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范香溪先生文集 卷五
宋 范浚 撰 宋 侄范端臣撰蒙斋先年遗文 宋 侄范端杲 撰杨溪先生遗文景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
卷六

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五

  孔子闻韶论

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

斯也窃尝疑之深惟夫子资上圣于多能为天得审

音知乐殆其馀事又尝求之传记鲁昭公之二十五

年夫子葢年三十五矣顷之鲁乱遂适齐则年几四

十矣始而夫子适周且未冠已访乐扵苌洪宜不待

至齐而韶始闻也何详味倾叹若初未闻者乎予知

之矣春秋之乱子有弑父臣有弑君而不知勲华之

揖逊虽韶音尚存未有明其义者也夫子以将圣之

道为天下宗邦君柄臣率分庭礼之其有一物之不

辨则走使而问焉以取正是所以尊信吾夫子为甚

至今夫子玩韶之美至忘味彼将曰孔子圣人也而

美韶音如此韶果何谓哉则又将即韶音以求其义

庶几知有虞绍禅之美而耻篡夺之乱焉是亦讽而

诫之之义也当春秋之时齐襄公立十二年而公孙

无知弑之无知自立而雍廪弑之小白之薨也五公

子争立无亏立而齐人杀之昭公之薨也子舍立而

商人弑之商人代立而阎职又弑之商人之子立而

齐人又废之庄公立六年而崔武子弑之已而孔子

适齐闻韶则景公问政之时也方陈常擅齐政变逆

有萌圣人微见其渐故对以君君臣臣是孔子感齐

之乱意可知也齐于春秋为乱特甚故美韶音必于

齐旨其微矣乎后之好异嗜奇者昧吾夫子所谓而

徒附益其说曰孔子至齐郭门外遇婴儿之挈壶者

其视精其行端孔子谓御曰驱之韶乐方作至齐闻

韶不知肉味是岂有识之言哉

  夷齐谏武王论

或曰武王伐商伯夷叔齐谏之而不用商乱已平天

下宗周夷齐耻之遂去隐乎首阳之山且曰义不食

周粟而终以饿死有诸否乎曰有之曰然则孔子以

夷齐为贤武王其非耶曰夷齐固贤矣而武王不非

也夫以纣之不道不可不伐者也惟武王能将天命

取而伐之易昏以明使四海赤子得脱虎口而乳慈

母君子称之曰顺乎天而应乎人又曰武尽美矣此

胡可非耶推夷齐之心以为臣伐君葢甚逆之道使

君非纣不当伐也臣非武王不可伐也后世有乱贼

之臣必将曰武王圣人也而伐纣当年无一人非之

者是则臣伐君乃圣人之教其于篡夺窃取将多有

之故扵武王杖钺指商之初叩马陈谏以明君臣之

分既不从则又耻而去之虽饿死不悔期扵杀身以

愈后世之乱使后世之人皆曰武王之伐商当也而

夷齐犹非之是则伐君者乃臣子之深罪虽有篡夺

𥨸取之志将逡巡而不敢发夷齐之心葢如是初不

以武王为非也不然谏而不入胡不死之以示争切

之心以开武王之惑以见纣之决不可伐乃扵有商

既亡之后空自饿死何益耶且学者之所取信不惟

孔孟耶孔子尝言夷齐之无怨矣使其羞谏君之不

用至扵不食而死且不为怨乎孟子曰伯夷避纣居

北海之濵以待天下之清其所以避纣而待天下之

清岂无望乎易纣以清者予是以知夷齐之心初不

以武王为非也而谏之是欲以愈后世之乱也武王

之扵纣不得不伐夷齐之扵武王不得不谏非武王

无以戡乱扵一时非夷齐无以救乱扵万世予故曰

夷齐贤而武王不非也或曰议者以伯夷之谏无有

也其所不与伐商者葢二老春秋已髙自海濵趍文

王之都逺计数千里自文王之兴至武王之世岁亦

不下十数意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扵北海

又意其死扵道路又意其至文王之都不及武王之

世而死此有诸乎曰无之此非折中之言无稽之论

也夫伯夷之与太公俱称大老年相若也伯夷处北

海而太公处东海地相似也若曰伯夷之志不遂此

固无所征信若曰死扵道路则太公疑亦不能至文

王之都若曰岁乆而死则太公疑亦不及武王之世

此实无稽之论非折中之言也论语曰伯夷叔齐饿

于首阳之下春秋左氏传曰武王伐商迁九鼎于洛

邑义士犹或非之噫使二书不出于孔氏之门人其

可也若其书果足传则或人之言吾不敢听

  叔孙通知当世要务论

当草昧多艰之初而为诞阔难行之事譬欲饮渴而

酌河汉岂人情哉将以救世定乱则莫若当务为急

知所当务则功立效矣汉髙祖初定天下叔孙通欲

正君臣之仪以尊髙祖诸生称之曰知当世要务谓

通明所以定乱之道也君臣之祸莫大扵名分不严

名分不严则君不自知其尊臣不自安其卑君不自

知其尊则不知所以驭臣臣不自安其卑则不知所

以奉君扵是君臣失位慢悖逼僣之患以生至扵逆

叛篡𥨸者有矣故曰名分定𫝑治之道名分不定𫝑

乱之道今夫嬴秦失鹿天下逐之人有自王之心故

陈胜以戍卒王楚楚遣武臣略赵则武臣王赵赵遣

韩广徇燕则韩广王燕已而王魏王齐王韩王西楚

号称灭秦而王者不可胜数率皆自谓特起称孤

复北面事人虽使舜禹在上不以名分制之且不能

保其必臣顾区区刘季特以马上得之苟非以礼法

为治彼肯低首下心曲拳而遂服哉又况汉之将臣

多出于刑馀盗劫鼓刀市侩之徒非有至智大识通

知天命者一有不快则捧弄逆旗等儿戏耳髙祖其

能尽诛之乎于斯时也求所谓定乱之道则未有先

扵名分者君臣之仪所以正名分也而通乃能为髙

祖制之是以明其知要务也长乐之会警卫肃饰自

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前日击柱醉呼之人钳颊缩

气无敢哗者使髙帝一旦知为皇帝之贵此则知所

当务而功立效也其后诸侯虽有反者然名分既定

天下之人独知有天子而不知有诸侯故皆偏方独

叛无有应助而相继受戮向使通不正君臣之仪则

韩信不入贺彭越不受囚天下之人亦将乍臣乍叛

为信为越而髙祖不得独尊矣通之有功扵汉岂汗

马比哉虽然诸生谓通知要务则是也谓之圣人则

大不可通挟仪秦捭阖之风且不得为纯儒其去圣

人亦万万逺矣是可无辨而明也

  魏郑公愿为良臣论

人臣有杀身之义而杀身者每出扵不得已君为不

道丑行日积不知自悔臣必输忠而指言之言之不

从则必号泣而苦言之扵是而忤君心逢震怒赴汤

冒越乃有至扵杀身是君之恶至此而极而臣之义

亦至此而穷且凶也岂臣心之所欲哉唐魏郑公谓

太宗曰愿陛下俾臣为良臣无俾臣为忠臣葢杀身

而为忠臣者出于不得已非其心之所欲故也自古

无道之世臣主之名有两败无两立君行恶矣臣不

能以忠死之则臣亦恶矣此有两败也君行恶矣臣

以忠死之则君恶愈大而臣独得忠名扵世此无两

立也臣主之名两败君子固深耻之君名恶而臣独

善君子亦宁乐哉而或至扵为忠者不得已也故曰

无俾臣为忠臣也或曰郑公之愿为良臣将爱身而

难扵为忠耶曰不然也郑公之扵忠臣非不能为不

愿为也其言虽曰愿为良臣然正欲以示其将必为

忠臣之心太宗有道则公为良臣是俾公为良臣也

太宗无道则公为忠臣是俾公为忠臣也郑公若曰

愿陛下为有道毋为无道无道则臣将必为忠臣葢

欲绳其君使不得为无道云耳且以忠良异称要皆

美号郑公亦何择焉其所以言此非为身谋正为太

宗谋耳公为良臣则太宗为有道公为忠臣则太宗

为无道君以无道见丑扵天下后世而臣独以忠节

有闻孰若身荷美名君都显号而臣主之善两立此

公所以为太宗谋而愿为良臣也不然与龙逢比干

游扵地下郑公宁有贬哉幸太宗能用公计以致正

观之治是以卒擅良臣之美也虽然公之言可以为

贤者道彼有庸回之臣苟扵固位坐视君之愚昏而

无所正救不知良臣初未尝不为忠焉乃曰魏郑公

不愿为忠臣君虽无道吾愿为良臣而已脂韦塞黙

卒有臣主两败之祸此岂郑公之谓哉

  房杜不言功论

君子有心扵济世无心扵立功功非君子之所当论

也时方辅英主平祸乱则所以经济大业者不得不

用力焉然其初心岂以邀功为哉痛生人之荼毒为

之拯救而已唐太宗取天下房元龄杜如晦力为多

然二人终不言功为其有心扵济世而无心于立功

也窃尝言之隋季不竞鱼烂土溃小𭶑巨奸揭竿蜂

起四海之内鞠为盗区元元无聊有肝脑涂地之祸

太宗扵是奋布衣提三尺剑剪除群慝为万人请命

于上帝不逾十年遂定天下稽其枭威稚馘老生俘

杲密虏充窦东取河洛西举汧陇南威蛮荆北走獯

鬻崇功伟烈赫奕盛大疑非手足所能图者葢房杜

实佐成之也太宗自为炖煌公时即收元龄自为秦

王即用如晦二人之佐太宗固有年矣奇谋秘画陈

之多矣绳违正谏亦已数矣是其有功扵唐殆不可

以算计由常人观之则必历自辨数以希髙爵大封

垂荣后裔而不疑矣然而二人方且㧑谦贬抑痛自

退逊曽无一言及之岂无谓哉其意必曰吾君之定

祸乱天下之所归也实为吾君之德也吾君不作我

何为哉是虽有功归之吾君可也又必曰吾君之定

祸乱众材之所资也实为诸将之力也不有诸将我

何为哉是虽有功归之诸将可也又必曰成功之下

不可居也古所患也自伐以取祸功扵我何有哉是

虽有功持之若无可也归之扵君则功不可言也归

之诸将则功不可言也持之若无则功不可言也二

人有功而不言意其有得扵三者之说也虽然是亦

无心扵立功者之所为也使二人者攘袂用力区区

以功名为务亦何能不自言耶抑尝闻之薛万均卢

祖尚李君羡辈太宗时俱有功受封爵然而万均坐

清宫不谨下狱愤死祖尚辞交州都督斩之朝堂君

羡以谣䜟见忌下诏诛之是皆非辜小眚不𫉬保全

则太宗之扵功臣初未尝加恤也尉迟恭侍宴论功

争班乃至不怿而深谴之且有韩彭夷戮非汉祖之

愆之语当时大臣𩔖多畏祸李靖阖门称疾长孙无

忌求解仆射惧有功而终见疑也然元龄如晦之不

言功其亦覆车之戒耶呜呼㧞剑讙言攘袂指画竞

占丰邑争据上位者无时无之君子欲明退逊之义

其扵房杜盍亦少怀仰哉

  魏徵劝太宗行仁义论

人必有是志也然后勉之而益进激之而益励苟惟

不役志扵是事而以是事劝之则虽予赐闻说挽乎

前仪秦押阖劫乎后吾知其行事不能以寸是故战

国之君昧夫人道忸忲于剥敛积实攻斗侵取之说

凡其君臣早朝宴罢诹谋而建白者必功利是图谓

拓土为能臣谓丰财为至计诛求无艺使民剔肌出

髓而未已玩兵嗜杀使民绝胫洞胸而不悔彼其大

欲在图霸积虑在富强故虽以孟轲游谈仁义扵齐

梁邹鲁宋薛之间往往枘凿不偶蔑有一君行其言

者非轲言不足用葢时君无役志乎仁义者也故夫

人主必有是志然后劝之以是事则深听而果行昔

大宗致正观之治天下晏然外薄岭海户阖不闭蛮

夷君长咸袭衣冠带刀宿卫扵是帝曰此魏徵劝我

行仁义既效矣惜不令封德𢑱见之古今议者因遂

以谓太宗行仁义率由魏徵劝之嗟夫征排德𢑴而

勉其君以施化信有助矣然向非太宗有志乎仁义

则德𢑴言入而莫回征徒百说未免为虚语也征虽

贤孰与孟轲太宗虽明而贪功勤兵犹未贤逺于齐

梁之君使其素心不在仁义则孟轲复生言犹不听

况征其能劝之有行乎观太宗在正观初尝谓侍臣

曰今欲专以仁义诚信为治庶革近代之浇薄又曰

为国之道必抚以仁义公等宜共行之惟夫素心在

仁义然后知仁义之可以为国而责治于臣下者亦

必在扵仁义故又尝谓仁义之道当存之心使常相

继斯须懈怠去之已逺譬犹饮食尝令充饱乃可全

生此其扵仁义固克念而不敢忘则扵征之说非偶

然听之所以能有助也或谓文皇芟刈手足安忍无

亲此其扵仁义背而驰者也何克念之有乎曰是诚

太宗之惭德也然仁义何尝之有背之则为小人蹈

之则为君子使太宗自艾自克处仁迁义则一洗心

易虑犹可与也况能力行乎孟轲言五霸假之乆假

而不归乌知其非有春秋恶恶疾其始善善乐其终

然太宗既乆假矣胡可嫉其始遂终疾之耶

  圣人百世之师论

圣人备道全美人伦之至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世

之法一是矣是百世之师也若孔子是也至若伯夷

柳下惠以为百世之师则可以为圣人则学者疑之

中庸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

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

人而不惑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

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此圣人所以为百世之师也

或问孔子知其道之不用也则载而乌乎之扬雄答

曰之后世君子又曰𨵿百世而不惭蔽天地而不耻

能言之𩔖莫能加也子贡称夫子曰见其礼而知其

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

能违是圣人为百世之师若孔子可以当之也至若

伯夷得圣人之清而已柳下惠得圣人之和而已岂

能尽圣人之道乎孔子曰伯夷古之贤人也又曰臧

文仲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孔子扵夷惠特称贤

而已以为圣人学者疑之先儒尝谓孟轲之书非轲

自著轲既没万章公孙丑之徒相与记轲言焉耳信

如是则以夷惠圣之清圣之和真轲言也直以为圣

人记轲言者之过也然而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

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寛薄夫敦是二子

奋乎百世之上使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岂非百

世之师乎葢伯夷虽清而闻文王作兴则曰盍归乎

来柳下惠虽和而不以三公易其介是虽未至扵无

可无不可要亦非滞扵一隅者此所以未可谓之圣

人而可以为百世之师也







范香溪先生文集卷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