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游追纪 中华文库

余好游。游或有记。或无记。即有记亦率记之于既游之后。而不记之于方游之时。诚以方游之时。心专在游不在记。铅笔小册。偶记人名地名时日而已。游罢归休。然后回溯舟车所经。见闻所得。参以一时感想所及。信笔直书。连篇累牍。全稿既竟。略加诠此。命曰追记。记其真也。余非谓此为游记正轨。亦不欲举此以范围方来。特由习与性成。因循未变。校其利害。各有短长。记忆不强。想像失实。罣一漏万。乃至颠倒。错乱失次。亦或难免。此其弊也。当前景象。樊然杂陈。取舍无准。事过追忆。如榖受簸扬。沙经滤荡。所尚存者。荦荦可数。类印象最深之事。又得从容纵揽始末。因果关系。井井可观。是其利也。余前著黍谷游记。新俄游记。南游回想记。今续出台游追纪。希准斯例。夫台湾一弹丸黑子。孤悬炎海中。与大陆隔绝。而生蕃古风。和兰遗迹。延平拓殖。清室经营。日吏统制。侨氓懋迁。历历具在。班班可考。割让以还。内地游人渐稀。记载尤所罕见。余滞留三星期间。遍历北中南各州都市。多识中日台各界要人。揽胜观光。席不暇煖。演说宴会。日必数起。劳苦至矣。返沪小憩。追维游踪。草成短记。都六十则。上海晨报先予露布。中华书局重订刊行。自制弁言。略陈经过。后有往者。可以览矣。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新浴佛日江亢虎识于沪西清凉寺

自序

余此次南游。由汕过厦。本为应厦门大学校长林文庆博士之约。但因沿途逗遛。抵厦之时。早放暑假。又因大学校舍距市较远。交通匪便。被邀下榻青年会。旋移虎头山上之中华中学。其校长王连元君。旧日上海南方大学学生。校中同事亦多南大同学。且有台湾籍林惠泉许希莲诸君。又蒙二十年前老友社会党同志闽南耆老会干事许冀公君。厦南女学校长余佩皋君。闻风来访谈。许君本台湾独立时一领袖。余君之夫庄惠泉君亦生长台湾。皆怂恿一往游。并为介绍彼中亲友。余亦以足迹几遍天下。而生平未抵此历史上一名岛。亟欲一观野番初民生活。和兰殖民遗规。延平王开拓之功。清政府经营之迹。及四十年来日本化之现状。于是台游之念以决。

华人入台及台人来华。均须备办护照。得双方主管官厅之签字。然后凭以购买船票。不似中日间交通往来不用护照之便利也。华工入台护照。向归日人所组织之南国公司包办。每人取费五元。普通游历护照。则由厦门特种公安局发给。取费四元。再往日本驻厦门领事馆签字。亦取费四元。余此次护照。系托厦门青年会总干事沈志中君代办。极为简便顺利。往日本领事馆签字时。亦毫无留难。并由领事塜本毅君亲出延见。招待殷勤。又蒙特给介绍书数通。证明余之身分与地位。殊可感也。

由闽渡台。福州厦门每周皆有日本轮船直放。一夜可达台北之基隆（本名鸡笼）。或台南之高雄（本名打狗）。厦门虽通商要埠。而除太古公司外。各船皆无码头。又无轮渡。须乘当地四姓垄断之舢板。上下极感不便。余以八月廿一日午。趁大阪商船凤山丸启行。南大同学会青年会暨新旧友人送行者二三十人。同行有学生蔡重光君。当地布商也。自备资斧。请愿从游。甫一上船。即有日本领事馆所属高等特务（特别侦探）水上警察等。盘查诘问。至为周详。询及余年龄。颇疑为虚报。谓望之仅似三十许人。幸同舟有一日本煤商木村者。年七十三矣。而朱颜黑发。耳目聪明。腰脚轻健。如五十许人。可为一强力之旁证。余问木村养生之道。据云。慎起居。节饮食。损嗜欲。蠲忧忿。四言而已。舟中四望。风景至佳。岛屿出水青葱。渔舟凌风上下。闻轮船未通以前。闽人渡台。如遇顺风。三日可到。天气晴朗时。登厦门最高处。可隐约望见地痕一线。说者谓古人所称蓬莱者。即此新高砂（台湾别名）也。

翌朝拂晓。船抵基隆。六时许停轮海中。有日本海关警署医官等。乘小轮来。检查护照（日人名为旅行劵）及种牛痘证书。仍一一诊察。一一盘问。诸事完毕。然后船得入口泊岸。行李由公司包运。通过税关。送达住处。每件定价三角。税关检查异常严重。对印刷品照相机尤特别注意。余早有闻知。预将所携封固不用。寄存税关。俾免开验。而随身信札日记相片。亦逐件翻阅。并向光照勘。煞费时间。中华总会馆总干事林梧村君。先得电讯。远自台北来步相迎。偕往基隆中华会馆小憩。侨民为开欢迎茶会。会场在一商店前楼。虽甚简单。尚合法式。是日到者皆会中职员。闽粤籍最多。浙赣亦有数人。问其所业。各种悉备。而大商人则稀。主席易炳汉君。国语流利。办事周到。一人才也。

基隆为台北第一商港。且为要塞司令部所在地。自前年来。濬深海口。增筑码头。大轮可以出入停泊。日本邮船大阪商船皆有定期航线。除福州厦门每周一次外。并可直通香港、斐利宾、上海、青岛、天津、大连、及日本各口岸。其馀则需由以上各口岸转乘两公司之他船矣。基隆全市人口不足十万。而交通、教育、卫生、慈善、种种设备。应有尽有。由厦到此。一水之隔。一夜之程。顿觉气象不同。由此往全台首都之台北市。有火车（日本名汽车）、电车、长途汽车。每半小时一开。约一小时可达。林梧村君约同乘定备汽车。（汽车日本名自动车。而脚踏车则名自转车。）除车夫外。一车可坐五客。每客仅费半元。沿途所见乡村风景。农家装束。与漳泉间完全无二。惟公共建筑。都市外观。则一切皆日本式矣。

台北市属台北州。为全台首都。总督府在焉。台湾本福建省之一府。府治设在台南。光绪初。晋为行省。省会移至台北。四十年前。马关和约。清廷割让台湾于日本。以换回辽东半岛侵地。日本于此置总督府。为全岛政治中心。其后逐渐发展。并为文化中心实业中心。余一到时。即有总督府特派员在中华总会馆坐候招待。询问此次游历之使命与其目的。余示以日本驻厦门领事馆之介绍书。并告以在野学者。私人旅行。毫无使命。亦无目的。观光而已。林梧村君就会馆召集临时茶话会。到者职员及重要会员数十人。极表欢迎企仰之意。余略一周旋。即由林君介绍。赴邻近大世界旅社税驾焉。

各国华侨皆有中华会馆组织。以余所见。惟台湾之中华会馆。最有统系。亦最有权威。盖割让以来。中国向无领事。侨务乏人主持。民国十六年。台北始有中华会馆。各地闻风兴起。今已遍及三十馀埠。并于台北设中华总会馆。为统辖机关。每年开代表大会一次。轮流在各埠会馆举行。今年春季甫开第七次。其会场轮在新竹市。总会馆执行委员总务主任林梧村君。汕头国民党人。实会馆之桢干。华侨对内对外一切交涉。均由会馆为代表。有半官式性质。日本政府亦承认之。自领馆成立。会馆乃纯为自治与社交之团体。然以历史关系。其事务殷繁。较领馆犹有过之。

据最近统计。全台人口约近五百万。而汉人居四百七十万。大多数自闽南移来。福州人潮汕人客籍人次之。江浙各省人又次之。割让之始。日本准以两年为犹豫期间。听居民自决去留之计。两年以后。未移出者。一律登记为日本籍民。嗣后中国人入台。必须请领护照。即今日之华侨也。其人数不过六万。工商教学各业略备。但无大资本家大企业家。华侨亦大多数为闽南人。血统语言习俗服装。纯与台湾人同。惟因国籍各殊。法律待遇不平。心理作用自异。但社交尚称融洽。主客颇能相安。从无如居留福州厦门台人倚势逞凶之事。所惜一般侨民智识皆极平常。事业亦不发达。且绝少有地位有声望之游客。故华侨不甚受当地人士之重视耳。

余以在野学者私人旅行。本无访问当地官厅之意。但总督府既派员迎候。自不能免礼貌之周旋。因先往中国驻台北总领事馆。拜会总领事郭彝民君。君长春人。日本留学生。历办东三省外交有年。来此不久。当蒙委托副领事闽侯人张振汉君。偕往总督府访问。经越村翻译官能泽文书官介绍。晤见平塜长官。用日语谈话。声明此来专为观光。预定小住旬日。平塜为总督下最高长官。综揽政务全权。权位等于副总督。代表政府。表示欢迎。并允予以各种便利。越村则以翻译官兼外交官。所有外国来宾均由其向导招待者也。总督府建筑颇为伟观。各部条理井然。官役均著制服。然门口仅一不带剑警察。外来者可任意直入各部办公室。不稽查亦不通报。毫无中国军政机关警备情状。并不如各国驻华使领事馆之威严。此可异也。

中国驻台领馆设立不过三年。而领事已更迭四次。诚多事哉。馆系租用市外民房。有楼两幢。一为各职员办公会客之处。一则领事馆住宅。公私略具规模。闻今年甫迁入。其旧址在市内工业区。尤湫隘也。馆驻总领事副领事随习领事主事各一人。雇员若干人。全台仅此一馆。并无分驻他处办事之机关或职员。随习领事徐源达君。浙绍人。日本留学生。与侨生潘女士新结婚。颇得侨民好感。今方奉调回国。馆事看似简单。而交涉殊形棘手。良以国力不竞。当事者亦萌消极之思。且侨民目领馆堂高廉远。有事亦不甚信任之。然有一新闻。可资慨叹者。割让以后。台人久不见祖国使节。第一任总领事履新。循视各埠。有山谷老民。扶杖匍匐。远道来观。初见领事西装。疑为非是。嗣询知确为华人。乃大声呼吁。若曰。台人苦压迫久矣。今何幸复见汉官威仪。幸为我辈伸冤。领事瞠目。不知所对。盖乡氓老死不出。不识汉文。亦不通日语。固不知割让为何事。领事为何官也。

台北市分城内、大稻埕、万华三区域。城内今已无城。但尚为政治与商业之中心。日本人（内地人）之麕集处。大稻埕及万华则台湾人（本岛人）住户为多。华侨亦大半居留于此。万华本名艋舺。日本人以和读同音字易之。又如易鸡笼为基隆。汉读和读皆属同音。至为难得。易打狗为高雄。易打猫为民雄。则日本所谓训读者。其音相近。而较为雅驯。台北全市人口不过二十六万馀。（前年尾统计）而市政修明。设备周到。街衢清洁。屋宇整齐。衣食住行。充分无缺。人人可以安居乐业。长养子孙。日本统治之能。台湾同化之速。可惊亦可叹也。

全台都市外观。台北可为代表。通衢大道。如砥如矢。皆用柏油砑平。两旁各辟人行便道。总督府一带。街道宽者如巴黎之布列华。狭者亦不下于我北平之长安街、上海之南京路。小街则不能一律。且多用鹅卵石砌筑。外来人每觉步履维艰。此固不独台湾为然。日本各大都市悉未能免是。旧屋本皆中国式。今已不可多见。市肆平均楼房两三层。装饰大半欧化。亦有矮屋。木阶纸槅。如日本风。电车不甚通行。公共汽车则极发达。亦极便宜。男子司机。女子售票。专选年轻貌美。口齿伶俐。态度谦和者为之。每停一站。必曼声唱名。客人上下。必鞠躬迎送。汽车价亦低廉。市内交通。无论远近。仅费半元。各业略分区域。同行麕集一处。窗口货样山积。五光十色动人。概属日本物产。绝少欧美舶来。此与中国通商大埠所见不同。殊可注意者也。

抵台北之翌日。总督府派汽车来。并派招待员一人。随同参观各公立机关、属于文化教育性质者。惜时方暑假。以不得视察学校为憾。先往植物园动物园。仿佛日本上野浅草。再往博物馆。搜藏历史材料甚多。关于南洋各民族者略备。而于本岛之发展经过特详。大概划分四时代。一。荷兰殖民遗迹。二。郑氏创业规模。三。前清统治成绩。四。割让以来之新进步。于特别注意者数事。一。荷兰人最古之户口统计表。二。甯靖王之墨宝。三。延平王之家书。四。康乾全盛时代之政府文告。五。唐景崧刘永福独立时之旗纛。六。独立首领丘逢甲之遗诗。（诗曰。变现诸天善女身。花鬘璎珞不生尘。大千遍洒杨枝水。来救龙荒百万人。似题观世音画像也。）其馀则生蕃熟蕃各部落之生活状况。及其器械作品。亦颇饶兴趣。惜未能一一纪录之。

日本国立大学概称帝国大学。台湾仅有一处。即设置于首都之台北市。昭和三年成立。分文政学部及理农学部。附农林专门部。两本部各有讲座二十四。教授助教授各四十馀人。学生则共计不过一百二十人。专门部学生称是。日本人占五分之四强。台湾唯一之大学。而实际上仅收台湾学生三十四人。此可异也。全校规模设备。至为恢弘。经费亦极充实。前途发展。方兴未艾。大学总长币原坦博士。欢迎参观。并备日本式午餐招待。遍历礼堂、操场、食堂、图书馆、博物馆、三部教室、研究室、实验室、教职员学生寄宿舍等。皆爽垲宜人。质朴适用。而又合于美观。同餐者有文政部长今村完道博士。理农部长青木文一郎博士。及大学事务官总督府招待员等。时方暑假。未得与教员学生演说或谈话。又大学农场。林场。植物园等。皆以天热道远。不及往游。为憾事耳。

台湾有大学一处。直隶日本文部省。高等学校一处。直隶台湾总督府。皆在台北市。高等学校自大正二年成立。设寻常科四年。高等科三年。高等科又分文科理科。学费则寻常科每年四十元。高等科每年六十元。现有教授助教授讲师教谕等五十馀人。学生七年合计六百馀人。日本人占五分之四。台湾人不过百馀耳。华侨入学者则仅二十馀人。以余所见。台湾各等学校。程度愈高者。日本人愈多。台湾人愈少。是否程度不及。抑或别有限制。不可得而知矣。校长为谷本清心君。在日本办学极有经验者。余初抵台北时。各校皆放暑假。比自南部漫游归来。适当九月初旬。秋季始业。总督府再派专员向导参观。余以沿途中学所见已多。而高等学校仅此一处。因特记之。

余在北平创办女学最早。此次游台。特参观女学多处。台湾女界。向不开通。割让以前。无人入学。今日小学女生人数尚不及男生五分之一。女学程度。亦低于男学一等。所谓高等女学校者。仅当男子之初级中学而已。余在台参观高等女学校凡三。一台北州立。一新竹州立。一高雄州立。台北州立者名第一高等女学校。规模较大。人数较多。本科四年。补习科一年。现有教职员三十馀人。学生八百馀人。台湾人数。逐年渐增。此可喜也。学科课程。规定划一。家事体育。颇为注重。据体格调查平均统计。台湾女子比日本女子身长略高。而体重较低。胸围发育。亦以日本女子为优胜。余亲见诸女生体操。四肢皆甚发达。胸部臀部隆起。几可与欧美女子抗衡。视中国内地闺秀。大不同矣。此非徒尚美观。实民族强弱人种兴亡一大问题也。新竹高雄两处。各有学生四百馀人。规制大致从同。台北校长为浮田辰平君。新竹为塜本清吉君。高雄为本田喜八君。皆殷勤招待。可感也。

台湾小学校为日本人设立者名小学。为台湾人设立者名公学。公学学生初来多不通日语。故特重国语一科。其他各科教授方法与材料亦与小学不同。程度均视小学略低。此来适值暑假。中小各校皆未开学。惟余特注意公学。因于濒行数日。趁其秋季始业时。专往台北市最著名之蓬莱公学参观。此校恰为女子部。成立已二十三年。现有学生约二千人。三育均极发达。除正式功课外。教职员与学生校内校外合作之机会甚多。学校与家庭间。及在校师生与毕业生间之联络亦多。教职员仍偏用日本人。但已渐有参用台湾人之趋向。校舍建筑设备空气光线均佳。校长为下川高次郎君。据述。公学与小学同以满六岁为入学年。通常六年毕业。亦有四年三年者。全岛统计有公学八百馀处。学生不足四十万人。去普及尚甚远。一则强迫制度未行。二则教育经费不足。故学生入学。限制綦严。女生之比例率尤低。其人数不及男生五分之一也。

台湾图书馆。附属于总督府下。自大正三年创立。今有阅览坐位三百五十馀席。藏书十五万册左右。洋文书约占十分之一。馀皆和文或汉文也。馆系旧式建筑。设备未尽合用。阅览者平均每日千人。别设借书部及巡回文库。馆长山中樵君。夙耳余名。躬出导观。据云。新馆建筑预算案已通过矣。计全岛图书馆公私立者约八十处。余在台中曾参观其州立者一处。规模不大。而款式甚新。据统计。除总督府图书馆外。基隆市立。新竹州立。台中州立。台南州立数处。藏书皆万数千册。馀则更少。然比较普遍。殊便读者。至于编目。则大抵分两组。汉文和文合为一组。西洋各国文合为一组。均用硬纸片制。

博物馆图书馆外。教育陈列馆。商品陈列馆。几于每市有之。皆官立也。台北商品陈列馆即在市内植物园中。全岛土产略备。各品皆标价格。游者购取甚便。农产最多。米、茶、糖、木材、水果等为大宗。工艺品则有大甲（地名）草制、樟木制、竹制、藤制、椰子制、贝壳制者。美不胜收。其尤特别者。为牛角、蛇皮、蓑虫、通草、珊瑚。文石制品。别有生蕃人手工制品。织草、编贝、穿珠、画皮等等。与美澳非各种土人作风大同。余选购廉价小件数事。为纪念资。并在馆前摄影。教育馆则以理化博物标本模型、机械、药剂等为多。亦间有历史材料。各地土宜。惟均为非卖品。每日有学校团体参观。教师指导。学生实验。余在中国内地每见各学校理化博物一科。耗费甚大。实用甚少。且物皆舶来。又并不完备。主张每城中心设一公共理化博物馆。供各学校轮流应用。今台湾趋势。似已如此。此实小规模都市中各普通学校所亟应采纳仿效者也。

日本各都市皆设有神社。本崇德报功之意。通歆香肸蚃之诚。所祀则天神、地祗、皇室远祖、民族英雄。每遇佳节。官民致祭。仪式隆重。平时游观。亦必遥致敬礼。或至伏地膜拜。神社建筑。各处略同。类皆壮伟。又极简单。木屋石坊。不加藻饰。殿内堂上。惟供圆镜一面。宝剑一口。檐前悬松枝。麦穗。扎以纸花。色皆纯素。并用巨绠。上系铜铃。祷者曳之。铿锵作响。阶下有池。备人盥手。又置木箱。纳供养钱。间有设签筒杯珓者。自大门通大殿。夹道立石。灯塔成行。两旁更植松、杉、松、柏常青之木。最外则牌楼矗立。名曰“鸟居”。原皆用木。近多用石。一梁两柱。亦无雕刻。如是而已。余曾谒东京明治神社。见其运用新法。保持古风。叹为弘制。今谒台北之台湾神社。亦同此感想。社在近郊剑潭山中。擅林泉之胜。游人到此。不禁穆然遐思。肃然起敬。表现人类最初最高之宗教精神。无用之用大矣哉。此为全岛大社。其馀中社县社尚多。余游踪所经。每往参拜。礼也。

神社为日本国教即神道教之建筑。皆以政府公费立之。台湾本自有儒释道三教。儒教为士大夫所宗仰。与中国内地同。郑氏创业。先于台南设大成殿。清初又令府县遍设文庙。而台北今有新大成殿。则割让后大绅辜显荣氏捐赀所成。辜氏以向导日军入台有功。今任总督府评议员。兼充日本贵族院议员。位高多金。不甚施舍。垂老。乃倡此义举。庶几晚盖之意。全殿规模。庄严盛大。仿佛北京之国子监。南京之朝天宫。正门尚未落成。藻绘亦未竣事。一切设备。均系临时性质。且工事似在停顿中。不知何故也。其馀各地文庙。当俟另条记之。

台湾佛教盛行。各宗略备。余周游时。参观寺院。规模之伟大。虽不及内地丛林。而整饬清洁。似有过之。台北龙山寺。最为名刹。时近中元。盂兰普度。各行业轮流值日。念佛斋僧。大会亲友。弥月不断。并于夜间迎神赛会。提灯游行。有万人空巷之概。又有保安宫。祀保安大帝。不知何许人。男女进香祈祷者。其门如市。尼庵亦到处有之。尤有富室妇人。自立家庙。焚修终身。或落发或不落发。亦广收女弟子。以继续香火。余被招游览台北市外圆山之昭明院。见女监院柯彩妙君。三十许人。谈吐风雅。被服丽都。丰容盛鬋。妆束入时。戏谓之曰。“使余邂逅大师于途中者。必以贵夫人相称矣。”院中蔬筵甚佳。曾叨一饭之雅。客堂见沪友钱化佛画四帧。仿佛他乡遇故知焉。

台湾男女之界甚严。而浪荡之风亦甚。可畏矛盾现象之一。娼妓众多。种类不一。政府颇鼓舞而维护之。最高者为艺妓。台湾则名阁旦。中等人家亲生子女有姿首者。往往从乌师谈唱一两年。自向政府注册纳捐。即往饭馆应征侑酒。亦可招客在家开筵。惟不得公然留髠。下一等者为酌妇。在下一等者为娼妇。别有新式咖啡馆之女侍者。名为招待。实则卖淫。且视艺妓更形低贱。一尊啤酒。便可任客所为。盖醉翁之意。本亦不在酒也。其馀舞场之舞女。旅馆之下女。亦多暗中兼营副业。此风已流入闽南。台妓尤独登垄断。托日领治外之权威。经日医卫生之检验。不受花捐朘削。不畏流氓滋扰。此所以能利市三倍也。

台北最大饭店二家。一名蓬莱阁。一名江山楼。皆台人营业也。两家皆有大礼堂及屋顶花园。数十筵可咄嗟立办。余迭蒙总领事馆华侨团体及当地团体招待多次。皆在此二家。江山楼主人吴江山君。并自为东道。盛席相邀。壁间张中国时留书画。皆主人展转求得者。又即席请为挥毫。余口占一长律曰。“如此江山如此楼。中元凉月作新秋。山鸡舞镜曾相识。海燕栖梁且莫愁。红粉不知商女恨。青衫谁解贾生忧。天南地北人漂泊。一曲清歌一顾休。”时在座侑酒者。有一姬。绰号黄鸡母治。能中国语。能读汉字书。并能为小诗。余赠以冠字七截曰。“黄尽枇杷一树金。鸡窗风雨费沉吟。母仪未便输翚翟。治国先鸣单父琴。”前诗颇多和者。后诗即余亦不能更作第二首矣。

大世界饭馆主人陈义芬君。翩翩浊世佳公子也。当割台时。其父曾参加独立运动。并提义军抗日人。事败遁迹。以家事属君。君尝游中国南北二三年。自开金矿。颇获厚利。嗜酒好客。兼营旅馆。招待知交。余承中华总会馆介绍前来。颇有宾至如归之乐。陈君常临存间。并屡以酒食相招。余戒酒茹素。愧负厚意。然数从游䜩。得识其至友简荷生君。一豪士也。又为美术家。然自放于醇酒妇人。终日在温柔醉乡中。自云生平御女过千。饮酒尽百石。两君性皆伉爽。相与为刎颈交。余濒行时。陈君来索书。大小十数纸。而坚不肯受食宿之资。并与简君远送至基隆港口。丁甯郑重而别。岂非风尘中肝胆人哉。

余自厦来台。舟中遇林云霖君。自承为大同促进会发起人兼总干事。抵台北后。林君屡来访谈。坚邀为所设大同讲座演说。讲座即在大世界旅馆对过。情不可却。讲题定为新旧文化比较观。余敷陈东西两洋文化之不同。而归结新旧调和之必要与可能。无一语涉时事。然会场侦警密布。每句皆译记报告。可见政府对于思想言论监察之严。又有大亚细亚协会者。亦来请为演说。余婉辞谢绝。因其颇带政治色彩也。林君高唱中日亲善之论调。余则谓事实最有利之宣传。不欲多所置议。君又出纸索书为赠。余录礼运大道之行一节畀之。

台湾有文艺团体甚多。近来新作家颇倾向白话文。台北文艺团体。因余之来。联合召集。假江山楼。开座谈会。到者五十馀人。左右两翼均有之。席间问题稠叠。余因不能操厦门语。祇得以笔答。或以日本语答。回忆东京留学。远在三十四年前。且为时不过一年有半。其后即未尝再往居留。近二十年来。并未尝一用和文。惟以童年习之。今尚未全忘却。在台期间。已遗忘者。又渐恢复。酬对幸无乖迕。闻者亟加赞许。以为口音酷肖内地人（即日本人）。则不虞之誉也。余谈时主张利用白话。以普及通俗教育。保存文言。以提高文学标准。在座者。或解或不解。或赞成或不赞成。盖门户之见限之。夫我国青年喜用白话。为其易解易作。易于成名。固人情之常。独怪台人本不习中国白话。而学汉文者。偏亦欲强作北平话体。遂致不文不白。不南不北。不中不日。可谓劳多而功少者矣。

台湾有大日报馆四家。曰台湾新闻。曰台湾日日新闻。曰台湾新民报。曰台南新闻。前三者皆在台北。除新民报外。皆日本人经营主持。余一下车。即有各报新闻记者访问谈话。当日新闻。即便布全岛。并余相片履历。亦早备应用。一同登出。不似吾国访员。并临时当面询问身家。如审囚犯录口供也。余亦循例往拜。并蒙向导参观。又各摄影纪念。各报规模皆甚大。销路亦甚广。此因资本人才集中之故耳。文字以和文为主。惟附汉文小半张。汉文类皆直译和文。如吾国近出白话译本。其难读尤甚于原本也。惟新民报汉和文各半。汉文亦比较可通。闻主笔者多曾留学中国。亦喜用白话文。但以方言不同。发音用字。不尽合北平标准。读之颇佶屈聱牙。反不如文言之流畅矣。

台湾自割让后。物质文明之发展。生命财产之安全。皆远胜前清。惟有三事。最受限制。一。政治活动。一。言论自由。一。专利营业。此三事皆战胜者之特权而被征服人民所不许参加享用者也。近十年来。日语普及。汉文之研究与著作。亦在严重监视之下。一般遗老及旧式文人。乃一寄其意兴于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之诗。然少含讽刺。即立加干涉。故其末流。遂变为吟风弄月之作。桑中陌上之音。变本加厉。每下愈况。甚者至于歌颂盛德。鼓吹休明。仿佛科举时代之试帖。弥可鄙已。台湾诗社。今为极盛。闻全岛大小有三百家。社员多者数百人。少亦十数人。大抵每周一课。每月一集。每年一会。命题限韵。临时拈阄定之。课艺则七绝最多。间作五七律。其为古风歌行者仅矣。膺冠军入魁选者。公醵奖金以贺。年中佳作汇辑刊行。余在台时。曾得各大诗社惠赠数种。印刷精致。装订堂皇。皮面金字。裒然钜制。有如高文典册焉。

台北市外有大屯山。与观音山对峙。为近郊名胜之区。市内有新式咖啡馆。层楼耸出。登高一望。则此山如在几筵。因亦名大屯。为诗人麕集之处。有瀛社者。假座其间。开特别会。以欢迎余。并请为是届大宗师。拈题大屯斜照。得东字七言长律。社员与试者约四十人。主席某君。前清之秀才。而当地之绅士也。席间大唱亲善论。余则以屈原杜甫责望之。下午三时发卷。五时缴卷。六时揭晓给奖。随即聚餐。并演说而散。余为选录二十名。亦自拟作一首。曰。“秋阳晚照大屯东。将近黄昏分外红。树影渐看晴翠合。岚光翻借暮云烘。楼台金碧辉煌处。山水晶莹点染中。遥指观音新月上。馀霞成绮尚玲珑。”

台湾农业。米糖而外。茶为大宗。三者皆对岸向我南部侵入。中国向以米糖茶输出者。今转而仰给于台产矣。据最近统计。每年茶叶输出之价额。乌龙茶约三百万圆。包种茶约二百万圆。红茶约一百万圆。余在美见乌龙茶畅销。初以为粤产。今知其不尽然矣。此次以简荷生君之介绍。得识台北茶商公会会长陈天来君。蒙招往参观制茶工厂。并在其家品茶。工厂茶叶堆积如山。用女工数百人。拣选分类。再入地窑。烘焙使干。由精于茶味者品评确定之。然后装包封固。以备输送。是日所饮者为有名之工夫茶。味如闽产铁观音。以木炭煮泉水。盛瓦罐中。用宜兴泥小壶。先实茶叶半满。乃倾开水冲入。更以开水在壶外浇淋。立时斟出。以小瓷杯取饮。同时可供五人。色香味皆绝胜。如此可连冲七次。每次浓淡不同。而各饶风趣。饮毕辄嗅其杯。鼻观清芬。舌本甘味。经时不散。此风粤之潮汕闽之漳泉盛行。茶叶极名贵。茶具极精良。有因饮成癖而倾家荡产者。陈君原籍闽南。故特以此款客。庭园中遍栽香花。供薰茶之用。据闻闽商来台业茶者颇不乏人。侨工赖以全活甚众云。

大世界旅馆主人陈义芬君。雅意殷拳。久而不懈。于余离台北之前夜。特备汽车。导游全市。万家灯上。一乘风驰。殊快意事。市外之台北桥及昭和桥。皆近年最大建筑。前者略如纽约之勃碌克林。后者略如广州之海珠。并经过所谓游廓者。即古教坊之别名也。粉白黛绿。列屋间居。日本人朝鲜人本岛人各等皆备。顾客亦憧憧往来不绝。余等不及停车。惟徐行回绕一匝。真走马看花矣。是日车行约三小时。并无特别目的固定地点。居四时皆夏之胜地。当风清月白之良宵。令人追想十二年前槟榔屿海滨汽车兜风情景。旧游星散。春梦烟销。衰鬓霜繁。壮怀冰冷。不胜身世沧桑之嘅矣。

台湾全岛南北狭长。有纵贯火车干路一条。北起基隆。南讫高雄。早晚各有直达快车一次。约行十二小时。定价三等不过十元。可为廉矣。二等加倍。头等再加倍。夜行睡车则头等加七元。二等下铺四元。上铺三元。三等无之。车中设备周到。招待殷勤。饭食亦不甚贵。如需购小食。（日本名辨当。饭菜配置封固分槅小木匣中。外加汤水。每人一份。）则每餐半元。即可适口果腹。通例台人多乘三等。日人及台之官绅富商则乘二等。而头等车客甚稀。日本火车除车厢略狭外。一切皆颇优胜。即慢车三等。亦整洁如程。台湾火车亦然。沿途经过全岛重要都市。山水风景。至足流连。每站皆有揭示牌。标明附近名胜及其路径。并本站与上下两站之距离里数。及当地海拔高度尺数。大站皆设饮食店杂货店。其脚夫、汽车夫、人力车夫、均依官定价格。决无需索争论之事。车站售票处待车处、行李过磅处。虽极闹忙。毫不拥挤。亦无遗失。秩序如此。可与欧洲列强抗颜矣。

余以八月二十七日早。由台北趁快车南下。蒙中华总会馆特派基隆会馆主席易炳汉君向导偕行。易君浙之平阳人。居台已十年。操厦门语纯熟。曾代表总会馆南北视察多次。是日过午即抵台中。当地中华会馆代表来站迎候。台中州政府及市政府亦派人到站招呼。因同乘汽车往访州知事、市尹、及警察署长。旅副会馆小憩。下午。各职员茶会谈话。并在礼堂摄影纪念。晚间侨胞会同当地士绅。假座聚兴酒楼。开盛大欢迎会。并邀政学商界领袖作陪。余作简单演说。十时许乃尽欢而散。台中会馆主席为曾博安君。闽侯人。其书记为曹玉波君。福州驻防旗人。鼎革后挈眷来此。经营商业。有女珍子。年方十龄。能国语、日语、福州语、厦门语。极明慧可爱。

台中中华会馆礼堂有桌椅数十事。并有讲台黑板等设备。仿佛学校规模。据述。三年前会馆创议建立华侨学校。当地官厅不许。因易名汉文讲习会。开夜班二小时。已办一年。屡遭干涉。去年竟勒令停止。因奉总督府通令。全岛除公校外。不得有私立学校。至讲习会则以日语为限。于是华侨子女学习国文国语之机会断绝。余在会馆见幼童甚多。皆游戏无度。问何以不入公校。则以额满见屏。虽台人不允录收。侨生更无论矣。中华总会馆、总领事馆、屡向总督府之文教局交涉。均无结果。并不宣示任何理由。但曰。此为政府治台教育方针。决不改变。亦不通融而已。余此后历游各埠。于演说或谈话时。均以教育者地位。力诋此事违反人道与公法。并指斥为五洲万国未有之苛例。对日本官厅。亦直陈所见。然如以水投石。收效亦微。不知党国当轴内地专家作何感想耳。

台中名士杨肇嘉君。民治运动之领袖也。三十年来。备历艰苦。务用公开合法政治手腕。与日本政府政党相周旋。时常内外奔走。今适暂返故居。诚以盛筵相招。假座醉月酒楼。并约同志三十馀人作陪。新旧两派钜子皆在。席间讨论文化复兴地方自治诸问题。颇为委曲详尽。因杨君及在座者多能通中国语。故问答毫无隔阂也。然堂下侦者四伏。不无鹦鹉前头之戒。杨君翌日复邀往其家。门虽近市。而屋后小有园林。属写屏联数事。握手珍重而别。其后屡辱存问。各函皆文采斐然。笔势生动。知杨君亦翰墨中人也。

台中有庄曰雾峯者。大世家林氏之所居也。林氏本闽南籍。前清以来。簪缨累代。文武两途。各有显宦多人。且移殖最早。广有阡陌。割让时推全台首富焉。而父兄子弟。世守家风。知书习礼。无纨袴儿习气。诚难能而可贵矣。今分五房。兄弟五人。存者林献堂林阶堂两君。皆负一时人望。闻余远来。托杨肇嘉君通意。招往雾峯参观。自台中市汽车行一时许可达。庄在四山中。田畴沃美。竹木葱茏。佳气迎人。精神一爽。林君远迎郊外。步行导游村中。先谒宗祠。规模宏远。令人生故家乔木之思。继至家园。擅林泉台馆之胜。今归公有。与众乐乐。梁任公为两君老友。清季曾下榻此间。四壁多其手笔。晚在献堂君家宴集。宾客子弟。侍从如云。席散乃往观全庄公立之一新会。及林氏私立之革新会。各有夜班数起。实施补助教育。两会联合请余演说东西文化异同。听众三百馀人。大半林氏家属。妇女亦不在少数。化行俗美。殊可羡也。

台湾自立议会运动。虽以杨肇嘉君为领衔。而幕后最高主持者。实为林献堂君。盖林君家世及个人之资格。皆足当全岛第一流绅士而无愧。朝野内外。人望所归。即日本政府亦阳推挹而阴羁縻之。不敢公然犯其身体与家宅之安全。则其潜势力之雄厚可想见也。议会运动几经波折。因日本内阁与台湾总督之更迭。政策张弛随时不同。直至最近。使由今总督发最后警告。直曰。日本帝国存在时。台湾无自立议会之希望。词气坚决如此。林君与杨君召集同志筹备数次。乃正式宣告自立议会运动中止。自此以往。但努力于地方自治之实现与其扩张。诚万不得已也。

彰化本台中州之一街。街者较市为小。略如吾国之集镇然。最近始由街升为市。当前清时。实中部文化之中心。南北交通之要道。嗣因台中市大发达。而彰化距离密迩。地位乃夷为附庸。然尚有人口五万以上。资产家文学家多流寓其间。余此次来游。蒙当地官厅绅商会同华侨欢迎招待。导游市内名胜。而文庙尤可纪述。据云。初割让时。日人据之为兵营。旋改伤兵医院。大成殿及两庑皆狼籍不堪。后经当地士绅再三呼吁。乃退出交还。保管封闭。最近十年来。日政府通令尊崇孔子。重修祀典。春秋二丁。官厅主祭。并规复八佾之舞。三献之礼。于是文庙修葺一新。并附设汉文图书馆其中。余闻而嘅叹。感其兴废之际。与吾国近年经过略同。特就殿前。与同游诸君摄影纪念。前彰化街长李宗礼君。及当地名诗人前清老秀才施梅樵君皆与焉。

彰化公园附近。有山名八卦。登高一望。全市在目。最为形胜之区。山上有日本故北白川亲王剿匪纪念碑。又有官营温泉浴场。为游人麕集之处。闻温泉发源甚远。用铁管引来。水已太凉。不甚合用。再用人工蒸发之。其温度可任意调节。浴场有大众池。有家庭池。有个人池。又有食堂。寝室。游者可终日徜佯其中。林菁密茂。清风徐来。不知午亦不知暑也。此次承中华会馆招待。同游者十馀人。日本料理下女茶资。闻所费颇不菲。是日最热。寒暑表升至华氏百度。余入浴三次。饭后假寐。而闻风来访索诗索书者不绝。信笔挥洒。词句多不记忆。各地报纸。辗转揭载。余亦不复录存之矣。

驻彰化之日。当地官厅及华侨联合召集公开演说会。于欢迎晚宴后举行之。讲题为东方文化复兴。听众八百馀人。称一时之盛。余阐发民族复兴与文化复兴之关系。并说明非尊重保存固有之文化。不足以提起民族之自信心。会中忽有左倾分子。起立发言。力辟东方文化无复兴之可能。附和者二三人。语哓哓不可辨。余请主席指令登台自申其说。会场秩序。仍旧维持。而说者见听众无欢。亦兴尽而自止。会散后。闻此二三人。皆新出自囹圉中。故其言特愤激。又闻当时警察本欲干涉驱逐。见余请其登台。因亦未便阻止。余在欧美屡见过激党人捣乱会场事。其方法如出一辙。若制止之。则立起暴动。而借作宣传。反不如听其自由发言自由退出之为得也。

自台中而台南。第一都市即为嘉义。北距彰化不过二小时火车行程耳。余以八月三十日到此。蒙当地中华会馆会同官绅来站相迎。偕往访问市尹郡守警察署长等。皆得晤见畅谈。然后乘车周游一过。参观神社、公园、市场、公会堂、博物馆、图书馆。及大规模之制材工场。据闻。每年制成材木十五六万石。有三吨以上之起重机。十六吨以上之架空卷上机。径十尺以上之圆钜。诚壮观也。是晚华侨设欢迎宴于宜春楼。当地官绅均列席。并各有代表致词。余答词力倡华侨教育之重要。及特设学校补习国文国语之不可缓。希望各界援助赞成。市尹川添修平君。郡守猪口诚君。署长塙亥之吉君。于余来去时。躬自到站迎送。并各索题字纪念。其感情有溢于寻常礼貌外者。可记也。

台湾各都市皆有公会堂。本为市民公共集会之处。然向归当地官厅管理。轻易不肯开放。演说取缔尤严。余此次来游嘉义。官厅特别招请在公会堂为大规模的演说。侨众赞叹。谓为得未曾有事也。是日参加者各界人士咸备。会堂内外阗溢。总计千数百人。华侨特其一部而已。讲题为文化文艺与文学。全场秩序井然。市尹郡守署长皆出席静听。终会而后去。当地人士复假便利咖啡馆为余洗尘。丰筵盛馔。仿佛广东之消夜宴。觥筹交错。履舄杂沓。粉黛满目。丝竹盈耳。余虽不饮。亦不觉醺然有醉意焉。

阿里山为日本帝国第一高山。其主峯即新高山。比富士尤高。面积广大。物产丰饶。气候兼热温寒三带。愈上则愈冷。自嘉义市有轻便铁道直达巓顶。盖营林所所经营者也。车行纡缓。约费六小时。节节登高。无一丈平路。一日之中。一时之间。山上下寒暑表相差至五六十度。一至山半。即须易葛而裘。巓顶则终年积雪。居民亦终日围炉。车之终点曰东山。再上则须步行。新高山海拔一万三千馀尺。余以艰于攀跻。有可望而不可即之叹。惟就阿里山驿沿途及附近。散步浏览。徘徊胆瞩。已觉心旷神怡。不复作绝顶登临之想。营林所有俱乐部。亦招待来宾。赠出版物风景片。闻每年材木自山运出者二十万石左右。以松杉柏桧为最多。东西两洋销路甚广云。

此次南游。台湾总督府特赠头等火车免票。并派专员随行。余设法谢却。比自嘉义上阿里山。当地官厅。又拟派人沿途招待。并发电代订旅馆。余亦婉言谢却。嘉义中华会馆职员某君。留此十年。其夫人为阿里山中人。自愿向导同行。余忻然接纳。乃某君不谙国语。并不安日语。而余亦不甚谙厦门语。途中谈话。颇感困难。某君于沿途风景。似乎不甚了了。且绝不能加以解说。余祇得就同车中人。用日语询问梗概。比抵阿里山驿车站。适值大雨倾盆。某君竟不能觅得一车。又未代约旅馆来迓。于是提挈行李。奔走山谷。淋漓尽致。狼狈不堪。既抵旅馆。全身尽湿。苦无衣履可换。赤身拥衾长卧。不能出门一步。衣履交旅馆小使烘干。翌晨始持来。则以不慎将余外袴烧穿一孔。早饭后。天气放晴。余拟略游名胜。某君则欲自访其亲友。遂于歧途相失。余逐游人队上车。至第二站。乃遇及之。言语不通。真误事也。

阿里山驿有公立俱乐部。又有头等旅馆数家。向导某君病其价昂。改就距站稍远之新高旅馆。日本建筑。设备简单。脱履升堂。一屋八席。尚称舒适。惟僻在山背。无可登临。翌晨出就驿人。询悉附近路径。先观所谓云海。两山之间。烟云起伏。如海翻澜。朝日照临。深浅异色。阴暗向背。气象万千。再进参观阿里山神社及小学校。是日九月一日。恰为秋季始业之期。男女学生二百馀人。皆来自山中村落。又益前行。至昨日火车经过之神木。盖三千年老桧也。参天拔地。古色古香。围以铁栏。奉以香火。遇日本福冈医师菊池志吉君。为余在树下特摄一影。又见东西京来女士三五人。皆著高底木屐。行山路如履夷途。莲步生风。望尘莫及。殊自愧也。新高山尚远不可见。惟约略得其方向。想像仰止而已。

游台期间。中日台人索书索诗者。日必数起。或至十数起。唱酬之作。大抵信笔挥成。不假思索。不遑点正。一纸脱手。四座传观。余既不爱惜。亦不录存。实以一时兴到。率尔操觚。事后重翻。徒增颜汗。甚无谓也。阿里山中行吟所得。亦不下十馀首。下山即已强半遗忘。兹偶记云海及神木各一长律。聊以见意而已。云海诗曰。阿里山头看日出。何因出岫太纷纷。苍生空望为霖雨。赤县终愁入暮曛。四顾自怜一身小。微吟犹恐九天闻。祇应隔断尘寰梦。高卧松阴伴鹤群。神木诗曰。拔地参天二百尺。盘根错节三千年。固知材大难为用。差幸劫馀能自全。浮世沧桑供展望。空山香火结因缘。朝菌欲傲灵椿寿。不羡长生爱自然。

台湾生蕃向有祭头之宴。青年男子以飞剑取人头为豪。猎头多者。部落中少女争媚就之。即酋长父兄亦以此奖励后进。保其民族武健之风。前清康熙末年。有吴凤者。字元辉。任阿里山里蕃通事。思革此蛮风。戒蕃人毋自取头。遇年祭时。当代致一人。以死囚为代。其后蕃人仍不餍。凤乃决心以死殉职。预告蕃人曰。诘朝容若等纵猎。见有白衣持刀乘马者。可杀也。但以一度为限。过此即有天灾。于是凤自饰以待。蕃人不知而杀之。辨为凤头。悲痛不已。为之罢祭。此俗遂革。嗣后蕃人有杀人者。辄见凤形状。大骇病死。因相戒不再犯。地方念其功德。建祠塑像祀之。名曰成仁祠。至今中日蕃人。膜拜者不绝。庙貌修整如新。在嘉义市东南中埔庄社口。官厅亦于春秋致祭焉。

九月二日早车。由嘉义市而下。抵台南市。乘当地中华会馆所备汽车。访问州知事、市尹、督察署长等。因各该机关均曾派代表到站相迓也。台南绅衿总督府评议员黄欣君。台南师范学校教员胡丙申君。偕同参观市中名胜。台南文庙。为郑延平王所创建。在全岛中最古。亦最大。祭用礼器乐器咸备。开山神社。即前延平王庙。体制至为崇隆。日本人奉祀为神道教之一神。博物馆即前清两广会馆。工程未竣。而割让已成。日本人没收充公。粤桂侨民屡吁恳发还无效。规模弘敞。雕刻精良。髹饰藻绘。有着手未半者。今尚保存旧观。所陈列者则土人物产为多。赤嵌楼为古荷兰人唯一名迹。楼基石筑。旧涂赤色。盖炮台也。郑氏重修。今仍完整。拾级而上。全市在望。又出郊外。游五妃祠。明甯靖王家同时殉难者也。各有塑像。冠帔俨然。祠后即五妃合葬之墓。闻当地妇女多祷祀之。每著灵异焉。

台南中华会馆主席骆葆芝君。联络当地官绅。发起欢迎大会。请余演说。余拟题文化与民族之关系。会馆某君告余。民族二字。最为日本人所厌闻。去年全台华侨代表大会。有举民族教育为论题者。在场警察禁止其发言。全场中标语有写民族主义者。警察命以白纸贴去民族二字。余在香港见报纸连用帝国主义四字者。帝字皆空白。或代以方圈。闻亦为英政府新闻检查员所勾去。呜呼噫嘻。台港暨南洋群岛至今不准宣传三民主义。亦不准设立国民党部。余固非国民党人。然党政府今已为中国代表。国际公认。使节往还。而待遇如斯。不闻抗议。殊不可解。此次余演说时。仍发扬民族文化之精神。幸未横遭干涉。会毕。侨胞假招仙阁欢宴。台绅复假醉仙阁欢宴。皆极一时之盛。

高雄为台湾南部一州。州治即高雄市。又通商大港也。旧港本在附近之淡水。荷人遗迹。历史有名。今移筑于此。规模扩张。可与台北之基隆抗颜行。前途发展。尚未可量。州中名胜有鹅鸾鼻。为全岛极南端。同治六年英国一商轮触礁沉没。船员登陆。为蕃人所杀。中英交涉多年。清政府卒屈服。特立灯塔于此。又有琉球蕃民墓。光绪初年。琉球渔者五十四人。漂泊至此。为蕃人所杀。日本借口。出兵镇压。建墓纪念。是为后来割让之嚆矢。市内则有寿山。旧名打狗山。又名麒麟山。新修汽车路。可直达巓顶。台南屏东两州平铺足下。如展画图。山上有高雄神社及寿山贵宾馆。日本今天皇摄政游台时曾驻跸焉。州知事派员导游。荡胸云中。决眦岛外。洵为大观。又有抚山鼓山者。皆距市不甚远。惜时促不及登临。惟在寿山凭阑凝望而已。

高雄市有州立女子中学。规模颇为可观。余经市长之介绍。由校长本田喜八君向导。遍历讲堂、食堂、课堂、寝室。一切整洁异常。食堂新式。空气流通。毫无臭味。尤为难得。寝室则日本式。高台草席。上施蚊帐。衾裯枕垫。临时敷陈。学生五百馀人。日本人台人各半。年龄平均十六岁。均四年毕业。体格健美。妆束朴雅。制服为白衣黑袴。臂胫坦露。胸部丰盈。一矫从前闺秀娇小玲珑之习尚。是日适为大扫除日。师生均亲执箕帚。幞头跣足。操作如农家妇。可敬亦可爱也。于此次历游西南各省。见粤桂闽中下社会女子。无一不能以劳力自维生计。诵少陵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之句。为之神旺。

到台以来。游踪所及。均蒙华侨及日台官绅欢迎招待。有演说会。有座谈会。有茶会。有宴会。每处皆然。真记不胜记矣。高雄演说会即设中华会馆礼堂。天热地狭人稠。几于呼吸窒塞。余及舌人均辉汗不止。宴会则设高雄楼。主人循俗例。召名花侑酒。惟每席止二人。皆持壶侍立。随饮随斟。不陪客狭坐。不夺杯劝饮。不弹奏唱歌。尚不失雅人深致。中华会馆主席蔡世理君。留日九州大学工学士。专攻矿业。少年有志。常思回国服务。苦于汲引无人。在台则以国籍问题。竟不得一用其所学。言下愤慨不已。侨生子弟。此类正多。不知侨务当轴者。肯一代筹安插之策否。

新竹州本在台北附近。然余南下未遑停车。至归途乃特为一行。九月四日。自高雄市趁早快车北上。是日下午。即抵新竹市。车中遇新任新竹市助役刘万君。自台中往就职。是为台湾人实授地方理事官之始。故台中欢送者。及新竹欢迎者。途为之塞。各报亦用大字揭载。刘君留日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今尚青年。态度谦和。谈吐风雅。市助役者。市长下第一人。略如副市长。可代理市长。实市政府最高事务官也。新竹中华会馆及当地官绅来迓余者。亦迎刘君。同乘所备汽车。访问州市各官长。又游新竹神社。在市外山林深密处。入市东门。榜曰迎曦。乾隆年间。同知李某就旧竹堑城改筑。本有四门。今仅存此。又参拜孔子庙。今以其半为新竹第一公学校。校长成濑与三郎君导官各处。见棂星门、大成殿、泮池、及两庑。均保存未动。春秋两丁。州市长官来此致祭不辍。又游城隍庙、文昌庙、妈祖庙。并参观市立图书馆、商品陈列所、州立中学校高等女学校。匆匆一过。走马看花。辜负多矣。

新竹市为台北文化一中心。世家旧绅。文人墨客。颇不乏人。李济臣君者。前清茂才。年逾六十。美髯过腹。道貌仙风。服熟罗长衫麻纱马褂。双梁缎鞋。俨然胜朝内地官绅。自营适园。优游林下。收藏书画骨董甚富。周维金君者。家故素封。性好游衍。兄弟两人。郊外幽居。地名修园。翛然意远。邀余下榻其家。王少涛君者。雅擅三绝。笔墨敏捷。辱赠作品甚多。并约余开年再来。专游山水。不近俗人。郑神宝君者。台湾总督府评议会员。富而好善。奉母拜佛。于近村营净业院。三世内眷带发修行。特约往观。并设蔬筵。至为丰腆。给事者亦皆妇人。闻台湾此类家庙甚多。皆富室所经营。为妇女焚修处。亦兼收外人。规律略如尼庵。但产权则属私有耳。

净业院筵席。同座者强半诗翁。谈䜩之馀。吟咏间作。颇多佳什。惜不记忆。余仅存和韵五律二章。为本事纪念而已。其一曰。“有地名新竹。于今建一州。森林在城市。活水绕田畴。北海琴尊古。(谓李济臣)濂溪道学优。（谓周维金）中原文物在。应号小神州。”其二曰。“文酒冠裳会。天涯又此时。花前宜炳烛。席上快吟诗。避地何嫌陋。论交未觉迟。飚轮催梦短。何以慰相思”。郑神宝君以其先人香谷主政偏远堂吟稿见赠。周维金君亦以其所著大陆游记见赠。两君皆能诗。盖家学渊源有自云。

此次来台。随身仅小行箧一事。盖夏衣取携无多。寝具旅馆悉备。书籍禁例甚严。故行李至为轻便。沿途叠蒙朋友馈送。归装顿为加重。除饮食物印刷物占多数不配记外。有台北王少涛君代征时人书画四帧。台北大同促进会赠银船一架。台中林献堂君赠大甲草席一床。值三十元。新竹中华会馆主席邹学鹏君赠大甲草帽一顶。彰化前街长李崇礼君赠烂心木手杖一枝。皆彼中名产。可资纪念。大甲乃台中一地名。所产草最宜编织。纤细柔软。坚韧耐久。帽可盛水不漏。席可折叠不断。一件可用五六十年。最贵者数十元至数百元。内地更加倍蓰不止。余在台时。除明信画片外。未尝自购任何物事。然即此投赠者。亦大可珍贵已。

台湾华侨。除闽粤浙外。间有赣者人。闻总数亦不下千馀。皆劳动阶级。分居各城乡。无团体组织。余在新竹见中华会馆主席为赣人邹学鹏君。侨台三十馀年。询知同乡上等者多业售高丽参。下等者多业修补雨伞。锯钉瓷器。且十之八九属乐安县籍。又遇江姓者数人。询知亦自闽粤移来。多淮阳郡。少济阳郡。除工人外。间营负贩。无大商家。来谒见者。台北有江汝舟君。基隆有江秋华君。新竹有江建臣君。嘉寿有江炉树君。台南有江元情君。赣人见余特表乡情。江姓见余特表宗谊。犹有内地古风。惟余为东西南北之人。对诸侨民。毫无补报。殊愧憾耳。

国历新重九清晨。自台北发基隆回国。郭总领事。张副领事。及台湾总督府。并各团体。均派代表到站送行。中华总会馆林梧村君。大世界旅馆简荷生君。附车远送至基隆港口。并与基隆中华会馆同人在高砂楼设饯筵。午饭后登大阪商船福建丸。取道福州而向上海。购船票。运行李。悉赖易炳汉君招呼。四时许乃开行。四望苍茫。百感交集。口占留别台湾长律一首。为此次漫游之结束。诗曰“回首新高一片砂。（台湾一名新高砂）海天尽处隔烟霞。是何世界冲波上。如此江山向日斜。名士痛挥秋社酒。妖姬闲唱后庭花。沧桑莫漫悲身世。丝竹偏能遣岁华。”

余过厦门时。无意中遇及多年老友许冀公君余佩皋君。此次台湾之游。实由两君促成。濒行时。复叨厚饯。并劳远送。握手珍重而别。比余返国。即闻噩耗。许君以脑充血。一时猝死。余君亦遘奇疾。不救而死。两君逝世。先后仅差数小时。又适当余抵沪上陆之日（九月十三日）。恸何如也。余君丧在沪。其夫庄希泉君属为铭墓。余于其殡日。亲往执绋。许君丧在厦。其子青海君来沪谒见。余参加追悼。联挽志哀。两君于台湾皆大有关系。余游记之作。不及令两君一见。至为憾事。西人书成。往往特举亲友姓名。为纪念资。谓之迭第客纯（Dedication）。今仿其意。附识卷尾。冀垂不朽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