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桃花钺诏颁玄奘
凿天斧惊动心猿
西游补
第四回
一窦开时迷万镜  物形现处本形亡
作者:董说
第五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


      却说行者受此无端谤议,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厮杀。他又心中暗想:“我来的时节,师父好好坐在草里,缘何在青青世界?这小月王断然是个妖精,不消说了。”

      好行者!竟不打话,一往便跳。刚才转个湾儿,劈面撞著一座城池。城门额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却是“青青世界”四个字。两扇门儿,半开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进,只见凑城门又有危墙兀立,东边跑到西,西边跑到东,却无一窦可进。行者笑道:“这样城池,难道一个人也没有?既没有人,却又为何造墙?等我细细看去。”看了半晌,实无门路。他又恼将起来,东撞西撞,上撞下撞,撞开一块青石皮,忽然绊跌,落在一个大光明去处。行者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琉璃楼阁:上面一大片琉璃作盖,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张紫琉璃榻,十张绿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硫璃茶壶,两只翠蓝琉璃钟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尽皆闭着,又不知打从哪一处进来。

      行者奇骇不已,抬头忽见四壁都是宝镜砌成,团团有一百万面。镜之大小异形,方圆别制,不能细数,粗陈其概:

        天皇兽纽镜、白玉心镜、自疑镜、花镜、风镜、雌雄二镜、紫绵荷花镜、水镜、冰台镜、铁面芙蓉镜、我镜、人镜、月镜、海南镜、汉武悲夫人镜、青锁镜、静镜、无有镜、秦李斯铜篆镜、鹦鹉镜、不语镜、留容镜、轩辕正妃镜、一笑镜、枕镜、不留景镜、飞镜。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孙照出百千万亿模样来。”走近前来照照,却无自家影子,但见每一镜子里面,别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称奇,只用带草看法,一览而尽。忽听耳朵边一人高叫:“孙长老,别了多年,无恙?”行者左顾右顾,并无一人;楼上又无鬼气。听他声音,又不在别处。正疑惑间,忽见一兽纽方镜中,一人手执钢叉,凑镜而立,又高叫道:“孙长老,不须惊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

      那人道:“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顿然忘记,人情可见!”行者慌忙长揖道:“万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业?为何却同在这里?伯钦道:“如何说个‘同’字?你在别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见?”伯钦道:“你却不知。小月王造成万镜楼台,有一镜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动一静,多入镜中。随心看去,应目而来。故此楼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转一念时,正要问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见黑林中走出一个老婆婆,三两个筋斗,把刘伯钦推进,再不出来。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时将暗,也寻不见师父,不如把几面镜子细看一回,再作料理。”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著:第一名廷对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对秀才乌有,第三名廷对秀才高未明。

      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

      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废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旁有一少年问道:“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郎声读起。其文曰: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仙人说著:‘文章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孟子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运”上,便坏了,便坏了!’当时玉史仙人便问:‘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才”,百年只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去。我想将起来,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号’去看!”


      (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层;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层;入镜,是第三层。一层进一层,一层险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