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
作者:杨华
1935年1月10日
小说作于1935年1月10日,后来刊载在《台湾文艺》第2卷第3号,1935年3月5日出版。


    一阵阵的风儿,悉率地吹动着窗格,更戛戛地响个不止,仿佛要进来一样的,在拼命叫唤。

    “戛戛!请开门!戛戛!”

    然而,我默坐着静思,都不去理它。

    夜深了,愈觉得是和死一样的静寂,秋虫虽然振动寒翼,挣扎着断断续续的啼叫,却不过在这静寂的当中,平添了凄凉的情调吧!月儿渐渐的给乌云笼罩住了,风却愈加刮得利害,吹得那几棵留着枯叶的老树,悉率地作响,月儿已深入乌云的重围的核心了,天地更阴惨起来!怒号的风声里,仿佛带来了一阵的细雨,在这细碎的雨声里,仿佛又夹杂着一阵模糊的披雅娜(“钢琴”的翻译词)的声音,同时钩起了我心头无限的凄清。这披雅娜的声音呵!又仿佛是个古怪的精灵,它远远在着,张著伟大而抚爱的手,使我的心全个倾向于它了。不一回忽然披雅娜的声音戛然停止了。我心头无限的凄清却依然是存在着,风雨声也还是交响未停,时已十下,还是毫无睡意,在这凄迷的灯光下愈觉得孤寂。我的心本是已寂寞,更听得那室外雨风凄清的声音,简直是驱逐我这孤蓬似的旅客,向着回忆热情之路上去了。

    表妹!我现在又想起你疯了的情景。我想你从小住在我家的事情、我想起你短促生命中一切的痛苦和艰难,更想起你是死了,你是永远的死了。再要听到你憨直的声音;再要看见你憔悴的面容,是永远不可能了。如梦如烟,不准回首的逝影,时常的在我心房的深处闪现,使我感受无限的哀伤与失望,有时竟凄然而至于唏嘘起来。

    哀!人的一生,宛如一个梦,不!不!不!不是一个梦,这譬喻太普通、太平凡了,不如说,人的一生,好像是个傀儡,被一条命运的线牵着在场上跳动,要东就东,要西就西,无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回旋舞踊,要依著划定的轨道上跑,不准你稍越雷池一步,真的命运的恶作剧呵!我常常这样想,这样地来解释人间不幸与幸运的事情。

    她生来就好像被命运咒诅著一般的,自幼便死了母亲。她一生没有得到过母亲的爱,再加了姑丈--她的父亲--的燥急,好赌,和乳母的凶戾疏忽的看护,也就造成了她一生孤独消极的阴影和多病的身体了。她从小也没有好的衣服穿过,穿的又是破了再补,补了又破的一件蓝的原洋布衫,差不多在四月里穿起,总要等到八月里才脱下来,而所换上也只是补得不堪的元色洋布的夹袄,全身真是肮脏得了不得,头颈、手足都好像上了一层油垢一般。

    她很聪明,记得在我家的时候,每次吃过晚饭了后,照例父亲是要我将日里教过的书拿出来再温习的,她总坐在我的身边旁听着,有时我读不明白的时候,父亲便打我一下,接着教我这是什么字,那是什么意义。但我小时很迟钝,一个字教过了好几遍,虽然想快一点记起来,但过了一刻又忘记了,等到父亲第二次问我的时候,我往往不知所措,而她呢,倒很清楚的记着,说这字是这么样的读音和意义,讲得清清楚楚。

    “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老是这样教不通。你看,爱娥的年纪比你还小,倒比你聪明得很,羞也不羞?”

    当我父亲这样地骂我的时候,表面上我虽然很不服,心里却在服她的聪明。

    她的所以到我家来,是因为她的父亲赌输了钱,把她卖到一个冷冰冰,陌生的人家做媳妇仔,她经受不起许多虐待,……苦楚……才跑到来的,我还记得当她每次来的时候,见了我祖母便大哭起来道:

    “妈呀!这一次就是父亲打死我,我也不到婆家去了,你看咧!这是婆婆……。”

    说著就伸了颈子,又解开外衣,露出胸口,再又卷起了裤脚,露出大腿,给祖母看,祖母见她颈子上抓得周围满布著黑色紫色各种深深的指甲痕。胸部是一条一条的竹仔痕,腿上又是捻得现出许多紫色青色的块。看过了,祖母便含泪指向我父亲说。

    “你看!人家孩子到底不值钱!犯了什么罪!又这样打了……。”

    我父亲也著眉头同情地道:

    “是呵!爱娥!你别去了,就在我家里住下去吧。”

    她听了这话,如同法场上的犯人忽遇了大赦一样,登时便不哭了,而且在她枯黄的小脸上,立刻露出了一种表示安慰的苦笑。那时她只有七岁--比我少一岁--却很一个成人的样子,她很少和人家说话,如有人无论问她或叫她,她必定非常恭敬的回答。每日饭后洗了脸总是本本分分的坐在祖母旁边,听着祖母谈著平常琐碎的家事,一对无光的眼睛,注视著祖母的面庞,好像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祖母倒非常爱她,称赞她将来必定会做人家。她来的那一天,祖母便给她洗个浴,换了一套半新半旧的衣服,夜里跟着祖母同睡。到了我家以后,虽不能说她是入乐土,比较她在做媳妇仔总无论如何要好得多了。但是她始终没有欣颜欢笑的时候,虽然有时我们在大声欢笑着,她也跟着轻轻的笑了一声。但那笑声中总含了苦寂和淡漠,使人听了感著一种深甚的消沉的意味。

    她并不甚美,如其给现代的创作家批评起来,简直是个母夜叉,她既没有如他们所称赞般的苗条的身材,也没有如他们所讴歌般的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腥红的嘴唇,所有的只是一条长不盈尺的又红又黄的辫子,和一副枯白瘦削的小脸子嵌著一涂著悲色的没有神采的眼睛,嘴唇是紫黑色的,牙齿是干黑的,鼻子是很平的,平得就像没有的一样,又兼鹄头,是以要认识她鼻子的存在,是难中之又难了……讲到美,她总都在被摒弃之列,没有一处或者一小点能够使人可爱的地方,因此别的孩子都不喜欢同她一同游玩,其实她自己也自惭形秽,不敢和那些穿着绸穿着缎穿着很美丽的孩子们去游玩,于是另一方面也就愈使她悲哀成性了。但是我很同情她可怜她,不过我日里是要跑到距家二里多远的公学校里去读书的,所以和她玩耍的机会很少。而她又孤独成性,即使在星期日我叫她同别的孩子们一同去玩耍,她也甘愿一个人坐在家里推却不去的。

    记得有一次,大约五月里吧,在星期日的午后,我一定要她同我到小溪边去捕小鱼,她被我逼得不过,只得拿了一只小的畚箕很不情愿的同我出去。

    我家离小溪很近。小溪对面有一座小山,繁茂的相思树林,望过去仿佛覆著一个大的球一般,小溪边种著一株株的杨柳,在春天的时候,嫩绿的非常可爱,在夏天的时候,更是清幽得凉煞人……如其你独自一个人坐在那边,听着柳树上小鸟的玲珑的叫声和清澈的潺缓的水声,望着对面小山上葱茏的树木,幻想起来,是要使你羽化登仙,疑是置身天国了。我们慢慢地走近了溪边,许多小孩子都已很活泼的跳在溪中捕鱼了。我便脱了鞋子袜子也跳下溪中去,一面叫她蹲在溪边,用畚箕截著,等到鱼游进去的时候,便很快的拿起来,我自己在溪中来来去去追赶小鱼。可是她很不中用,几次把畚箕拿起来的时候,都给它跑了。那时我不觉燥急起来,便噜噜嗦嗦说了几句,而别的孩子们见我嘴开了--他们都非常憎恶她--也就马上都接上来说:

    “阿汉!叫她这种人做帮手,倒不如自己一个人来捕好,你看!”

    “这个人真笨,直像泥人一样!”

    “她的脸子更难看,你瞧,伊的鼻子,简直落了三次西北风雨,也还滴不到它的!”

    “好丑!丑到买不到车票。”

    她受不住这样难堪的轻蔑讥诮的话,便抛了畚箕,抖了几抖下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旺!你看她倒会哭哩!”

    “是的,太爱哭咧!这里又不是死了她的爸爸妈妈。要她哭什么呢?而且哭得又很不动听。”

    “爱哭咧!爱哭咧!”

    大家便一齐这样地嚷了起来,因此她越发哭起来,背转身,一面哭一面走回去了。我那时很后悔自己太卥莽轻率,实在是不应该埋怨她的。便也拿了畚箕,抱鞋子袜子都摆在畚箕里追上了她。牵着她的手安慰她。但是她一听我安慰的话,益发哭得利害了。没法子,我只得呆立著听她哭。后来好容易住了哭。我便和她回家里来,母亲见了她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以为我在外面欺负她了,很利害的骂了我一顿。

    她住在我家每年总要回家二次,而且她回家的时候往往和我在学校放暑假年假同时候,倒好像她在避我一般,听祖母说:

    “爱娥说……她和你们合不得伙。”

    真的,哦!孤苦的表妹呵!薄命的表妹呵!

    后来我在公学校的高等科毕了业,便考入T市的二中了,放假的时候,也大概都在T市的伯伯家里,回家的时候很少,关于她的消息也就茫然了。只听见伯母说:

    “她很会帮我家里的忙哩!”

    十七岁一年暑假时回家去,见她瘦削得越发可怕了,终日除了帮母亲的忙以外,只是独自一个坐在冷静的地方发呆,好像得了歇斯迭里症一般。祖母说:

    “爱娥这几年好像呆大一般,走既不太走,就是说话也像很不喜欢般的。十月里做媳妇去啦,不知怎样哩?”

    “爱娥年纪还轻哩!怎么这般早就把她许人家了?”

    我这样说。

    “年纪是很轻,但是她的父亲急于等钱用,有什么法子?爱娥又不是这里人,可由我作主吗?我想下半年就做些嫁妆给她。要她父亲自办那是万万不能的呢!”

    祖母说。

    “又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

    我想……心里就有一般忿火在熊熊地燃烧着。

    “下半年不知她更要消极到怎样地步哩!”

    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了!

    这一次回家只住了一个多月就出来了,年假也没有回去,所以表妹出嫁以及出嫁后的情形怎么样,我一些也不知道。越过年暑假的时,我也本打算不回家的,后来因祖母病了,叫我回去,当我回家后祖母的病就好了,一时因为别的缘故不能出来,也就在家里住了几天,不料这一次倒听见了爱娥妹的消息。

    是晚饭后的时候,我们坐在天井里纳凉。阵阵的微风,不觉胸中一日来的暑气清爽得许多,我望着天上闪烁著的繁星和草际穿梭似的萤虫,纺织娘奏著和谐的音乐,正是如入了诗境一般。不知怎样的一来,朝弟忽然讲起爱娥妹来了,我被他一提醒于是便问起祖母来:

    “爱娥妹嫁到那地方去,还好不?”

    “什么好不好,唉!总之是她的命苦。”

    祖母淡然的说……接着又是一声微弱的叹息。

    “到底怎么样?给公婆打骂?……”不知怎的我倒着急起来了。

    “去年刚嫁的第五日,他们的生理,就被官厅命令停止营业一个月,后来还将他营业取消。”

    “怎样?”

    “因为是租了别人的名义来营业的,这倒还好,今年四月里,还把他们一间堆柴的草屋烧掉哩!”

    “为什么?”我有些不相信起来了,她本是很聪明的一个人。

    “这夜她提了盏煤油灯到草屋里拿柴去,把灯放在一条矮凳上,不知怎的火光焰上了挂著的一件棕蓑,你想,一间草屋著了火是多末容易,况且那几天天气很晴燥,他们救火的人数又少,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它烧个干净,这夜,她的公婆--平时本是不喜欢她的,这样一来,更把平时积蓄著的郁愤一齐爆发出来,如虎般的把她毒打了一顿!”

    我惊奇了,我的心就老是不可抑制地跳动起来。

    “现在她差不多每天给公婆詈骂,什么白虎星、扫帚星……我们娶了你来,原是要想你挣些产业,你现在竟把我们的产业败光了,她这白虎星、扫帚星……就是她们现在吃的水,本来是叫她男人挑的,现在也要她独自去提了。--”

    “那末她的男人好不好呢?”

    “说到她的男人,简直是一个大呆,唉!爱娥的命真苦呀!前个月我问那边到这里来卖柴的人关于爱娥的消息,那人说,现在更不像人了,全身差不多只有一张皮了。我想差个人去望望她,但是没有人可差。真可怜。”

    祖母叹了一口气。心里像是很难过的。

    “哦!”

    这一夜我差不多没有睡着,既不是可怜她的一生的命运,又不是在想拯救她以后的命运,只觉得昏昏沉沉的,胸中空空洞洞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去年年假归家去,听见她生产后就发疯了的消息,说她看见东西就摔就敲,有时竟会扯破自己的衣裤,赤身露体的在家里来去的奔走,大哭大叫的真像要喊破喉咙的样子,她的夫家请神降妖,差不多什么法子都行过,但是一些也不见效。

    从这次出来后,我好久没有回家去过,她疯了以后怎样?又无从知道了,后来在一个将近放暑假的下午,接着了家信,信里略提起了爱娥死去的消息,我读了这家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怀。

    唉!爱娥的一生的命运,有谁去怜惜呢?她的死,更有谁知道这是谁害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