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议濮安懿王典礼札子
作者:欧阳脩 
本作品收录于《庐陵文钞/02


    臣伏见朝廷议濮安懿王典礼,两制礼官请称皇伯,中书之议以谓事体至大,理宜慎重,必合典故,方可施行。而皇伯之称,考于经史,皆无所据,方欲下三省百官博访群议,以求其当。陛下屈意手诏中罢,而众论纷然,至今不已。臣以谓众论虽多,其说不过有三。其一曰宜称皇伯者,是无稽之臆说也;其二曰简宗庙致水灾者,是厚诬天人之言也;其三曰不当用汉宣、哀为法,以干乱统纪者,是不广本末之论也。臣请为陛下条列而辨之。

    谨按《仪礼•丧服记》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报者,齐衰期也,谓之降服,以明服可降,父母之名不可改也。又按《开元》、《开宝礼》,国朝五服,年月丧服。今皆云为人后者,为其所生父齐衰不杖期,盖以恩莫重于所生,故父母之名不可改,义莫重于所继,故宁抑而降其服。此圣人所制之礼,著之六经以为万世法者,是中书之议所据依也。若所谓称皇伯者,考于六经无之,方今国朝见行典礼及律令皆无之。自三代之后,秦汉以来,诸帝由藩邸入继大统者,亦皆无之,可谓无稽之臆说矣。夫《仪礼》者,圣人六经之文;《开元礼》者,有唐三百年所用之礼;《开宝通礼》者,圣宋百年所用之礼。五服年月及丧服,令亦皆祖宗累朝所定,方今天下共行之制。今议者皆弃而不用,直欲自用无稽之臆说,此所以不可施行也。

    二曰简宗庙致水灾者。臣伏以上天降灾皆主人事,故自古圣王逢灾恐惧,多求阙政而修之,或自知过失而改悔之,庶几以塞天谴。然皆须人事已著于下,则天谴为形于上。今者濮王之议,本因两制礼官违经弃礼,用其无稽之臆说,欲定皇伯之称。中书疑其未可施行,乃考古今典礼,虽有明据,亦未敢自信而自专,方更求下外廷博议,而陛下遽诏中罢,欲使有司徐求典礼。是则臣下慎重如此,人君谦畏如此,君臣不敢轻议亡举,而天遽谴怒,杀人害物,此臣所谓厚诬天也。议犹未决,仍罢不议,而便谓两统二父,以致天灾者,厚诬人也。

    其三引汉宣、哀之事者,臣谨按《汉书》。宣帝父曰悼皇考,初称亲,谥曰悼,置奉邑、寝园而已。其后改亲称皇考,而立庙京师。皇考者,亲之异名尔,皆子称其父之名也。汉儒初不以为非也,自元帝以后贡禹、韦玄成等始建毁庙之议,数十年间,毁立不一。至哀帝时大司徒平晏等百四十七人奏议云:“亲谥曰‘悼,’裁置奉邑皆应经义,是不非。”皇帝称史皇孙为亲也,所谓应经义者,即《仪礼》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是也。惟其立庙京师,乱汉祖宗昭穆,故晏等以谓两统二父,非礼宜毁也。定陶恭王,初但号共皇立庙,本国师丹亦无所议。至其后立庙京师,欲去定陶,不系以国,有进干汉统之渐。丹遂大非之,故丹议云:“定陶恭皇谥号,已前定议,不得复改,而但论立庙京师为不可尔。”然则称亲置园,皆汉儒所许,以为应经义者,惟去其国号,立庙京师,则不可尔。

    今言事者不究朝廷本议何事,不寻汉臣所非者何事,此臣故谓不原本末也。中书之议,本谓称皇伯无稽,而《礼经》有不改父名之义,方议名号犹未定。故尊崇之礼,皆未及议,而言事者便引汉去定陶国号、立庙京师之事,厚诬朝廷以为干乱大统,何其过论也!夫去国号而立庙京师,以乱祖宗昭穆,此诚可非之事。若果为此议,宜乎指臣等为奸邪之臣,而人主有过举之失矣。其如陛下之意未尝及此,而中书亦初无此议,而言事者不原本末,过引汉世可非之事以为说,而外廷之臣又不审知朝廷本议如何,但见言事者云云,遂以为欲加非礼,干乱统纪,信为然矣。是以众口一辞,纷然不止,而言事者欲必遂其皇伯无稽之说,牵引天灾,恐怕人主。而中书守经执礼之议,反指以为奸邪之言。朝廷以言事之臣,礼当优容,不欲与之争辨,而外廷群论又不可家至而户晓,是非之礼不辨,上下之情不通,此所以呶哪而不止也。

    夫为人后者,既以所后为父矣。而圣人又存其所生父名者,非曲为之意也,盖自有天地以来,未有无父而生之子也。既有父而生,则不可讳其所生矣。夫无子者,得以宗子为后,是礼之所许也。然安得无父而生子以为后乎?此圣人所以不讳无子者,立人之子以为后,亦不讳为人后者,有父而生,盖不欺天不诬人也。故为人后者,承其宗之重性,其子之事,而不得复归于本宗。其所生父母,亦不得往与其事。至于丧服降而抑之,一切可以义断,惟其父母之名不易者,理不可易也,易之则欺天而诬人矣。子为父母服,谓之正服;出为人后者为本生父母齐衰期,谓之降服;又为所后父斩衰三年,谓之义服。今若以本生父为皇伯,则濮安懿王为从祖父,反为小功;而濮王夫人是本生嫡母也,反为义服。自宗懿以下,本生兄弟于礼虽降,犹为大功,是礼之齐衰期,今反为小功。礼之正服,今反为义服,上于濮王父也,反服小功,于宗懿等兄弟也,反服大功。此自古所以不称所生父为伯父、叔父者,称之则礼制乖违,人伦错乱如此也。

    伏惟陛下聪明睿圣,理无不烛。今众人之议如彼,中书之议如此,必将从众乎?则众议不见其可,欲违众乎?则自古为国未有违众而能举事者。愿陛下霈然下诏,明告中外,以皇伯无稽,决不可黎,而今所欲定者,正名号尔;至于立庙京师,干乱统纪之事,皆非朝廷本议。庶几群疑可释。如知如此,而犹以谓必称皇伯,则虽孔孟复生,不能复为之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