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西湖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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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朝博物东方朔,淹灌经书张茂先。

    第七车人知浴女,傒囊元绪恪知焉。

  从来我孔夫子极其博物,无所不知,次则郑国子产,称为博物君子。汉朝有东方朔,他原是神仙,所以奇奇怪怪之事无不知道。汉武帝之时,外国有献独足鹤者,东方朔道:“此非独足鹤也,《山海经》之所谓‘毕鸾’也。”武帝一日宴于未央宫,忽闻有人说话道:“老臣冒死自诉。”但闻其声,不见其形,寻觅良久,梁上见一老翁长八九寸,面目頳皱,须发皓白,柱杖偻步,甚是老耄。武帝道:“叟何姓名,居于何处,有何病苦而来诉朕?”老翁缘柱而下,放杖稽首,默而不言,因仰头视殿,俯指帝足,忽然不见。帝召东方朔问之,方朔道:“此名为‘藻廉’,乃水木之精也。夏巢幽林,冬潜深河,陛下频年造宫殿,斩伐其居,故来诉耳。仰头看殿而俯指陛下足者,足于此也。愿陛下宫殿足于此也。”武帝因此停止工役,后幸匏子河,见前老翁及数人绛衣素带,各执乐器,为帝奏乐作歌。又献帝一紫螺壳,其中有物,状如牛脂。帝问道:“此是何物?”老翁道:“东方生知之。”帝曰:“可更以珍异见贻。”老翁命取洞穴之宝,一人投于渊底,得一大珠,迳数寸,明耀绝世。老翁等遂隐,帝问方朔:“紫螺壳中何物?”方朔道:“是蛟龙之髓,以傅面,令人好颜色,又女人在孕,服之产之必易。”后果有难产者,试之立效;以涂面,果然悦泽。帝问:“此珠何以名洞穴?”方朔道:“河底有一穴,深数百丈,中有赤蚌,蚌生珠,因名洞穴。”武帝幸甘泉宫,经过长平坂,见有虫如盘覆于地,色如生肝,头目口鼻皆具。问于东方朔,方朔道:“此虫之名为‘怪哉’,昔时将无罪之人拘系,仰首叹恨道‘怪哉怪哉’,是怨愤之气感动上天所生也。此地必秦狱处。”即按地图,果如其言。帝又问:“何以消之?”对道:“积忧者得酒而解,以酒数斗浸之当消。”于是取虫置于酒中,果然消化。

  晋朝尚书张华。字茂先,性好读书,徙居之时,载书三十乘。博物洽闻,世无与比。武库中封闭甚密,其中忽然有只雉鸡,晋帝甚以为异。张华道:“武库之中安得有雉?此必蛇所化也。蛇能化雉。”试观雉侧,果有蛇蜕,方知是蛇所化。吴郡临平山崩,出一石鼓,捶之无声。帝以问张华,张华道:“可取蜀中桐木刻为鱼形,叩之则鸣矣。”于是如其言,果声闻数里。陆机尝饷张华以鱼鲊,那时宾客满座,张华发器便道:“此龙肉也。”众人都未之信。张华道:“汝辈不信,试以苦酒濯之,必有奇异。”果浇以苦酒,便有五色光起。陆机遂问鲊主:“此鱼何自而来?”鲊主道:“此鱼非从水中得来,园中茅积之下,忽然得一白鱼,形质异常,因以做鲊,见其味美,遂以相献。”众人方知其果龙所化也。张华望见斗牛之间尝有紫气,知是宝剑之精上达于天。察其气在豫章之丰城狱中,遂补雷焕为丰城令。雷焕到丰城掘狱屋基,入地四丈,得一石函,光芒射人,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遂不复见。雷焕留一剑自佩,以一剑送与张华。张华细看剑文,知有二剑,写书与雷焕道:

    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复合。

  雷焕看书,方知张华之不可欺也。后张华死,两剑都化为龙而飞去。有一种燃石,出瑞州高安县,色黄白而疏理,水灌之则热,置鼎于其上,可以热物。雷焕入洛,持以示张华,华道:“此燃石也。”晋惠帝时,有人得鸟毛,长三丈,以示张华。张华惨然不乐道:“此海凫毛也,出则天下大乱。”洛下山上有一洞穴,其深无底,有一妇人要谋死丈夫,将丈夫推堕此穴之中。其人自分必死,行走数里,渐渐明亮,其路渐大,别是一个洞天。见有宫殿人物,共是九处,其人如神仙之状,身长数丈,衣羽衣,至最后所到之处,见仙人在树下奕棋。此人饥饿,告诉以仙人堕落之故,并说腹饥求食之意。仙人指庭中柏树下一大羊,其羊大如人间之羊,令跪于地,捋羊之须,每一捋得珠一颗,三捋共得三珠,教这人将这第三颗珠吃了,馀二珠仙人收取。这人服珠之后,便觉不饥,仙人另指一穴,命其寻穴而出,却是交州地方。人问张华,华道:“此地仙九馆仙人也,仙人为九馆大夫。大羊非羊也,名为‘痴龙’。第一珠食之寿与天齐,第二珠食之延年,第三珠食之不饥而已。”其博物如此。

  那知浴女的是张宽。汉武帝时,张宽为侍中,从汉武帝祀甘泉,行至渭桥。武帝见一女人浴于渭水之中,其乳长至七尺,武帝怪而问之。女人道:“后第七车中张侍中知我。”言毕不见。那时张宽在第七车中,对道:“此天星主祭祀者,斋戒不洁,则女人星见。”武帝甚以为奇,而心服焉。

  那识傒囊的是吴国诸葛恪。诸葛恪同僚属出猎于驹骊山,在句容县东北,见有物如小儿,伸手引人。诸葛恪令人移去故地,即时而死。僚属问此是何物,恪道:“此事在《白泽图》,曰:‘两山之间,有精如小儿,名曰傒囊’也。”那时有人入山,见一大龟迳尺,其人担之而归,欲献与吴王。夜宿于越里,泊船于桑树下,将龟缚于船头之上。夜半桑树忽作人言,呼那龟的名号道:“元绪元绪,你何为在此?”龟也口吐人言道:“我被无知之人拿来拘系,方要献与吴王,有烹煮之苦。虽然如此,就尽南山之薪,其如我何哉!”桑树道:“你虽然如此,但诸葛恪博物,必致相苦,倘求与我一样之徒来奈何你,你却怎生逃避?”龟也称桑树的名号道:“子明子明,勿要多说,恐祸及于你也。”桑树遂寂然而止。其人一一听得,大惊,将龟献于吴王。吴王果命煮之,焚柴万车,龟活如故。吴王问诸葛恪,恪道:“煮以老桑树乃熟,须得千年之桑方可。”献龟之人遂说夜间桑树化作人言,与龟一对一答之故。吴王就叫献龟之人砍那株说话的桑树来,果然一煮便烂。至今烹龟必用桑树,野人遂呼龟为“元绪”焉。所以当时道:

    老龟煮不烂,贻祸于枯桑。

  看官,在下这一回怎生说这几个博物君子起头?只因唐朝两个臣子都是杭州人,都一般博物洽闻,与古人一样。只是一个极忠,一个极佞;一个流芳百世,一个遗臭万年;人品心术天地悬隔,所以这一回说个“薰莸不同器”。那薰是香草,莸是臭草;薰比君子,莸比小人。看官,你道那薰是何人?是褚遂良。莸是何人?是许敬宗。

  先说褚遂良那位君子,他是杭州钱塘人,字登善。父亲褚亮,与杜如晦等十八人并为学士,号“十八学士登瀛洲”者此也。官至散骑常侍,唐太宗甚是亲倚,封阳翟县侯,告老于家。遂良自少怀忠孝之心,博涉文史,工于隶楷,初学虞世南,晚造王羲之的妙处,累迁起居郎侍书,唐太宗精于字学,常叹息道:“虞世南为字中之圣,今世南已死,无可与论书者。”魏征奏道:“唯有褚遂良可与论书。”及见褚遂良之书,大加惊异,以为不减虞世南也,优待异常。唐太宗酷好王羲之的帖,千方百计购求得来,有的说真,有的说假,真假莫辨。褚遂良细细看了,一缘二故论其所出,一毫无差。

  后迁谏议大夫。那时太宗遣大将李靖连那颉利可汗都擒了来,自阴山北至大漠,一望无人,九夷八蛮无不归顺。太宗大喜,遂请上皇置酒未央宫,上皇命颉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蛮酋长冯智戴咏诗,已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太宗奉觞上寿,因而赋诗道: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

  自此之后,志得意满,便要封禅泰山。适有星孛之变,褚遂良进谏道:“此必天意有未合者,乞更缓之。”太宗悟而止。

  迁起居注,太宗道:“卿记起居,人主可得观之乎?”遂良道:“今之起居,即古之左右史也,善恶必记,庶几人君不敢为非,未闻自取而观之也。”太宗道:“朕有不善,卿亦记之耶?”遂良道:“臣职当载笔,不敢不记。”太宗一日又道:“昔舜造漆器,谏者十馀人,此何足谏?”遂良对道:“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将以金玉为之。忠臣爱君,必防其渐,若祸乱已成,无所复谏矣。”太宗深叹美之。

  十八年,太宗要亲征高丽,道:“盖苏文杀其君,残虐其民,今又违诏命,朕当亲讨其罪。”遂良奏道:“陛下指挥则中原清宴,顾盼则四夷詟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远征小夷,万一蹉跌,伤威失望,更兴忿兵,则安危难测矣。”乃上疏切谏,太宗不听。因要遂良同在军中议论,恐褚亮年老不舍其子,遂手诏褚亮道:

    畴日师旅,卿未尝不在中。今朕薄伐、卿已老、俯仰岁月,我劳如何!以遂良行,想君不惜一子于朕耳。善居加食。

  褚亮顿首而谢,太宗因同遂良而行,每每于军中计议征伐大事,并论古今学问。遂良胸中如倾江倒海而出,辩论不穷,太宗大喜。征辽而回,褚亮年老,因念子而死矣。遂良恸哭,太宗道:“此朕陷尔于不义也。”遂赠褚亮为太常卿,恩礼加等,敕陪葬于昭陵。遂良因父亲念己而死,三年庐墓,不饮荤血,极其悲苦。太宗念其纯孝,道:“此孝子也,必忠臣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朕安能舍之而复求忠臣乎?”服满之日,授太子宾客,进黄门侍郎。

  时有飞雉数数集于宫中。太宗问道:“此是何祥也?”遂良道:“昔秦文公时,有童子二人化为雌雄二雉,雌者鸣于陈仓,雄者鸣于南阳。一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伯’。文公得其雌,遂伯诸侯,始为宝鸡祠;汉光武得其雄,遂起南阳,广有四海。陛下本封于秦,故雌雄并见,以告明德。”太宗大悦道:“人之立身,不可以无学,遂良所谓多识君子哉!”后殿庭之中,忽见残獐一脚,细视之,乃是兽食之馀。询问宿卫之人,莫知所以来。太宗惊异,遂良道:“昨暮乃狼星值日耳,不足怪也。”太宗叹服。有人得鼠如豹文,荧荧光泽,太宗不识,以问臣,莫群能知者。遂良道:“此鼮鼠也。”太宗道:“何以知之?”遂良道:“见《尔雅》。”试按秘书,果如其说。人无不称其博学焉。

  那时太子承乾既废,魏王泰侍于太宗之侧,太宗许立为太子。次日,因谓大臣道:“昨日泰投我怀中云:‘臣今日始得为陛下子,此臣更生之日也。臣惟有一子,百年之后,臣当杀之而传国与晋王。’朕闻其语甚怜之。”遂良奏道:“陛下失言矣,安有为天下主而杀其爱子,以其国授晋王者乎?陛下昔以承乾为嗣,复宠爱泰,嫡庶不明,故纷纷至此。若必立泰,非别置晋王不可。”太宗大悟泣下,道:“我不能。”就诏国舅长孙无忌、房玄龄、李𪟝与遂良等定策,立晋王为皇太子。一言之下,国本不摇,皆遂良之力也。拜褚遂良为中书令。

  太宗寝疾,召遂良、长孙无忌二人到御榻前吩咐道:“汉武帝寄霍光,刘备托诸葛亮,朕佳儿佳妇,今委卿二人矣。太子仁孝,其尽诚辅之!”谓太子道:“无忌、遂良在朝,汝不必忧也。”因命遂良草诏立晋王为帝,是为高宗。高宗即位,封遂良为河南县公,进郡公。无忌与遂良在朝,同心辅政,高宗亦恭己以听,政治颇好。怎当得一个恶人在朝搅乱世界。有分教:乾坤翻覆,变成浊乱之朝;阴阳错行,化为污秽之地。女主作朝间道,唐室悚惧恐惶。把一个唐朝天下轻轻的断送了。果是:

    善人一心为善,恶人只是作恶。

    同是父精母血,怎生这般差错?

  这恶人是许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隋朝礼部尚书许善心之子。敬宗广读诗书,善于作文,只是心性有些古而怪之。怎生古怪?

    金木水火土,个个皆同;礼智信义仁,字字独少。读圣贤之书,精盗贼之事。开口处尧舜周孔,梦寐时共鲧苗驩。不孝不忠,从来性格造就;为奸为恶,一味天巧生成。笔尖头能舞能飞,都是杀人的公案;眉毛上一操一纵,无非刺心的箭刀。暗地腾那,几回要夺纯阳剑,心中恶煞,终日思斲释迦头。

  话说那许敬宗的父亲许善心,虞世南的哥哥虞世基,因隋朝之乱,同被李密拿去,都要杀死。虞世南见哥哥要杀,情愿以身代哥哥之死,许敬宗见父亲要杀,他也不顾父亲,只是一味磕头,自己求活而已。李密将二人杀死,虞世南不顾死活,一肩负了哥哥尸首将来埋葬,许敬宗弃了父亲尸首,竟自逃回。其不孝可恨如此。当时内史舍人封德彝在贼中亲见二人之事,不胜叹息,所以做两句口号道:

    世基被戮,世南匍匐以请代;

    善心之死,敬宗舞蹈以求生。

  许敬宗闻之,遂恨封德彝切骨。太宗贞观年间,除敬宗为著作郎兼修国史。敬宗是个不肖之人,做了著作郎,不胜欣幸之至,扬扬自得,腆起肚子,头摇尾摆的对人道:“仕宦若不做着作郎,无以成立门户。我心里要做此官,这官便就随我心愿而来,可见有福之人事事如意,若是他人怎生能够?”人无不笑之。太宗驻跸破山贼,命敬宗马前草诏,爱其文词华丽,从此专掌诰令,一发扬扬得意,将人看不在眼里。高宗即位,迁礼部尚书。

  敬宗的第二个儿子娶尉迟敬德的孙女,许敬宗奉承敬德公无所不至。太宗尝以《威风赋》赐长孙无忌,敬宗修国史便移在尉迟敬德身上,道帝以《威风赋》赐尉迟敬德,其说谎如此。高宗幸长安城,按跸徘徊,视故区处,问侍臣道:“秦汉以来,几君建都于此?”敬宗道:“秦都咸阳,汉惠帝始城之。其后苻坚、姚苌、宇文周居之。”高宗复问汉武帝开昆明池实自何年,敬宗道:“元狩三年,将伐昆明夷,故开此池以习战耳。”高宗见其博学,遂诏敬宗为弘文馆学士,讨论古宫室故区,具条奏闻。高宗至东都,到于濮阳,问窦德玄道:“濮阳谓之‘帝丘’,何也?”德玄不知来历,对答不出。敬宗自后跃马而前对道:“臣能知之。昔帝颛顼始居此地以王天下,因颛顼所居,故曰‘帝丘’。高宗称善。敬宗退而扬扬得意道:“大臣不可无学问。窦德玄不能对,吾甚耻之。”其小器矜夸如此。性喜钱财,若见了那金银珠宝,便不顾礼义廉耻,一味强要。若是个财主,就不论他高低贵贱,娼优隶卒,都如兄若弟的一般相待;若是至亲忽然贫穷,他便睬也不睬一睬,连饭也没得一碗与他吃。只因贪财之极,连亲生女儿也都不顾,嫁与蛮酋冯盎之子。冯盎下了千万贯的聘礼,指望许敬宗的陪嫁。谁知敬宗只收聘礼,并无妆奁,女儿出嫁之时,只得随身衣服,痛哭出门而已。冯盎因此有言,遂为有司劾奏,说:“大臣不当与蛮夷结亲,况婚姻论财,夷虏之道。今许敬宗多私所聘,为蛮夷所轻,非怀远之道。”许敬宗随人谈论,只是老著面皮并无羞耻之意,只当把这个女儿卖与外国便罢。这是他第一个女儿了。第二个女儿又将来嫁与钱九陇的儿子。那钱九陇原是高宗牵马隶奴,他也不论贵贱、门第、骨气,只是收了百千万贯聘礼,又无陪嫁。其贪财不顾廉耻如此。有诗为证:

    见了金银珠宝,不论贵贱高低。

    果然人中夷虏,随他儿女号啕。

  不说敬宗的无耻,且说那武则天皇后出身。武则天初生之夕,雌鸡皆鸣,生的龙瞳凤颈,右手中指有黑毫左旋如黑子,引之可长尺馀,机敏奸恶无比。十四岁在太宗宫中选为才人,赐号“武媚娘”,侍太宗寝席共十三年。那无道的高宗与隋炀帝一样,为太子时入侍太宗之疾,见武媚娘而悦之,遂即东厢烝焉。太宗崩,武媚娘与诸嫔御都削发为比丘尼,高宗既即位,立王氏为皇后。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有宠,王皇后甚是嫉妒。太宗忌日,高宗诣寺行香,武媚娘见高宗而大哭。高宗心中甚动,王皇后得知,暗暗教武媚娘长发纳之后宫,要夺萧淑妃之宠。武媚初入宫之时,屈体以事王皇后,王皇后极其称赞,后遂大幸,拜为“昭仪”。王后与萧妃之宠都衰,因而共谮武媚娘,高宗只是不信。武媚娘生女,适王皇后来宫,怜而弄之。你道武媚娘好恶!俟王皇后出宫,就把此女掐杀,仍旧放在被下。高宗进宫,武媚娘佯为欢笑之意,及至揭起被来,女已死矣。高宗大惊,问左右,左右道:“皇后适来此。”武媚娘即悲咽而不言。高宗那知此意,即大怒道:“后杀吾女,往常与萧妃谗谮,今又如此耶!”武媚因细数其罪。高宗遂立意要废皇后,又恐大臣不从,乃与武媚同幸长孙无忌之第,酣饮极欢,拜无忌宠姬子三人都为朝散大夫,又载金宝缯锦一车以赐无忌。高宗因从容说皇后无子,要立武昭仪之意。无忌正色而不对,高宗与武昭仪都不悦而罢。怎当得误国贼臣许敬宗,逢迎高宗要立武昭仪,高宗意遂决。

  一日退朝,内臣传旨召长孙无忌、李𪟝、于志宁、褚遂良进内殿。遂良与众官商议道:“今日之召,多为宫中。”或谓无忌当先谏。遂良道:“不可,太尉国之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弃亲之讥。”又谓李𪟝上之所重,当进谏。遂良道:“亦不可,司空国之元勋,有不如意,使上有弃功臣之嫌。吾奉遗诏受顾托之命,今日若不以死争,何以下见先帝?”同进于内殿,高宗顾无忌道:“罪莫大于绝嗣,皇后无子,武昭仪有子,今欲立昭仪为后,何如?”遂良奏道:“皇后本名家子,先帝为陛下娶之,临崩执陛下手谓臣曰:‘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且德音犹在陛下耳,何遽忘之?皇后无他过,不可废也。”高宗不悦而罢。明日又召进官,遂良道:“陛下必欲改为皇后,请更择贵姓,何必武昭仪?且武昭仪昔日经事先帝,在宫中一十三年,众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今立昭仪为后,万代之后谓陛下为何如!愿留三思。”高宗甚是羞惭,满面通红。遂良将笏置于殿阶,叩头流血道:“臣今忤陛下意,罪当死,还陛下笏,乞放归田里。”高宗大怒,命左右扶出。武昭仪在帘中大呼道:“何不扑杀此獠?”无忌道:“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于志宁不敢言。侍中韩瑗因间奏事,泣涕极谏,高宗都不纳。他日李𪟝入见,高宗私自问道:“朕欲立武昭仪为后,遂良固执以为不可,遂良既顾命大臣,事当且己乎?”李𪟝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高宗大悦,因不顾廉耻,不顾人言,决欲立武昭仪为后。许敬宗见李𪟝有先入之言,暗暗的道:“这一篇好文字,却被李𪟝做去,我便没得做了。不趁此时着实一帮,谁知我胸中这一段忠孝之心?我若今日不说,便道我与褚遂良是一般样无见识之人了。”便慷慨大呼于朝堂道:“世上一个田舍翁,若多收了十斛麦,便欲易妇。况天子立一后,与诸人何干,而妄生议论如此?”武昭仪闻之大悦,命左右赐许敬宗金银锦绣一车。即日贬遂良为潭州都督。许敬宗从中吩咐,不许遂良稽迟,即日就道。侍中韩瑗见贬了遂良,心中不忿道:“遂良是先朝顾命之臣,吾不可以不谏。”遂上疏为遂良讼冤道:

    遂良体国忘家,风霜其操,铁石其心,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无罪斥去,内外咸嗟。愿鉴无辜,稍宽非罪!

  高宗不听其言,遂立武昭仪为后,废王皇后、萧淑妃为庶人。

  武昭仪立后,便就放出狠手,把王皇后、萧妃二人囚于别院,又断去了手足,投酒瓮中而死。萧妃将死,恨极发愿道:“我愿世世为猫,武氏世世为鼠,我扼其喉,永远不放足矣。”武后闻之,宫中再不畜猫。许敬宗遂请削后家官爵,武后大喜,遂以敬宗兼太子宾客,进中书令。许敬宗做着了这一篇文字,果然得了便宜,还要奉承武后,又诬奏褚遂良与韩瑗潜谋不轨。武后就贬韩瑗为振州刺史,褚遂良为爱州刺史。韩瑗先死于道。褚遂良在爱州岁馀,武后差人杀死,时六十三岁,籍没其家。遂良有二子褚彦甫、褚冲甫在于爱州,亦被杀死焉。

    忠臣奋不顾身,只是流芳千载!

  话说敬宗用计害了褚遂良一家,又诬奏长孙无忌谋反。高宗道:“朕之元舅,将若之何!朕不忍加刑于无忌。”敬宗奏道:“汉文帝,汉之贤主也,其舅薄昭止坐杀人,帝使公卿哭而杀之,后世不以为非。今无忌谋危社稷,其罪与昭不可同年而语,陛下少更迁延,臣恐变生肘腋,悔无及矣。”高宗听信其言,竟不引问,诏削无忌官爵,黔州安置,后竟杀死,籍没其家。贼臣之一网打尽,可恨如此。

  高宗始初见武后能屈体奉顺,故不顾廉耻,排群议而立之为后。那武后得志之后,便极其放肆,无恶不作,连高宗一毫也动不得,无可奈何,不胜忿忿。上官仪窥见高宗之意,悄悄奏道:“后专恣之极,请废之何如?”高宗大悦,即命上官仪草诏。左右报知此事,奔告武后。武后急走到高宗面前自诉,高宗惧怕之极,不敢声言,只得道:“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也。”武后大怒,即时追出诏书,扯得粉碎,遂叫那只狗一般惯会咬人的许敬宗,诬奏上官仪与太子忠谋大逆,将上官仪杀死,太子忠赐死。高宗眼睁睁的看上官仪、太子忠杀了,并不敢则一则声。朝士流贬者甚多,从此满朝之上,都箝口结舌,不敢道一个“不”字。后来武后竟代唐朝天下,杀害唐朝宗室子孙殆尽,改国号为“周”,自称“则天金轮皇帝”。此从古所无之事,皆贼臣之误国也。使满朝皆褚遂良,亦无可如何矣。有瞿宗吉《题则天故内》诗为证:

    堪恨当年武媚娘,手持唐玺坐明堂;

    不思仙李方三叶,却爱莲花似六郎。

    废苑荆榛来雉兔,故宫禾黍没牛羊;

    尚馀数仞颓垣在,遥对龙门山色苍。

  不说武则天后竟代了唐朝天下,且说那误国贼臣许敬宗,自杀死多人之后,人人畏之如虎,势焰通天。武则天日有赐、月有赏,恩宠无比。杭州人因他害了褚遂良一家,无不忿恨,无不笑骂。许敬宗道:“我只图自己的功名富贵,管人笑骂做甚!”从来道:

    笑骂由他笑骂,好官自我为之。

  许敬宗自己扬扬得意,富贵已极,遂多买姬妾,日日取乐,造连楼数百间,飞楼画阁,缈然出于云汉之间。又置骏马百匹,命诸姬各骑骏马在连楼上驰走,以此为乐。年纪渐老,心性不甚防闲,姬妾往往与人通好,他也全不在心上。所以当时杭州人嘲笑道:

    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头畔着衣裳。

  敬宗又宠一个丫鬟,名为柔花,正妻死后,就把柔花立为继室。他长子名许昂,不忿柔花做了继室,思量要烝淫柔花,使他声张不起;柔花年纪后生,又不忿伴这老子,况且原是极淫滥的一个丫鬟,那里便肯收心。见许昂年纪后生,心中也有几分看相许昂之意,不时将眉眼言语来勾引许昂,正中许昂之意。两人一拍就上,就与高宗、武媚娘事一样。一日,二人正在烝淫之时,却被敬宗撞见了,大怒之极,将儿子奏于高宗,斥之岭外,直至多年方才表还,人人无不知此丑事。杭州人因此称之为“贼臣老龟”,其报应之妙不爽如此,八十一岁而死,真贼臣老龟也,所当以桑树煮之者耳。太常博士袁思古议道:“许敬宗生平不忠不孝,闺门污秽,人伦不齿。弃子于远方,嫁女于蛮夷,无一可取。”遂谥曰“缪”,人无不快心焉。褚遂良至德宗之时,知其忠直,追赠太尉。曾孙褚璆亦有祖上之风,拜监察御史里行。先天中,突厥围北庭,诏璆持节监督诸将破之,迁侍御史,拜礼部员外郎。至今杭州人因其忠直,所居之地遂称为“褚堂”。地以人重如此,至今香火不绝。若说到许敬宗,便人人厌秽,个个吐口涎沫,凡姓许者,不敢认敬宗为祖上焉。有诗为证:

    再拜遗词念昔贤,忠臣为国岂徒然。

    敬宗遗臭甘千古,说与来人何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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