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门画工

吴门画工某,忘其姓字,喜绘吕祖,每想像而神会之,希幸一遇。虑结在念,靡刻不存。

一日,值群丐饮郊廓间,内一人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心忽动疑为吕祖,谛视觉愈确,遂指其臂曰:“君吕祖也。”丐者大笑,某坚执为是,伏拜不起。丐者曰:“我即吕祖,汝将奈何?”某即叩头,但祈指教。丐者曰:“汝能相识,可谓有缘。然此非语所,夜间当相见也。”再欲遮问,转聁已杳,骇叹而归。至夜,果梦吕祖来曰:“念子志虑专凝,特来一见。但汝骨气贪吝,不能为仙,我使子见一人可也。”即向空一招,遂有一丽人蹑空而下,服饰如贵嫔,容光袍仪焕映一室。吕祖曰:“此乃董娘娘,子审志之。”既而又问记得否,答已记之,又曰:“勿忘却。”俄而丽者去,吕祖亦去。醒而异之,即梦中所见,肖而藏之,终亦不解所谓。

后数年,偶游于都,会董妃薨,上念其贤,将为肖像。诸工群集,口授心凝,终不能似。某勿触念,梦中人得毋是耶?以图呈进,官中传览,皆谓神肖,由是授官中书,不受,赐万金,于是名大躁,贵戚家争遗重币,乞为先人传影,但悬空模写,罔不曲似。浃辰之间,累数巨万,莱芜朱拱奎曾见其人。

同郡张秀生,名俊,工巧艺,家落游四方,以捏像写真得名,而捏像尤精,王公大人争延致之。与余有瓜葛亲,数年前借与市肆一所,俾得售其术。与相识者,即殁经数岁,悬揣其面庞骨骼,无不曲似,亦神乎技矣!今其人已墓有宿草,亿及为之怅然。

遵化署狐

诸城邺公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后一楼,缕缕者族而居之以为家。时出映入,遣之益炽,官此者惟设牲祷之,无敢忤。邺公莅任,闻而怒之,狐亦畏公刚烈,化一妪,告家人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将携细小避去。”公闻,亦默不言。次日,阅兵已,戒勿散,使尽扛诸营巨炮,骤入环楼,千座并发,数仞之楼顷刻摧为平地,革肉毛血自天雨而下。但见浓尘浊雾之中有白气一缕,冲云而去,众望之曰:“逃一狐矣。”而署中自此平安。

后二年,公遣干仆赉银如千数赴都,将设迁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诣阙声屈,言妻子横被杀戮,又讦公克削军粮。夤绿当路,现顿某家,可以验证。奉旨押验,至班役家,冥搜不得,翁惟以一足点地,悟其意,发之果得金,金上镌有某郡解字。已而觅翁,则失所在,执乡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无之,公由此罹难,乃知叟即逃狐也。

异史氏曰:狐之𥚢,人可诛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者甚矣。抑使关西为此,岂百狐所能仇哉!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家。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

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絷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倾波涛大作,估舟倾沈。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不检,忽出家为头陀,类颠,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伏䧩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呵使食矢,无敢违者,创殿阁所费不宝,人咸乐输之。

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争相告曰:“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蛇癖

金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䧩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啮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犬奸

青州贾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蓄一白犬,妻引与交,习为常。

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率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百人,役以此纲利焉。后人、犬俱寸磔以死。

鸣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以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神而责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共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从此习俗顿革。

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馀,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失足而堕,折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群集祝而解之,别建一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两城隍云。

城隍非淫祀也,列诸祀典久矣,曳而笞之,不亦过乎?而责数之语,则生气凛然,意公之刚介清正,有以厌之也。然戏探雀谷,则不仁甚矣。死而为神,岂上天以其无私耶?抑人奉之而或而凭焉都耶?

州人崇奉碧霞君,歇马厅外行宫十馀所,各雕木为像,寿节辇游街衢,远达乡郭。制仪卫,作百戏,穷工极巧,奢丽非常。夜则张灯,蜡烛之费,日不下数百斤。鼓乐喧哗,月馀不息,观者至二百里外,水舟陆车,络绎不绝。作剧者,自列肆贩卖,以至陶冶、梓匠、肩挑、食力之俦,屈期胥舍业。著优人依,涂花面间,传粉作女人糚,抚辇随行者数百人,衣冠齐楚,顶戴莹然,或亲举乐器,沿街吹击,意洋洋甚自得。此俗习惯已久,惟旱潦岁歉,辇舆不出,否则男妇丛杂,一郡若狂矣。

杨千总

毕民部公赴洮泯时,千总杨化麟来迎。冠盖在途,偶见一人,遗便路侧,杨关弓欲射,公急诃止,杨曰:‘此奴无礼!’合小怖之,乃遥呼曰:‘遗屙者,奉赠一股会稽藤绾髻簪子。’即飞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土地夫人

窎桥王炳者,出村见土地祠中出一美人,顾盼甚殷,挑以亵语,欢然乐受,狎昵无所,遂期夜奔,炳因告以居止。至夜果至,极相爱悦,问其姓名,固不以告,由此往来不绝。时炳与妻共榻,美人亦必求与交,妻竟不觉其有人。炳讶问之,美人曰:‘我土地夫人也。’炳大骇,亟欲绝之,而百计不能阻。因循半载,病惫不起,美人来更频,家人都能见之。未几,病果卒,美人犹日一至,炳妻叱之曰:‘淫鬼不自羞。人已死矣,复来何为?’美人遂去不返。

土地虽小,亦神也,岂有任妇自奔者,愦愦应不至此。不知何物淫昏,遂使千载下,谓此村有污贱不谨之神,冤矣哉!

产龙

壬戌间,邑邢村李氏妇良人死,有遗腹,忽胀如瓮,忽束如握,临蓐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一,见辄缩去,家人大惧,不敢近。有王媪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几胞堕,不复见龙,惟数鳞大如盏。继下一女,肉莹彻如晶,脏腑可数。

闺阃之中,起居不慎者,亦盖以此为鉴。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龙,双睛俱无,奄有馀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又为设野祭,犹反复以尾击地,其声堛然。

乾隆五十八年,光州大旱,忽大雷震,堕一龙于东乡,去城十馀里。某村,村屋崩塌,𧉮然而卧,腥秽薰人。时正六月,蝇绕之,远近人共为篷以蔽日,久不得水,鳞皆翘起,蝇入而咕嘬之。则骤然一合,蝇尽死,州尊亲祭,数日大雷雨,腾空而去,又坏房舍以千百计。闻篷席有飞至西乡,去城数十里外者。

龙取水

俗传龙取江河之水以为雨,此疑似之说耳。徐东痴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搅江水,波浪涌起,随龙身而上。遥望水光熖𤇄,润于三⽦练。移时龙尾收去,水亦顿息。俄而大雨倾注,渠道皆平。

螳螂捕蛇

张姓者偶行谿谷,闻崖上有声甚厉,寻途登视,见巨蛇,围如碗摆,扑丛树中,以尾击树,树枝崩折,反侧倾跌之状,似有物制之,然审视殊无所见。大疑,渐近,则一螳螂据顶上以刺刀攫其首,攧不可去,久之蛇竟死!视顶,革肉已破裂云。

馎饦媪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女曰:‘食馎饦否?’女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箸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橐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少倾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女大惧而号,家人尽醒,媪始去。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袁宣四言,在苏州,值阴晦霹雳大作,众见龙垂云际,鳞甲张动。爪中搏一人头,须眉毕现, 移时入云而没,亦未闻有失其头者。

魁星

郓城张济宇,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急起叩拜,光亦寻减,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后竟落拓无成,家亦凋落,骨肉相继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耶?

按天上主文之星乃二十八宿之奎字,不从魁,自书字一讹,而俗工遂肖之若鬼。然执以斗非古也。若张济宇者所见,其属鬼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