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茶馀客话‧卷十一
作者:阮葵生 
卷十二
  • Documentation for the TextInfo template.版本信息

卷十一

○诗人之诗

诗以理胜,不可有语录气。诗以情胜,不可有尺牍气。诗以识胜,不可有策论气。诗以韵胜,不可有世说气。诗以新胜,不可有词曲气。兼五者之长,而无其流弊,则诗人之诗矣。

○书家三昧

黄山谷论作字,心能转腕,腕能转笔。肥字须有骨,瘦字须有肉,为书家三昧。作诗成家后,方悟此妙。

○国初诗人

国初诗人林列,无美不臻。仁庙季年以后,吾取三人焉:汤西崖(右曾)、查初白(慎行)、吕元素(履恒)。宪庙时吾取三人焉:高章之(其倬)、郑黛参(世元)、李百药(必恒)。近日时贤取三人焉:梦谢山(麟)、商宝意(盘)、赵损之(文哲)。此外岂乏才人学人十倍诸子者,而就诗论诗,则未有与之争衡者。

○王士祯诗语不妥

赵秋谷云:阮亭昔以少詹祭南海,留别都门诸子云:“卢沟桥上望,落日风尘昏。万里自兹始,孤怀谁与论。”又曰:“此去珠江水,相思寄断猿。”不识谪宦迁客更作何语。又曰:“寒宵共杯酒,一笑失穷途。”非所谓诗中无人者耶!秋谷与阮亭为难,然此论实切其弊,学子所当引为戒者。按阮亭典试蜀中,别郑水部云: “与君俱绝域,此别各魂消。”又天门山夜泊云:“胜游非梦到,绝域此生还。”正与前同病,但求措语工妙,不顾心之所不安。严冬友评《精华录》,阮亭几无完肤。大约阮亭爱吟咏,不精考据,往往信手填砌,故不免后人掊击。

○浙派诗人之短

浙人自厉太鸿、万循初后,乡人沾其馀习,渐流为饾饤琐屑一派。康古、鱼门皆奉二子为正法眼藏,不可解也。

○查慎行诗

查初白诗,爱之者推为大家,鄙之者目为诗佣。或以质之予,予曰皆是也。梦谢山天才高迈,其视初白也,如登泰山而望凫绎,其鄙之也固宜。近日王西庄推初白为第一大家,缘学子妃青配白,掇拾剽盗,竟成恶习。得初白之潇洒滉,涤湔繁秽,岂不快然清虚哉!是二说皆通人之论。昔杨文公不喜杜诗,而黄太史专爱之,未妨各行其是。

○诗用俗语

《芥隐笔记》(宋龚检讨著)一则云:“诗中用而今、匹如、些些、耳冷、妒他、欺我、生以、勿留、羸垂、温暾,皆乐天语。相欺、有底、也自、也知、差底、斩新、遮莫,皆老杜语。此种甚多,正宜详玩。

○诗以意为主

罗大经论诗,要健字撑拄,要活字斡旋,是宋人讲究。诗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云烟泉石,金玉锦缋,花木禽鱼,皆散卒也。以意遣之,则无不灵。如李临淮之壁垒一新,帅为之也。刘彦和云以气行采,亦是此意。诗以意为主,若无意,但把定一题一人一物一事,于其中求形模语、比似语、绚烂语、纤秀巧慧语,更或砌以故实,掉以虚机,如持钝斧子劈柞树,皮屑纷纷,何尝动得一丝纹理。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之条理而笔之锋刃也。含意取势而运笔,三者缺一不得。

○转韵须一气贯注

换韵古诗,近人往往韵意双转。此在七言犹可,若五言定须泯其双转之迹。唐人转韵七古,虽节节为之,而一气贯注,音节相生。时贤所为,假令截开,正可作十数绝句。如𪩘虫衔屋相续,不知者吒为毒蛇,樵夫一斧,段段截矣。

○情景

情景二字,谈诗所不能离,然难截然分开。情中必有景,景中必有情,方有意味。不然,虽摹肖绝工,发摅极确,格终不高。

○起承转合

俗士论诗,全不知法。而讲法者,又往往画地为牢,自投死网。如起承转合四字,贻误后学不小。起承转合四字,只有一处用之。今之幕下宾代人捉刀,赠贺寿挽之章援笔立就,于七律尤便,此四字一生吃著不尽。宋人周紫芝少隐句云:“设客元无琴里曲,供官尚有箧中诗。”其由来也渐矣。

○诗之死法

讲死法者,某处宜开,某处宜合。如长篇,则中间必另起一峰,结尾用飞帛法,一笔飏开。又或叙事一段,则入议论,论必归于忠孝节义。凡此皆死法也。死法之立,皆因旨趣卑下,识量浅狭。如制陶器,依模范而后能成。如演杂剧,啼笑行坐,皆成铁板。以此论诗,哀莫大于心死矣。

○徐巨源论诗

明徐巨源论诗曰:古诗者,风之遗也。乐府,雅颂之遗也。苏、李十九首变为黄初、建安,为选体,流为齐、梁排句,又变至唐为近体,而古诗尽亡。乐府变而趋艳,杂以捉搦企喻子夜读曲之类,流为诗馀,变为词曲,而乐府尽亡。乐府亡而以词曲为雅,古诗亡而以近体为风。古者风采之民间,雅颂歌之朝庙。后世风变至近体而应制用之,雅变至词曲而倡优习之。然则古今风雅颂之用,贵贱殊极矣。

○诗文邪路

薛千仞(冈)云:诱人子弟入饮博之门,其罪小;诱人子弟入诗文邪路,当服上刑。

○刘昭禹论诗

金翰林赵秉文尝述党承旨怀英论诗云:律诗最难工,五十六字皆圣贤,有一字不经炉锤,便如一屠沽儿厕其间也。按此五代人刘昭禹语,党述之耳。

○前人论诗文字

前人论诗文字,及与诗学升降有关系文字,不可不汇置一处,时时观览。如《谢灵运传论》、锺嵘《诗品序》、元微之《杜子美墓志序》、元白二公往复论诗、司空表圣与李生书、宋潜溪答章秀才书、元遗山论诗绝句,皆古今声诗源委,非宋人诗话可同日语也。

○杜诗律细

李天生谓杜少陵五七言近体,一三五七句,第七字上去入三声,必隔别用之,莫有叠出者,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天生读诗入微至此,乃知前辈功深。

○作诗先辨韵

己未宏词科,施愚山以奸韵降等,钱塘王嗣槐以失韵黜落,而钝翁、稼堂皆有错处。明人多疏于韵学,虽名家亦多误用。国初名流如梅村、西堂辈皆不甚切究。温公曰:“备万物之体用,莫过于字。包众字之形声,莫过于韵。故读书须识字,作诗先辨韵。”

○东坡诗叙事简该

唐子西云:东坡诗叙事言简意该。惠州有潭,潭有蛟,有虎饮水于潭,蛟尾而食之,俄而浮毛骨水上,人方知之。东坡以十字道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则知虎以取水而招灾。言饥,则知蛟且食其肉矣。此与欧公“逸马杀犬于道”同一妙,作诗者不可不知此诀。

○乐府不必强解

乐府鼓吹铙歌曲有不可句者,仍其旧文,不必强为之解。沈约有言:“人只以音声相传,何曾知辞。”凡古乐录,皆大字是辞,细字是声。声辞合写,故有不可句者。如妃呼豨收中吾,分明是声。

○五言转韵

五言转韵一体,渔洋以西洲曲为式。按西洲曲乃蝉联而下,非转韵体,此与薛道衡酬杨仆射一首相同,唯江总特诒孔中丞王褒关山篇乃转韵体耳。又唐王建赠著作李肇一首,亦题曰作转韵诗。

○诗材

韩昌黎作范阳卢殷墓铭云:“于书无所不读,止用资以为诗。”杨诚斋云:“无事当看韵书。”梅圣俞为诗,每得句辄书小纸,内算袋中。或半联,或一句,他日作诗有可用者入之。黄山谷答荀龙书云:“作赋要读《左氏》《前汉》,其佳句善字,皆当经心,略知某处可用,则下笔自源源而来。”唐眉山云:“凡作诗,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往闻王渔洋居京师,辟小阁为诗室,断笺零纸,鳞次壁上,或一二语,或数十字,皆昌谷古锦囊中物也。古人偶有此事,不可为训,若专恃此,鲜不败者。

○十一真韵

竹先生云:十一真韵最难用,人字身字因字略不经意,便如市井小儿弹词。

○昔昔盐

汉乐府《夜夜曲》,后名《昔昔盐》,昔即夜也。《列子》:“昔昔梦为君。”盐即曲之别名,昔与夕通,无庸深解。

○诗如酒饭

吴修龄论诗云:意喻之米,文则炊而为饭,诗则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则变尽。啖饭则饱,饮酒则醉。醉则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李安溪云:李太白诗如酒,杜少陵诗如饭。二公之论诗,皆有意味可寻。

○咏物诗

胶州李世锡,号霞裳,顺治辛丑进士。咏甘草云:“历事五朝长乐老,未曾独将汉留侯。”有咏物十二首,山姜先生拟之海叟。咏物诗最易堕入魔道,此尚未甚耳。

○村野诗

衡山旷吉士敏本,登南岳祝融峰云:“群峰膝下罗孙子,四岳天涯老弟兄。”一时传诵,真楚派也。此与“长江如白龙,金焦露短角”,同一村野。古人经对经,史对史,杜诗无一字无来历,敢率尔操觚耶!

○诗经不必作经读

诗宗汉、魏尚已,予谓三百篇正不必作经读,只以读古诗乐府之法读之,真足陶冶性灵,益人风趣不少。如《豳风》之《七月》,《卫风》之《硕人》。《小戎》《驷铁》之篇,《零雨》《东山》之咏,以及《山枢》《蟋蟀》《小弁》《大东》诸章,长谣短咏,无妙不臻,无格不备,讽百回不忍释也。昔人谓陈思出于《国风》,步兵源于《小雅》,旨哉!

○馆阁体

高沙孙舍人护孙,选《古文华国编》,专取馆阁一派,颇具规则。自古文章原有此一体,诗家亦然。唐诗如杜审言、苏味道、李峤、张说、沈佺期、宋之问,及宋之杨、晏、钱、刘,皆台阁体。天地间不可少此种,如书之二典,诗之三颂。近日学子每薄制体不为,徒从事于吟风弄月,为急就之章,胡钉铰、张打油,宁不自镜其丑耶!亭林先生尝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于骈俪之文,宜不屑称。而滕王阁推许王勃,且曰“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诗文一体,此后生所当识也。

○诗各有体

苏、李、沈、宋,自是当时应制之体,非盛唐之诗尽如此,亦非苏、李、沈、宋之诗尽如此也。如宋之问“妒女犹怜镜中发,侍儿堪感路旁人”。徐安贞 “曲成虚忆青娥敛,调急遥怜玉指寒”。杜审言“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沈佺期“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风调流美,不必尽是伐鼓撞锺,新妆艳服也。且使中晚之人作制体,岂独不能云“织女桥边,仙人楼上”乎!阎百诗拈出唐人句甚多,元遗山讥秦少游,谓“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诗各有体,安得不问何题,各拈一句二句,概厥生平乎!即《南山》《北征》互相优劣,亦非通人之论。

○陶诗易学难工

陶诗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太羹元酒,无味而至味存焉。此体易学而难工,初学之士,腹笥不博,遽欲效之,必无成就。不如曹、陆、颜、谢、潘、左之有矩可遵,步步足踏实地也。

○诗贵性情学问识解

诗以道性情。诗无性情,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过考据详核,雕缋满纸,不可以言诗也。有性情矣,而学问不广博,识解不高超,亦止可批风抹月,道俗情摹小景已耳。是知性情本于天,学问成于人,识解则天人兼焉者也。不兼此三者,不能成大家,不可谓诗人。

○诗持人性情

张文端公英为谕德时,咏梅云:“嘉名他日传调鼎,记取蟠根在草茅。”王渔洋见之曰:“此宰相语也。”常熟归少詹允肃,丙辰榜后居京师,袖诗与阮亭相质,多和平恬淡之音,无愤懑叫号之气。阮亭曰:“君必状元及第。”盖知诗者性情之事,含神雾谓诗者持也,所以持人之性情,使不失坠也。

○春蚕作茧诗

番禺庄滋圃先生朝考,赋得春蚕作茧云:“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家大人读而赏之曰:“此状元宰相语也。”五言试帖,近人多忽之,然有一定绳尺,不可不细论也。

○诗家碎金

宣圣训学诗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予尝谓《尔雅》是一部好诗料。他如陆玑《诗草木疏》、刘杳《离骚草木疏》、王方庆《园庭草木疏》、李文饶《山居草木疏》,皆诗家之碎金也。

○读书乐作者

读书乐四首,传为阳明先生作,然集中不载。阅赤城诗集,乃元人吕六松所为。六松名起猷,仙居人,见陈几亭集。《宋诗纪事》又列为翁森作。森号一瓢,亦仙居人,宋末隐士。观其诗笔,亦宋人之下驷也。

○咏物诗二派

咏物诗有二派,其一离貌取神,如画家之北宗。其一刻画著题,如画家之南宗。二者未可偏废也,太粘太脱皆非。咏物徒比拟形似,如剪彩为花,毫发毕肖而生气无有。此种时贤颇知所戒。而因此语尽离宗,不知何指,亦非著题初意也。王若虚《滹南诗话》言之极当,咏物诗须诗中有人,尤须诗中有我,或将我跳出题之旁,或将我并入题之内。咏物之妙,只此二种。

○古人名句

古人名句,如“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大江流日夜,明月照积雪”、“亭皋木叶下,月映清淮流”、“高台多悲风,芙蓉露下落”、“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皆心中之情,目中之景,作者当时之意象,与千古读者之精神,交相融洽,一出语而珠圆玉润,雅俗共赏,不可以形迹理法讲求也。

○吴派浙派

记前辈慨诗道陵夷,厥分二派:一曰吴派,谓以盛唐为宗,起承转合,法一成而不易。某处写景,某处写情,某处切地理时令,某处切姓氏官爵,某处必著议论,某处必加敦勉。如印纸门神,口鼻手足,衣冠剑佩,千张一律。但临时添润朱墨丹绿,以别贵贱,定低昂,辄自夸为汉官威仪。一曰浙派,谓以南宋为宗,自度学识不能及人,于是爱僻耽奇,一字片语,分门收拾,自诩碎金。每遇一题,则按类佥,沿途差派。部署既足,然后别构一意,纡回勾缀以贯串之。气脉格塞,瘿疣遍体,题中无诗,诗中无人。此如杂剧中扮女道士之水田衣,零红剩碧,百袖千缀。又如酒市佣保之太和汤,酒阑人散,取万人唾馀,汇砌一器。当时岂不自以为鲜衣美食哉!呜呼,此皆日暮途远,倒行逆施之所为,皮下有血人慎勿受其和烘。诸葛公云:“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也。”

○摹临之弊

东坡见人日临《兰亭》,曰:“此人书必不得佳。”作诗者须识得此意,学盛唐学杜者,尤易犯此。

○学诗须善体会

杜诗无一字无来历,却不可穿凿附会。东坡谓街谈市语,皆可入诗。如金银铜锡,投之大冶,无所不化,非胸有炉锤者不能。凡此皆须善体会,所谓文人不可无书,学人不可无笔。

○诗翁多于虮虱

赵秋谷言:好为小古诗者如寒士乞怜,欲言不尽。好为七言长篇者如乞儿叫化,今之诗人,则乞儿多于寒士矣。昔南唐魏明好吟诗,动即数百言,而气格卑下。尝袖以谒韩熙载,韩以目暗辞,且置几上。明曰:“然则某自诵之可乎?”韩曰:“适耳忽聋。”明惭而去。黄山谷在鄂州,太守某信重之,有一生投诗太守,求少助。太守携示山谷,问酬以几何。山谷曰:“不必他物,取公库干艾四两,于生尻骨上作一大炷灸之,问尔后敢作诗耶!”诗翁多于虮虱,正恐蕲州艾不足供用奈何!曹能始嘲吴人沈野之:“半夜号跳常索酒,一生毷氉自圈诗。”吴人作诗文,有先圈而后落稿者。

○诗妄人

李赤自谓可比李白,故以命名,后压死厕中。东坡云:“李集《姑孰七咏》乃赤诗浑入,厕鬼揶揄之宜哉!”张碧,字太碧;黄居难,字乐地;及刘宋之齐邱,字超回。皆妄人也。

○恶诗

俗传于忠肃《咏石灰》云:“千捶万凿出名山,烈焰光中过一番。粉骨碎身都不怕,只留清白在人间。”此种陋劣,必系假托。金海陵王书扇云:“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亦恶诗。腐儒专取此种,难与言诗。

○联句

联句要两边相等,无畸轻畸重,如衡上秤来。经史子集,非其类不相从。即生熟雅俚,亦各有匹偶也。用生事宜显快,用熟事宜蕴藉。雅言贵深而有意,俚言贵质而含趣。

○三尺剑

叶少蕴怪人以三尺为剑,而词内无剑字,谓之歇后语。此类甚多,唯专咏剑则可。东坡桂酒诗云:“收拾小山藏社瓮,招呼明月倒芳尊。”亦不免此病。坡公语妙天下,故不觉耳。又坡诗“买牛但自损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按《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本无剑字。师古注曰:三尺,剑也。则非歇后语矣。

○不求色似

金时密蒐,字子瑜,即密国公也。题黄华画古柏云:“黄华老人画古柏,铁简将军挽大召。意足不求颜色似,荔支风味配江瑶。”风调殊别,作诗者须识得此意。

○大言欺人

宣和间,侍郎刘季高饭于相国寺智海院,口诋柳耆卿词,旁若无人。有老官者忿甚,徐取纸笔进刘前曰:“公以柳词不佳,请自为一篇示我。”刘默然色变。世之大言欺人者,得局外人侮弄之,可为一快。

○诗囚

申豫作诗,恒绕室而走,得一佳句,便拍案大叫,人谓其足下有文章。贾岛云:“夜吟晓不休,苦吟神鬼愁。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卢延让云:“吟成五字句,撚断数茎须。”此较子安蒙头腹稿,后山闭门觅句,其苦益甚,所谓“高天厚地一诗囚”也。韩子苍云:“窘如老鼠入牛角,难似鲶鱼上竹竿。”殆谓是欤。

○横陈

横陈字本宋玉《风赋》“横自陈兮君之前”。古诗:“回眸百万横自陈。”《楞严经》:“于横陈时,味如嚼蜡。”后人引用,多失本指。

○诗史

杨升庵云:宋人以杜少陵用韵语纪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论诗也。夫六经各有体,《易》以道阴阳,《书》以道政事,《诗》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后世所谓史者,左记言,右记动,古之《尚书》《春秋》也。若《诗》者,其旨其体,与《易》《书》《春秋》别矣。三百篇皆约情合性而归之道德者,然未尝有道德性情句也。《二南》修身齐家其旨也,然其言琴瑟锺鼓荇菜芣莒夭姚秾李雀角鼠牙,何曾有修身齐家字样乎?其意皆在言外,使人自悟。至于变风变雅,尤其含蓄。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如刺淫乱,则曰“雍雍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叙饥荒则曰“牂羊愤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不堪皮骨干”也。杜之含蓄蕴藉者,盖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乃其下乘,而宋人拾以为宝。又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行卦气歌、纳甲歌,兼阴阳而道之,谓之《诗》《易》可乎?此段议论,最破俗儒之见,可为近代诗人痛下针砭。然诗固贵含蓄,而亦有宜于敷陈切言者。三百篇中,如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宛其死矣,他人入室”。“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豺虎不食,投畀有昊”。“赫赫师尹,不平谓何”。“赭赫宗周,褒氏灭之”。“伊谁云从,唯暴之云”。皆以痛绝为快,古人不病其尽。元裕之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是知声诗自有本源者存。

○禁脔格

山谷七古,三句一换韵,三叠而止,谓之促句换韵,即禁脔格也。今人仿之,若于三叠之外多用韵,便失初格。

○诗文用事

作文好用事,自邹阳始,后渐流为骈体。作诗好用事,自庾信始,后渐流为昆体。邢子才曰:“隐侯用事,不使人觉,善夫!”隐侯尝曰:“为文用易晓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

○修改之益

少陵谓“新诗改罢自长吟”,东坡谓“新诗不厌百回读”。或谓新诗如洗出,皆此道中甘苦语。昔人谓作诗如食胡桃宣栗,剥三层皮,方见佳味。作而不改,与食青皮胡桃、带毛栗子何殊。

○诗之甘苦

作诗有甘苦独喻,人不能知之境。如病中闻耳鸣,难以语人。亦有人人共觉其非,而自不知之苦。如睡熟鼾声,如何得知。

○梅花诗

英梦堂梅花诗:“半夜短墙才有月,孤村流水不逢人。”一时传为佳句。

○国初诗人评价

国初称牧斋、梅村、芝麓为江左三凤皇,后又称王楼村、唐实君、顾侠君为三小凤。王阮亭称南施(愚山)、北宋(玉叔)。曹倦圃称北李(玉生)、南潘(次耕)。赵秋谷以朱、王并称,羡门、阮亭亦有彭、王之称。周桐野谓国朝诗人,阮亭第一,查初白次之,又其次则汪蛟门。未可为定论。

○徐渭诗

阮亭自言少时喜读徐文长诗,后乃觉其不雅驯。

○次韵

作诗次韵,每易伤气。王西樵尝言:次韵不过欲省思力,如昔人云匆匆不暇作草书耳。龚芝麓、朱竹赋诗往往辄用杜韵,客举以为问。曰:无他,只捆了好打耳。吾叔姜村先生语人,次韵作诗如剥蕉,人取其皮,我得其精。噫,解此意者亦鲜矣,殆所谓如食胡桃宣栗者耶?

○佛经语录语

佛经云:乐行不如苦住,富客不如贫主。又《洞山语录》:破镜不重照,落花难上枝。皆有风人之致。

○诗如大排筵席

张浮休评郭祥正诗,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终日揖让,而适口者少。近日馆阁往往有此一种,真不可向迩。

○奇字入诗

魏泰,字道辅,著《隐居诗话》。尝云:山谷作诗,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句虽新矣,气乏浑厚。云云。此段议论,颇切近来诗人之病。其实山谷学问该博,笔力苍秀,神韵欲绝,其吐属本自异人,何尝借奇字缀葺耶?不然,与唐之狐穴诗人,何以异乎?

○七律之难

刘公勇尝言:七律较五律多两字,其难十倍。譬如开硬弓,止到七分,能十分者,吾见亦罕。

○蝉曳残声过别枝

“蝉曳残声过别枝”,写眼前小景,刻划入妙。苏子美袭其意云“山蝉带响穿疏户”,便逊其精妙。刘后村尚推为佳。

○假借对法

假借对法,始于唐人,亦有不可训。如“床头两瓮地黄酒,架上一封天子书。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名白日悬”。太不伦矣。若少陵“枸杞因吾有,鸡栖奈汝何”,亦滥觞也。而严仆射对望乡台,春苜蓿对霍嫖姚,终不必效颦借口。

○白居易诗论

白香山与元微之书:“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欧诗合闹

晏元献公因雪设客,时西方用兵,欧阳公诗云:“可怜铁甲冷彻骨,四十馀万屯边兵。”次日,蔡君谟言其事,坐此罢晏相。公曰:“唐裴度作相,亦邀文士饮,如退之但云‘园林穷胜事,锺鼓乐清时’。几曾如此合闹!”通人名臣持论如此,未可厚非。

○桃源驿壁诗

桃源驿见壁上题诗云:“走马张弓四十年,封侯无路且归田。芭蕉夜雨梧桐露,注到孙吴第几篇。”后未题名字,亦不凡之才。

○曹沈金陵怀古

归愚金陵怀古,为集中指名之作。其第一章与曹能始作颇嫌雷同,而音节气味,又逊曹作远甚。曹诗云:“江东列郡领丹阳,鼎足三分此一方。总为石城成虎踞,不知巫峡下龙骧。云深寝庙千秋冷,月照篱门几夜长。年少风流能顾曲,行人犹自说周郎。”沈诗云:“石头如虎踞岩疆,鼎足三分此一方。但恃江流横铁索,不知名将下龙骧。紫髯空自争荆楚,青盖旋看入洛阳。太息雄图消歇尽,霸才终古忆周郎。”

○王钱选诗

王荆公在宋次道家为唐诗百家选,择善者签帖于上,使吏胥钞之。吏厌所取长诗字多,辄移签置不取小诗上。蒙叟撰《列朝诗集》,采诗白下,从黄俞邰千顷楼中借书。其入选者,于题上以指甲掐之,令小胥钞录。胥奉命唯谨,于掐痕侵印他页者,亦皆钞入。此与半山事正相类。胥之失也拘,吏之失也诈矣。

○得家信诗

曹能始得家信诗云:“骤惊函半损,幸露语平安。”当时推为佳句,亦平平耳。张令仪为文端公女,得家信,寄母诗云:“心知本是平安字。犹自迟疑不敢开。”情真语真,妙是闺阁语,故不妨耳。

○出韵

宋人七言律,首句间出韵,为入群孤雁。至结句亦有出韵者,为出群孤雁,但不多见耳。

○孙致弥诗

冯定远题孙恺似(致弥)诗集云:“蚕吐五采,双双玉童。树覆宝盖,清谈梵宫。”谓绝好宋诗也。

○杜诗

陆陆堂尝选定十二家唐诗,各系以诗。其题少陵云:“文选理熟精,宋元格具有。五霸绍三王,罗魁而功首。”诚能发古人所未言也。

○文人好名

查夏重、姜西溟、唐东江、汤西崖、宫恕堂、史蕉饮,在辇下与同志为文酒之会。尝谓:“吾辈将来人各有集,传不传未可知,惟彼此牵缀姓氏于诸集。百年以后,一人传而皆传矣。”文人好名结习难忘如是。

○论诗四类

施愚山谓论时于今凡有四类:耽近忘远,土苴古体,一也。遗实采华,矜气悦目,二也。历下竟陵,互相沄龁,三也。谀词骈巧,干泽取怜,四也。

○方以智论诗

方密之论诗,陈言务去。如天地则不旧,乾坤寰宇则旧矣。庄禅最与诗通,然矢橛把鼻亦太粗生。理语典奥,有时亦凑,又况数百年之时文批语耶。秋风而为商飙,晓日而为朝暾,殊属可厌。两间风力所转,翻字法门,奈黑豆何。要以体格时宜论之,如退之生割,义山刻艳,长吉诡激,宋元朴俚。果是其人,成语成家,何妨别路。

○注释如冷锤

百诗先生云:注释者,诗文之冷锤也。煆者于刀剑既成之后,细密加锤,曰冷锤。精铁得此,愈见坚利,毛铁则破碎。诗文注释,有意则精彩倍见,无意则罅漏多端。

○俗语入诗

俗语入诗,要有别致,方不伤雅,千古惟少陵一人而已。如昔人所称“明星当空大”,“无处告诉只颠狂”,“但使残年饱吃饭”,“案头干死读书萤”, “却似春风相欺得”,“更接飞虫打着人”,“堂上不合生枫树”,“不分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数日不可更禁当”,“遮莫邻鸡报五更”,是也。后来惟香山、东坡亦能之。

○以哀乐论诗

昔人论诗,谓太白多欢乐,少陵多忧患。乐天知足,放翁多愁。又许浑千首水,杜甫一生愁。是皆写其意之所欲出,初不自觉。若于此中分工拙,求门径,是乘车入鼠穴也。

○霍去病传句读

右丞诗“卫青不败由天幸”,《邵氏闻见录》《野客丛书》讥其误以霍去病事为青事。后来多沿其说。明人因为诗中用事偶失,实不害为佳之论。其实右丞初不误,后人读《史记》者,不明句读故耳。《霍传》云: “宿将所将士马兵,(句)亦不如骠骑。(句)骠骑所将常选,(句)然亦敢深入,(句)常与壮骑先。(句)其大将军军,(句)亦有天幸,(句)未尝困绝也。(句)”以“常与壮骑先”五字为句,属去病,“其大将军军”二句,则谓青也。盖青之所将,不如去病之选择精兵,常能先人,然亦有天幸,不至于困。上下文义了然。今诸本皆以“先其大将军军”六字为句,既无文理,且骠骑既选兵先入,自无困绝,何必又归之天幸,上下语义更不贯串。唐人用此事甚多,不独右丞,皆无错解。至宋人始有此论,岂非以不狂为狂乎?

○宋人议论不当

宋人议论,多好新奇,矜其一知半解,以为创获,而不顾其当否。世传王荆公读东坡北台书壁诗,谓道书以肩为玉楼,眼为银海,坡诗用此意。果尔尚得谓之诗乎?昔人又谓《赤壁赋》“吾与子之所共适”,引佛经当作共食,果尔尚得谓之文乎?宋人所见,此类尽多。

○论诗须识体

《紫芝诗话》论唐人咏马嵬事,香山则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义山则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妖姬”。皆谓军心暌涣,明皇不得已从之。惟老杜则曰“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又曰“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归美君上能悔祸拨乱,以致中兴,其识力非白、李所及,故谓之诗史诗圣。是语也,历来评杜者悉推为名言硕论,而不知其为高叟之固也。夫诗各有体,体既殊,则敷词设色,有划然不可强同者。老杜之诗,变雅也。白、李二诗则风体也。一则铺陈排比,义取庄严。一则陈事类情,辞归讽谕。假以白、李之句参入《北征》,是以越施之舞裙歌袖,陈列庙堂也。若以杜语入之《长恨歌》,是党太尉销金帐中坐一鲁男子矣。此种议论皆所谓牛羊之目,但见方隅者也。如苏子由之訾昌黎《元和圣德诗》,黄常明之议少陵《夜宴左氏山庄》,亦是此类。瞿宗吉之议文潜《中兴颂》诗(《溪诗话》),只好隔壁听耳。三百篇中,《周雅》之刺幽王曰“赫赫宗周,褒姒灭之”,斯老杜之权舆也。《卫风》之刺宣姜曰“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斯白、李之比例也。耳食之徒,如矮人观场,随声赞叹,更梦中说梦。

○耳食之陋

评断古人诗文,最忌耳食,随声褒贬,不足为定论也。毛大可谓杜和早朝诗,仙桃语俗,龙蛇燕雀,非早朝时所能见。五六遽言朝罢,少次第,故当远逊王、岑。王作气象压岑,而春字犯重,末又拗句,自推嘉州独步。施愚山附和其言,又谓早朝时无莺啭,亦不能见春色,遂改为“鸡鸣禁苑漏声残,马簇天街曙色寒”,自谓确切,且免犯复。予阅之不觉失笑。龙蛇燕雀二语,非身到其地,不知其确切不可易也。盖龙蛇指旌旗绣绘者言,燕雀每于寅初时千万成群,向北回翔三匝而后散,遇陈设旌旗时,则其翔尤高。西河官翰林,朝会之期,大半熟睡未醒,馆吏代投一职名帖子耳。即岁或一至,亦在燕雀既散之后。故虽为京朝官,而无异聋瞆,胆粗言诞,遂笔之于书。鸡鸣紫陌,正是禁城六街之晓景。若九天阊阖齐开,建章清漏乍歇,两阶屏息,万籁无闻,忽然雄鸡一声,太不伦矣。愚山改紫陌为紫禁,与大可同一伧父也。其馀屑屑,更不足置议。

○以经证文

潜邱先生与先征君鹤猴先生同学,征君方以诗文著名,潜邱则专精经术。一日语征君曰:“读《论语》为命一章,作文之法具矣。读小子一章,作诗之法具矣。”又云:“孟子论武成,取二三策,可以得读书之法。论北山以意逆志,可以得读诗之法。”

○题壁诗

康熙乙丑科会试,某号有题壁诗二首:“朱旗夜了九成台,葭火当楼晚(○十二卷本作晓)角哀。分膳局前催饭去,至公堂上送题来。”“鱼钥森森锁棘篱,麻衣如雪泪如丝。不虞万里归来日,还见三条烛尽时”。当是塞外赦回之士。

○堆砌

柏梁诗一句七果,太白诗一句五地名。此等七言甚多,而五言不多见。杜牧之诗:“出俗无近语,尧舜禹武汤。”又云:“号为精兵处,燕蔡齐赵魏。”若邓林近体诗:“鸿鹄鶤鹏周鹗鹘,鳟鲂鲦鲤耽𬱟鲨。”则无味矣。阮亭所摘甚多。

○文选

俗云:《文选》烂,秀才半。杨载曰:“取材于《选》,效法于唐。”马伯庸曰:“枕藉骚、《选》,死生李、杜。”皆“熟精《文选》理”之义。宋景文小字选哥,尝手抄《文选》三过。李善注《选》,其学本于其师曹宪。宪,江都人,隋秘书学士,尝注《广雅》。以《文选》授同郡魏模、公孙罗、江夏李善,于是其学大兴。见《唐书•儒学传》。其实五臣注荒陋特甚。杨升庵谓《文选》初成有千卷,后定为三十卷。未知其说何本,理或有之耶?

○牛毛麟角

《北史•文苑传序》:“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宋金华送方孝孺诗:“岂知万毛牛,难比一角麟。”

○诗人谒客

《瀛奎律髓》注,庆元、嘉定以来,有诗人为谒客者,干求要路之书,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千万缗。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居是也。钱唐湖山,此辈什伯为群。阮梅峰秀实、林可山洪、孙花翁季蕃、高鞠涧九万,往往雌黄士夫,口吻可畏。明金华一游客以诗文游食,有私印一颗曰“芙蓉山顶一片白云”。士人商履之曰:“此云每日飞上府堂一次。”闻者绝倒。近日王府要津,不少此种,亦诗中蟊贼也。明神宗恩诏,有尽逐在京山人一款,指此辈也。

○读书饮酒

欧阳公诗云: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十分。”读书饮酒,人生实在受用只此二者,其他乐事虽多,不可相提并论。东亭曰:“只有一事,唯好色耳。”

○用典出处

宋孙奕季昭《示儿编》云:“泗州大圣传和尚,何国人也。考《隋书•西域传》,有何国。东坡雪夜诗‘试扫北台看马耳,不随埋没有双尖’。次公曰:‘马耳,山名。’殊不知王晋之与霍办雪夜对谈曰:‘看北台马耳菜何如?’左右曰:‘有两尖在。’坡正用此事。”然孙亦不注出处。

○诗句袭用

庾肩吾诗:“梨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淮南之意,犹言大雅小雅。自庾诗出,遂误为山谷之山。邱庸谨诗云:“小山桂白天香晚,大谷梨红树影秋。” 传为佳句,盖亦有所袭也。古人三偷之说,如太白之“柳色黄金嫩”,右丞之“水田飞白鹭”,和靖之暗香疏影,皆不如白香山之“离离原上草”,韩昌黎之“青天无片云”也。成化中,陈章,华亭人,秋怀诗云:“人老渐惊生白发,家贫未办买青山。”史公度怀隐诗云“家贫犹未卖春山”,亦巧于偷者矣。

○朱存理诗

“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明朱存理诗。朱极潜心宋五子之书,乃能作尔语。

○赵王之隙

《蚕尾集》寄宋开府云:“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谁识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其意甚隐。壬申至都下,晤董曲江云:赵秋谷罢馆职,益修憾阮翁。屡游吴中,与吴修龄为莫逆交。一日酒酣,语修龄曰:“迩日论诗,唯位尊而年高者斯称巨子耳。”时商邱方巡抚吴门,闻是语,遂述于阮翁,故答诗云尔。予谓此特漫堂假阮翁以自夸于人耳,其实漫堂固不在秋谷所指议中也。

○咏风鸢

高澹人咏风鸢:“笑伊双翮本无能,偶藉吹嘘骤乃尔。一朝线断风力微,瞥坠尘埃污泥滓。”浅甚。张砚斋相国诗云:“霞举轩轩五色缯,高危那敢不兢兢。九霄日近增荣彩,四野风多仗宝绳。本是无心舒薄翼,何须着力使长肱。槐烟榆火清明后,应似天池六月鹏。”真金华殿中语,应制体须如是。

○十二事诗

宋杨侍郎察,谪信州。召还,有士子十二人送于境上,察即席赋诗,皆用十二事云:“十二天辰数,今宵席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极醉巫山侧,联吟嶰谷清。他年为舜牧,协力济苍生。”此与干支药名等诗一类,殊不足效,妙仍是写作者襟怀,故不甚惹厌耳。

○觅句

刘昭禹谓觅句若得玉合子,有底必有盖。律诗偶句,必有确切对法。其未工者,思之未到耳。陆放翁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此不可摹肖者。可为学究下针砭。陈三所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此必须功候者,未许躁心人问津。

○准敕恶诗

“秋风泷白水,雁足印黄沙。”吴均诗为沈约所笑,唐人以为险诨句。《太平广记》伊风子诗谓之覆窠体,亦打油、钉铰之类耳。蒙叟所谓三体诗,一为中麓体。章邱李伯华少卿,罢官后好为俚诗,嘲谑杂出,所刻《闲居集》是也。一为少微体。虞山许老秀才即事即席为诗,杯盘梨栗,坐客赵李,胪列八句中。一为怡荆体。江村刘老庄家翁不识字,冲口哦诗,供人姗笑。有诗一册,自谓无他长,但韵脚熟耳。皆所谓准敕恶诗者。

○韦应物笃于兄弟

宋黄彻字常明,作《溪诗话》一则云:老杜所以为人称慕者,不独文章为工,盖其语默所主,君臣之外非父子兄弟,即朋友黎庶也。尝观韦应物诗及兄弟者十之二三,广陵觐兄云:“收情且为欢,累日不知饥。”冬至寄诸弟云:“已怀时节感,更感别离酸。”元日寄诸弟云:“日月昧远期,念君何时歇。”社日寄云:“遥思里中会,心绪恨微微。”寒食云:“联骑定何时,吾今颜已老。”又云:“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初秋寄云:“高梧一叶下,空斋归思多。”闻蝉云:“缄书报是时,此心方耿耿。”登郡楼云:“迨兹闻雁夜,重忆别离秋。”怀京师寄云:“上怀犬马恋,下有骨肉情。”馀谓观此集者,虽谗阋交愈,当一变而怡怡也。

○作诗法门

汪彦章问徐师川,作诗法门当如何入。师川曰:“即此席间杯拌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诗也。君但以意剪裁之,驰骤约束,触类而长,皆当如人意。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逾月,彦章曰:“自受教后,准此程度,一字亦道不出。”师川喜曰:“君此后当能诗矣。”此段师十年不近琵琶之意。

○虚字入诗

宋人好以虚字入诗,介甫、东坡皆多警句,其流极至不可救药,初学不可效。

○学诗工夫

放翁夜吟绝句:“六十年来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人人皆有此火候,惟所炼之丹不同耳。

○月泉吟社

月泉吟社第五十六名无名氏诗云:“可是樊迟宜请学,肯教陶亮叹将芜。”又张苑邱诗:“欲为漉巾潜,请学涤器如。”皆未必有所本。

○唐诗选本

唐诗自严仪卿始有初盛中晚之分,前人选择裒集,初不阈于此限。其见于唐人选唐诗者,如芮挺章之《国秀集》,共九十人,人数章而已。元结之《箧中集》,其友人沈千运、赵微明等二十四首耳。殷璠之《河岳英灵集》,前人有庞杂不伦之讥,且于七言亦太略。令狐楚之《御览诗》,妍艳短章耳。《搜玉小集》,诗多杂讹。姚合之《极玄集》,自谓皆射雕手,而止五言百篇。韦庄之《又玄集》,止收晚近。韦縠之《才调集》,共诗千首,颇为后人宗法。二冯评本,近来尤风行,然其体颇近于西昆。周伯弼之三体诗,具有规则,而惜其体裁不备。此皆唐人自选其本朝之诗,或拘一人之闻见,或仅采一时之善手,未能极大观而无憾。赵宋而后。《英华》《文粹》《文鉴》《诗统》之所录,王安石之《百家》,赵孟奎之《编类》,洪野处之《万首绝句》,赵蕃昌之《唐绝选》,毛直方之《诗宗群玉府》,赵师秀之《众妙集》,以及洪容斋、曾梦山、陈德新、方虚谷、郝天挺之所辑录,搜罗渐富,得失互形。其后杨伯谦《唐音》一选,推尊盛唐,颇为时论所归。至高挺礼因之作《品汇》,取裁宏富,陈义甚高,但犹阈于沧浪初盛中晚之界。李沧溟为《诗选》,锺伯敬为《诗归》,一则蹒跚,一则噍杀。他若韩濂之《历代类选》,徐伯鲁之《诗体明辨》,又有《丽情集》《芦中集》《唐诗杂录》,益自哙无讥已。厥后曹能始《唐诗统签》,多能包举众有,而惜其为未竟之书。我朝《全唐诗》之刻,博采广收,无微弗录,书几千卷,诗近五万首。略去初盛中晚之名,不加去取,工于求者自得焉。如探珠赤水,取材邓林,可谓一代之伟观矣。世祖选唐诗,命吴伟业、曹尔堪注释,本今求之不得。

○宋诗选本

宋诗遗佚最多,缘明人尊唐黜宋,三五大家外,遗集仅存,供覆瓿衬箧之用耳,三百年中。几于声销迹灭。考当时称盛集者,唯《西昆酬唱》一编,风行四方。此外则居仁之江西诗派图推涪翁为鼻祖,而附以二十五法嗣。李子由之《宋艺圃诗》,二百八十馀人,裁汰殊未精当。陈思之《名贤小集》,亦采六十四家,传本盖鲜。南渡后,称尤、萧、范、陆,号为四家,或称尤、杨、范、陆。又有《九僧集》,则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宇昭、怀古、惠崇之作。有《四灵集》,则赵紫芝、翁灵舒、徐道晖、徐文渊之作。晚季杜清碧本选《谷音》二集,上集皆仗节之臣,下集皆遁世之士,为一代诗史。明人寡学而喜撰辑,独于宋诗无选。曹能始《十二代诗选》,凡收百数十家,存诗甚简,盖矜慎之至也。他如潘叔、吴园次之《宋诗选》,吴孟举之《宋诗钞》,陈言扬《十五家诗》,及迩日曹六圃《百家存》之刻,搜罗渐而备。厉樊榭之《纪事》,以二十年之力,撮三千八百馀家,亦选宋者之权舆矣。

○金诗

金有天下,武功文治,灿然昭明。大定、明昌之间,人文蔚起,其典章文物淹没不传于后代者甚众。太原元好问撰《中州集》,每人冠以小传,实有诗史之目。浑源刘祁注《归潜志》,金之诗实赖此两书之存。泰州郭于宫订《全金诗》,缀摭丛荟,纤细不遗,{木虫}简残词,无不湔洗而出之。上尘乙览,镂木以行,亦可谓毫发无遗憾者矣。

○元诗选本

选元诗最难,传流善本绝少。苏天爵之《文类》,诗仅数卷。曾应圭之《类选》,蒋易之《皇元风雅》,宋公传之《体要》,孙原理之《元音》,所收俱未完备。顾仲瑛之《草堂雅集》,仅一时宾从酬倡之作。赖善卿之《大雅集》,采录二千馀篇,杨廉夫为之删定三百首,当必有可观者,惜传本未见。潘叔共选四十馀家,曹能始收罗至七十馀家。近代顾侠君《百家》之刻,去取有规则,小传亦脱俗,元诗之眉目,亦云具矣。外此若《乾坤清气》《光岳英华》,皆驳乎不足与议也。

○明诗选本

有明二百七十馀年之中,抗心希古之士,先后林列。当时四家,前后七子、后五子、广五子、续五子之刻,皆一时声气之为,不足为一代定论。至馆课宏词之编,要津钜手,咸列其名,诗体骩骳,赝作过半。杨用修之《诗抄》,详于古体。谢高泉、狄铁镮之《诗抄》,详于近体。李伯承之《明隽》,江山人之《风雅》,详于盛明,而弘治以前不选。黄氏《类选》、徐氏《风雅》,详于正德以前。顾氏《国雅》、张氏《文纂》、余氏《百家》,详于末季,略于国初。《赤城集》《江西诗选》《晋诗选》《海岳灵气集》,则拘于地。外此如《皇明雅颂》《明诗钞》《明音类选》《明诗正声》《明诗正体》《明布衣诗》,以及《沧海遗珠》《越山锺秀》等集,偏陂冗蔓,地丑德齐。季世陈人中《明诗选》出,崇论宏议,立言有体。所微憾者,犹局于一格,未及变态,且时删润于其间,不尽真面也。锺竟陵、谭寒河选《诗归》,几于家有其书,蚓窍蝇声,无关风雅。后来选手击排过当,未见是非之公。竹《诗综》,以人存诗,因诗附传,采辑甚博,泯南北门户之见,备胜朝文献之征,自帝后下迄杂流,凡三千二百五十有七人,亦卓然可传者。

○十二代诗

曹能始选《十二代诗》,古诗十三卷,唐诗一百十卷,宋诗一百七卷,元诗五十卷,明诗一集八十六卷,二集一百四十卷,三集百卷,四集一百三十二卷,五集五十卷,六集一百卷。共八百八十八卷。

○鼓吹续音

瞿宗吉效《唐诗鼓吹》,取宋、金、元三朝人所作,得一千二百首,分十二卷,号《鼓吹续音》。今无其书。宗吉家数小,眼界低,所选必无可观,不传幸也。

○朝鲜使臣购三家词

吴汉槎戍宁古塔,行笥携徐电发《菊庄词》、成容若《侧帽词》、顾梁汾《弹指词》三册。会朝鲜使臣仇元吉、徐良崎见之,以一金饼购去。元吉题《菊庄词》云:中朝寄得《菊庄词》,读罢烟霞照海湄。北宋风流何处是,一声铁笛起相思。良崎题《侧帽》《弹指》二词云:使车昨渡海东边,携得新词二妙传。谁料晓风残月后,而今重见柳屯田。以高丽纸书之,寄来中国。渔洋续集有新传春雪咏“蛮徼织弓衣”,指此事也。

○王士祯红桥词

王贻上司理扬州,宴游红桥词云: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烟芳草旧迷楼。一时传为绝调,属而和者遍江南北。以吾乡邱季贞先生象随一阕为最:清浅雷塘水不流,几声残笛画城秋。红桥犹自倚扬州,五夜香消残月梦。六宫钗落晓风愁,多情烟树恋迷楼。

○花之寺

周栎园诗“月明萧寺忆花之”,山东沂水县有花之寺。栎园又有句云:“佳名独爱花之寺,隐地谁寻石者居。”临朐傅某作石者居于黄云山中,见《榕槎蠡说》。雪客词集亦名《花之词》。

○馆阁赋体限韵

馆阁赋体限韵以八字为率,向来作者押韵不拘先后。自辛未以后,始依原字次序为之,若颠倒一韵为不合格。按宋初进士词赋,押韵不拘平仄次序。太平兴国三年九月,始诏进士律赋次第用韵。而考官所出官韵,必四平四仄。盖宋时以平仄相间为格,而不拘限字之先后。

○四六文

《邵氏闻见录》: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其敝也类俳语。欧公嫉之曰:“今之四六,非修所好!”少为进士不免作,及第后遂弃不为。欧公四六一变旧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