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十九 论衡 卷第三十
汉 王充 撰 景上海涵芬楼藏明通津草堂刊本
后序

论衡卷第三十    王充

  自纪篇

    自纪篇

王充者㑹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

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㑹稽阳亭一岁仓卒国

绝因家焉以农桑为业世祖勇任气卒咸不揆于人

岁凶横道伤杀怨仇众多㑹世扰乱恐为怨仇所擒

祖父汎举家檐载就安㑹稽留钱唐县以贾贩为事

生子二人长曰𫎇少曰诵诵即充父祖世任气至𫎇

诵滋甚故𫎇诵在钱唐勇势凌人末复与豪家丁伯

等结怨举家徙处上虞建武三年充生为小儿与侪

伦遨戏不好狎侮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

不肯诵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

寥有巨人之志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八

岁出于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谪或

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

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徳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

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才髙而不尚茍作口辩而

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

听其终众乃是之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

如此焉在县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

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为从事不好徼名

于世不为利害见将常言人长希言人短专荐未达

解已进者过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䧟

能释人之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好自周不肯自彰

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众㑹乎坐不问不言

赐见君将不及不对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在朝廷

贪史子鱼之行见汗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懐恨

贫无一亩庇身志佚于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

万锺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

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

幽处独居考论实虚

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不好茍交所友位虽微卑年

虽幼稚行茍离俗必与之友好杰友雅徒不汜结俗

材俗材因其微过蜚条䧟之然终不自明亦不非怨

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无罪见䧟胡不自陈羊胜之

徒摩口膏舌邹阳自明入狱复出茍有全完之行不

宜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

见尘不髙不见危不广不见削不盈不见亏士兹多

口为人所䧟盖亦其宜好进故自明憎退故自陈吾

无好憎故黙无言羊胜为谗或使之也邹阳得免或

抜之也孔子称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于人昔

人见之故归之于命委之于时浩然恬忽无所怨尤

福至不谓已所得祸到不谓已所为故时进意不为

丰时退志不为亏不嫌亏以求盈不违险以趋平不

鬻智以干禄不辞爵以吊名不贪进以自明不恶退

以怨人同安危而齐死生钧吉凶而一败成遭十羊

胜谓之无伤动归于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澹不贪富贵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髙官

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比为县吏无所择

避或曰心难而行易好犮同志仕不择地浊操伤行

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过孔子孔子之仕无所

避矣为乘曰委吏无于邑之心为司空相国无说豫

之色舜耕历山若终不免及受尧禅若卒自得忧徳

之不丰不患爵之不尊耻名之不白不恶位之不迁

垂棘与瓦同椟明月与砾同囊茍有二宝之质不害

为世所同世能知善虽贱犹显不能别白虽尊犹辱

处卑与尊齐操位贱与贵比徳斯可矣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

附废退穷居旧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

俗节义十二篇兾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

以俗言或谴谓之浅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

说丘野不得所晓无不逆者故苏秦精说于赵而

李兊不说商鞅以王说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

所欲虽尽尧舜之言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故鸿

丽深懿之言关于大而不通于小不得已而强听入

胸者少孔子失马于野野人闭不与子贡妙称而怒

马圄谐说而懿俗晓露之言勉以深鸿之文犹和神

仙之药以治齀欬制貂狐之表以取薪菜也且礼有

所不㣥事有所不湏㫁决知辜不必皋陶调和葵韭

不俟狄牙闾巷之乐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

既有不湏而又不宜牛刀割鸡舒㦸采葵𫓧𨱆裁箸

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为辩喻深以浅

何以为智喻难以易贤圣铨材之所宜故文能为深

浅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

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

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夫贤

圣殁而大义分蹉𧿶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不能

钉铨遥闻传授笔冩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乆以

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

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没华虚

之文存敦厖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

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世读之

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

隠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隠

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

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岂材有

浅极不能为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答曰

玉隠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

光出于鱼腹其隠乎犹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

胸臆之中犹玉隠珠匿也及出荴露犹玉剖珠出乎

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隠㣲尽可名处

且名白事自定也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

笔则务在露文髙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

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三

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道畔巨树

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树不巨而隠沟不

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馀颊

肌明洁五色分别隠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

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

而失九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迃优雅孰为

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

言同趋何为犹当隠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

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

公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

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

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隠也后人不

晓世相离逺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

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

犹独不得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

优雅湏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

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

不务深迃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

义可晓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

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满室

言堂满堂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刺于俗不合于众

答曰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髙合论说辩然

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

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

而已何辩之有孔子侍坐于鲁哀公公赐桃与黍孔

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谓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

笑贯俗之日乆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俗人违

之犹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于郑为人悲礼舞于赵

为不好尧舜之典伍伯不肯观孔墨之籍季孟不肯

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拨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

于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宝玉于是俗人投之卞

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

文逆祀畔者五人盖犹是之语髙士不舍俗夫不好

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

好言必辩以巧言了于耳则事味于心文察于目则

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冩今新书既在

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

无不悲狄牙和膳肴无澹味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

秽吕氏淮南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

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

调行者不餙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

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

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

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

糓千锺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羮必有澹

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

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

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冨官

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冨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

恐畏忌虽见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谓之饰文偶

辞或径或迃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璅文给甘

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

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答曰饰

貌以强类者失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

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

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斵不伤手然后称工

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

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

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

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糓殊味食之皆饱谓文

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

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趍明辩士

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

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

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

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

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

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累积千金

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

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

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

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戸口众

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

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

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𥚹事众文不得𥚹事众文

饶水大鱼多帝都糓多王市肩磨书虽文重所论百

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馀吾书亦

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

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

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充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或亏曰所贵鸿材者仕

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髙也今吾子涉世

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

属文著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趋乎答曰材

鸿莫过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树接浙见围削迹

困饿陈蔡门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

与之等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竆者未必愚遇者

则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

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称材量徳则夫专城食土者材

贤孔墨身贵而名贱则居洁而行墨食千锺之禄无

一长之徳乃可戏也若夫徳髙而名白官卑而禄泊

非才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士愿与宪共庐不慕与

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跖比迹髙士所贵不与

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

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杨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

知困官大而徳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偶合容说身

尊体佚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遗

于一札官虽倾仓文徳不丰非吾所臧徳汪濊而渊

懿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言溶㵠一有窟字而泉

出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乃

吾所谓异也

充细族孤门或啁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

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髙夫气无

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不常有而忽见

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

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冝为妖变安得宝

斯文而多贤答曰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人无祖

圣贤物无常嘉珍见屈遭时而然故孤兴物贵

故独产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澧泉有故源而嘉

禾有旧根也屈奇之士见倜傥之辞生度不与俗协

庸角不能程是故罕发之迹记于牒籍希岀之物勒

于鼎铭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岀千里殊

迹百载异发土贵雅材而慎兴不因髙据以显达母

骊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榜奇人榜读为妨鲧恶禹

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

伦孔墨祖愚丘翟圣贤杨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

可遹出君山更禀于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诣杨州部丹阳九江庐江后

入为治中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

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仕路隔绝

志穷无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发白齿落日月逾迈

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

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

六篇养气自守适食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

服药引𨗳庶兾性命可延斯湏不老既晚无还垂书

示后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年历

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上自黄唐下臻

秦汉而来折𠂻以圣道㭊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鉴

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命以不延吁叹悲哉

论衡卷第三十




                周慈写陆奎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