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字谜
作者:宣鼎 
本作品收录于《夜雨秋灯录

      沪州刺史刘公,清白吏也。老伉俪年六十,仅一女,艳慧绝伦。其先保母戈媪,本名将凌夷嗣,私授以击刺战守法,得心传。媪卒,又以慈训解填词、赋诗、猜谜、属对,称典切。甫垂髫,即抱奇志。每读史,辄大言曰:“天生女子亦犹是人耳,何必尽以簪花傅粉为可人?以压线调羹为能事?彼冯夫人、秦土官,始为蛾眉生色。”

      即题卧阁日:

       巾帼何曾限,女流当自强。牝啼原可惧,雌伏亦堪伤。枉逐牵萝伴,安寻磨镜郎。红闺非桎梏,心在白云乡。

      公寓目,颇赏其磊落。然公性深讳言,独每对寮宷必曰:“家有豚犬儿,不欲其来沾宦习也。”二老寿诞,女洁尊内寝,跪拜称觞。

      公唏嘘曰:“老夫作宦三十年,诚不敢以小民脂膏饱我囊槖,何中郎目前仅有辨琴之女,而廉吏身后且无荷薪之儿?其得罪于苍昊者深与?”因与夫人泣下。女亦汍澜,急以彩衣效莱舞,为二老寿。时幕府诸君竞尚春灯谜,公戏拈千金之子,命女拆一字,对云:“婗字。”公首肯。女亦以“耍”字进,请公覆一美人名。公拈髭久莫属。女曰:“是花木兰也。”问:“于意云何?”“乃真女而假儿耳。”公轩渠曰:“汝今之黄崇嘏,乃亦效从军人耶?”对云:“不可有此事,然不可无此志。”翌有宗人以五岁儿入继公后,亲其敏慧,厚酬宗人归。携儿入,朝母拜阿姊,命女为弟更新衣,女应命而已,亦冠男冠,服男服,金莲瘦削,裹裂帛装败絮,外罩小乌靴,然后携幼昆雁行出,双双拜膝下。

      二老骇且喜曰:“此谁家不栉进士耶?顾犹子之子,不若比儿之儿,恨补蜗皇,情移伯道,自今以往,当如是慰我桑榆也。”公御下素厚,臧获无漏言。明日,出炫寮宷曰:“两儿恋父,强自故乡来,当引谒诸父执,幸勿以历齿蓬头为笑。”比呼至,揖拜如礼,应对当行,莫不交推二难,无能辨乌之雌雄也。

      遂名其伯曰世璜,仲曰世珩,从此肩随。公更授女以治谱。迨公卒,璜年已十六,珩始七龄,不能当大事,女挺身扶榇回里。服除,即援例为县令,谒选授蜀之纳溪,迎母弟居于署。政声大著,执法尤严,邑之大猾,畏其威,闭户不敢出。

      东部有盗魁,据险揭旗,窝众四掠。女闻报,躬率捕弟子直入老巢,手自马上缚其渠。其馀三四贼,乃向与役通者,脱其罪责,以诱捕自赎。是夜床头声铮然甚厉,呼烛睹,一短匕首刺枕畔,入木寸许。心知盗所为,然捕益急,获即手刃之。盗悉遁,民赖以安。其断狱也,无隔宿。其刑人也,必见骨。

      故剧盗相为口令曰:“宁逢虎狼,不遇纳溪刘世璜。”然案犊之暇,惟承母欢,教弟读,印床花落,若无事者。然人有讶其不娶者,必以家有糟糠对。问何不纳小星?曰:“喜习静也。”一时仕蜀之吏而能者,首屈纳溪刘大令。

      越十载,宦槖馀数万金。上游正欲奖以剧邑,有方伯公子某,素闻同官有私议女者,良由蛴螬之领,无棱棱结喉,樱桃之唇,无鬑鬑根蒂耳。是日正有事过邑,宴于署,女与酬酢,豪饮极欢。漏三下,公子倚醉嘲云:“大令青春,既不寻故剑,又不觅新欢,百里侯岂终鳏耶?”女笑颔之,隐几假寐。公子素不羁,拟乘隙穷其变。逡巡间,甫近玉体,女惊寤,遽腾一足起,靴脱而莲舄露焉。乃欠伸大叱曰:“伧唐突当死。乃公自髫龄以至服官,游戏宦海,已近廿年,何竟为竖子窥破!虽然,我报国抚民,官箴凛凛,乃巾帼而须眉者也,不失为奇女子。如汝曹,画眉澡发,玉貌翩翩,乃须眉而巾帼者也,诚贱丈夫哉!”言已,大吆喝,立挥之出。

      公子魂销气结,乘曙色动,策马奔回。方伯审之,急以他案劫其官,遣媒妁授意,将聘为子妇。怒曰:“老公懵懵,彼不肖子破家犊也,好偾人事,即儇薄之一端,岂吾偶哉!”邑绅某,慕女才色,欲为家儿委禽。太息曰:“吾不能父于斯,母于斯,再妇于斯也。”解组日,出辞诸幕府曰:“吾已属倦飞之鸟,若徒为呼吓之乌,一何可笑。”又入而跪白其太夫人曰:“昔日儿进耍字之谜,今始验乎?请奉母返田园,视弟成名,勉加餐,消艳景,固无子而有子也,何必斤斤于真假?”太夫人曰:“善。”即日买舟南下。

      邑之氓,焚香来岸,呼慈母、颂神君者以万计,咸涕泣不知所云。船出巴山,溪水甚恶。一夕至三峡,月色昏黄,草木作人态,猿鹤唳凄风。女惊起,卜以纤指曰:“此处恐有谋我者。”急呼母弟与婢媪咸起,己则短衣握铁针一把,嘱但闭舱坐,勿语言。然后猱升桅竿顶,肆瞻眺。少顷,果有呼啸来者,双桨如飞。一盗厉声曰:“刘使君,好男儿,昔不为吾辈开三面网,今当于此处解千金槖。吝则血吾刃!”女笑曰:“吾怀中有升许瓜子金,正欲犒汝等。有胆但亲手接。”旋即互詈互叫号。母弟伏舱底,战欲死,忽闻阿呀声,继以骨冬声,声声不断者片刻,馀𧕏忽哄散曰:“使君真神勇也,吾辈且退。”

      女含笑下中舱,慰母曰:“阿娘无怖,儿已诛鼠贼,从此坦途矣。”问何术?则己身登绝顶,贼欲得其人而甘心者,必仰面口衔刃,手援足蟠,由下而上。女待其近,蓦以双针钉其目。贼见其手无寸铁,不知前进者何故颠入水,益鱼贯来,咸皆裂毙。盖以逸待劳,皆戈媪所授诀也。一家忭欢,女独洒泪,忆保母不置。抵钱塘,始露云鬟,反初服。置田宅西湖上,终日奉母泛舟于天光云影间,寻六桥胜迹。

      弟珩善读,瞬游邑庠,领乡捷,即为之娶名家女,以媚北堂。女则长斋绣佛,焚修比优婆。太夫人矜其志,转幸守贞,可长聚首。一日有老尼负长剑来,不假阍传,直诣女室。相与合十已,即云:“愿以哑谜为女县令参箭锋、悟棒喝,何如?”曰:“可。”乃双蒲对坐,互衍奥禅,侍儿莫测其渊旨。尼忽询纳溪前事,女笑云:“是不过耍笑一场耳,阿师毋齿冷。”尼亦捧腹云:“以女人身,现宰官相,抱璞不雕,流泽靡量,耍笑一场,自家招状,直待蛇尾羊头,当迟子于妙高峰上也。”

      尼去后,女神悟非常,双瞳忽作紫碧色。至午年,太夫人示寂,女缞服携小夫妇送葬毕,仍易男子装。珩问云何?笑而不答。归途,车声辚辚,顿失阿姊所在。有房老云,老尼颇似戈媪面目,疑其有尸解术,来寻高足弟子也。

      懊侬氏曰:刘世璜,聂隐娘后一人也。若使之建五丈旗,必有非常用。方伯公借他案削其职,反成其高,不知是何居心?一把绣花针,既刺鸳鸯,亦诛豺虎。天下无弃物,在用之者,神而明之耳。彼方伯所谓县令者,侥幸仕进,两手如死匏,一旦遇贼,即身先鸟兽散,较之刘家女公子,不吓煞,亦当愧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