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介甫书 中华文库
与王介甫书 作者:司马光 1070年4月 |
与王介甫第二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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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右谏议大夫司马光惶恐再拜介甫参政谏议阁下。
光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馀裕,台候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才,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馀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辟、善柔、便佞,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嘿,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
曏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馀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逹于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
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巳。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知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利乎?使彼诚君子邪,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邪,则固民是尽,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衒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已甚矣。又置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馀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服,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己。”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1],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繇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者,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謟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謟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尹,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酂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𫏋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书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知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成名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若其馀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其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辨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昔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已,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光昔从介甫游,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巳,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建制置条例司,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弃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于蒭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巳,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今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
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苗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乐,引疾卧家。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㧞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出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德。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苗钱,劾奏乞行取勘。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
光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高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或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繋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前日矣。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诗》云:“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傥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以示謟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謟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柰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謟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2]于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巳。不宣。光惶恐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