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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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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幼儿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气,又为痴贪辈一针疚。凤姐恶迹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赃婚以致人命。贾府连日闹热非常,宝玉无见无闻,却是宝玉正文。夹冩秦、智数句,下半回方不突然。

    黛玉回,方解宝玉为秦锺之忧闷,是天然之章法。平儿借香菱答话,是补菱姐近来着落。赵妪讨情闲文,却引出通部脉络。所谓由小及大,譬如登髙必自卑之意。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冩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冩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故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

    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处,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

    借省亲事冩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极热闹极忙中,冩秦锺夭逝,可知除“情”字,俱非宝玉正文。

    大鬼小鬼论势利兴衰,骂尽攒炎附势之辈。]

    却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锺读夜书。偏那秦锺的秉性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餋,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餋息。[为下文伏线。]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所谓“好事多魔”也。]

    那凤姐见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偹忍气吞声的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虽如此爱势贪财,却餋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亲事,他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偹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姿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一假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冩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政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级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慧私逃进城,[好笔仗,好机轴。][忽然接水月庵,似大脱泄。及读至后,方知为紧收。此大假有如歌急调迫之际,忽闻戛然檀板截断,真见其大力量处,却便于冩宝玉之文。]找至秦锺家下看视秦锺,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锺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的光景鸣呼死了。秦锺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眼前多少热闹文字不冩,却从外人意外撰出一假悲伤,是别人不屑冩者,亦别人之不能处。]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大奇至妙之文,却用宝玉一人连用五“如何”,隐过多少繁华势利等文。试思若不如此,必至种种冩到,其死板拮据、琐碎杂乱,何不胜哉?故只借宝玉一人如此一冩,省却多少闲文,却有无限烟波。]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不如此,后文秦锺死去,将何以慰宝玉?]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馀者也就不在意了。[又从天外冩出一假离合来,总为掩过宁、荣二处许多琐细闲笔。处处交代清楚,方好起大观园也。]

    好容易盻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世界上亦如此,不独书中瞬息,覌此便可省悟。]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补阿凤二句最不可少。]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娇音如闻,俏态如见,少年夫妻常事,的确有之。]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偹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嬛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夯,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到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汉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此等文字,作者尽力冩来,是欲诸公认得阿凤,好看以后之书,勿作等闲看过。]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独这一句不假。脂砚。]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劎杀人’、‘引风吹火’、‘跕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番,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

    正说着,[又用断法方妙。盖此等文断不可无,亦不可太多。]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的缥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垂涎如见,试问兄宁有不玷平儿乎?脂砚。]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淌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这“世面”二字,单指女色也。]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奇谈,是阿凤口中方有此等语句。][用平儿口头谎言,冩补菱卿一项实事,并无一丝痕迹,而有作者有多少机括。]那薛老大[又一样称呼,各得神理。]也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补前文之未到,且并将香菱身分冩出。脂砚。]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何曾不是主子姑娘?盖卿不知来历也,作者必用阿凤一赞,方知莲卿尊重不虚。]故此摆酒请客的废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到心里可惜了的。”[一假纳宠之文,偏于阿风口中补出,亦奸猾幻妙之至!]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打发了香菱来?”[必有此一问。]平儿笑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卿何尝谎言?的是补菱姐正文。]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到凤姐身边,悄悄的说道: “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个来了。[总是补遗。]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平姐欺看书人了。]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双行夹批:一假平儿见识作用,不枉阿凤平日刮目,又伏下多少后文,补尽前文未到。]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叭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是你这蹄子肏鬼。”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百忙中又点出大家规范,所谓无不周详,无不贴切。]只陪侍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他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设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棹上拣两盘肴馔与他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到没的矼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他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冩一赵嬷,特犯不犯。先有梨香院一回,今又冩此一回,两两遥对,却无一等相重,一事合掌。]我这会子跑了来,到也不为饮酒,到有一件正紧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几遍,你答应的到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里用不着人?所以到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紧。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到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是看着‘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账事,我们爷是没有,[千真万真,是没有。一笑。]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赸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二字醒眼之极,却只如此冩来。][大观园用省亲事出题,是大关键事,方见大手笔行文之立意。畸笏。]凤姐忙问道:[“忙”字最要紧,特于凤姐口中出此字,可知事关巨要,非同浅细,是此书中正眼矣。]“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问得珍重,可知是万人意外之事。脂砚。]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如此故顿一笔,更妙!见得事关重大,非一语可了者,亦是大篇文章,抑扬顿挫之至。]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未有的。”[于闺阁中作此语,直与击壤同声。脂砚。]赵嬷嬷又接面道:“可是呢,我也老胡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补近日之事,启下回之文。][赵嬷一问是文章家进一步门庭法则。]贾琏道:[大观园一篇大文,千头万绪,从何处冩起,今故用贾琏夫妻问答之间,闲闲叙出,观者已省大半。后再用蓉、蔷二人重一渲染。便省却多少赘瘤笔墨。此是避难法。]“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又一样布置。]}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偹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一假闲谈中补明多少文章。真是费长房壶中天地也。]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忽接入此句,不知何意,似属无谓。]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偹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又截得好。“忙”字妙!上文“说起来”必未完,粗心看去则说疑团,殊不知正传神处。]“我们王府也预偹过一次。那时候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餋活。[点出阿凤所有外国奇玩等物。]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雇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是不忘本之言。]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最要紧语。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语者吾未尝见。]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了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凖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忙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量,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紧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到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谅了打谅,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射利人微露心迹。]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傍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你父亲比你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的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此等称呼,令人酸鼻。]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冩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 “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再不略让一步,正是阿凤一生短处。脂砚。]“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冩贾蔷乖处。脂砚。]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账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账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崇崇的?”说着一迳去了。[阿凤欺人处如此。忽又冩到利弊,真令人一叹。脂砚。][从头至尾细看阿凤之待蓉、蔷,可为一体一党,然尚作如此语欺蓉,其待他人可知矣。]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到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冩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补明,使观者如身临足到。]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夲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冩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佳,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推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恨事。脂砚斋。]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妙号,随事生名。]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髙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冩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冩到,不过一时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锺之病日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世上人各各如此,又非此情钟意切。][偏于大热闹处冩出大不得意之文,却无丝毫牵强,且有许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叹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锺,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从茗烟口中冩出,省却多少闲文。]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偹,[顿一笔方不板。]急的满厅乱转。一时催促的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锺门首,悄无一人,[目睹萧条景况。]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锺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

    此时秦锺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余亦欲哭。]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 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锺面如白腊,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锺不采。宝玉又道:“宝玉来了。”那秦锺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看至此一句令人失望,再看至后面数语,方知作者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喝醒天下迷人,翻成千古未见之奇文奇笔。]那秦锺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谓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更属可笑,更可痛哭。]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忽从死人心中补出活人原由,更奇更奇。]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锺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闫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正闹着,那秦锺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锺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如闻其声,试问谁曾见都判来,覌此则又见一都判跳出来。调侃世情固深,然逰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报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调侃“宝玉”二字,极妙!脂砚。][世人见“宝玉”而不动心者为谁?]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神鬼也讲有益无益。]都判道:“放屁!俗语说的好,‘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却是一般,阴阳本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还是把他放回没有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免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 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锺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髙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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