾忽之以为儒生不可信之言之言疑衍谓之善治殆犹未也
  诸葛诞
  诸葛氏兄弟三人仕于三国才气虽不相类然孔明之下瑾与诞亦人豪也诞当司马昭僣窃之时拒贾充之说起兵讨之事虽无成身不失为忠义岂非凛然大丈夫乎世俗乃以是訾之谓蜀得龙吴得虎魏得狗为斯言者必贾充之徒自以鬻国弑君取富贵为得计论人成败而不识逆顺是非之辨者也岂非扬子云所谓舍其沐猴而谓人沐猴者邪
  晋论二首
  书不可尽信也而纪载之词为尤甚同时而仕同堂而语十人书之则其事各异盖闻有详略辞有工拙而意之所向好恶不同以好恶之私持不审之论而其词乂不足以发之能不失其真者鲜矣况于世之相逺或数百年耳不闻其言目不睹其事身不预当时之得失意揣心构以补其所不足而増其所未备或有所畏而不敢直书或有旧恩故怨而过为毁誉或务奇眩博而信传闻之辞或欲骇人之视听而驾为浮辨自左氏司马迁班固不能免乎此弊况世之庸史其能传信而不诬哉茍不因人君之贤否以考其政之治乱因行事之忠诈以定其人之功罪而欲尽信史之言则奸邪或幸免而无所惩豪杰之士咸有遗恨矣司马师之于魏莽操之流亚也东闗之败以司马王仪引罪于已而杀之其暴虐不仁狼虎而冠者耳史氏又谓朝廷欲贬诸将师不许曰此我不听傅公休之过也诸将何罪悉宥不问而削其弟昭之爵师一人也兵败一事也由前之言则为小人由后之言则虽君子无以加之将孰据而信哉使二者俱得其实何暴于王仪而仁于诸将乎其必不然矣盖盛徳无继者善多閟而不彰奸雄有后者恶多隠而不著师兄弟连执魏政弟之子遂夺魏而有天下子孙讳其先祖之恶而史氏亦畏而不敢直言故于师之纪传则过称其美于仪之事则谨志之以㣲见颂师之美不亦轻于信乎孟子于武成取二三册武成以圣人之事孟子犹不信而非之况庸史之所述奸雄之事为奈何尽信之乎信其所宜信而斥其不可信者此笃于信者也徒信而不知其非安在其能信乎孟子非不信书也不为茍信乃所以善信也余非不信史也盖学孟子而未能也㣲见下疑有缺
  有天下而无天下之虑是以天下与人也天下固非知虑之所能守也然而先王终不敢忽人事而不修以为尽吾所当为俾无复遗失然后可以奉承天之与我之意天之子夺岂偶然哉其得也必有所自其失也必有所致天非不欲人得其全且久也然数百年而仅一见者人不能尽其道天虽欲与之而不可得也拔人于众庶而命之官孰不欲其久哉其或不免于危败者有以致之非其君之不与也自书契以来享国最久者莫如周本于积累之深逺固然矣求其经久保大之法上辅乎天道下宜于人情山川草木之性鸟兽虫鱼之类莫不曲尽而各有以处之尧舜之治不若是之详也圣人岂好为是烦悉乎不若此而至于亡者皆阏天之命君子不谓命也汉之境土分裂数十载自司马氏父子袭蜀虏呉起而一之可谓盛矣其赫然南面而帝不惟识者知其宫阙将倾子孙不保奸雄外国亦掩鼻而笑之而何法盛尤其去兵过蚤立子非贤之所致孰知其失有大于此者乎诚使法立而制定馀教遗徳流溢于海内虽刻木持以面南诸侯臣民犹将稽首屏息而尊事之况君之嫡乎中国外国不使相淆强弱富贫不使相悬上下有分内外咸叙虽揖让而治可也奚独于兵之恃晋之君则不然礼失于上而不知法弛于下而不举风俗弊坏而不能振教化缺失而不能修视其朝则大臣分党而相轧贪墨而无厌视其野则奸民杂处于近畿而不为之防庶人奢纵僣侈于下而不为之禁虽以中才之主继之不能免于乱矣况𫘤竖悍妇居乎位而重之以伦颖之徒犬䑕之属哉懿师以狡计诈力潜攘黙窃历数世而后得仅一传而失其十九骨肉相残卒为强敌所轹籍有国以降未有子孙受祸若此之甚为中国害若斯之酷者也岂非取之不以道守之无其具故耶取天下而不以道者祸必及其子孙汉之吕氏唐之武氏宋之金冦或戮及其妻子或后嗣几无遗类虽人事之变亦天道之不可诬者然此三代者以其有守之之具故危而复安衰而复盛而晋之既㣲累有篡弑之祸以其治具之不完也取天下而不以道是以天下祸其子孙也守天下而无其具是使子孙祸天下也
  司马孚
  斯道之在天下犹日月之在天也淫风怪雨弥时而止日月未尝不行乎其间乱臣贼子恣横乎世而天理之在人心者终不少变秦能灭六国之君而不能使六国之民不思其故主王莽能窃汉之位而不能使海内之民一日忘汉之徳力可以服人身而不可以服人之心智可以扰人纪而不可以灭天之道先王所以欲明斯道于天下者岂诚欲务迂逺难行之事以为观美乎其意以为茍徒用法以禁之使不敢为邪不若使之各知斯道自不能为乱之为愈也周自昭穆以下皆可以亡国强侯巨伯环拥而迭兴皆可以兼并然而却视竦顾莫敢发口萌犯上之言者非其势力之不及特以斯道犹有存者畏受悖道之名而不忍也秦之土地兵力岂皆过于诸国哉卒至于劫其主而不顾者强暴之俗教化不明君臣上下不知道也一家之败必始于不学之人一国之乱必兴于不教之地天下之祸常发于无道之国先王必以教化为先务而不敢忽者岂茍然哉曹氏以诈力得国而不知所教当是之时斯道不明甚矣故丕睿父子坐席未暖而司马懿已瞷其旁而欲攘取之临终涕泣托以幼孤少不合意则引其手而易其位如易偶人然公卿大臣迎合将顺莫以为非积习既久至于弑君篡位以为常耳而不复怪盖举中国而从之矣而其宗室之中若司马孚者独恳款悲痛不忍与其谋子姓为天子而身为王公可谓尊显矣独惭愧若不忍居者身死于晋犹愿为魏之贞士夫魏之亡已久奸佞小人若贾充之徒咸以为尧舜之禅无以过而孚独拳拳怀其旧君岂有所求而然哉吾以是而知虽大乱之世斯道未尝亡国可以灭而斯道不可灭也求之二千载间生于逆乱之族而不为所变者三人司马氏之孚武氏之攸绪朱温之兄全昱皆能知篡逆之非唯攸绪辞位避去不受宠禄为最贤孚固非全昱可及然卒至受王爵而不辞其归与全昱无异全昱故群盗惑于利而失其本心无足异者惜孚知忠而不知迁义之方也使孚为魏而死谓之魏贞士可也魏亡而不仕乎晋谓之贞士亦宜也既分土而居之是与师昭无别矣犹欲自托为魏臣其不智岂不甚哉虽然孚当废弑之际不失臣礼使曹氏之臣皆能如孚师昭虽暴终不敢夺魏而自立也然则孚焉可少而斯道乌可忽哉
  殷浩
  自先王养士之制亡而天下无全才士之生于世者其学术各随世之所尚而变观乎世之所尚而士可知也西汉尚经术故士多通经而达理东汉尚风节故士多能自重而不役志于利禄唐尚諌诤故抗直之士众惟晋祖𤣥虚而尚清谈故士之生于是时者能以恬淡寡欲治身而以简朴不烦镇俗释然有等贵贱齐死生之意王导以此兴江左谢安以此胜符秦庾冰王彪之之流皆以此见重于世士之用学术犹工人之用器器之用虽不同然利者愈于钝有者愈于无挟其所闻知以应当世之事其不合者鲜矣方未用时计划规度天下之得失利害素已定于心及居乎位则举而施之如出物于怀入手于袖取金帛于藏而陈之中庭快乎其无难沛乎其不穷矣宜其无不当也若诸葛孔明范仲淹身在布衣而已有宰辅之志人亦以其志望之及其得志果不失人之所望是岂待言语而见哉以言语自表异者类多夸诞之士若殷浩者夸诞之尤也人莫贵于自知自知而后可以知人晋疑桓温势盛而藉浩抗之浩自计才智可以敌温否乎温握兵擅命久矣使才智与温等犹不易况浩不及而居之不辞求免于祸难矣彼温者志趣虽有不纯而其才足以有为且当是时晋室之衰甚矣使浩为相能与驩然相下说以安国家利社稷不当以相轧而以信义喻之温必感奋而恢复其外浩修为相之职而辅其内不越数年中原必可复也浩不此之究而轻动自用为不能为之事而图不可图之功踈姚襄而致其败信敌国之间而自将以袭人其智术之踈殆与竖子无异固识者之所窃笑而俟其败者卒取废辱岂温之罪哉温谓用为令仆其宜欲以浩为相浩不惟不可将相亦非其所能为也盖浩率易而不知国体观其欲杀蔡谟固知其人之诞妄而不可有为矣其视导安之持重严简相逺不亦甚哉非名不足以取士而以名取士者又多失于虚名之人唐四䕫李元平及浩者皆名过其实者也自古不核名实而取名实不副之人其不败者幸也
  郭巨
  郭巨埋子世传其孝嗟乎伯奇顺令申生之恭君子弗谓孝也大杖不走曽子不得辞其责从父之令然且不可夫孝所以事亲也茍不以礼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况俾其亲以口体之养杀无辜之幼子乎且古之圣人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忍为之故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已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已饥之放麑不忍君子羡之况子孙乎巨陷亲于不义罪莫大焉而谓之孝则天理几于泯矣其孝可以训乎不可以训其圣人之法乎或曰茍为不孝天曷以赐之金吁设使不幸而不获金死者不复生则杀子之恶不可逃以犯无后之大罪又焉得为孝乎俾其亲无恻隠之心则已有则奚以安其生养志者固若是欤徼幸于偶耳好事者遂美其非义之行乱名教而不察甚矣人之好异哉岂其然乎或者天哀其子而相之欤不然则无辜之赤子不复生矣
  王彪之
  人恒病乎才略不足应天下之变才略足以应变而或不适乎事理之宜则其病反有甚焉者是以君子不特贵乎才略之优而尤贵乎用之得其当譬之干将莫邪用以诛击盗贼则为义用以为盗贼之事则为乱用之同而所用异善恶判焉如水火故君子有时而智有时而愚皆以适夫义而已焉可茍乎桓温之于晋犹汉之曹操魏之司马懿也少缓不死则篡晋必矣入朝而废海西公是篡弑之渐也于斯之时立朝之士才足以任天下之重力抗大义而拒之使犬䑕之徒无所肆其噬啮之奸则善矣不然则奉身以死之亦可以明事君之节乂不能然则𦍕狂称疾勿预其事焉或可也而王彪之于礼仪未定大奸动色不知所为之顷乃为之草具仪制朝服当阶神采毅然定太后令而废其北面正嫡之主此何为也哉众情疑惧方若锋刃之迫肤而能处之从容正色厉声决以大事非勇者不能也然使彪之能以是折温于朝奋笏击之岂非刚正不屈之大臣哉助强臣以废其主作其声势以成奸谋其罪不在郗超之下而后世犹谓彪之为才能之臣才固才矣惜其不善用也宋侍中谢朏当萧道成自立使之解宋主玺绶阳为不知引枕而卧朏才智非彪之比然于废兴之际能全乎义孔子所谓其愚不可及者殆朏类耶
  梁武帝
  疫疠之生必自内不足者始疫疠不能择人也内有不足则虚虚则自疑自疑其疾疾有不至者乎异端邪说者道之疫疠也其入人者外疑作内虚无主而多疑者必先奸之饫于粱肉者不求藜藿身无罪戾者不问赦宥岂忽于味而薄于惠哉足且无疑也梁武帝以帝者之贵区宇之富骁雄英果之才力足以夺取人之国家势足以制万姓脩短之命及其志得功成顾屈辱于佛乘素车食瓦器服庶人之衣冠而愿为其奴其志独奚求乎盖生于疑且悔也恒人少壮时挟勇往之气为逆理异常之事以为当然而不怪至于既老而所为毕成所志尽获其气亦且衰矣于是追计平生之所为可愧可恨者杂然心目之中思可以自赎之术而一洒之当此之时有告以佛氏之说者必将善而从之矣武帝以诈力攘人之国而弑其君灭其子姓其用兵略地攻战捍御无辜而死者以千万计春秋既高静思而熟念之孰非可悔者乎悔甚而疑疑而思释之之道观佛氏之说有触于心以为惟此可以赎吾之罪凡佛氏所禁者皆不敢为佛氏所云利益于身者皆不吝而为之卒至舍其身而不顾而不知其终无补于危亡也佛氏之大指归于诞妄武帝之所务又佛氏之所贱弃者岂恒理也哉王者之法有赎刑惟杀人不可赎使杀人而可赎则杀人者愈多矣天之常道善恶各以类应为恶而知悔少贷其罪则可矣今其言谓虽穷㓙极暴之人能幡然自悔则可以成佛是教人视为恶为无罪而启侥幸之门也其妄不亦甚乎且有为而为善者为利无为而为善者为义以义存心者为君子以利存心者为小人利于免罪而为善其心已陷于小人而梁武欲以此自释固已蔽于择术矣欲免于祸得乎使梁武稍明王道知前之所为不足以顺天服人则勉为仁义正家而正天下子弟辑睦小民亲附则可为善国矣弃所当为而惟异端之从蔑伦悖教无事之时子弟已叛于下身幽于盗贼拥兵者环顾而不救愤怒而相屠不至身死国亡而不已向之所为适以为害夫岂有利哉古之圣人不忍杀一不辜行一非义而取天下所以正其始也不敢舍仁义礼乐而左道小数必屏绝之所以善其终也始以诈力终以异端此梁武之所以亡也
  魏孝文
  昔者舜命皋陶曰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周人亦曰伯夷降典折民于刑岂非礼者刑之本而刑者礼之寓乎故礼之与刑异用而同归出乎礼则入乎刑法之所不能加者礼之所取也春秋圣人用刑之书也而一本乎礼酌乎礼之中叅乎其事之轻重断以圣人书法之繁简则春秋之㫖可识而天下难处之变可处矣文姜桓公之夫人而与弑其夫其罪为重故于其去鲁也削其姓氏曰夫人孙于齐哀姜闵公之母而与闻乎故其罪为轻故于其去也不削其姓氏而曰夫人姜氏孙于邾然其事虽殊而子无雠母之义则等也是以于其葬也皆谨书之而无贬辞焉其称孙于前以正天下之大义书葬于后所以全母子之至情皆本乎纲常揆乎人心合乎伯夷之典皋陶之刑而无悖者也元魏冯太后鸩其子献文帝𢎞而献文之子孝文帝宏为冯氏行期年之丧动循礼制君子取焉先儒有为异说者以为非所当服其说谓孝文于冯太后有不共戴天之雠乌得而为之服吾意不然天下固无无父之国而岂有无母之人哉献文于孝文则父也于太后则子也母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尽子道使太后有杀子之心而不果杀为其子者尚不宜以欲杀已故而弗为服况孝文乃其孙而可以父故而雠祖母乎知其亲而不能推其所当尊禽兽异类之道也因吾之亲以推吾亲之所亲因吾之尊以推吾亲之所尊此圣贤之教所以异于禽兽异类而为万世通行之典也母杀其子而孙得雠是知有父而不知父之有亲也岂人情与天理乎假而不幸遇若文姜之母预杀吾父为子者欲雠之则子之弑母与妇之杀夫其罪固无以异弑母而复雠欲为孝而益重其不孝犹且不可故圣人于文姜之卒书葬以明母子之恩况冯太后直哀姜比耳母生之身而母杀之死者且不敢怨而孙乃欲追雠其祖母而绝不服丧果何义者乎论者徒知父之雠不共戴天而不推孝子之于亲纵受其虐不敢疾怨固非常人之比茍惟伸子之情而不明父之于母犹吾之于父是惟知有父而以祖为路人商鞅韩非之法犹不至此顾欲妄援春秋以断之春秋之义曽若是戾乎故冯太后之杀子固获罪于春秋而非子孙之所得雠也孝文之尽心乎丧礼其于礼也合矣其于人子之情厚矣孔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圣人于人之过求人之仁而论者乃于人之美而求其过其亦异乎圣人之教而甚于责人也哉或曰子无雠母之义固然矣唐之武后论者惜五王不告于庙而诛之何也曰冯太后之恶惟在乎杀子故孙不得而雠之武氏灭唐之宗庙社稷歼唐之子孙易唐之国号是唐之篡贼也子虽不忍雠之唐之祖宗其舍之乎五王为唐讨贼中宗勿与知焉其可也是亦春秋之意也故春秋之法罪轻而不悖乎礼者不以公义废私恩恶大而为天下所不容者不以私恩废公义能权事物之轻重然后可以用春秋不然其不受诛于春秋者鲜矣
  崔浩
  子路问成人孔子答以臧武仲公绰卞庄子三人者之所长而必谓文之礼乐而后可其意犹若不足于此者殆诵而思之以为何成人之难如此耶既而得其说然后知圣人之言穷万世而不可加损也徒智而不能无欲则将舞其智以为奸徒勇而不能无欲则将恃其勇以为乱无欲而不能烛之以智行之以勇则将局为狷固陷于愚僻而终不能有成兼斯三者而又有礼以节之乐以和之庶乎合于君子之道矣不然三者特一行耳操一行者天下岂少哉秦汉以下诸葛孔明视成人为近之张子房备是三者而礼乐不足谋海内之事无遗䇿可谓智矣而未能不离乎诡弃三万户而不受辞权利而不居可谓无欲矣而未能不近乎矫报雠秦项之间不遗知力可谓有勇矣而未能皆合乎义然比之当世之士则无过子房者矣固一世之杰也若圣贤之大成则岂如斯而止哉拓拔氏之崔浩尝自谓其才可儗子房而稽古过之浩信多智矣不肯屈为之臣及遇髙祖则曰沛公殆天授遂从而辅之不去子房非茍云尔也君子莫先乎择主有济世之术而不知择可辅之主则为弃其术遇可辅之主而无济世之术则为速其祸髙祖寛厚长者子房知能用吾术可以有功能不受其位可以免祸也故天下既定则欲引而去之使君臣之间坦然无疑昔之料敌制变出人意表者今皆敛戢韬秘不使毫发发见于外说客谋士之态一旦化为醇儒静士而人不之觉髙祖虽欲疑之岂可得哉此子房之智也浩之主氐羌之雄猜暴之人耳而浩之术又皆出乎推歩占验谲怪恍惚之说参之以揣摩纵横之辨智术盖于其国权势行乎群臣之上使人主忌其智同列畏其威固有致祸之道矣况重之以专挟之以私触其所甚讳者暴之于外而身不知退卒取族灭岂足异也哉子房既智而守之以无欲故全浩以智济其欲则归于不智而已人之有智犹地之有水然用之顺其道物资之以生地利资之以成茍无以制之则浪溢泛滥适足以为地之害君子之为学必也本乎仁繇乎义立乎其大者而用其智智发乎仁义天下之大智也不仁而欲用其智几何不为崔浩哉
  萧懿
  大臣之义守死非难也死而利国家安社稷为难使惟知守死之为得而不顾社稷国家之存亡乌在其为大臣也哉齐东昏之恶浮于昌邑王逺甚率其所为亡齐决矣萧懿之入为尚书令也诚有忠荩之心告于宗庙择其昆弟之贤者如宝寅辈而立之而废东昏以侯还第则齐祀可延奸雄执兵柄者虽有跋扈不臣之心亦无自而作矣懿则不然知其主之昏狂而不能为之计敛手就戮而卒无益于天下惟忧其弟之为国患而竟亦莫之能御也虽曰守死不二而岂足为忠乎虽然晋宋齐梁之间强臣陵上不少顾忌视废辱其君如易奴隶懿势可以为乱而不忍为也其才固短于应变而其执志不回岂非亦可尚哉
  甄琛
  人君之职为天养民者也然一人至寡也天下至众也人君果何以养之哉惟用天之所产以养天民而已五材百物不能自察其可用而用之故人君者导之以取之之方资之以用之之要使生乎天地之间者不至于无用用天下之物者不至于无节此君人者之职也后世人主不知其职在乎养民而剥民以自养凡物之适于用者尽笼而取之而与民为市于是茶盐之类皆属于官而责其税于民民弗惟不䝉其利而横被其害者多矣此岂天地生物之意邪元魏甄琛请罢盐池之税其言曰一家之长必惠养子孙天下之君必惠养兆民未有为人父母而吝其酰盐富有群生而榷其一物者也善哉乎斯言天下名言也而当时群臣有沮其议者以为其禁既罢利归富室而小民不获预语其障禁倍于官司夫利为豪强者之所擅特不能制之以法使然耳诚能为之制俾逺近之民以口多寡受盐立官一员听其争鬬之讼而不取其利岂非王政之善也哉上有好利之君言利之臣繇是甄琛之言世俗訾笑以为迂而不适于用不知世俗之所谓迂者皆先王之所取也
  沈约
  为非常逆理之事者其身虽周旋俯仰于众人之中而其心常懐惭䝉愧于独居深念之顷方其年壮气盛犹可以自胜及乎年迈而衰气馁而病所为之事与所负之人或见于影响或形于梦寐凛乎在前皆其雠敌此理之自然而岂自外至哉齐侯之彭生吕后之如意司马子元之贾陵道王凌沈约之齐和帝皆是物也而是物者非果能为祸祟也穿窬之盗多梦牢狱巫觋之流多睹妖怪彼其心之所虑习之所积有以致之耳齐和帝之天下为梁武帝所夺使其灵则梁武当见之矣何为而但断沈约之舌哉国家之势已归于梁假若沈约不言其能止乎不祸梁武而祸约非齐和帝能祸约也利其国之亡而卖之以圗富贵其心惴惴然未尝不内愧于天天固有断其舌之理矣君子之学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天与鬼神且不能违之而何梦寐之见乎故心无愧怍视死犹生也将死而睹鬼神异行者多行可愧者也
  袁粲
  管仲王者之罪人也孔子盖耻称之然至于论其功则深许之为仁管仲之非仁孔子宁有不知者乎终不没其善而与之者其意以为律之以王道则天下无全人有功于王而不免于诛则人不复知尊周为美而乱臣陵上者愈肆矣故取其事而不究其心称其可称者而其罪自不能掩圣人之行法如雷霆霜露虽以杀伐为威而生物之意未尝不寓乎其间大义与大仁兼用而不相悖人焉有不劝者乎后世之好为言论者持法太刻而责人太备或以已之不及而意人之皆然极排曲诋使义夫智士不获自全乎世此大患也沈约齐之鬻国小人袁粲宋之忠义大臣也粲拒萧道成而不纳结诸将而谋诛之劲气峻节可比汉王陵王允凛然有古豪杰风视禇渊辈直狐䑕耳其计之失在乎知人不审而以谋语渊乃渊负粲而败非粲负社稷也使天未遽亡宋斩道成而夷其党于粲何有哉其不能成功者特以威权去已道成之势已盛而然非粲过也约不明其本心而文致细故以罪粲谓粲不肯当事门无杂賔物情不接故及于败此何足罪粲乎论人之事当考其时君之所好恶摄裳露胫于朝廷之上则为慢渉水之摄裳虽及股不可谓之不恭何者非其本心也宋明帝以苛暴御下不欲政出群臣内外之臣有威望者必剪除之粲不敢招权以抗其君故遗释势利使其君不疑竞进趋附之徒却去而不与接事君之义宜是也夫岂有过哉约攘利鄙夫不达君子之道观其罪粲之言其心可知矣区区富贵曽何足言而求之者弃名节损礼义不顾躯命而惟恐失之如约之所得不足以当一笑甚至于鬻国弑君以固其宠而卒不免怅怅而亡奚若守道以死之为愈乎后之患失而贪得者视粲与约亦可以知所处矣
  周齐之事
  奸雄之主国其虑患极于精㣲防祸极其周宻除其所忌惟力是视不使有萌蘗之存其为计莫不自以为工矣而不知祸患之生常出于其虑之所不及力之所不能报应之速不失分寸而其圗人者适以自圗灭人者适以自灭也观于周齐之事何其著明哉初髙洋既篡魏氏而夺其国忌元氏宗族强盛恐其久得民心而复兴也悉聚而杀之其心以为无足虑者矣后十九年而髙纬为宇文氏所虏髙氏之族皆死于宇文氏卒与元氏无异宇文氏之计行亦自谓莫之能侮矣后五年而后父杨坚拱手夺其位宇文之族幼子单孙无一存者其受祸之酷亦如髙氏焉髙齐之灭元氏当陈武帝永定己卯宇文氏灭在宣帝大建辛丑始终仅三十三年而三姓相灭俱尽而无遗当其盛时气焰炽然逞其威虐于势穷力屈之人自意虽天不能违之而瞬息俯仰之间灰销澌尽同归于殄灭然后知天道不可诬也区区智力曽何足恃乎三代圣人不肯杀一不辜而取天下者非惟道之当然不忍以一身之贵富易子孙无穷之祸也故无功而得天下祸其身者也杀人以逞而欲保其国家祸其子孙者也
  隋文帝
  隋文帝以诈力取尊位其子侈纵以致败亡君子陋之至与秦并称然当时户口蕃殖国用富溢外国虽强大不敢少与之抗若汉唐之盛矣夫果何以得此也昏惑之主欲富国者必厚敛民以适其欲而文帝躬履节俭谓有司曰宁馀于民无藏府库斯言也岂惟中主有所不及虽前代贤君或愧焉此非富国之本乎罢盐酒之禁减庸调之额死罪三奏而后行刑褒赏治民有政迹之吏此非户口滋殖之本乎吐谷浑之子嵬王诃谋执其父而降则诏之曰溥天之下皆朕臣妾各为善事即称朕心嵬王即欲归朕朕惟教以为臣子之法不可逺遣兵马助为恶事卓哉言乎不以小利废大义真可以服外国之心矣其为人虽猜忌苛忍而能抚有华夏赫然续数百年之正统亦有以也哉后世人主语及秦隋则羞与为比求其所为不及秦隋者多矣此类是也茍不强为善而徒羞比于秦隋使秦隋之主有知其不羞与之比者几希
  苏威
  可以生可以死可以贵可以贱者君子也恶死而慕生贪富贵而戚贫贱者小人也以死为可恶宁知死有善于生者乎以贵为可乐宁知贱有安于贵者乎君子之于世视生死贵贱如手之俯仰不以动其意而一以义裁之义宜死也虽假之以百龄之寿不茍生也义宜贱也虽诱之以三公之爵不茍贵也其好恶岂悖于人情哉众人徇于利故好恶失其中君子于义也明故审于轻重也当天下之乱常以世无知义之士而小人众也危邦败国有知义者立乎群邪之间使小人之爵禄不足以诱威刑不足以胁则尚可以兴也不然虽全盛之天下其谁与守隋之亡也非甲兵少而才用竭朝廷无知义之士而莫为之死也辅相旧臣惟一苏威拜伏蹈舞劝进颂美于群盗而不以为愧威在文帝时富贵已极宠遇已厚国危主辱力不能救则朝服立朝数群盗之罪而以身死之使觊觎侥幸之徒知君臣之分不可犯岂非大丈夫哉惜死而不忍决屈身于群盗其辱甚于死而威不悟然人不至于死不止也与其耻辱而生孰若速死之为善乎威事功殆亦有可取使死得其所固隋之名臣也一陷于非义身名俱丧天下至今羞称之则其生也适所以累岂不悲夫虽然威固不善处其身矣而隋之处其群臣者亦有以致之古之君必以礼貌待其臣者岂伪为尔哉养其气而厉其节平居则有犯颜忠諌之益不幸而临祸患则可杀而不可辱宁舍其生而不敢负国隋氏父子之遇群臣诈笼而威役之虽将相之贵少有疑隙则棰杀于殿庭之间凡仕于其时者皆挫辱之馀无耻之人气不足以有为节不能以自守其屈身于盗贼固势使之然岂足深怪哉不以君子待之而能以君子自为者惟君子为然素以小人待之而欲望其为君子之事此中人所难也于苏威何惑哉
  
  有志于非常之功者必有非常之祸常者圣人之所务非常者君子之所恶而非常之功尤天道之所不与也人未尝不欲有功也而不可有喜功之心以有功为喜必以无功为耻茍自耻其无功乃急于成功不顾难易而为之天下必有受其害者矣先王之治天下为其所当为而不强其所难为使天下民物各循其性终身行之犹有不及何暇他务哉后世之君多好徼功于外国故其衰也常受外国之祸而唐为尤甚皆太宗启之也古之人君非不欲广地众民非不能攘逺伐乱而未尝以逞于外国者知外国之不可以仁义怀不足以兵力取而恐为中国之患也甘心于异类者必有祸冯妇之子孙多死于虎学王良之术者多死于踶啮非惟力不武而习不精殆天道也太宗既平群雄而尽有海内其心思立希世间见之功以夸示后嗣命将出师猎遐荒之窟而猕之缧其酋长致之阙下袭以冠带而俾之宿卫当其盛时自谓胡粤一家三王五帝之所未有至于𤣥宗尽用胡人为邉将任以疆场之事禄山思明遂因之以起而唐几于亡其后二百年间回鹘突厥吐蕃之冦不绝于邉郡盗贼之兴卒自伐南诏始而五代四主皆出于杂胡徳光桀黠遂子临中国之主而号令宇内洎晋以降受外国之祸亦未有若唐者也较其成功仅快适于一时而流患储害历二十馀世而不止太宗之支庶始翦于武氏再覆于禄山黄巢殱之崔𦙍朱温芟之太宗于民有徳不宜若是酷也宁知非喜功之报耶西汉之主惟武帝喜功最甚武帝诸子鲜不以恶终盖兵之㓙也久矣创业而以兵取者必有天祸喜功好刑者必难乎其后不得已而用兵若汤武之为心在拯民而不在圗利庶乎可免哉不然是以一时之功易无穷之祸也
  唐髙祖
  人之恒情多耽于所乐而不忍舍自十金之家以上推而至于天子尽地之所产以为富极人之所尊以为贵其为可乐亦大矣自非明智聪达用心于事物之表者虽十金之㣲犹不肯释以畀人而况其至大者刘项以此战争曹马以此而凌人之孤寡世之乱臣贼子以此陷滔天之诛而不辞皆知其为可乐而然茍知其为不足贵则持以与人可也而况父子之亲乎古之人主眷眷于有位或除其所可爱或吝于所当与既老而讳言死将终而不立嫡者众矣识卑而量狭不知盈虚消息之道为宜然是以卒至于祸败而莫之救也唐髙祖固cq=423中智君也而能于天下始定之时授太宗以位而无顾恋之态岂其明达有以与闻乎道耶是盖不获已耳太宗以藩王一旦杀太子于宫内使其心膂武力之臣操兵至于君父之侧而髙祖不知其事亦危甚矣髙祖之心盖深为之惧潜为之怒而知其柄已下移莫可如何也于是亟以太上皇自号而避其迫人之势而太宗亦安然处之以为当尔而不怪吁此其时为何时其事为何事耶传位之后又阅十年而崩髙祖不能忘情于天下也审矣太宗贞观之治为甚美太宗之早得位天下之幸也其所以早为政于天下者太宗之不幸也后之君子书其事于其前曰秦王世民杀太子建成立世民为太子于其后曰太子即位而髙祖不与焉然则其传禅之实不亦著明乎
  唐文宗
  人君不患无才而患徳不足辅其才不患乎无徳而患乎不能用其徳有徳矣无才以用之则近于愚有才矣不本于徳则流于谲兼而备之者惟圣贤为然自三代以下汉之武帝中宗唐之太宗宣宗皆优于才而病于徳者也元帝之仁柔文宗之恭俭徳有可称而才不逮者也二者均失也然揆乡闾之行则才不如徳论天下之功则徳仅可以自守而才尤可以有为与其愿悫而制于人不若刚果英毅者之易辅也文宗之操行唐诸宗皆不能过然而无益于危乱内困于刑臣外削于藩镇者何耶有圗治之心而无为治之略有独善之徳而无济世之才也治天下与为家异谨言笃学持小廉守小信无怨恶于人匹夫之事得矣为君则不然明以别贤否而处之各当其位仁以立政教而使宜乎民心勇以及事之几而致其决智以通物之情而尽其变刚而不猛柔而不纵简而不怠自疆而不劳而后天下可为也斥李徳裕而用宗闵训注不可以为明不能革厉民之政不可以为仁可㑹之几陈于前而不知应之之术不可以为勇蔽于近习奸佞之徒赏罚不适乎功罪不可以言智惟恭俭之节粗若可取亦特匹夫之行耳虽耻为凡主何能免乎然自昔人主鲜能自知其过穷兵黩武则妄儗于汤武之师优㳺姑息则比于尧舜之政言利则以利民为辞废嫡则以择贤借口较其所为皆蓄祸致乱之道而其心方欣然以为圣智者甚众文宗独愧叹自谓不及赧献其天资之美盖可与为善者也使得贤者济其所不及岂遽不若宣宗哉然则非特才之罪也
  张九龄
  张九龄为相而能使𤣥宗无过太子不废小人困不得志九龄出而纲纪坏唐室渐乱而几亡国或曰九龄古所谓大臣哉曰九龄忠矣而不能择义善事君矣而未善处身安得为大臣乎古之大臣正其身以为天下准不可以位拘不可以恩狎立乎朝廷而君不敢为非义邪佞畏伏而不可肆待之以礼则留外貎少衰则引而去之其决于去就非不欲行道为欲行道故必审于去就也楚王戊不设醴于穆生生曰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醴之不设何遽至于钳哉然祸发必有几人心之敬怠必有渐不设醴必至于不进食不进食必至于不命之坐不命之坐则必至于笞辱㐷詈笞辱㐷詈又不足不至于钳而不止然则不设醴之去戮辱直毫髪间耳乌可不预为之计乎九龄临事规諌近于以道事君者惜其知不可为而不速也九龄必欲杀安禄山行败军之诛宰相职也且已知其有反相宁可已乎当𤣥宗之不杀九龄宜以死争之争之坚不许则宜如禇遂良还笏而请𤣥宗茍悟而从则可除天下之害不从亦不失去就之义而无愧九龄争之不力而遂已焉𤣥宗以王夷甫见诋又忍而不去𤣥宗宁不以贪富贵疑九龄哉九龄于此固可去矣及沮牛仙客之封李林甫以书生侮九龄而𤣥宗亦深慢之无复敬礼之意其当去也明矣而复不辞终至见斥而后去何其昧于几而不知义九龄欲留而尽其言乎则二者可以见矣欲留而行其道乎则未有待人不以礼而可以行道者也九龄之贤必不慕区区之富贵然观九龄之事若未能超然于富贵之外者岂其心在君与国而不暇为身谋耶世未有诎其身而可正天下者九龄或未思之乎使九龄获闻圣贤之道以古之大臣自望其事功必不若此而止也自道之不明通达者流于权诈卑陋者局于贪鄙求之于唐如九龄者不过数人亦岂易得哉然则九龄虽未足为古之大臣亦可谓唐之大臣也夫
  郭子仪
  寓髙世之意于众人之迹受天下之疑被身后之谤而不辞者君子之用心也名誉不脩固众人之所耻而名誉大盛者尤君子之所畏挟莫尚之功负盖世之名居危疑之地自古鲜有不败者而郭子仪能以功名终此其人之贤宜若有特立绝俗之行而史氏谓其穷奢极欲而人不非之论者尤史氏之妄以为子仪必不至此而不知子仪所以为智也有忠正之心而不见信于主有安当世之才而不能使当世安乎已以尽其用皆有以致之而然耳子仪之贤其思之熟矣提大将之节夺海内于群盗之手而归之唐威声震乎异域功徳加乎群臣此中主之所不能无疑者况肃代之陋狭徳宗之猜忌乎于斯时也子仪之子犹意其薄天子而不为则庸夫小人之过揣谬度子仪之心者多矣虽置万喙自解于天下犹不能自明也子仪以为使已见疑于君陷吾君有杀功臣之名不若少徇众人之迹以自污使君臣俱全而已独受奢欲之名之为愈也故其事虽类乎众人之为而其心实在乎安国家利社稷使巧佞之徒知己之不足疑而其君释然不复知其为可忌其深虑逺计邈乎不可及非真有意于奢欲也明矣而论者至今疑之望子仪太髙者以为必不肯为待子仪太浅者遂以子仪果不忘情于利欲奢而至于穷欲而至于极稍知礼义者之所羞为子仪曷为而为之乎求其迹而不察其心宜乎知子仪者鲜也沛公入闗而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范増疑其有大志而劝项籍急击勿失使子仪不以此自污宁知朝恩元载不以疑沛公者譛子仪乎裴度功名不及子仪逺甚李逢吉之党谤其名应圗䜟非敬宗察之度几不免矣子仪虽受谤于群小而未有以不臣为言者尤可见子仪之智非度可望也虽然名者人之所惜也子仪受污秽之名而不辞岂其所愿哉故人处危疑之际而行不失义若伊尹周公后世之法也不得已而以利禄自累此子仪之智也亦子仪之不幸也夫
  唐庄宗
  唐庄宗以童子提数万之师虏刘守光父子灭梁而夷其冡庙命将入蜀取王衍若絷苙之豚据千里之地而号令天下何其壮哉及志得功成勲臣外溃奴隶内叛疋马独出归身无所流矢一集骨烬庑下妻子倾散屠戮人手与其初若二人之为者何也人之所恃以呼吸簸运万物之变而与之推移者气而已有以飬之则细入丝毫而不为歉大塞天地而不为盈挫之以困辱而不屈处之以尊荣而不骄弱壮老耄更易乎其身如阅一日之旦暮彼有以为气之主故也惟随其所使而不穷随其所寓而皆安众人之于是气也万物为之主而反为气所使如丧将之兵如朝雾之氛如暴雷疾雨之涌水其始也非不可畏而可恱假之斯须之时则已溃散消涸而不见其迹矣庄宗者非真知义与利之辨明于君臣之道者特假尊唐之名以求遂其欲得之心耳故其初鼓少年之锐气足以眩惑惊骇庸常之人而稍有识者固已窃笑之矣及其所欲既充向时之锐已尽则索然沮坏不复自振而蛊于嗜欲便佞𫘤夫弄竖皆得䝉覆而蔽壅之于是刑政隳紊表里俱乱繇其为气所役而莫为之主故也均是气也有所养者为正气无所养者为虚气为气之正者不变于物持虚气以应无穷之机其有不颓散者乎有志乎事功名者茍不明道集义以养其中而惟用区区之虚气求以有成非君子之所知也














  逊志斋集巻五
<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逊志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