巻八十 资治通鉴
巻八十一 晋纪三
巻八十二 
    起上章困敦,尽著雍涒滩,凡九年。

    资治通鑑 第081巻

    【晋纪三】 起上章困敦,尽著雍涒滩,凡九年。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元年庚子,西元二八〇年

    春,正月,呉大赦。

    杜预向江陵,王浑出横江,攻呉镇、戍,所向皆克。二月,戊午,王浚、唐彬撃破丹杨监盛纪。呉人於江碛要害之处,並以铁锁横截之;又作铁锥,长丈餘,暗置江中,以逆拒舟舰。浚作大筏数十,方百餘歩,缚草为人,被甲持仗,令善水者以筏先行,遇铁锥,锥辄著筏而去。又作大炬,长十餘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绝,於是船无所碍。庚申,浚克西陵,杀呉都督留宪等。壬戌,克荆门、夷道二城,杀夷道监陆晏。杜预遣牙门周旨等帅奇兵八百泛舟夜渡江,袭乐鄕,多张旗帜,起火巴山。呉都督孙歆惧,与江陵督伍延书曰:“北来诸军,乃飞渡江也。”旨等伏兵乐鄕城外,歆遣军出拒王浚,大败而还。旨等發伏兵随歆军而入,歆不觉,直至帐下,虏歆而还。乙丑,王浚撃杀呉水军都督陆景。杜预进攻江陵,甲戌,克之,斩伍延。於是沅、湘以南,接於交、广,州郡皆望风送印绶。预杖节称诏而缓抚之。凡所斩获呉都督、监军十四,牙门、郡守百二十餘人。胡奋克江安。

    乙亥,诏:“王浚、唐彬既定巴丘,与胡奋、王戎共平夏口、武昌,顺流长骛,直造秣陵。杜预当镇静零、桂,怀辑衡阳。大兵既过,荆州南境固当传檄而定。预等各分兵以益浚、彬,太尉充移屯项。”

    王戎遣参军襄阳罗尚、南阳刘乔将兵与王浚合攻武昌,呉江夏太守刘朗、督武昌诸军虞昺皆降。昺,翻之子也。

    杜预与众军会议,或曰:“百年之寇,未可尽克,方春水生,难於久驻,宜俟来冬,更为大举。”预曰:“昔乐毅藉济西一战以並强齐,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数节之後,皆迎刃而解,无復着手处也。”遂指授群帅方略,迳造建业。

    呉主闻王浑南下,使丞相张悌督丹杨太守沈莹、护军孙震、副军师诸葛靓帅众三万渡江逆战。至牛渚,沈莹曰:“晋治水军於蜀久矣,上流诸军,素无戒备,名将皆死,幼少当任,恐不能御也。晋之水军必至於此,宜畜众力以待其来,与之一战,若幸而胜之,江西自淸。今渡江与晋大军战,不幸而败,则大事去矣!”悌曰:“呉之将亡,贤愚所知,非今日也。吾恐蜀兵至此,众心骇惧,不可復整。及今渡江,犹可决战。若其败丧,同死社稷,无所復恨。若其克捷,北敌奔走,兵势万倍,便当乘胜南上,逆之中道,不忧不破也。若如子计,恐士众散尽,坐待敌到,君臣倶降,无復一人死难者,不亦辱乎!”

    三月,悌等济江,围浑部将城阳都尉张乔於杨荷。乔众才七千,闭栅请降。诸葛舰欲屠之,悌曰:“强敌在前,不宜先事其小,且杀降不祥。”靓曰:“此属以救兵未至,少力不敌,故且伪降以缓我,非真伏也。若捨之而前,必为後患。”悌不从,抚之而进。悌与扬州刺史汝南周浚,结陈相对,沈莹帅丹杨锐卒、刀楯五千,三沖晋兵,不动。莹引退,其众乱;将军薛胜、蒋班因其乱而乘之,呉兵以次奔溃,将帅不能止,张乔自後撃之,大败呉兵於版桥。诸葛靓帅数百人遁去,使过迎张悌,悌不肯去,靓自往牵之曰:“存亡自有大数,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悌垂涕曰:“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为儿童时,便为卿家丞相所识拔,常恐不得其死,负名贤知顾。今以身徇社稷,復何道邪!”靓再三牵之,不动,乃流涙放去,行百餘歩,顾之,已为晋兵所杀,並斩孙震、沈莹等七千八百级,呉人大震。

    初,诏书使王浚下建平,受杜预节度,至建业,受王浑节度。预至江陵,谓诸将曰:“若浚得建平,则顺流长驱,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於我;若不能克,则无縁得施节度。”浚至西陵,预与之书曰:“足下既摧其西籓,便当迳取建业,讨累世之逋寇,释呉人於涂炭,振旅还都,亦旷世一事也!”浚大悦,表呈预书。及张悌败死,扬州别驾何恽谓周浚曰:“张悌举全呉精兵殄灭於此,呉之朝野莫不震慑。今王龙骧既破武昌,乘胜东下,所向辄克,土崩之势见矣。谓宜速引兵渡江,直指建业,大军猝至,夺其胆气,可不战禽也!”浚善其谋,使白王浑。恽曰:“浑暗於事机,而欲愼己免咎,必不我从。”浚固使白之,浑果曰:“受诏但令屯江北以抗呉军,不使轻进。贵州虽武,岂能独平江东乎!今者违命,胜不足多,若其不胜,为罪已重。且诏令龙骧受我节度,但当具君舟楫,一时倶济耳。”恽曰:“龙骧克万里之寇,以既成之功来受节度,未之闻也。且明公为上将,见可而进,岂得一一须诏令乎!今乘此渡江,十全必克,何疑何虑而淹留不进!此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浑不聽。

    王浚自武昌顺流径趣建业,呉主遣游撃将军张象帅舟师万人御之,像众望旗而降。浚兵甲满江,旌旗烛天,威势甚盛,呉人大惧。呉主之嬖臣岑昏,以倾险谀佞,致位九列,好兴功役,为众患苦。及晋兵将至,殿中亲近数百人叩头请於呉主曰:“北军日近而兵不举刃,陛下将如之何?”呉主曰:“何故?”对曰:“正坐岑昏耳。”呉主独言:“若尔,当以奴谢百姓!”众因曰:“唯!”遂並起收昏。呉主骆驿追止,已屠之矣。

    陶浚将讨郭马,至武昌,闻晋兵大入,引兵东还。至建业,呉主引见,问水军消息,对曰:“蜀船皆小,今得二万兵,乘大船以战,自足破之。”於是合众,授浚节钺。明日当發,其夜,众悉逃溃。

    时王浑、王浚及琅邪王伷皆临近境,呉司徒何植、建威将军孙晏悉送印节诣浑降。呉主用光禄勋薛莹、中书令胡沖等计,分遣使者奉书於浑、滩、伷以请降。又遗其群臣书,深自咎责,且曰:“今大晋平治四海,是英俊展节之秋,勿以移朝改朔,用损厥志。”使者先送玺绶於琅邪王伷。壬寅,王浚舟师过三山,王浑遣信要浚暂过论事;浚举帆直指建业,报曰:“风利,不得泊也。”是日,浚戎卒八万,方舟百里,鼓噪入於石头,呉主皓面缚舆榇,诣军门降。浚解缚焚榇,延请相见。收其图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戸五十二万三千,兵二十三万。

    朝廷闻呉已平,群臣皆贺上寿。帝执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骠骑将军孙秀不贺,南向流涕曰:“昔讨逆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後主举江南而弃之,宗庙山陵,於此为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呉之未下也,大臣皆以为未可轻进,独张华坚执以为必克。贾充上表称:“呉地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湿,疾疫必起,宜召诸军还,以为後图。虽腰斩张华不足以谢天下。”帝曰:“此是吾意,华但与吾同耳。”荀勖復奏,宜如充表,帝不从。杜预闻充奏乞罢兵,驰表固争,使至轘辕而呉已降。充惭惧,诣阙请罪,帝抚而不问。

    夏,四月,甲申,诏赐孙皓爵归命侯。

    乙酉,大赦,改元。大酺五日。遣使者分诣荆、扬抚慰,呉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从简易,呉人大悦。

    滕修讨郭马未克,闻晋伐呉,帅众赴难,至巴丘,闻呉亡,缟素流涕,还,与广州刺史闾豐、苍梧太守王毅各送印绶请降。孙皓遣陶璜之子融持手书谕璜,璜流涕数日,亦送印绶降;帝皆復其本职。

    王浚之东下也,呉城戍皆望风款附,独建平太守吾彦婴城不下,闻呉亡,乃降。帝以彦为金城太守。

    初,朝廷尊宠孙秀、孙楷,欲以招来呉人。及呉亡,降秀为伏波将军,楷为渡辽将军。

    琅邪王伷遣使送孙皓及其宗族诣洛阳。五月,丁亥朔,皓至,与其太子瑾等泥头面缚,诣东阳门。诏遣谒者解其缚,赐衣服、车乘、田三十顷,歳给钱谷、绵绢甚厚。拜瑾为中郎,诸子为王者皆为郎中,呉之旧望,随才擢叙。孙氏将吏渡江者復十年,百姓復二十年。

    庚寅,帝临轩,大会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国子学生皆预焉。引见归命侯皓及呉降人,皓登殿稽颡。帝谓皓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贾充谓皓曰:“闻君在南方凿人目,剥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颜色无怍。

    帝从容问散骑常侍薛莹孙皓所以亡,对曰:“皓昵近小人,刑罚放滥,大臣诸将,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它日,又问吾彦,对曰:“呉主英俊,宰辅贤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彦曰:“天禄永终,歴数有属,故为陛下禽耳。”帝善之。

    王浚之入建业也,其明日,王浑乃济江,以浚不待己至,先受孙皓降,意甚愧忿,将攻浚。何攀劝浚送皓与浑,由是事得解。何恽以浑与浚争功,与周浚笺曰:“《书》贵克让,《易》大谦光。前破张悌,呉人失气,龙骧因之,陷其区宇。论其前後,我实缓师,既失机会,不及於事,而今方竞其功;彼既不呑声,将亏雍穆之弘,兴矜争之鄙,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笺,即谏止浑。浑不纳,表浚违诏不受节度,诬以罪状。浑子济,尚常山公主,宗党强盛。有司奏请槛车征浚,帝弗许,但以诏书责让浚以不从浑命,违制昧利。浚上书自理曰:“前被诏书,令臣直造秣陵,又令受太尉充节度。臣以十五日至三山,见浑军在北岸,遣书邀臣;臣水军风發乘势,迳造贼城,无縁回船过浑。臣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浑所下当受节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将所领还围石头,又索蜀兵及镇南诸军人名定见。臣以为皓已来降,无縁空围石头;又,兵人定见,不可仓猝得就,皆非当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弃明制也。皓众叛亲离,匹夫独坐,雀鼠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诸军不知虚实,不早缚取,自为小误。臣至便得,更见怨恚,並云:‘守贼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臣愚以为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顾嫌疑以避咎责,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实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浑又腾周浚书云:“浚军得呉宝物。”又云“浚牙门将李髙放火烧皓伪宫。”浚復表曰:“臣孤根独立,结恨强宗。夫犯上干主,其罪可救;乖忤贵臣,祸在不测。伪郎将孔摅说:去二月武昌失守,水军行至,皓案行石头还,左右人皆跳刀大呼云:‘要当为陛下一死战决之。’皓意大喜,意必能然,便尽出金宝以赐与之。小人无状,得便持走。皓惧,乃图降首。降使適去,左右劫夺财物,略取妻妾,放火烧宫。皓逃身窜首,恐不脱死。臣至,遣参军主者救断其火耳。周浚先入皓宫,浑又先登皓舟,臣之入观,皆在其後。皓宫之中,乃无席可坐,若有遗宝,则浚与浑先得之矣。等雲臣屯聚蜀人,不时送皓,欲有反状。又恐动呉人,言臣皆当诛杀,取其妻子,冀其作乱,得骋私忿。谋反大逆,尚以见加,其餘谤□沓,故其宜耳。今年平呉,诚为大庆;於臣之身,更受咎累。”

    浚至京师,有司奏浚违诏,大不敬,请付廷尉科罪;诏不许。又奏浚赦後烧贼船百三十五艘,辄敕付廷尉禁推;诏勿推。

    浑、浚争功不已,帝命守廷尉广陵刘颂校其事,以浑为上功,浚为中功。帝以颂折法失理,左迁京兆太守。

    庚辰,增贾充邑八千戸,以王浚为辅国大将军,封襄阳县侯;杜预为当阳县侯;王戎为安豐县侯;封琅邪王伷二子为亭侯;增京陵侯王浑邑八千戸,进爵为公;尚书关内侯张华进封广武县侯,增邑万戸;荀勖以专典诏命功,封一子为亭侯;其餘诸将及公卿以下,赏赐各有差。帝以平呉,策告羊祜庙,乃封其夫人夏侯氏为万歳鄕君,食邑五千戸。

    王浚自以功大,而为浑父子及党与所挫抑,毎进见,陈其攻伐之劳及见枉之状,或不胜忿愤,迳出不辞;帝毎容恕之。益州护军范通谓浚曰:“卿功则美矣,然恨所以居美者未尽善也。卿旋旃之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平呉之事,若有问者,辄曰:‘圣人之德,群帅之力,老夫何力之有!’此蔺生所以屈廉颇也,王浑能无愧乎!”浚曰:“吾始惩邓艾之事,惧祸及身,不得无言;其终不能遣诸胸中,是吾褊也。”时人鹹以浚功重报轻,为之愤邑。博士秦秀等並上表讼浚之屈,帝乃迁浚镇军大将军。王浑尝诣浚,浚严设备卫,然後见之。

    杜预还襄阳,以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乃勤於讲武,申严戍守。又引滍、淯水以浸田万餘顷,开扬口通零、桂之漕,公私赖之。预身不跨马,射不穿札,而用兵制胜,诸将莫及。预在镇,数饷遗洛中贵要;或问其故,预曰:“吾但恐为害,不求益也。”

    王浑迁征东大将军,復镇寿阳。

    诸葛靓逃窜不出。帝与靓有旧,靓姊为琅邪王妃,帝知靓在姊间,因就见焉。靓逃於厕,帝又逼见之,谓曰:“不谓今日復得相见!”靓流涕曰:“臣不能漆身皮面,復睹圣颜,诚为惭恨!”诏以为侍中;固辞不拜,归於鄕里,终身不向朝廷而坐。

    六月,復封丹水侯睦为髙阳王。

    秋,八月,己未,封皇弟延祚为乐平王,寻薨。

    九月,庚寅,贾充等以天下一统,屡请封禅;帝不许。

    冬,十月,前将军靑州刺史淮南胡威卒。威为尚书,尝谏时政之宽。帝曰:“尚书郎以下,吾无所假借。”威曰:“臣之所陈,岂在丞、郎、令史,正谓如臣等辈,始可以肃化明法耳!”

    是歳,以司隶所统郡置司州,凡州十九,郡国一百七十三,戸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十。

    诏曰:“昔自汉末,四海分崩,刺史内亲民事,外领兵马。今天下为一,当韬戢干戈,刺史分职,皆如汉氏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交州牧陶璜上言:“交、广州西数千里,不宾属者六万餘戸,至於服从官役,才五千餘家。二州唇齿,唯兵是镇。又,寧州诸夷,接據上流,水陆並通,州兵未宜约损,以示单虚。”僕射山涛亦言“不宜去州郡武备”。帝不聽。及永寧以後,盗贼群起,州郡无备,不能禽制,天下遂大乱,如涛所言。然其後刺史復兼兵民之政,州镇愈重矣。

    汉、魏以来,羌、胡、鲜卑降者,多处之塞内诸郡。其後数因忿恨,杀害长吏,渐为民患。侍御史西河郭钦上疏曰:“戎狄强犷,歴古为患。魏初民少,西北诸郡,皆为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农,往往有之。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後有风尘之警,胡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宜及平呉之威,谋臣猛将之略,渐徙内郡杂胡於边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万世之长策也。”帝不聽。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二年辛丑,西元二八一年

    春,三月,诏选孙皓宫人五千人入宫。帝既平呉,颇事游宴,怠於政事,掖庭殆将万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竞以竹葉插戸,盐汁洒地,以引帝车。而後父杨骏及弟珧、济始用事,交通请谒,势倾内外,时人谓之三杨,旧臣多被疏退。山涛数有规讽,帝虽知而不能改。

    初,鲜卑莫护跋始自塞外入居辽西棘城之北,号曰慕容部。莫护跋生木延,木延生渉归,迁於辽东之北。世附中国,数从征讨有功,拜大单于。冬,十月,渉归始寇昌黎。

    十一月,壬寅,髙平武公陈骞薨。

    是歳,扬州刺史周浚移镇秣陵。呉民之未服者,屡为寇乱,浚皆讨平之。宾礼故老,搜求俊乂,威惠並行,呉人悦服。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三年壬寅,西元二八二年

    春,正月,丁丑朔,帝亲祀南郊。礼毕,喟然问司隶校尉刘毅曰:“朕可方汉之何帝?”对曰:“桓、灵。”帝曰:“何至於此?”对曰:“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灵之世,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

    毅为司隶,纠绳豪贵,无所顾忌。皇太子鼓吹入东掖门,毅劾奏之。中护军、散骑常侍羊琇,与帝有旧恩,典禁兵,豫机密十餘年,恃宠骄侈,数犯法。毅劾奏琇罪当死;帝遣齐王攸私请琇於毅,毅许之。都官从事广平程卫径驰入护军营,收琇属吏,考问阴私,先奏琇所犯狼籍,然後言於毅。帝不得已,免琇官。未幾,復使以白衣领职。琇。景献皇后之从父弟也;後将军王恺,文明皇后之弟也;散骑常侍、侍中石崇,苞之子也。三人皆富於财,竞以奢侈相髙。恺以□台澳釜,崇以蠟代薪;恺作紫丝歩障四十里,崇作锦歩障五十里;崇涂屋以椒,恺用赤石脂。帝毎助恺,尝以珊瑚树赐之,髙二尺许,恺以示崇,崇便以铁如意碎之;恺怒,以为疾己之宝。崇曰:“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其家珊瑚树,髙三、四尺者六、七株,如恺比者甚众;恺心光然自失。

    车骑司马傅咸上书曰:“先王之治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窃谓奢侈之费,甚於天灾。古者人稠地狭,而有储蓄,由於节也。今者土旷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欲时人崇俭,当诘其奢。奢不见诘,转相髙尚,无有穷极矣!”

    尚书张华,以文学才识名重一时,论者皆谓华宜为三公。中书监荀勖、侍中冯𬘘以伐呉之谋深疾之。会帝问华:“谁可托後事者?”华对以“明德至亲,莫如齐王。”由是忤旨,勖因而谮之。甲午,以华都督幽州诸军事。华至镇,抚循夷夏,誉望益振,帝復欲征之。冯𬘘侍帝,从容语及鐘会,𬘘曰:“会之反,颇由太祖。”帝变色曰:“卿是何言邪!”𬘘免冠谢曰:“臣闻善御者必知六辔缓急之宜,故孔子以仲由兼人而退之,冉求退弱而进之。汉髙祖尊宠五王而夷灭,光武抑损诸将而克终。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智之异也,盖抑扬与夺使之然耳。鐘会才智有限,而太祖夸奖无极,居以重势,委以大兵,使会自谓算无遗策,功在不赏,遂构凶逆耳。向令太祖录其小能,节以大礼,抑之以威权,纳之以轨则,则乱心无由生矣。”帝曰:“然。”𬘘稽首曰:“陛下既然臣之言,宜思坚冰之渐,勿使如会之徒復致倾覆。”帝曰:“当今岂復有如会者邪?”𬘘因屏左右而言曰:“陛下谋画之臣,著大功於天下,據方镇、总戎马者,皆在陛下圣虑矣。”帝默然,由是止,不征华。

    三月,安北将军严询败慕容渉归於昌黎,斩获万计。

    鲁公贾充老病,上遣皇太子省视起居。充自忧谥传,从子模曰:“是非久自见,不可掩也!”夏,四月,庚午,充薨。世子黎民早卒,无嗣,妻郭槐欲以充外孙韩谧为世孙,郎中令韩咸、中尉曹轸谏曰:“礼无异姓为後之文,今而行之,是使先公受讥於後世而怀愧於地下也。”槐不聽。咸等上书,救改立嗣,事寝不报。槐遂表陈之,雲充遗意。帝许之,仍诏“自非功如太宰,始封、无後者,皆不得以为比。”及太常议谥,博士秦秀曰:“充悖礼溺情,以乱大伦。昔鄫养外孙莒公子为後,《春秋》书‘莒人灭鄫’。绝父祖之血食,开朝廷之乱原。按《谥法》:‘昏乱纪度曰荒’,请谥‘荒公’。”帝不从,更谥曰武。

    闰月,丙子,广陆成侯李胤薨。

    齐王攸德望日隆,荀勖、冯𬘘、杨珧皆恶之。𬘘言於帝曰:“陛下诏诸侯之国,宜从亲者始。亲者莫如齐王,今独留京师,可乎?”勖曰:“百僚内外皆归心齐王,陛下万歳後,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则臣言验矣。”帝以为然。冬,十二月,甲申,诏曰:“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毗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侍中、司空齐王攸,佐命立勋,劬劳王室,其以为大司马、都督靑州诸军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礼,主者详案旧制施行。?睄以汝南王亮为太尉、录尚书事、领太子太傅,光禄大夫山涛为司徒,尚书令卫瓘为司空。

    征东大将军王浑上书,以为:“攸至亲盛德,侔於周公,宜赞皇朝,与闻政事。今出攸之国,假以都督虚号,而无典戎干方之实,亏友於款笃之义,惧非陛下追述先帝、文明太后待攸之宿意也。若以同姓宠之太厚,则有呉、楚逆乱之谋,汉之吕、霍、王氏,皆何人也!歴观古今,苟事之轻重所在,不无为害,唯当任正道而求忠良耳。若以智计猜物,虽亲见疑,至於疏者,庸可保乎!愚以为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与汝南王亮、杨珧共干朝事。三人齐位,足相持正,既无偏重相倾之势,又不失亲亲仁覆之恩,计之尽善者也。”於是扶风王骏、光禄大夫李喜、中护军羊琇、侍中王济、甄德皆切谏。帝並不从。济使其妻常山公主及德妻长广公主倶入,稽颡涕泣,请帝留攸。帝怒,谓侍中王戎曰:“兄弟至亲,今出齐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济连遣妇来生哭人邪!”乃出济为国子祭酒,德为大鸿胪。羊琇与北军中候成粲谋见杨珧,手刃杀之;珧知之,辞疾不出,讽有司奏琇,左迁太僕。琇愤怨,發病卒。李喜亦以年老逊位,卒於家。喜在朝,姻亲故人,与之分衣共食,而未尝私以王官,人以此称之。

    是歳,散骑常侍薛莹卒。或谓呉郡陆喜曰:“莹於呉士当为第一乎?”喜曰:“莹在四五之间,安得为第一!夫以孙皓无道,呉国之士,沉默其体,潜而勿用者,第一也;避尊居卑,禄以代耕者,第二也;侃然体国,执正不惧者,第三也;斟酌时宜,时献微益者,第四也;温恭修愼,不为诌首者”第五也;过此以往,不足複数。故彼上士多沦没而远悔吝,中士有声位而近祸殃。观莹之处身本末,又安得为第一乎!”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四年癸卯,西元二八三年

    春,正月,甲申,以尚书右僕射魏舒为左僕射,下邳王晃为右僕射。晃,孚之子也。

    戊午,新沓康伯山涛薨。

    帝命太常议崇锡齐王之物。博士庾敷、太叔广、刘暾、缪蔚、郭颐、秦秀、傅珍上表曰:“昔周选建德以左右王室,周公、康叔、聃季,皆入为三公,明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轻也。汉诸王侯,位在丞相、三公上,其入赞朝政者,乃有兼宫,其出之国,亦不復假台司虚名为隆宠也。今使齐王贤邪,则不宜以母弟之亲尊居鲁、卫之常职;不贤邪,不宜大启土宇,表建东海也。古礼,三公无职,坐而论道,不闻以方任婴之。惟宣王救急朝夕,然後命召穆公征淮夷,故其诗曰:‘徐方不回,王曰旋归。’宰相不得久在外也。今天下已定,六合为家,将数延三事,与论太平之基,而更出之,去王城二千里,违旧章矣。’敷,纯之子;暾,毅之子也。敷既具草,先以呈纯,纯不禁。

    事过太常郑默、博士祭酒曹志,志怆然叹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亲,不得树本助化,而远出海隅!晋室之隆,其殆矣乎!”乃奏议曰:“古之夹辅王室,同姓则周公、异姓则太公,皆身居朝廷,五世反葬。及其衰也,虽有五霸代兴,岂与周、召之治同日而论哉!自羲皇以来,岂一姓所能独有!当推至公之心,与天下共其利害,乃能享国久长。是以秦、魏欲独擅其权而才得没身,周、汉能分其利而亲疏为用,此前事之明验也。志以为当如博士等议。”帝览之,大怒曰:“曹志尚不明吾心,况四海乎!”且谓:“博士不答所问而答所不问,横造异论。”下有司策免郑默。於是尚书朱整、褚等奏:“志等侵官离局,迷惘朝廷,崇饰晋言,假托无讳,请收志等付廷尉科罪。”诏免志官,以公还第;其餘皆付廷尉科罪。

    庾纯诣廷尉自首:“敷以议草见示,愚浅聽之。”诏免纯罪。廷尉刘颂奏敷等大不敬,当弃市。尚书奏请报聽廷尉行刑。尚书夏侯骏曰:“官立八座,正为此时。”乃独为驳议。左僕射下邳王晃亦从骏议。奏留中七日,乃诏曰:“敷是议主,应为戮首;但敷家人自首,宜並广等七人皆丐其死命,並除名。”

    二月,诏以济南郡益齐国。己丑,立齐王攸子长乐亭侯寔为北海王,命攸备物典策,设轩辕之乐,六佾之舞,黄钺朝车,乘舆之副从焉。

    三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齐献王攸愤怨發病,乞守先後陵。帝不许,遣御医诊视。诸医希旨,皆言无疾。河南尹向雄谏曰:“陛下子弟虽多,然有德望者少;齐王臣居京邑,所益实深,不可不思也。”帝不纳,雄愤恚而卒。攸疾转笃,帝犹催上道。攸自强入辞,素持容仪,疾虽困,尚自整厉,举止如常,帝益疑其无疾;辞出数日,呕血而薨。帝往临丧,攸子冏号踊,诉父病为医所诬。诏即诛医,以冏为嗣。

    初,帝爱攸甚笃,为荀勖、冯𬘘等所构,欲为身後之虑,故出之。及薨,帝哀恸不已。冯𬘘侍侧,曰:“齐王名过其实,天下归之,今自薨殒,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过!”帝收涙而止。诏攸丧礼依安平献王故事。

    攸举动以礼,鲜有过事,虽帝亦敬惮之。毎引之同处,必择言而後發。

    夏,五月,己亥,琅邪武王伷薨。

    冬,十一月,以尚书左僕射魏舒为司徒。

    河南及荆、扬等六州大水。

    归命侯孙皓卒。

    是歳,鲜卑慕容渉归卒。弟删篡立,将杀渉归子廆,廆亡匿於辽东徐郁家。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五年甲辰,西元二八四年

    春,正月,己亥,有靑龙二,见武库井中。帝观之,有喜色。百官将贺,尚书左僕射刘毅表曰:“昔龙降夏庭,卒为周祸。《易》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寻案旧典,无贺龙之礼。”帝从之。

    初,陈群以吏部不能审核天下之士,故令郡国各置中正,州置大中正,皆取本士之人任朝廷官,德充才盛者为之,使铨次等级以为九品,有言行修著则升之,道义亏缺则降之,吏部凭之以补授百官。行之浸久,中正或非其人,奸敝日滋。刘毅上疏曰:“今立中正,定九品,髙下任意,荣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夺天朝之权威,公无考校之负,私无告讦之忌,用心百态,营求万端,廉让之风灭,争讼之俗成,臣窃为圣朝耻之!盖中正之设,於损政之道有八;髙下逐强弱,是非随兴衰,一人之身,旬日异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一也。置州都者,本取州里淸议咸所归服,将以镇异同,一言议也。今重其任而轻其人,使驳违之论横於州里,嫌仇之隙结於大臣,二也。本立格之体,为九品者,谓才德有优劣,伦辈有首尾也。今乃使优劣易地,首尾倒错,三也。陛下赏善罚恶,无不裁之以法,独置中正,委以一国之重,曾无赏罚之防,又禁人不得诉讼,使之纵横任意,无所顾惮,诸受枉者,抱怨积直,不获上闻,四也。一国之士,多者千数,或流徙异邦,或取给殊方,面犹不识,况尽其才!而中正知与不知,皆当品状,采誉於台府,纳毁於流言,任己则有不识之蔽,聽受则有彼此之偏,五也。凡求人才者,欲以治民也,今当官著效者或附卑品,在官无绩者更获髙叙,是为抑功实而隆空名,长浮华而废考绩,六也。凡官不同人,事不同能。今不状其才之所宜而但第为九品,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长,以状取人,则为本品之所限,徒结白论而品状相妨,七也。九品所下不彰其罪,所上不列其善,各任爱憎,以植其私,天下之人焉得不懈德行而锐人事,八也。由此论之,职名中正,实为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损。古今之失,莫大於此!愚臣以为宜罢中正,除九品,弃魏氏之敝法,更立一代之美制。”太尉汝南王亮、司空卫瓘亦上疏曰:“魏氏承丧乱之後,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为一时选用之本耳。今九域同规,大化方始,臣等以为宜皆荡除末法,咸用土断,自公卿以下,以所居为正,无復县客,远属异土,尽除中正九品之制,使举善进才,各由鄕论,则华竞自息,各求於己矣。”始平王文学江夏李重上疏,以为:“九品既除,宜先开移徙,聽相並就,则土断之实行矣。”帝虽善其言而终不能改也。

    冬,十二月,庚午,大赦。

    闰月,当阳成侯杜预卒。

    是歳,塞外匈奴胡太阿厚帅部落二万九千三百人来降,帝处之塞内西河。

    罢寧州入益州,置南夷校尉以护之。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六年乙巳,西元二八五年

    春,正月,尚书左僕射刘毅致仕,寻卒。

    戊辰,以王浑为尚书左僕射,浑子济为侍中。浑主者处事不当,济明法绳之。济从兄佑,素与济不协,因毁济不能容其父,帝由是疏济,後坐事免官。济性豪侈,帝谓侍中和峤曰:“我将骂济而後官之,如何?”峤曰:“济俊爽,恐不可屈。”帝乃召济,切让之,既而曰:“颇知愧不?”济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愧之。他人能令亲者疏,臣不能令亲者亲,以此愧陛下耳。”帝默然。峤,治之孙也。

    靑、梁、幽、冀州旱。

    秋,八月,丙戌朔,日有食之。

    冬,十二月,庚子,襄阳武侯王浚卒。

    是歳,慕容删为其下所杀,部众復迎渉归子廆而立之。渉归与宇文部素有隙,廆请讨之,朝廷弗许。廆怒,入寇辽西,杀略甚众。帝遣幽州军讨廆,战於肥如,廆众大败。自是毎歳犯边,又东撃扶餘,扶餘王依虑自杀;子弟走保沃沮。廆夷其国城,驱万餘人而归。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七年丙午,西元二八六年

    春,正月,甲寅朔,日有食之。魏舒称疾,固请逊位,以剧阳子罢。舒所为,必先行而後言,逊位之际,莫有知者。卫瓘与舒书曰:“毎与足下共论此事,日日未果,可谓‘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矣。”

    夏,慕容廆寇辽东,故扶餘王依虑子依罗求帅见人还復旧国,请援於东夷校尉何龛,龛遣督护贾沈将兵送之。廆遣其将孙丁帅骑邀之於路,沈力战,斩丁,遂復扶餘。

    秋,匈奴胡都大博及萎莎胡各帅種落十万餘口诣雍州降。

    九月,戊寅,扶风武王骏薨。

    冬,十一月,壬子,以陇西王泰都督关中诸军事。泰,宣帝弟馗之子也。

    是歳,鲜卑拓跋悉鹿卒,弟绰立。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八年丁未,西元二八七年

    春,正月,戊申朔,日有食之。

    太庙殿陷,秋,九月,改营太庙,作者六万人。

    是歳,匈奴都督大豆得一育鞠等復帅種落万一千五百口来降。

    世祖武皇帝中太康九年戊申,西元二八八年

    春,正月,壬申朔,日有食之。

    夏,六月,庚子朔,日有食之。郡国三十三大旱。

    秋,八月,壬子;星陨如雨。

    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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