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渡时代论
作者:梁启超
1901年6月26日

      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也。

    过渡时代论

      过渡有广狭二义。就广义言之,则人间世无时无地而非过渡时代。人群进化,级级相嬗,譬如水流,前波后波,相续不断,故进步无止境,即过渡无已时,一日不过渡,则人类或几乎息矣。就狭义言之,则一群之中,常有停顿与过渡之二时代。互起互伏,波波相续体,是为过渡相;各波具足体,是为停顿相。于停顿时代,而膨胀力(即涨力)之现象显焉;

      于过渡时代,而发生力之现象显焉。欧洲各国自二百年以来,皆过渡时代也,而今则其停顿时代也。中国自数千年以来,皆停顿时代也,而今则过渡时代也。


    二 过渡时代之希望

      过渡时代者,希望之涌泉也,人间世所最难遇而可贵者也。有进步则有过渡,无过渡亦无进步。其在过渡以前,止于此岸,动机未发,其永静性何时始改,所难料也;其在过渡以后,达于彼岸,踌躇滿志,其有余勇可贾与否,亦难料也。惟当过渡时代,则如鲲鹏图南,九万里而一息;江汉赴海,百千折以朝宗;大风泱泱,前途堂堂;生气郁苍,雄心矞皇。其现在之势力圈,矢贯七札,气吞万牛,谁能御之?其将来之目的地,黄金世界,茶锦生涯,谁能限之?故过渡时代者,实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台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剥而复、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美哉过渡时代乎!


    三 过渡时代之危险

      抑过渡时代,又恐怖时代也。青黄不接,则或受之饥;郤曲难行,则惟兹狼狈;风利不得泊,得毋灭顶灭鼻之惧;马逸不能止,实维踬山踬垤之忧。摩西之彷徨于广漠,阁龙之漂泛于泰洋,赌万死以博一生,断后路以临前敌,天下险象,宁复过之?且国民全体之过渡,以视个人身世之过渡,其利害之关系,有更重且刷者:所向之鹄若误,或投网以自戕;所导之路若差,或迷途而靡届。故过渡时代,又国民可生可死、可剥可复、可奴可主、可瘠可肥之界线,而所争间不容发者也!


    四 各国过渡时代之经验

      船头坎坎者,自由之鼓耶?船尾舒舒进,独立之旗耶?当十八、十九两世纪中,相衔相逐相提携,乘长风冲怒涛以过渡于新世界者,非远西各国耶?顺流而渡者,其英吉利耶?乱流而渡者,其法兰西耶?方舟联队而渡者,其德意志、意大利、瑞士耶?攘臂冯河而渡者,其美利坚、匈牙利耶?借风附帆而渡者,其门的内哥、塞尔维亚、希腊耶?维也纳温和会议所不能遏,三帝国神圣同盟所不能禁,拿破仑席卷囊括之战略所不能挠,梅特涅饲狙豢虎之政术所不能防。或渡一次而达焉,或渡两三次而始达焉;或渡一关而止焉,或渡两三关而犹未止焉;或中途逢大敌,血战突围而径渡焉;或发端遇挫折,卷土重来而卒渡焉。吾读《水浒传》,宋公明何以破祝庄?吾读《西游记》,唐三藏何以到西域?吾以是知过渡之非易,吾以是知过渡之非难。我陟高丘,我瞻彼岸,乐土乐土,先鞭已属他人!归欤归欤,座位尚容卿辈!角声动地,提耳以唤魂兮;巾影漫天,招手而邀卬涉。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望门大嚼,我劳如何!


    五 过渡时代之中国

      今世界最可以有为之国,而现时在过渡中者有二。其一为俄罗斯。俄国自大彼得及亚历山大第二以来,几度厉行改革,输入西欧文明,其国民脑中渐有所谓世界公理者,日浸月润,愈播愈广,不可遏抑,而其重心力实在于各学校之学生。今世识微之士,谓俄罗斯将达于彼岸之时不远矣。其二则为我中国。中国自数千年来,常立于一定不易之域,寸地不进,跬步不移,未尝知过渡之为何状也。虽然,为五大洋惊涛骇浪之所冲激,为十九世纪狂飙飞沙之所驱突,于是穹古以来,祖宗遗传、深顽厚锢之根据地,遂渐渐摧落失陷,而全国民族,亦遂不是不经营惨淡,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故今日中国之现状,实如驾一扁舟,初离海岸线,而放于中流,即俗语所谓两头不到岸之时也。语其大者,则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而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上之过渡时代也;士子既鄙考据词章庸恶陋劣之学,而未能开辟新学界以代之,是学问上之过渡时代也;社会既厌三纲压抑虚文缛节之俗,而未能研究新道德以代之,是理想风俗上过渡时代也。语其小者,则例案已烧矣,而无新法典;

      科举议变矣,而无新教育;元凶处刑矣,而无新人才;北京残破矣,而无新都城。数月以来,凡百举措,无论属于自动力者,属于他动力者,殆无一而非过渡时代也。故今日我全国人可分为两种:其一老朽者流,死守故垒,为过渡之大敌,然被有形无形之逼迫,而不得不涕泣以就过渡之途者也;其二青年者流,大张旗鼓,为过渡之先锋,然受外界内界之刺激,而未得实把握以开过渡之路者也。而要之中国自今以往,日益进入于过渡之界线,离故步日以远,冲盘涡日以急,望彼岸日以亲,是则事势所必至,而丝毫不容疑义者也!以第二节之现象言之,可爱哉,其今日之中国乎以第三节之现象言之,可惧哉,其今日之中国乎!

    六 过渡时代之人物与其必要之德性

      时势造英雄耶,英雄造时势耶?时势英雄,递相为因,递相为果耶?吾辈虽非英雄,而日日思英雄,梦英雄,祷祀求英雄,英雄之种类不一,而惟以适于时代之用为贵。故吾不欲论旧世界之英雄,亦未敢语新世界之英雄,而惟望有崛起于新旧两界线之中心的过渡时代之英雄。窃以为此种英雄,所不可缺之德性,有三端焉:

      其一冒险性,是过渡时代之初期所不可缺者也。过渡者,改进之意义也。凡革新者不能保持其旧形,犹进步者必当掷弃其故步。欲上高楼,先离平地;欲适异国,先去故乡;此事势之最易明者也。虽然,保守恋旧者,人之恒性也。《传》曰:“凡民可以乐成,难与图始。”故欲开一堂堂过渡之局面,其事正自不易。盖凡过渡之利益,为将来耳。然当过去已去、将来未来之际,最为人生狼狈不堪之境遇。譬有千年老屋,非更新之,不可复居,然欲更新之,不可不先权弃其旧者。当旧者已破、新者未成之顷往往瓦砾狼籍,器物播散,其现象之苍凉,有十倍于从前焉。寻常之人,观目前之小害,不察后此之大利,或出死力以尼其进行;即一二稍有识者,或胆力不足,长虑却顾,而不敢轻于一发。此前古各国,所以进步少而退步多也。故必有大刀阔斧之力,乃能收筚路蓝缕之功;必有雷霆万钧之能,乃能造鸿鹄千里之势。若是者,舍冒险末由。

      其二忍耐性,是过渡时代之中期所不可缺者也。过渡者,可进而不可退者也,又难进而易退者也。摩西之率犹太人出埃及以迁于迦南也,飘流踯躅于沙漠间者四十年,与天气战,与猛兽战,与土蛮战,停辛伫苦,未尝宁居,同行俦类,睊睊怨谗,大业未成,鬓发已白。此寻常豪杰之士,所最扼腕而短气者也。且夫所志愈大者,则其成就愈难;所行愈远者,则其归宿愈迟,事物之公例也。故倡率国民以经此过渡时代者,其间恒遇内界外界、无量无数之阻力,一挫再挫三挫,经数十年、百年,而及身不克见其成者比比然也。非惟不见其成,或乃受唾受骂,虽有口舌而无以自解。故非有过人之忍耐性者,鲜有不半路而退转者也。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掘井九仞,犹为弃井;山亏一篑,遂无成功;惟危惟微,间不容发。故忍耐性者,所以贯彻过渡之目的者也。

      其三别择性,是过渡时代之末期所不可缺者了。凡国民所贵乎过渡者,不徒在能去所厌离之旧界而已,而更在能达所希望之新界焉。故冒万险忍万辱而不辞,为其将来所得之幸福,足以相偿而有余也。故倡率国民以就此途者,苟不为之择一最良合宜之归宿地,则其负国民也实甚。世界之政体本有多途,国民之所宜亦有多途。天下事固有于理论上不可不行,而事实上万不可行者,亦有在他时他地可得极良之结果,而在此时此地反招不良之结果者。作始也简,将毕也巨。

      故坐于广厦细旃以谈名理,与身入于惊涛骇浪以应事变,其道不得不绝异。故过渡时代之人物,当以军人之魄,佐以政治家之魂。政治家以魂者何?别择性是已。

      凡此三种德性,能以一人而具有之者上也;一群中人,各备一德,组成团体,互相补助,抑其次也。嗟乎!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时势时势,宁非今耶?英雄英雄,在何所耶?抑又闻之,凡一国之进步也,其主动者在多数之国民,而驱役一二之代表人以为助动者,则其事罔不成;其主动者在一二之代表人,而强求多数之国民以为助动者,则其事鲜不败!故吾所思所梦所褥祀者,不在轰轰独秀之英雄,而在芸芸平等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