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珠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孙秀才,名鬯,居三十六陂。品既高洁,貌尤翩跹,而地尤四围烟绿,结茅数椽,读书声与渔枻樵歌相问答。贫不能娶,择偶亦苛,年二十犹鳏也,井臼缝纫,多自为之。门前杨柳千株,系艇子如蜻蜓。顾性最善,常以佣书画资购鱼虾螺蛤之属,亲送入湖放生。《湖干杂咏》句云:

        门前老树罥枯藤,戒杀年来胜野僧;多谢绿蓑人识我,到门不敢挂渔罾。手采湖鲜与涧毛,笋芹风味亦陶陶;笑他咒鳖生重肪,何苦头衔署老饕。雨雨风风怕出头,书丛人拜小诸侯;忽听划楫呼生物,又欲抛书泛小舟。

      一日,正解缆,忽一老妪来曰:“孙秀才何往?”曰:“放生去。”曰:“且住,拟为秀才作冰”生蹙额曰:“是大不易,姑妄言之。”妪曰:“人人道秀才家撇古,竟果然。老身受人托,一言重九鼎,非徒攫喜觞饮也。釜山神女夜光娘子,慕雅望,欲附为婚姻,遣介绍,乞季允。”

      生急掩两耳笑曰:“癫婆子戏弄书生,幽明途殊,语何不伦?”妪拍掌曰:“人道秀才知天下事,洞庭柳毅,蓝桥裴航,岂日日抱本头者尚不知耶?”生曰:“才人凿空,何能深信?”曰:“秀才不信,何弗随老身一觌夜光面?”曰:“诺。”刺船三四里,视荷花万顷,皆五色,花瓣叶纹,宛缕金丝,鸥鹭水禽,往来若织。内有数十小女子,蓬头鸦髻,如村姑装,采菱藕作歌曰:

        采菱复采菱,莫惊翡翠禽;采藕复采藕,惟羡鸳鸯偶。雄鸳文彩如凤雏,雌鸳浑朴如鸥凫。雄但怜雌交颈宿,下眼何曾觑野鹜。可怜野鹜不知愁,亦复双飞古渡头。

      歌已,见妪和生来,呼曰:“解姥姥携得玉郎来,其夜光娘子婿耶?”曰:“然。”曰:“我辈粗钗腻粉,自信不减夜光,姥姥何偏心?”妪未及答,生笑曰:“休矣。若以此为神女,真辱抹煞人。请去,仆尚践蓬社约。”曰:“秀才休皮相。夜光置若辈中,鸡群鹤也。”曰:“因此例彼可想见,仆去休。”立遣妪易乘菱藕船,自鼓楫一笑去。

      月馀,妪又诣草堂,曰:“夜光,国色天人也,东海龙宫三世子从泾阳归,偶见夜光,云比灌坛美,近欲下白玉床、珊瑚枕为聘,夜光愤欲许,老身力阻挠,尚有一线望。”生曰:“听之。”曰:“后宁勿悔耶?”倏一黑胖男子门外过,妪指曰:“此夜光弟也。”生大笑曰:“何如?谚云:‘娶妻看阿舅。’渠膨脝,可知其姊。”妪面赪逸去。

      瞬届中秋,湖心鉴园桂花大开,游人云集,生亦往视。残荷留盖,风景萧条。回睨园亭,桂如黄雨,香通鼻观,极沁极浓。步入,则各处均为游人占坐。茶烟酒雾,杂以喧呶,厌甚。惟近水一茅亭,乃不加雕琢者,阒无人。视泥壁有题咏,墨沈淋漓犹湿。句云:

        嫦娥明镜古今持,照尽人间好影儿。多少断肠痴女子,可能高眼判妍媸。

      跋云:是夕携解姥眺月于此,闲话偶拈。夜光。

      生吟讽再三,如丧魂魄。诧曰:“夜光诗耶?然耶?否耶?”对坐微吟,几忘日暮。去犹回顾,笔迹秀媚,心颇动。途中遇一画舫,中坐二八女郎,缟衣翠袂,云鬓莲钩,旁坐一妪,解也。生急呼曰:“解姥耶?”妪见生,急下舫帷,刺入花丛,玉人不见,亦不知其是否夜光。归涉冥想,餐眠不安。明日,见妪短棹隔小堤,急趋与语,且邀过从。妪笑曰:“老身夜夜织冰绡,又为夜光督婢绣,几忙煞,实无暇与秀才闲磕牙。”曰:“夜光貌究若何?”曰:“鬼脸夜叉头,十指如葵扇,秀才怕否?”曰:“乞姥姥恕小生,毋谑也。”曰:“中秋遇画舫,酸目灼灼胡觑者,非夜光耶?”生曰:“貌果美矣。茅亭题壁句,美人真才否?请释狐疑。”曰:“秀才真井底蛙耳。”言已,匆匆去。

      生由是思念悔恨,迁怒采菱藕小女子,闻歌声即逐去,曰:“恶冤𧕏,欲害杀小生。”月馀,竟病,日渐颓唐,奴子延医诊之,不愈。缠绵床第,气息奄奄。奴泣曰:“秀才好挣扎,有隐曲,当明告,或能竭犬马。”生唏嘘曰:“解姥。”奴会意,祷于湖神,果寻得妪,拉见生。曰:“老身非和缓能起沉屙者,央何为?”曰:“夜光。”曰:“痴秀才请绝望。渠已嫁三世子,奈何?”生闻之,大恸晕绝。

      妪去,奚呼之不能苏,方涕泣谋易箦,忽妪偕一美女子来,抚生尸曰:“郎速醒,夜光在此。”生双眸微启,一息顿延。见妪与女,抽咽曰:“噫!来乎?”应声复毙。女口吐一白球,小如弹,就生吻吮度之,腹啯啯鸣,顿苏,久之神定。问女曰:“卿真夜光耶?”曰:“然。”曰:“卿为小生吟壁上望月诗方信。”女曼声吟之,生曰:“小生非不判妍媸,特为高眼误耳。嗣后生死,惟卿与解姥所命。”妪笑曰:“痴秀才,前番高位置,乔行径,几自杀身,奈何怨蹇修?”挈女曰:“渠活矣,娘子盍归去来?”女投袂欲起,生伏枕哀曰:“少住,小生自知罪。”因牵女裾,死不放。媪曰:“娘子不念旧恶,拯尔残生,尚望婚媾乎?”生惟伏枕叩。又笑曰:“大谬,田舍郎娶妻,尚有小礼仪,况娘子神女,岂能移岸就船!穷措大甫得命,即生生纠缠煞人。”言已,拉女遽去。

      生大号,奴子恐其复毙,急刺船追去,意哀之返。生哀哭不能已,忽身后有人抚之曰:“痴郎少作态,何必定憨啼如小儿?”惊视之,女也。曰:“卿慈悲小生耶?”曰:“妾与郎有缘,愿奉巾栉,恐郎非钟情者,动致纨扇种种乖离,特试之耳。妾神女,不似人间婚嫁,丑如鸠盘,尚欲乔做作。妾方图百年聚,忍遽去耶?”生喜,自起掩扉,其疾若失。回视茵褥光洁,几案安详,帘幕均如新制。不及询,遽与寝处,缱绻欢爱。

      奴子追妪至苇荡中,入一斗室,入仅妪在,哀之。妪曰:“娘子回洞府,盍止宿,晨与俱去。”翌晨,奴卧沙水上,屋宇全空,涕泣骂妪诳己。返棹入门,则女已对镜早妆,生为匀铅黄,俨成伉俪。由是日夕赌枚藏钩,不思进取。女督婢课织,值甚昂,家顿富。又以婢子名小青者配奴。曰:“偿汝露宿沙上苦耳。”且为生置妾,生曰:“日对芙蓉,百年犹不足,奈何使他人争夕?”曰:“妾实不能作茧,若由妾断宗祀,罪何可言!”生虽见许,而日惟偎女,无一刻离。夜寝,交媾间一详视,妾也。心虽骇异,不忍言。盖女早检箧出一青比甲与妾,曰:“每夕衷于衣内对郎坐。”妾衣之,即貌似女,言笑声音,妩媚无二。明年,妾生子女各一,女尤爱怜。忽一夕,泫然谓生曰:“缘尽奈何?”惊询之,曰:“实告君,龙宫三世子怒妾托伊名,且怜妾美,欲强夺。”生曰:“彼纵龙子,夺人妻,岂无罪?明当作文预诉于上帝。”女曰:“是宜用武,明日君当携妾抱儿坐楼上,炊许即灾难过。”呼奴至,书符黏其首,以弓箭与之。曰:“尔立门首,闻吾战酣,呼‘破块子’,尔即对白衣人射,勿忘也。”三更许,雷隐隐,雨浙沥,五更,寻女不见。不得已,闭户遣奴如女言。奴弯弓俟,见女软甲绣衣,与白衣人战湖上。白衣人吐黑雾迷天地,冰雹如雨;女吐大赤珠如斗,照耀两间。魍魉水怪,激浪如山,争涌至门,见奴辄落,若畏其符。少顷,果闻女子呼,奴手发一矢,正中白衣腰胯。雷大震,化为龙西窜。女亦化为大蚌,收珠入壳去,巨如车盖亭云。生动辄思女,幸对新人如故人,稍慰离情。

      至我朝道光龙飞元年,有戴君湘圃居湖滨,筑望湖轩。时月尽下弦,夜色更暗,忽湖中涌出一钩新月,渐如初三眉儿瘦,渐如十三眉儿透。霎时飞起丈馀,一轮饱满,滉漾空际,光晶莹,照轩中几榻俱见。视雪案蝇头字,了如指掌,时太翁在堂,呼一家眷属,罔不惊幸。忽一轮堕水,隆隆有声。激水跳珠,满湖星点。

      明年戴君大魁天下,方知此蚌珠也。或云,孙莘老时曾见之,是否即夜光化身,未能谬定。惟天长志书云:“大蚌产山谷间,能与龙斗”云。

      懊侬氏曰:大凡事之易者,情不专。千呼万唤始出来,此美人择婿法也,抑文人养才法也。彼急驱者必猛颠,遗荣者必骤辱,可为戒矣。珠湖四围皆平山培𪣻,而秀色如沐,盖珠光耳。渔洋山人过秦邮诗云:“三十六湖凉月上,错疑神女弄珠来。”意亦本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