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瘤中有大红宝石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江南有富家子皇甫公,名汉杰,年二十有五,忽患病不起,医药罔效,缠绵床第间,瞑目待尽。妻妾儿女团团守之哭,殓裳槥具悉备,仅一线残喘耳。皇甫口不能言而心神尚清,见有褐衣两男子,扬朱书木版来召曰:“主人传语,奉迓过从。”心意为勾魂使,何尚云“请?”身不觉冉冉起,随褐衣人行,径路曲折,山谷极深,绝非家门口路途,知为幽冥,即亦不惧。须臾至一公廨,执戟郎将左右侍,问褐衣人曰:“至乎?”曰:“至矣。”旋闻宣召,引入伏阶下。堂上空洞无长物,旋有四垂髻女下楼安几榻,又四五艳服宫衣美女扶一老叟出,南面坐,美人左右侍。捧剑者、印者、葫芦、麈尾、方竹杖者,鹄立无敢哗。

      潜睨叟,古衣冠,须发如雪,眉如白毫,垂二尺许。闻清磐一声,其声铿然,即有七八人,老稚妍媸不一,深衣阔服,皆同登堂稽首,命两厢席地坐。叟遽问曰:“尔皇甫汉杰乎?”曰:“然。”曰:“沉屙当死,知之乎?”乃泣求援。曰:“老夫放汝生,愿乎?”乃稽首谢。曰:“举世习医者,皆贪鄙庸俗,迫于饥寒,朝读岐黄,夕攫阿堵,视人命为儿戏,殊可痛恨。间有家道丰,不急索谢者,非质鲁即因循,以故庸医多而良医绝少。功曹称尔业丰而性廉,资敏而志笃,尔大可学医。吾药王也,当解汝厄。”皇甫曰:“弟子深愿学此,惜年已二十有五,无师承,恐不得其门而入耳。”叟曰:“尔习之,自有师,且易升堂,遑止入门乎?”言已左顾,即有一美人以壶芦呈上,倾出一丸,赐即吞服,皇甫觉神志遽清,痛痒若失。

      叟顾席地坐者曰:“谁送皇甫出?”西向一少年,年约十四五,麻皮裙,髪垂领,起曰:“门人愿送渠返。”叟曰:“本有缘,送渠返,胜为之驱二竖也。”皇甫跪求方略。曰:“习医无他法,勿泥古方,勿恣偏见,勿遽好名,勿急求验,黄帝难经,揣摩简练,炉火青时,天心自现。尔往矣,从此称良相也。”

      遂再拜辞出。少年前引,倏至家门前,忽有荷池,绿云丹粉,五色陆离,倚栏玩赏,少年遽从后推堕,急狂呼,突如梦醒。视家人为之更衣,喜曰:“大郎苏矣!”盖死已一朝,易箦见其清醒,且呼饮蔗浆,知再生,仍舁归内寝,调摄多时,病豁然瘳。月余平复,遂倩工塑药王及少年像,虔祀之。

      晨夕琅琅读《素问》等书,渐能精进。忽闻丹徒有名医程公,负岌往受业。以梦告师,程不深信,惟爱其颖悟,尽传真诀。忽睹所悬药王像旁有少年,问伊谁,再以梦告。程泣曰:“此亡儿也。儿生时有神童之目,十二完经书,十三学青囊,一览了然,忽于十四岁病疡,睹画像同,其传隶药王座下为弟子乎?”皇甫更唏嘘述送归之德。曰:“师生情好,鬼神已预审,更何辞?”

      荏苒三年,程遣皇甫归曰:“可矣,由此加功,更登无上乘。若云济世,则无不利。”涕泣告辞。其名大著。

      时东乡滨湖有男子年三十余,生平未娶,且从未近女色的真童身,若不知有人道者,无眷属,孑然一身,遂近水结芦棚,倚村捕鱼以糊口,更深守钓,往往卧月中。即入棚宿,星月光彩亦满身,习惯不以为苦也。顷忽左肩患一血瘤,始小于杯,继大如盏。光莹莹,若皮甚薄,偶触即痛彻心肺,两手执物亦痛。自思渔家子何能坐食,勉为之。年余竟不支,面若死灰,气息喘嗽。步入城,遍问医家,不能治。心慈者引见皇甫,求济拯。

      时皇甫已遍购医书约万余卷,储满一楼。见亦不解,即翻书,检阅前人无此说,不能造次。买舟携男子往寻师,师亦不能解,复乘舟遄返。夕与男子闲话,问讯平生得子几人,告之所以。皇甫心意其露宿久受寒深,与积温凝结乎?又思扁鹊破瘤小鸟蜷伏等奇疾,其再生之乎?三四日屡投药剂无效,思不如用刀。

      即斋沐焚香,祷于药王像。翌晨以护心丹投下,然后缚于柱,俟目瞑神聩,即袖抽薄刃如柳叶,迎瘤面直刺,格格不能入,惟皮翻裂,露黄油如脂。大骇,试按之,中实而四围虚,即换利刃就四围脔割。刃甫下,即脆如瓠落,堕地砰然,嘱人守之,恐为猫犬食。自解缚,扶男子卧榻上,药水洗刀口,血如缕。拭尽,敷珍珠八宝等贵品药,裹以绢,使不漏风。至夜男子苏,急投补剂,病良已。

      再视割下者,层层黄皮如蒜瓣之包裹,削尽,则中有碗大一块坚硬物,非晶非玉,灿烂晶莹,其赤如火,其圆如球,一面有纹如滴泪痕,如草篆,字不可辨。一面圆圈中有蟾兔形,刻画逼肖,甚不可解。久之,忽悟曰:“渠以童身卧星月下十余载,精华凝结而成,然患去而精力亦去,是人其能久乎?”遂谕其人不必操旧业,即为守书楼司洒扫,以尽馀年。

      皇甫功德甚厚,医法甚奇,此其一端也。后数年,其人果卒。皇甫厚殓之。随以宝石示一骨董鬼,云绝好一头品冠顶,愿以千金售之,卒不允。

      懊侬氏曰:华陀治疮,出蛇与黄雀,出针与棋子。区区顽石,犹属寻常。瓠!小人饥寒半世,获此块然,使仁人君子见此一拳,尚当流涕,宝之云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