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宜言》序
作者:高宇泰 
按:高宇泰(1614-1678)为鄞县遗民,曾参与华夏起义,此序作于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文中“虏”“酋”“胡”等字皆保持原貌,反映清初遗民著述特征。《过宜言》八卷今佚,赖此序得窥华夏事迹。

予著《敬止录》百卷,记鄞一邑事,目宋迄我明七百馀年间,名臣伟士不胜书。张文定公[1]谓:“吾邑文章德业,蔚乎炳然,如登泰岱,探群峦,争奇聚秀,不可得穷。”予则疑:独忠节一传,自德祐袁天与之外,寥寥无闻焉,是何也?岂山川之秀、地气所钟,独在于蔼吉履祥,而激昂磊砢之槩为少欤?乃至甲申大恤[2]以后,而其风始盛,殉身罹难者不下十五六人。其最著者,始于陈恭愍[3],继以钱忠介[4]、华过宜[5],而张苍水[6]终之。毅声奇节,炤于百世上下,而华先生为最难。

恭愍、忠介安于其分,不如是不可以为人臣;先生之死与苍水同,然苍水登贤书、委贽监国、扈跸鲸波,不如是则其事为不终。先生固书生也,读孔孟成仁取义之语而善守其训。穷岨绝壑,草衣芒履,亦可以自安。吴峦稺[7]曰:“志在恢复者,环堵之中不污伪命,居一室是一室之恢复也;此身不死,此志不移,生一日是一日之恢复也。”峦稺者,死翁洲者也,其言盖若此。乃先生不谓安也。

盖尝论之:前此各郡县,众愤环起,声援持角,犹祸不给瞬,糜烂无遗;顾欲只身奋臂于虎兕之丛,不稍再计,厥后其立志为难。昔虏虽乘建瓴之势,而我可大声以呼,建鼓为招,明大义而激众心;今处虏门中,声色两泯,属垣是虞,须防口聚之猜,并慎寐语之泄,其运用为难。既独排群议,知海上藩帅兵不足恃,顾取诸虏左右兵将为用,预以监国海上敕委之,咸俯首听命,至愿出妻子为质,其奇著更难。然谋已就矣,期已定矣,甲已及、被弓已待弯,而贼臣告之,大狱斯起,不为千古所扼腕哉?

当海师入鄞,左郭先生已先两日就系。盖事先偾于贼臣。先生《节述》谓“海师之入在先”,偶误也。当其时,忠介方扈监国入闽,诸将复会,以次复典化、建宁,及邵武围困福城,势已垂陷,举闽地可十之六七。浙酋集兵塞衢,先生初未闻,事机适会,使兵猝起不意,声势遥联,虏腹背受敌,东西当大震,必有乘之而遍起者,天下事目不可知。予恐后之人以“明哲”二字护身者,摇唇鼓吻,将嗤先生为妄举乐祸,以笑讪之;而忠介闽中之役,在今已无知之者,谁复为先生论及此耶?

虽然,先生固曰:“识时务三言,作隐耻上珍。”则正不必如予所论也。先中丞守郧,血战五年,挈全城而还先帝于陟天半载之后,以赴抚秦遗命;而虏日得关中,返遁于郧之野,甫归未及三月,先生辄来属先中丞为主,相得欢甚,每止宿语竟夕不休。《节述》中所云“同同志,奉吾郡最忠诚而最有巨望、足文武宪邦者主登誓”是也。

先生于丁亥十二月初二逮系郡狱,逾一月为次年正月七日。旋及先中丞,则赴杭鞫,时已无生望,而得佹脱。归而先生狱中贻书云:“悠悠之口,动幸公得白;此事此心,亦何可白?亦岂此辈能白!”噫!若先生则得白矣。时同志逮者数人,同先生狱词者,先生以一己承之,意欲脱诸公于死而不可得。〈对簿一录〉,殆先生自为爰书也。然则先生之任死,岂不为尤难也哉?

先生继室陆自经以殉,遗孤名凛咫,甫八岁,林廷评荔堂夺之俘籍中,养之成立,与天与死后绝相似。遗文为婿杨大介所汇录为十帙,先生常自况于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因即名为《过宜言》。有被先生指摘者,窃毁其二,今存八帙。《敬止录》中,予集鄞文之足光吾邑者为三十卷,因借之凛咫处,将录其文之要领者入之。开卷泫然,如对先生焉;读诸札及叙述等篇,尚如在畴昔往来密谋之日焉。鸣呼!盖三十年于兹矣。昔先中丞哭先生有诗云:“好需赤帜歼胡日,乃是黄泉吐气时。”今其时矣!甲寅霜降,隐学高宇泰撰。

  1. 张文定公:张邦奇,明嘉靖朝礼部尚书,谥文定。
  2. 甲申大恤:指甲申国变(崇祯自缢)。
  3. 陈恭愍:陈良谟,甲申殉节,谥恭愍。
  4. 钱忠介:钱肃乐,鲁王政权兵部尚书,谥忠介。
  5. 华过宜:华夏,字过宜,宁波抗清领袖。
  6. 张苍水:张煌言,南明兵部尚书。
  7. 吴锺峦,舟山殉节学者,抗清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