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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天亮时候,阿托士起来穿衣服,看自己的脸色不甚好,晓得自己晚上睡不好。起来之后,神情有点疲倦迟疑,同他平日是两样的。他先忙打发洛奥尔动身,很细心的同他收拾东西。他拣了一把剑,验验剑锋,验验剑柄,看有什么毛病。拿了一口袋钱,放在衣包里,叫家人把东西都装扎好。阿托士样样都想到了,足足忙了一点锺,一切都收拾好了。

阿托士推开洛奥尔的房门,轻轻的脚步走进去。洛奥尔晚上睡觉忘了拉窗帘。这个时候,日光射进来,洛奥尔还没醒,头枕在手上,黑发覆额,微微出汗。阿托士弯腰低头看这个孩子,见他两眼闭住,满脸笑容。阿托士一面看,一面追忆起自己少年的事来。前后虽然相隔了许多年,脑筋一触,便想起来,是极容易的。想起自己少年时候的快乐,被一个女人糟蹋了。不晓得将来这个少年被爱情纠缠起来,是什么样?自己记得,因为爱情之事,心里受了无限痛楚。他预料将来洛奥尔恐怕也要受。心里如此想,那怜悯之意不禁露出面上。

忽然,洛奥尔从好梦中醒了。他看看阿托士,仿佛是晓得他的心思,问道:“你来了好一会了么?”伯爵道:“洛奥尔,我来了有一会了。”洛奥尔道:“你不喊醒我。”阿托士道:“我想不如让你多睡一会。昨天我们走的路多,你一定很乏了,你昨晚又睡得迟。”洛奥尔道:“你待我太好了。”阿托士微笑,问道:“你今早好么?”洛奥尔答道:“我觉得精神好得很。”阿托士露出慈父样子来说道:“你要记得,你还要长呢。当你这样的年纪,是最容易过劳的。”洛奥尔道:“是的。”

一会穿好了衣服,阿托士喊了家人来。不过十分锺,那少年就预备好动身,对家人说道:“你去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阿托士道:“你的行李已收拾好了。我把衣包也收拾好了。你要用的东西都放好了。我看着你的东西都摆在马上了。”家人说道:“伯爵分付的,都办好了。马是在门外等了。”洛奥尔道:“你收拾东西,我还在床上酣睡,你的爱怜之意太过了。”阿托士很动了情,说道:“原来你还有点爱我的意思。”洛奥尔也按不住了,说道:“上帝在上,我爱你、敬你。”阿托士十分感动,躲过脸去,说道:“你看看,忘记了什么没有?”洛奥尔道:“是的。”这个时候,家人走上前,低声同阿托士说道:“子爵没得剑,主人分付我把他昨日挂的剑拿去了。”阿托士道:“我去找一把给他。”洛奥尔不理会这件事,自己下楼去,以为阿托士下来送他行,阿托士却全没有这个意思。洛奥尔见门外有三匹马,十分高兴,说道:“你陪我走!”阿托士道:“我陪你走一会。”洛奥尔很高兴,跳上马,阿托士慢慢的上了马,分付家人几句话。家人回到店里,后来才去跟他们的。

洛奥尔一点也不理会,同伯爵一路走。过了新桥,沿边走,又过了几条街,转入圣丹尼街,家人来了。又向前走,都没说话。洛奥尔晓得不久就要分手了,阿托士三回两转,又教导几句话。洛奥尔知道是第一次分离,伯爵是疼爱他的意思。三匹马出了圣丹尼门,到了某处,阿托士看看洛奥尔的马,说道:“洛奥尔,你要把马照应好了。我常同你说的,骑马人要体恤所骑的马,你切勿忘记了。你看看你的马,在那里出汗,他已经乏了。你看看我的马,同初出槽一样,你把缰勒得太紧了。久而久之,成了脾气,你以后要他转动得快,就不灵了。骑马人的性命,有时全靠马的灵变。你要记得,再过八天,你就要在战场驾御他,不同在习骑学堂的时候了。”

说到这里,又改话柄。阿托士说道:“洛奥尔,你看这是个极好的打鹧鸪的地方。我有一天看见你放手枪,你把手伸出太远些。你的手太吃力,瞄头就不能准。你放了十二响,只中了九响。”洛奥尔含笑说道:“你是发无不中的。”阿托士道:“我的手略弯一点,就不大吃力,你理会么?”洛奥尔道:“我照你的法子,现在好多了。”阿托士道:“你不要忘记,你比剑的时候,太着急进攻。你们年纪轻的人,有许多都犯了这个毛病。你晓得,你进攻的时候,身子一动,剑锋走的路就不直。你若是碰见一个老手,他很容易招架的。他就可以趁势还敬你一剑,你再招架,是来不及的了。”洛奥尔道:“是的,你常使这一手,不过别人没得你的本事。”

阿托士道:“天冷的很,是冬天的样子。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将来你去打仗,碰见是个人敌个人,我劝你让敌人先放枪。大约先放的人,瞄头不得甚准。你看他举手的时候,你叫马往后退。我得力于这个法子,救我的性命不止一趟了。”洛奥尔道:“你放心,我忘记不了你的指教。”阿托士说道:“我看他们在前头,捉著几个偷野味的。”又说道:“洛奥尔,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切记。倘若你临阵受伤坠马,你要赶快避开,不要在大军所走的路上;不然,是要被马踹死的,你若是受了伤,就赶快通知我。自己不能写信,烦别人写,我治伤还有点把握。”洛奥尔说道:“我一定写信,把情形全告诉你。”

阿托士说道:“我们到了圣丹尼了。”他们看见有两个人把守城门,内中一个说道:“又来了一个少年,好象也是去投军的。”阿托士听见了,问道:“你怎么晓得的?”守兵答道:“他那个样子很象。他年纪正合式。他是第二个今天从这里走过的。”洛奥尔道:“还有一个少年同我一样的打这里走过么?”守兵道:“那一个是个身材很高的少年,装扮的十分好看,简直的是个世爵模样。”

两个人进了城。洛奥尔道:“他说的那个人倒是个好同伴,但是他那里能及你这样照应我。”阿托士道:“我恐怕你赶那个少年不上。为的是我还有许多话说,说完了,我才同你分手。那个少年已经走得远了。”洛奥尔说道:“这也很好。”

两个人在街上骑马走。走到一个长方式教堂门前,阿托士说道:“洛奥尔,我们下马罢。奥利文,你看住马,把那把剑拿来。”于是两个人进了教堂,阿托士拿手探圣水,拿出来伸给洛奥尔。洛奥尔沾了圣水,画个十字。阿托士同管教堂的门丁说了几句话,回头同洛奥尔道:“我们跟他进去罢。”

门丁开了门,两个人跟他下楼梯。地窖里只点了一盏灯,窖里摆了一个棺材,上罩绒帷,绣著荷花瓣。原来这是路易第十三的棺材,因为继位之君尚未登位,故此暂停著,还没下葬。两个人站在棺前,好一会说不出话。后来阿托士指著棺材说道:“这一位王上,没得品,又没有本事。然而当他在位的那几年,国里的事体很多。现在只有一盏灯照着他的棺材。从前他在世的时候,也有一个极有本事的人照着他走路。这棺材的人,不是王上,不过是个利器。那一个拿灯照他的,才算是王上,利用那个不中用的人,办了许多大事。那一个有本事的人,却是连坟都没有。这一个人的脚下,也没有他的葬身之地。王上的位分是大的,什么人都够不上他。当时虽然王上一点都不出色,但是王上的虚荣是保全到十足的。其中却有两层的道理:第一层,是王上的本人,那是会死的;第二层,是王上的威力,是不会死的。当日王上很怕那位大臣,后来那位大臣死了,不久王上也跟着死了。仿佛是那位大臣恐怕王上把他经手办好的事弄坏了,故此把王上也抓了走。你可晓得,王者之贵,是令人羡慕的。不过只有了空名,没得个有本事的人替他维持,是不相干的。然而当时主教死了,人人额手称庆,真是糊涂了。主教有治国的美才,你们都看不见。主教当日把法国放在自己的掌握中,真是为所欲为。我当时也曾很同他作对,我同几个朋友都很反对了,幸亏没被他杀死。大约天意不过要留我,要我告诉你。我今日要告诉你的话,就是要你明白君王专制国事的真理:王上是会死的,王上的威仪是不可犯的。你往后遇著无所适从的时候,你要记得这个道理。我现在看的前程,如在云雾中。你现在比我们从前容易些。我们的时候是要同大臣交涉,王上不过是个虚名的;你现在只要事王上就是了。你只要替王上办事,尊敬王上,是不会走差的。假使王上妄用其权,苛待百姓,王上的威权还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洛奥尔道:“我听你的话,敬上帝,敬王上。我将来若殉难沙场,也为的是上帝,是王上。”阿托士说道:“你说得很好,很正大。你拿了这把剑罢。”洛奥尔一条腿跪下去接剑。阿托士道:“这口宝剑是我父亲的,他是个忠臣,我很用过几趟。我可以说,我凡有拔剑相向的事,无一件不是光明正大、俯仰无愧的。倘若你的臂膀无力,不能一旦善用这剑,那也很好,为的是你还要学学;遇著不值得用这剑的事,是不可用的。”洛奥尔把剑接过来,说道:“我有生以来受你恩养,我看这把剑如同你给我的一件至宝。”说完,拿嘴去亲剑柄。阿托士说道:“子爵,起来。”洛奥尔站起来,同伯爵很亲热的亲了几下。当下伯爵天性发动,说道:“请了,请了!你不要忘记我。”那少年喊道:“我永远不能忘你!倘若我不幸身死,我最后所想的就是你。”

阿托士上了楼,给了门丁一个金钱,对着供桌鞠躬,走出教堂,看见家人说道:“奥利文,把带子收紧些,剑挂的太下了。好了,你跟着子爵去,等到吉利模来了,你交代他就回来。洛奥尔,你晓得么?吉利模为人有胆,又谨慎,他一定忠心于你的。”洛奥尔答道:“是的。”阿托士道:“你先上马,让我看你动身。”

洛奥尔上了马,伯爵道:“洛奥尔,请了!我的宝贝孩子,请了!”洛奥尔说道:“请了!我的义父,请了!”洛奥尔的马举步走,阿托士不言语,站在那里看。看到洛奥尔转了弯,看不见了,把马交给一个乡下人牵住,阿托士又进了教堂,跪在一个黑暗角上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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