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蔻轩薄幸诗

作者:箐江词客 
本作品收录于《淞滨琐话

壬戌之夏,避乱至沪上。寓甚窄,毒暑不可耐,因至小锦宝家,为逭暑计。浮瓜沉李之馀,忽而竹声浏亮,与弦指相错杂。或于锦氍毹舞拓枝小垂手,正陈思王所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使人听而忘倦。小酌则鳖臛鹄臇,穷极郇厨。时吴越陷没,富商巨室,皆迁峰泖间,依西贾以安。十里之间,琼楼绮户相连缀,阿阁三重,飞甍四面,粉黛万家,比闾而居。昼则锦绣炫衢,异香扇霄;夜则笙歌鼎沸,华灯星璨,入之如天仙化境。然米珠薪桂,十倍于他处。豆初入市,价至斤一缗。盖繁华靡丽之区,有近于妖孽矣!呜呼,可不惧哉!附一绝云:

天涯孤客怨无家,日落潮声咽暮笳。
冻馁沿途沟涧骨,伤心重见旧繁华。

褚金福,吴门人。庚申避乱徙沪,居城中花草浜左右。小楼三楹,迥绝纤尘。湘帘棐几,帷帐尊彝,无不淡然入古。富于赀,所藏玩好,穷极精巧。有玉船一,长尺有咫,径半之,镂刻工细绝伦。窗凡八扇,皆可启闭。中坐一男子,状若贵官,须眉生动,媵姬四五环侍焉。桌上壶觞碗碟,历历可数,玲珑剔透,几疑鬼斧神工。闻以千金购致,盖大内物也。曾有珠一串,皆巨如龙眼核,以索价太昂,后归粤商。姬既坐拥多金,意将择人而事。与之周旋者,多风雅士。性慷慨,有侠妓风,不琐琐较钱帛。纫秋居士,香橙道人,皆与相善。余以一介贫士,贸然至沪,方虞投趾无门,乃姬一见,即垂青眼。喜与余谈诗,每至月斜犹不倦,虽招者红笺粉至,弗顾也。尝谓余曰:“人生贵适志。与人交好,当以肺腑相期,阿堵物何足以易我心哉。”余受秦中大吏聘,行有期矣。姬凄然曰:“此间风鹤频惊,几于旦夕莫保。君远适乐土,独不少念妾乎?”余慰藉再三,然亦呜咽不能成声。盖遘知己于穷途,故不觉其感之深也。姬出《铃山堂集》、《弇山四部稿》相赠,余受之有愧色。自此一别,天涯人远矣。附二绝云:

绝代丰姿艳若花,穷途青眼愧相加。
美人心性才人骨,每夕谈诗到月斜。

可怜义侠出红妆,偏解怜才有别肠。
赠我琅函犹在箧,挑灯展阅倍神伤。

朱五官,昊中小家女,淞北玉魫生所昵也。僦屋城北大马路旁,姊妹花数枝,五官称翘楚。鄞人尹姓者,贾人子,稔于秦楼楚馆,绳五官美于余前,随往访之。花明玉媚,名下洵无虚也。尹姓遂开夜宴,飞巨觥相嬲。余醉不能归,留宿其处。夜半酒醒,索茶,有从别榻起而噭应者,持一瓯饮余,香沁肺腑,真不啻琼浆玉液。视之,姬也。云鬓惺松,晚妆初卸,谓予曰:“余应客招,归亦末久,恐惊君睡,故就别榻眠。君今醒未?”余曰:“酒非能困。余连日征逐于花天酒地间,倦甚,故不觉遽入黑甜乡里耳。”因询何时,曰:“外间钟鸣三下矣。”姬与余促膝并坐,有飞燕依人之态。告予个中苦况,谓误堕风尘,亟思自拔,泪眦荧然,弥觉娟楚。明日遂别,不复相见。此与邮亭一夕之缘,仿佛相似。附一绝云:

画阁银灯一夕眠,深情亦属百年缘。
临行不忘丁宁语,谁念青泥一朵莲。

丁金宝,以艳名噪一时。余至沪时,枇杷花下,闭户独居,素服淡妆,不出酬应。余始闻名往访,则隔断巫峰十二,怅然而回。偶饮酒楼,遇尹姓者亦来,睨余而笑,曰:“阁下其曾入天台而不遇乎?”余惊问何以知之,尹曰:“伊顷遣小鬟来,招余偕阁下重临。盖以阁下负海内文名,欲求一经品题,以长声价。渠所拒者,碌碌无足重轻之辈耳。”因与俱往,延入阁中坐。金宝出见,则眉斗遥山,眼含秋水,丰神态度,迥异时流。余曰:“闻卿北里不居,东风有主。一朵青莲花,自拔于淤泥中,洵非凡品也哉!”将夕设宴相款,珍错杂陈,别有风味。畀以金,固辞不受。自此得闲,辄往小憩。或为写竹石,或为作隶篆,姬必令小鬟磨墨以待。有时任意挥洒,淋漓满幅,姬辄藏庋勿失。余每至,必瀹佳茗,供佳点。花晨月夕,特设盛馔。姬善弹琴,酒后必为余鼓一二弄,以破愁思。如是者几阅一时,余未尝费一缠头也。别后,辄思之不置。附一绝云:

艳友如卿近亦稀,绮窗相对有红薇。
宵深玩月无情思,独抚瑶琴理玉徽。

高二官,字梅卿,以行著。居城中小白栅。从吴门避乱来沪,不接一客,惟与相稔者乐数晨夕。湘乡左公子侨寓金阊,素与相识,至是言寻旧好,重缔新欢,他客皆不得问津。余至沪时,左公子已还楚南。适高氏姊妹花,从乡间来,再入章台,重张艳帜。陆孝廉与其妹薇卿、芍卿善,延余饮酒其家。梅卿特出相见,娴静娟媚,有大家风。于众客中特属意余,款待殷勤,时嘱余往。一夕,酒阑宵静,街鼓𬘘如,窗外雨声甚恶,因不能归,遂与定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读白傅诗,凄然有感矣。系以一诗云:

绰约身材阿娜姿,动人情处费人思。
河鱼天雁无消息,谁向江头寄一枝。

李香邻,又字香轮,行三,自称珊珊女史。颇知书识字,尝填小词,自能入拍。余亦因陆孝廉始识之,时往其家小饮,藉以消忧破寂。一日余往特早,姬尚未起,见研匣旁斜露一纸角,取观之,乃小词一阕,调寄《阮郎归》:

枕上分明都是泪,深夜难成睡。春来已觉病恹恹,玉骨瘦无比。可怜人,可怜事,写个相思字。字成盼著谁人寄,仍闷沉沉地。

余赞其颇有思致,姬已靧面出,笑曰:“下里巴人,恐不免为大方所笑。君为词坛名宿,妾请列绛帐中,愿为女弟子。”并云:“昨夕梦中得句云:‘郎情轻比风中絮,妾梦多于山上云。’其词悱恻,惜未成篇。”余笑曰:“此卿从性灵肺腑中流出,故有兹妙句。余远不能及,敢谢不敏。”姬疑谓诮己,俯首不语。姬妹曰香云,尤聪慧。每逢余与姬谈诗,辄顾余而笑。余曰:“子其别有会心乎?”曰:“然。”曰:“亦有所作乎?”姬袖中出一红笺,调寄《清平乐》(香云学填):

凭阑独自,芳草系愁思。空抱红绫清泪渍,说与相思谁寄。
当时燕子窗纱,如今飞絮飞花。耐得春离秋别,人生多少年华。

余读之不禁欷歔欲绝,曰:“此杰作也,才更出姊上。”遂为之悉心指授,未阅月,居然有词稿矣。后随一显者去,年仅十四龄耳。香邻亦为人簉室。附一绝云:

玉田伊郁草窗哀,难得闺中咏絮才。
有字碑宜贮金屋,前身应是谪逢莱。

乱既定,余将从计吏北行。时同郡王君令上洋,余识其次公。暇日同游城南,就雅卿听曲。雅卿说书承应,伎之可狎而不可亵者也。曲终,挥麈纵谈。王与雅卿两小无猜,喁喁语甚昵。已而许少府至,拉余就西邻汪翠娥听谈稗官。翠娥貌靓艳,姿容绝世。因张灯捻弦,说唐子畏三笑故事。方半,停拍微笑曰:“秋香见伯虎,何以一粲?大凡解事女子,见风雅文人,其心中先有一段感触处也。”语次,以秋波斜睨余。余不觉为之颠倒,遂赋七律二章以赠。明日,扬帆出吴淞口,天海茫茫,真似剂阮到天台时矣。附一绝云:

黄金两袖泪痕鲜,来听山塘一笑缘。
匆促相逢容易别,此身空有美人怜。


以上皆越中箐江词客所作。词客谓余曰,其家先世素封,至词客已中赀。少美丰姿,好泛览典籍,然耿介,不干求名誉,时人亦未之知。弱冠补博士弟子,寻举明经。本落落寞寞,无柔情缱绻,至是始遨游郡国,嗜好声色。所至辄与友人征歌纵酒,时佐以山水丝竹,与夫书史谈谐。颇愿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而久之不能遂。大人先生中,既无于节度、牛奇章;朋游宾客,亦鲜王吉、许俊、古洪。至美人求其如霍小玉、红拂、章台柳者,尤不易得。即间有所遇,或人事相左。乱离以来,益贫窘,孑身异地,谋衣食犹不给,况其他哉。虽经艰危,狂态犹昔。才鬼佳狐,亦唾弃之。日出则随肥马尘,夜分一灯相对,焦琴布被而已。嗟乎!既不能置身青云,又不能营栀茜橘竹之利,独侘傺憺烦,将何以自解?不得已取昔年所历,拉杂书之,以消块磊。或谓洛真、楚润,传于北里之编;顾媚、宛君,寿于板桥之记,胜于鹤背腰缠多矣。岂词客微意之所在乎?然则词客之作此诗也,其为寄托欤?牢骚欤?寂悟欤?抑当兵燹之后而为之凭吊欤?世必有能辨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