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至第八十回 红楼梦(程乙本) 
辑者:程伟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
第九十一回 至第一百回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却甚是伤感,在房中自己叹息了一回。只见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

      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著,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并不为什么。只是昨儿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他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竟一点儿不知道女人的苦处!”说著,几乎滴下泪来。王夫人道:“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宝玉道:“我昨儿夜里倒想了一个主意: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玩,省得受孙家那混账行子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他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个岂不好呢?”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的好就好,碰的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况且你二姐姐是新媳妇,孙姑爷也还是年轻的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新来乍到,自然要有些别扭的。过几年,大家摸著脾气儿,生儿长女以后,那就好了。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去干你的去罢,别在这里混说了。”说的宝玉也不敢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了。别著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一径往潇湘馆来。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

      黛玉正在梳洗才毕,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问:“是怎么了?合谁怄了气了?”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到底是别人合你怄了气了,还是我得罪了你呢?”宝玉摇手道:“都不是,都不是!”黛玉道:“那么著,为什么这么伤心起来?”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黛玉听了这话更觉惊讶,道:“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了。若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的人心里难受起来。”

      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便道:“二爷在这里呢么?老太太那里叫呢。我估量著二爷就是在这里。”

      黛玉听见是袭人,便欠身起来让坐。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了。宝玉看见,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了。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你歇歇儿罢。老太太那边叫我,我看看去就来。”说著,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我是刚才眼睛发痒揉的,并不为什么。”袭人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却已经歇晌,只得回到怡红院。

      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拿的那本书却是《古乐府》,随手翻来,正看见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首,不觉刺心。因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时,却是晋文,翻了一页,忽然把书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便道:“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著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好笑,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毛病来。”

      那宝玉一面口中答应,只管出著神,往外走了。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来,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著,有几个小丫头蹾在地下找东西。宝玉轻轻的走在假山背后听着。只听一个说道:“看他洑上来不洑上来。”好似李纹的语音。一个笑道:“好!下去了。我知道他不上来的。”这个却是探春的声音。一个又道:“是了。姐姐,你别动,只管等著,他横竖上来。”一个又说:“上来了。”这两个却是李绮、邢岫烟的声儿。

      宝玉忍不住,拾了一块小砖头儿,往那水里一撂。咕咚一声,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惊讶道:“这是谁这么促狭,吓我们一跳!”宝玉笑着从山子后直跳出来,笑道:“你们好乐啊!怎么不叫我一声儿?”探春道:“我就知道再不是别人,必是二哥哥,这么淘气。没什么说的,你好好儿的赔我们的鱼罢!刚才一个鱼上来.刚刚儿的要钓著,叫你吓跑了。”宝玉笑道:“你们在这里玩,竟不找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道:“咱们大家今儿钓鱼,占占谁的运气好。看谁钓得着,就是他今年的运气好;钓不著,就是他今年运气不好。咱们谁先钓?”探春便让李纹,李纹不肯。探春笑道:“这样就是我先钓。”回头向宝玉说道:“二哥哥,你再赶走了我的鱼,我可不依了。”宝玉道:“头里原是我要吓你们玩,这会子你只管钓罢。”

      探春把丝绳抛下,没十来句话的工夫,就有一个杨叶窜儿,吞著钩子,把漂儿坠下去。探春把竿一挑,往地下一撩,却是活迸的。侍书在满地上乱抓,两手捧著搁在小磁坛内,清水养著。探春把钓竿递与李纹。李纹也把钓竿垂下,但觉丝儿一动,忙挑起来,却是个空钩子。又垂下去半晌,钩丝一动,又挑起来,还是空钩子。李纹把那钩子拿上来一瞧,原来往里钩了。李纹笑道:“怪不得钓不著。”忙叫素云把钩子敲好了,换上新虫子,上边贴好了苇片儿。垂下去一会儿,见苇片直沉下去,急忙提起来,倒是一个二寸长的鲫瓜儿。李纹笑着道:“宝哥哥钓罢。”宝玉道:“索性三妹妹合邢妹妹钓了我再钓。”岫烟却不答言。只见李绮道:“宝哥哥先钓罢。”说著,水面上起了一个泡儿。探春道:“不必尽著让了。你看那鱼都在三妹妹那边呢,还是三妹妹快著钓罢。”李绮笑着接了钓竿儿,果然沉下去就钓了一个。然后岫烟来钓著了一个,随将竿子仍旧递给探春,探春才递与宝玉。

      宝玉道:“我是要做姜太公的。”便走下石矶,坐在池边钓起来。岂知那水里的鱼,看见人影儿,都躲到别处去了,宝玉抡著钓竿等了半天,那钓丝儿动也不动。刚有一个鱼儿在水边吐沫,宝玉把竿子一幌,又吓走了,急的宝玉道:“我最是个性儿急的人,他偏性儿慢,这可怎么样好呢?好鱼儿,快来罢!你也成全成全我呢。”说的四人都笑了。一言未了,只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极,满怀用力往上一兜,把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那里去了。众人越发笑起来。探春道:“再没见像你这样卤人。”

      正说著,只见麝月慌慌张张的跑来说:“二爷,老太太醒了,叫你快去呢。”五个人都吓了一跳。探春便问麝月道:“老太太叫二爷什么事?”麝月道:“我也不知道。就只听见说是什么闹破了,叫宝玉来问;还要叫琏二奶奶一块儿查问呢。”吓得宝玉发了一回呆,说道:“不知又是那个丫头遭了瘟了!”探春道:“不知什么事,二哥哥,你快去。有什么信儿,先叫麝月来告诉我们一声儿。”说著,便同李纹、李绮、岫烟走了。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只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贾母见他进来,便问道:“你前年那一次得病的时候,后来亏了一个疯和尚和个瘸道士治好了的。那会子病里,你觉得是怎么样?”宝玉想了一回,道:“我记得得病的时候儿,好好的站着,倒像背地里有人把我拦头一棍,疼的眼睛前头漆黑,看见满屋子里都是些青面撩牙,拿刀举棒的恶鬼。躺在炕上,觉著脑袋上加了几个脑箍似的。以后便疼的任什么不知道了。到好的时候.又记得堂屋里一片金光,直照到我床上来,那些鬼都跑着躲避,就不见了。我的头也不疼了,心上也就清楚了。”贾母告诉王夫人道:“这个样儿也就差不多了。”

      说著,凤姐也进来了。见了贾母,又回身见过了王夫人,说道:“老祖宗要问我什么?”贾母道:“你那年中了邪的时候儿,你还记得么?”凤姐儿笑道:“我也不很记得了。但觉自己身子不由自主,倒像有什么人,拉拉扯扯,要我杀人才好。有什么拿什么,见什么杀什么,自己原觉很乏,只是不能住手。”贾母道:“好的时候儿呢?”凤姐道:“好的时候好像空中有人说了几句话似的,却不记得说什么来着。”贾母道:“这么看起来,竟是他了。他姐儿两个病中的光景合才说的一样。这老东西竟这样坏心!宝玉枉认了他做干妈!倒是这个和尚道人,阿弥陀佛,才是救宝玉性命的。只是没有报答他。”凤姐道:“怎么老太太想起我们的病来呢?”贾母道:“你问你太太去,我懒怠说。”

      王夫人道:“刚才老爷进来,说起宝玉的干妈竟是个混账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闹破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要问死罪的了。前几天被人告发的。那个人叫做什么潘三保,有一所房子,卖给斜对过当铺里。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潘三保还要加,当铺里那里还肯?潘三保便买嘱了这老东西,--因他常到当铺里去,那当铺里人的内眷都和他好的--他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便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他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就用些神马纸钱烧献了,果然见效。他又向人家内眷们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佛爷有眼,应该败露了。这一天急要回去,掉了一个绢包儿,当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四丸子很香的药。正诧异著呢,那老东西倒回来找这绢包儿。这里的人就把他拿住。身边一搜,搜出一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光着身子的两个魔王,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立时送到锦衣府去,问出许多官员家大户太太姑娘们的隐情事来,所以知会了营里,把他家中一抄。抄出好些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挂著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着脑箍的,有胸前穿着钉子的,有项上拴著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是他。我记得咱们病后,那老妖精向赵姨娘那里来过几次,和赵姨娘讨银子,见了我,就脸上变貌变色,两眼黧鸡似的。我当初还猜了几遍,总不知什么原故。如今说起来,却原来都是有因的。但只我在这里当家,自然惹人恨怨,怪不得别人治我。宝玉可合人有什么仇呢?忍得下这么毒手!”贾母道:“焉知不因我疼宝玉,不疼环儿,竟给你们种了毒了呢。”王夫人道:“这老货已经问了罪,决不好叫他来对证。没有对证,赵姨娘那里肯认账?事情又大,闹出来,外面也不雅。等他自作自受,少不得要自己败露的。”贾母道:“你这话说的也是。这样事,没有对证,也难作准。只是佛爷菩萨看的真,他们姐儿两个,如今又比谁不济了呢?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也不必提了。今日你合你太太都在我这边吃了晚饭再过去罢。”遂叫鸳鸯琥珀等传饭。凤姐赶忙笑道:“怎么老祖宗倒操起心来?”王夫人也笑了。只见外头几个媳妇伺候。凤姐连忙告诉小丫头子传饭,“我合太太都跟着老太太吃。”

      正说著,只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什么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自己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

      王夫人答应着,便留下凤姐儿伺候,自己退了出来,回至房中,合贾政说了些闲话,把东西找出来了。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他在孙家怎么样?”王夫人道:“迎丫头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因把迎春的话述了一遍。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教我也没法。不过迎丫头受些委屈罢了。”王夫人道:“这还是新媳妇,只指望他以后好了好。”说著,嗤的一笑。贾政道:“笑什么?”王夫人道:“我笑宝玉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的都是些小孩子话。”贾政道:“他说什么?”

      王夫人把宝玉的言语笑述了一遍。贾政也忍不住的笑,因又说道:“你提宝玉,我正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还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倒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来,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也是南边人。但我想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城里的孩子,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倒是有的,可以搪塞就搪塞过去了,胆子又大。先生再要不肯给没脸,一日哄哥儿似的,没的白耽误了。所以老辈子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虽学问也只中平,但还弹压的住这些小孩子们,不至以颟顸了事。我想宝玉闲着总不好,不如仍旧叫他家塾中读书去罢了。”王夫人道:“老爷说的很是。自从老爷外任去了,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且在家学里温习温习,也是好的。”贾政点头,又说些闲话。不提。

      且说宝玉次日起来,梳洗已毕,早有小厮们传进话来,说:“老爷叫二爷说话。”宝玉忙整理了衣裳,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站着。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虽有几篇文字,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你近来的光景,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况且每每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大好了?我还听见你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玩玩笑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就是做得几句诗词,也并不怎么样,有什么稀罕处?比如应试选举,到底以文章为主。你这上头倒没有一点儿工夫。我可嘱咐你: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八股文章。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了。”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

      宝玉听了,半日竟无一言可答,因回到怡红院来。袭人正在着急听信,见说取书,倒也喜欢。独是宝玉要人即刻送信给贾母,欲叫拦阻。贾母得信,便命人叫过宝玉来,告诉他说:“只管放心先去,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宝玉没法,只得回来,嘱咐了丫头们:“明日早早叫我,老爷要等著送我到家学里去呢。”袭人等答应了,同麝月两个倒替著醒了一夜。

      次日一早,袭人便叫醒宝玉,梳洗了,换了衣裳,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拿着书籍等物。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只得出来,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里边说梳洗呢,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

      宝玉听了,心里稍稍安顿,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好贾政著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吩咐几句话,带了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来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早已走入,向代儒请了安。代儒拉着手问了好,又问:“老太太近日安么?”宝玉过来也请了安。贾政站着,请代儒坐了,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代儒道:“我看他相貌也还体面,灵性也还去得,为什么不念书,只是心野贪玩?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道:“原是如此。自今只求教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说:“老太太前替我问好请安罢。”贾政答应着,自己上车去了。

      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

      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忽然想起秦锺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著看书。代儒告诉宝玉道:“今日头一天,早些放你家去罢。明日要讲书了。但是你又不是很愚夯的,明日我倒要你先讲一两章书我听,试试你近来的功课何如,我才晓得你到怎么个分儿上头。”说的宝玉心中乱跳。

      欲知明日讲解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恶梦

      话说宝玉下学回来,见了贾母。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道:“这早晚就下学了么?师父给你定了功课没有?”宝玉道:“定了:早起理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听了,点点头儿,因道:“去罢,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人功道理,别一味的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

      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儿。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便拍着手笑道:“我依旧回来了。”猛可里倒吓了黛玉一跳。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我今儿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么?心上倒像没有和你们见面的日子了。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的一样。真真古人说‘一日三秋’,这话再不错的。“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没有?”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黛玉道:“你也该瞧瞧他们去。”宝玉道:“我这会子懒怠动了,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子话儿罢。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了。”黛玉道:“你坐坐儿,可是正该歇歇儿去了。”宝玉道:“我那里是乏,只是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得头里。”紫鹃笑着答应,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接着说道:“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正说著,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却是秋纹和紫鹃。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著,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秋纹未及答言,只见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出去,才回房里来。

      却说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便问:“回来了么?”秋纹应道:“二爷早来了。在林姑娘那边来着。”宝玉道:“今日有事没有?”袭人道:“事却没有。方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玩笑,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例办。我想伏侍你一场,赚了这些言语,也没什么趣儿!”说著,便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只好生念书,太太再不说你们了。我今儿晚上还要看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呢,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伏侍你也是欢喜的。”

      宝玉听了,赶忙的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按起来,却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起更以后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便坐着呆呆的呆想。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这一时的。”

      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也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炕上还是翻来覆去。袭人道:“你还醒著呢么?你倒别混想了,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自把被窝褪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不怕,是我心烦的原故,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的这么巧?明儿好了,仍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代儒已经变着脸,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第二天你就懒惰。这是什么时候才来?”

      宝玉把昨儿发烧的话说了一遍,方过去了,仍旧念书。到了下晚,代儒道:“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却是“后生可畏”章。宝玉心上说:“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问道:“怎么讲呢?”代儒道:“你把节旨句子细细儿讲来。”宝玉把这章先朗朗的念了一遍,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抬头向代儒一看。代儒觉得了,笑了一笑道:“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避忌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道:“不要弄到老大无成。先将‘可畏’二字激发后生的志气,后把‘不足畏’,三字警惕后生的将来。”说罢,看着代儒。代儒道:“也还罢了。串讲呢?”宝玉道:“圣人说:人生少时,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那里料的定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日?若是悠悠忽忽,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不能够发达:这种人,虽是他后生时像个有用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道:“你方才节旨讲的倒清楚,只是句子里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话。‘闻’是实在自己能够明理见道,就不做官也是有闻了;不然,古圣贤有‘遁世不见知’的,岂不是不做官的人?难道也是无闻么?‘不足畏’是使人料得定,方与‘焉知’的‘知’字对针,不是怕的字眼。要从这里看出,方能入细。你懂得不懂得?”宝玉道:“懂得了。”代儒道:“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宝玉觉得这一章却有些刺心,便陪笑道:“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宝玉不得已,讲道:“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他。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孔子虽是叹息的话,又是望人回转来的意思。并且见得人就有好德的,好的终是浮浅,直要像色一样的好起来,那才是真好呢。”代儒道:“这也讲的罢了。我有句话问你:你既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正犯著这两件病?我虽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不曾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尽知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望长进?你这会儿正是‘后生可畏’的时侯。‘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去了。我如今限你一个月,把念过的旧书全要理清。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作文章了。如若懈怠,我是断乎不依的。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生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得天天按著功课干去。不提。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想这如今宝玉有了功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兔死狐悲,不觉叹起气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那里能够,不过略硬朗些。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没有,因此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

      说著,紫鹃拿茶来。袭人忙站来道:“妹妹坐着罢。”因又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袭人道:“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著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把手伸著两个指头,道:“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心里一动,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那里倒敢欺负人呢?”

      说著,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那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糊认的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道:“略等等儿。”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

      那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因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么?”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的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著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著,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因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那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著,颤颤巍巍告辞出去。

      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但因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道:“给你们姑娘道费心。”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是混说白道的,叫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道:“我懒怠吃,拿了搁起去罢。”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小丫头走来说道:“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做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必见的。”因叫小丫头回复:“身上有病,不能出来,与我请安道谢就是了。”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

      说著,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著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说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含着泪道:“二位舅母坐坐去。”众人不言语,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的似的,心中想道:“此事惟求老太太,或还有救。”于是两腿跪下去,抱着贾母的腿,说道:“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贾母呆著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见贾母总不言语,黛玉又抱着贾母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儿,怎么全不管?你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著,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被他闹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之无用,不如寻个自尽,站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便是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或见他一面,看他还有法儿。”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越发急了,也顾不得什么了,把宝玉紧紧的拉住,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著,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著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

      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母死的久了,和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又哭了一回,遍身微微的出了一点儿汗。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揪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又咳嗽起来了。想是著了风了。这会儿窗户纸发青了,也待好亮起来了。歇歇儿罢,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了。”黛玉道:“我何尝不要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罢。”说了,又嗽起来。

      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睡不着了。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著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么?”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呢?”黛玉道:“既这样,你就把痰盒儿换了罢。”

      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吓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呀!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鹃道:“没有什么。”说著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

      黛玉因为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悲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进来罢,外头看冷著。”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冷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绢子试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这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多罢?我听见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著痰盒,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吓黄了。两个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叫雪雁叫人去。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便道:“林姑娘怎么这早晚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倒都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玩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你们怎么这么胡涂?”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

      正说著,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著被,躺在床上,见了他二人,便说道:“谁告诉你们了,你们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我们来请姑娘。不知道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身子略软些,躺躺儿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到这里坐坐罢。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像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言。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且说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评论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著题诗,著人去请黛玉商议。正说著,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著,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胡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探春道:“既这么著,咱们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咱们也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大夫进来瞧瞧,也得个主意。”湘云道:“正是这样。”惜春道:“姐姐们先去,我回来再过去。”

      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心里虽是如此,脸上却碍不过去,只得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

      探春湘云都坐在床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那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吓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

      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探春见湘云冒失,连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就这样蝎蝎螫螫的!”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

      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连忙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罢。我们回来再瞧你。”黛玉道:“累你二位惦著。”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闹闺阃薛宝钗吞声

      话说探春湘云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著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也贴不上的--竟像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晕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著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著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著,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摇摇头儿。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刚才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

      黛玉听了,叹了口气,拉着探春的手道:“姐儿--”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呢?”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那么著不乐?”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著罢。”说著,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着傍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因叫紫鹃放下帐子来。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给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吓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吓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

      正说著,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招手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著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吓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迭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吓人不吓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

      正说著,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合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著,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著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

      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著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因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像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吓的忘了神了。”

      说著,已到贾母那边,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著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大夫就过来。”紫鹃答应了,连忙给黛玉盖好被窝,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

      一时,贾琏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著,进入房中坐下。贾琏道:“紫鹃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上。紫鹃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撸起,不叫压住了脉息。

      那王大夫诊了好一会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说著,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

      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向贾琏道:“说的很是。”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

      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著。这就是了。”王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著,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著了?”王大夫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著,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去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二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著,就走了。

      周瑞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著,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著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

      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著,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胡涂呢!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量著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罢咧。’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的,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人伏侍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带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玩。’还有歌儿呢,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歌儿说道:“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

      凤姐儿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因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著,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况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儿。因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

      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才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著,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呢。”于是两人同著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著,贾赦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呢。”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馀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

      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

      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因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馀辆翠盖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贾母:“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也都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屋子里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合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且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著。一会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道:“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著令入宫探问;爷们,俱著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

      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问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著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援。”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职名,心里一酸,止不住早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

      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应照齐集。不提。

      且说薛家金桂自赶出薛蟠去了,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著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著,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先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

      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合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著,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闹,便叫:“香菱,你过去瞧瞧,且劝劝他们。”宝钗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薛姨妈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薛姨妈道:“这那里还了得!”说著,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著,又这么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主子,也没奴才,也没大老婆,没小老婆,--都是混账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了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哪。”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

      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别说是嫂子啊,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啊。”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胡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

      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著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用寻他,勒死我倒也是稀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一层气。不如且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也别闹了。”

      说著,跟了薛姨妈,便出来了。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著秋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那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著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的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罢咧。”说著,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

      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胁疼痛的很!”说著,便向炕上躺下。吓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却说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胁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些。

      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撤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著。”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

      且说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呢。”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合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那里能像老太太的话呢!”贾母道:“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么?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他。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很是。但只一件:姑娘也要好,第一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不稂不莠的,反倒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岂不可惜?”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却有些不喜欢,便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但只我想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那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那种没出息的,必致遭塌了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知是不是我偏心,我看着横竖比环儿略好些,不知你们看着怎么样?”

      几句话,说得贾政心中甚是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了,既说他好,有造化,想来是不错的。只是儿子望他成人的性儿太急了一点,或者竟合古人的话相反,倒是‘莫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也怄笑了。众人也都陪着笑了。贾母因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著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著邢夫人合王夫人,笑道:“想他那年轻的时候,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呢。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儿。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儿呢!”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

      说著,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著,你们也都吃饭去罢,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罢。”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候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散。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因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么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糟蹋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派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宝玉放学回来,索性吃饭后再叫他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呢。”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就过去呢。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呢。”宝玉听了这话,又是一个闷雷,只得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忙漱了口,便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几日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说你师父叫你讲一个月的书,就要给你开笔。如今算来,将两个月了,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师父说:且不必回老爷知道;等好些,再回老爷知道罢。因此,这两天总没敢回。”贾政道:“是什么题目?”宝玉道:“一个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个是‘人不知而不愠,’一个是‘则归墨’三字。”贾政道:“都有稿儿么?”宝玉道:“都是作了抄出来,师父又改的。”贾政道:“你带了家来了,还是在学房里呢?”宝玉道:“在学房里呢。”贾政道:“叫人取了来我瞧。”宝玉连忙叫人传话与焙茗,叫他“往学房中去,我书桌子抽屉里有一本薄薄儿竹纸本子,上面写著‘窗课’两字的就是,快拿来。”

      一会儿,焙茗拿了来递给宝玉,宝玉呈与贾政。贾政翻开看时,见头一篇写著题目是“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他原本破的是“圣人有志于学,幼而已然矣”。代儒却将“幼”字抹去,明用“十五”。贾政道:“你原本‘幼’字便扣不清题目了,幼字是从小起,至十六以前都是‘幼’。这章书是圣人自言学问工夫与年俱进的话,所以十五,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俱要明点出来:才见得到了几时有这么个光景,到了几时又有那么个光景。师父把你幼字改了十五,便明白了好些。”看到承题,那抹去的原本云:“夫不志于学,人之常也。”贾政摇头道:“不但是孩子气,可见你本性不是个学者的志气。”又看后句:“圣人十五而志之,不亦难乎?”说道:“这更不成话了!”然后看代儒的改本云:“夫人孰不学?而志于学者卒鲜,此圣人所为自信于十五时欤?”便问:“改的懂得么?”宝玉答应道:“懂得。”

      又看第二艺,题目是“人不知而不愠”。便先看代儒的改本云:“不以不知而愠者,终无改其说乐矣。”方觑着眼看那抹去的底本,说道:“你是什么?‘能无愠人之心,纯乎学者也。’上一句似单做了‘而不愠’三个字的题目,下一句又犯了下文君子的分界;必如改笔,才合题位呢。且下句找清上文,方是书理。须要细心领略。”宝玉答应着。贾政又往下看:“夫不知,未有不愠者也;而竟不然。是非由说而乐者,曷克臻此?”原本末句“非纯学者乎”。贾政道:“这也与破题同病的。这改的也罢了,不过清楚,还说得去。”

      第三艺是“则归墨”。贾政看了题目,自己扬著头想了一想,因问宝玉道:“你的书讲到这里了么?”宝玉道:“师父说,《孟子》好懂些,所以倒先讲《孟子》,大前日才讲完了。如今讲上《论语》呢。”贾政因看这个破承,倒没大改。破题云:“言于舍杨之外,若别无所归者焉。”贾政道:“第二句倒难为你。”“夫墨,非欲归者也,而墨之言已半天下矣,则舍杨之外,欲不归于墨,得乎?”贾政道:“这是你做的么?”宝玉答应道:“是。”贾政点点头儿,因说道:“这也并没有什么出色处,但初试笔能如此,还算不离。前年我在任上时,还出过‘惟士为能’这个题目。那些童生都读过前人这篇,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袭。你念过没有?”宝玉道:“也念过。”贾政道:“我要你另换个主意,不许雷同了前人,只做个破题也使得。”

      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寻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呢。”贾政听了,也没言语,那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著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但不知是不是?”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道:“天下不皆士也,能无恒产者,亦仅矣。”贾政听了,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候,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还到老太太处去罢。”

      宝玉答应了个“是”,只得拿捏著,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贾母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道:“看跌倒了!老爷来了。”宝玉那里听的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悄悄告诉道:“姨太太在这里呢。”宝玉赶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才给贾母请了晚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这早晚才散学?”宝玉悉把贾政看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因问众人道:“宝姐姐在那里坐着呢?”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呢。”

      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著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笑着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罢。”宝玉连忙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著,凤丫头就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罢。”王夫人也道:“你跟着老太太姨太太吃罢,不用等我,我吃斋呢。”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著酒,贾母便问道:“可是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前儿听见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呢?”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著吵去。只好由他们去。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呢?”薛姨妈道:“说起来,我也怪臊的。其实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他因为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薛姨妈把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呢!这如今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怄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呢。”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所以没著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宝玉头里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下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胡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便介面道:“姨妈更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敢只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各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近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罢,瞧瞧巧姐儿去罢。”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儿身上不大好,请二奶奶忙着些过来才好呢。’”贾母因说道:“你快去罢,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去。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呢,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著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时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著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著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儿。”薛姨妈便告辞,同著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却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却也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罢咧。‘学问’两个字,早得很呢!”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不但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必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

      那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合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的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但是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著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却也是年纪了,并且老太太常说起。但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却也知道,况合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

      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便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儿去了。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了。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贾政道:“不甚利害呀?”王夫人道:“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呢。”贾政听了,咳了一声,便不言语,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虽系老亲,但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却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屋里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赘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因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

      王夫人答应了。贾母便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呢。”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却也不止为他,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著,便吩咐:“你们吃饭去罢,回来同我过去。”

      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便问:“巧姐儿到底怎么样?”凤姐儿道:“只怕是搐风的来头。”贾母道:“这么著还不请人赶着瞧?”凤姐道:“已经请去了。”贾母因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便出外间坐下。

      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大夫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了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合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著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是我背晦了。”

      说著,人回:“大夫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大夫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的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那大夫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是向来和那些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姊妹都来瞧来了,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下去了,只见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呢。”凤姐答应着,接过来,便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秤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

      那贾环口里答应着,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便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见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呢。”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那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便去伸手拿那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真真那一世的对头冤家!你何苦来,还来使促狭!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呢?”一面骂平儿不照应。

      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著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那丫头摸不著头脑,便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为什么生气?”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了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呢!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这倒不消。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了他天天说嘴。”

      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著,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便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潵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著,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

      未知何言,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潵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糟蹋?等著,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著!只叫他们提防著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吣,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著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

      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

      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著问了好。

      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著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著,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著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词。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正说著,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著,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著,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著贾赦等回来了。贾赦见过贾母便各自回去。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著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著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著,递上个红单帖来,写著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问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又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己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的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著,耽搁了两天,今儿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刚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著。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

      正说著,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著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温药呢。”

      紫鹃一面说著,一面同袭人进来。见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著一锺药,一锺水,小丫头在后面捧著痰盒漱盂进来。

      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讯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著辞了出来了。将到恰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

      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揪揪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著:“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著;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著,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账!”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著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著,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儿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著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

      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著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著,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账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扑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著,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

      正说著,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著吵还不能呢。”

      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

      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著,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

      说著,宝玉自己进来。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

      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像天天在一块儿的?倒像是客,有这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

      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著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著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胡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著,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

      说著,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是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座。真个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胜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门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馀桌酒。里面为著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

      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著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琦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著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著,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著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著,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著许多男妇簇拥著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

      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著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找著那家子,许他传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方劝薛姨妈。

      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著,又大哭起来。

      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著,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呢。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著。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著: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

      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

      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馀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著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胡涂了。”

      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案牍 寄闲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因叫进小厮,问道:“你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么就把人打死了呢?”小厮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著,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才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里闹的忒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着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咱们这城南二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菡带着些小戏子进城,大爷同他在个铺子里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著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后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后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里还骂,后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怎么也没人劝劝吗?”那小厮道:“这个没听见大爷说,小的不敢妄言。”薛姨妈道:“你先去歇歇罢。”小厮答应出来。

      这里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后,也只好含糊应了。只说等薛蝌递了呈子,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

      这里薛姨妈又在当铺里兑了银子,叫小厮赶着去了。三日后果有回信,薛姨妈接着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里的人很刁,尸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请的那个朋友也帮着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系生地生人,幸找著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才讨个主意:说是须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吴良,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着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买嘱尸亲见证,又做了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抑事。窃生胞兄薛蟠,本藉南京,寄寓西京,于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宪治,知兄误伤张姓。及至囹圄,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顖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刑,承认斗殴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仁,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尸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里,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么!这怎么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后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里早知我们的家当充足,须得在京里谋干得大情,再送一分大礼,还可以复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叫小厮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原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里也便弄通了。然后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尸亲人等,监里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尸亲张王氏并尸叔张二问话。

      张王氏哭禀:“小的的男人是张大,南乡里住,十八年头里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有娶女人呢。为小人家里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里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里打发人来叫俺,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吓死了!跑到那里,看见我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揪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一个儿子了。”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道:“那张三是在你店内佣工的么?”那李二回道:“不是佣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尸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么?”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里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便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太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么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吓昏了乱说。”

      衙役又吆喝了一声,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同在一处喝酒的么?薛蟠怎么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得怎么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尸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么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着要打。吴良求着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尸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胡涂东西!本县问你怎么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才砸的,今日又供是失手砸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尸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禀报说:“前日验得张三尸身无伤,惟顖门有磁器伤,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顖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尸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么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这妇人胡说!现有尸格,你不知道么?”叫尸叔张二,便问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尸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尸叔指明与他瞧:现有尸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殴,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馀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着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他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误伤,怎么赖人?现在大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薛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着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里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著不得闲,住在这里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

      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尸亲那里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里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他们天天进去,家里空落落的。我想着要去替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作伴儿,只是咱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正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么才赶回来的。我们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么病,只闻那府里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么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么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里?’众人只道是病中想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不想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想后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里头吵嚷出来说:‘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着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里已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里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里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后才明白。这两天,那府里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说:‘你们那里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算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里头,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日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里养不住的,也不见什么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里知道愈比愈好,就像那个好木料,愈经斲削,才成大器。”独喜得时上什么辛金为贵,什么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作“飞天禄马格”。又说什么:“日逢专禄,贵重的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算准了么?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拢剔透,本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里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述完这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算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么恶星照命,遭这么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算去,看有妨碍么。”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说著,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里,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接着,便问道:“大爷的事,怎么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才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才大家放心。探春便道:“昨晚太太想着说:‘上回家里有事,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里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里,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里你姐姐一个人,中什么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里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里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作作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著,为什么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着说道:“使不得。”惜春道:“怎么使不得?他先怎么住着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里如今有事,怎么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著,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述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么蒋玉菡一段,当着人不问,心里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么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么个原故,心内正自呆呆的想呢。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里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著姊妹们在老太太那里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里。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向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那条红汗巾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著呢,问他做什么?”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么?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念书,把这些个没要紧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不闹什么,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我白问一声,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不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著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会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里,我去就来。”说著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来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着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还在那里做什么?”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宝玉道:“我不信,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著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会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的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正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胡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或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仪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着玩,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个人正说著,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的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爷既这么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道:“说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么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著,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儿我告诉三妹妹和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黛玉说到那里,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

      宝玉便笑着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娟雪雁也都笑了。于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着小丫头,捧著一小盆兰花来,说:“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里头有事,没有空儿玩他,叫给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黛玉听了,心里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着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催雨送!”想到那里,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原故来:“方才宝玉在这里,那么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么又伤起心来?”正愁著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开启看时,只见上面写著:

      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姊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猇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愍恻乎?回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同盟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芳,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优?无以解懮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早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馀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斜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里呢么?”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迭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著,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探春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著,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著,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么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著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湘云拍着手笑道:“今儿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

      于是黛玉一面说著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旦夕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著黛玉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紫鹃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合柳嫂儿说了,要弄干净著。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五儿瞅著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臜;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排程,未免惹人厌烦。”说著,眼圈儿又红了。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合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就是他。”黛玉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后来好了,才要进来,正是晴雯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

      说著,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腌臜。”雪雁答应着,接了进来。黛玉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

      这里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下来了,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汤合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口留>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开启毡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开启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裳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毡包里的。

      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得簌簌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著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著剪破了的香囊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着两方旧帕子,上边写著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呢。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厮抬厮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里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迭。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提。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么?”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著,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往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著一著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嘎!还有一著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著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著。”妙玉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著,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著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著,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潇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迭,如今‘阳’字韵是第二迭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妙玉听了,讶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征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著,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跌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嗗㖨㖨一片声响,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宾士,觉得禅床便晃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吓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著,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崇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

      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里揣摩棋谱, 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的声儿。彩屏出去,同著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着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 “什么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著《心经》,更有功德。 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馀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 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锺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伏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念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 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 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伏侍不来, 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著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开启,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

      惜春都应了,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来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著。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著嘴儿笑。忽见宝玉进来, 手中提了两个细篾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里睡不着,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瞅着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淘气,不在学房里念书,为什么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儿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么?为什么对不上来?对不上来,就叫你儒太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够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吓的倒像个小鬼儿似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儿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着方法儿打点人。这么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了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里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作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贾母道:“果然这么著,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着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里,不禁泪下。

      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馀德,我们托著老祖宗的福罢咧。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 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着也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因又回头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里还能够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这也说的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紧了他。小孩子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蹋了。”

      贾母说到这里,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连忙擦了。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后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着。”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著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贾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罢。”琥珀接着,便叫人去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

      这里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著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着他母亲站着。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着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丫鬟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不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后家去了。”于是贾母叫贾兰在身旁边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闲话儿。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来回贾母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贾母道:“你们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罢。我知道了。”小丫头告诉老婆子们,老婆子才告诉贾珍,贾珍然后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厮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厮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厮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著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问:“向来经管的是谁?”门上的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里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着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宗,给送果子的来人,照常赏饭给钱。”

      周瑞答应了去,一面叫人搬至凤姐儿院子里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道:“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里有工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么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咧,有什么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著,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么著?”鲍二道:“奴才在这里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在这里做眼睛珠儿?”周瑞介面道:“奴才在这里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星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里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书房里歇著,听见门上闹的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干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干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里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着。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个什么何三给我一块捆起来!周瑞呢?”门上的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了!”众人答应了。

      正嚷着,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么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经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什么何三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人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姊妹弄出许多丑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著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杂,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里,听见丫头们说:“大爷二爷都生了气,在外头打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算咱们家里正旺的时候儿,他们就敢打架,以后小辈儿们当了家,他们越发难制伏了。前年我在东府里亲眼见过焦大吃的烂醉,躺在台阶子底下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头,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么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么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讪讪的拿话来支开,借有事,说著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么?”便道:“叫他进来罢。”

      小红出来,瞅著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近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头来劳动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道:“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

      那贾芸听了这句话,喜的心花俱开,才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里面出来,贾芸连忙同著小红往里走。两个人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了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后出来,掀起帘子,点手儿,口中却故意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着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儿,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么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着,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儿东西。婶娘这里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儿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了,连忙将东西捧著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馀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著使。你今儿来意是怎么个想头儿,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别的想头儿,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咧。”说著,微微的笑了。凤姐道:“不是这么说。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你要我收下这东西,须先和我说明白了。要是这么‘含着骨头露著肉’的,我倒不收。”

      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着笑儿说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几日听见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着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姐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作主。至于衙门里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着老爷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搀越公事。论家事,这里是踩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的年纪儿又轻,辈数儿又小,那里缠的清这些人呢?况且衙门里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这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经领了,把东西快拿回去,是那里弄来的,仍旧给人家送了去罢。”

      正说著,只见奶妈子一大起带了巧姐儿进来。那巧姐儿身上穿得锦团花簇,手里拿着好些玩意儿,笑嘻嘻走到凤姐身边学舌。贾芸一见,便站起来,笑盈盈的赶着说道:“这就是大妹妹么?--你要什么好东西不要?”那巧姐儿便哑的一声哭了。贾芸连忙退下。凤姐道:“乖乖不怕。”连忙将巧姐揽在怀里,道:“这是你芸大哥哥,怎么认起生来了?”贾芸道:“妹妹生得好相貌,将来又是个有大造化的。”那巧姐儿回头把贾芸一瞧,又哭起来,迭连几次。

      贾芸看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辞要走。凤姐道:“你把东西带了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么著。你又不是外人。我这里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去叫你;没有事也没法儿,不在乎这些东东西西上的。”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著脸道:“既这么著,我再找得用的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儿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着送出芸哥去。”

      贾芸走着,一面心中想道:“人说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点儿都不漏缝,真正斩钉截铁!怪不得没有后世。这巧姐儿更怪,见了我好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气,白闹了这么一天!”

      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着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开启包儿,拣了两件,悄悄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里说道:“二爷别这么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道:“你好生收著罢。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才接过来,说道:“谁要你这些东西?算什么呢?”说了这句话,把脸又飞红了。贾芸也笑道:“我也不是为东西。况且那东西也算不了什么。”

      说著话儿,两个已走到二门口。贾芸把下剩的仍旧揣在怀内。小红催著贾芸道:“你先去罢。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里了,又不隔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才我说的话,你横竖心里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罢。”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贾芸说著,出了院门。这里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了。

      却说凤姐在屋里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了粥了没有?”丫鬟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罢。”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钱,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里,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里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后灯还点着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着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屋里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才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著,只听见小丫头从后面喘吁吁的嚷着,直跑到院子里来。外面平儿接着,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么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叫那一个小丫头进来问道:“什么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后边去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子里哗喇哗喇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里断不兴说神说鬼。我从来不信这些个话,快滚出去罢!”

      那小丫头出去了。凤姐便叫彩明将一天零碎日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闲话,遂叫各人安歇去罢。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来不顺凤姐,后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大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里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下平儿在这里就够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着,倒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一面睡着了。平儿秋桐看见凤姐已睡,只听得远远的鸡声叫了,二人方都穿着衣裳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连忙起来伏侍凤姐梳洗。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扎挣起来。正坐着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子在院里问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起帘子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才出了门,太太叫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吓了一跳。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吓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二门上小厮回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说二爷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里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来报知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里。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里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著,把衣裳拿出来,给宝玉挑了一件穿。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着。”焙茗答应了,抱着毡包,跟着宝玉自去。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听得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代儒道:“天气又变了。”把风门推开一看,只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进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裳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拿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不看则已,看了时,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着眼瞧。却原是晴雯所补的那件雀金裘。宝玉道:“怎么拿这一件来?是谁给你的?”焙茗道:“是里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里喜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对着书坐着。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往代儒前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着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得去一个少操一日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径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么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么著,你也该把这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里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倒也不但是娇嫩物儿,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么糟蹋他呀。”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么著,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著,站起来脱下。袭人才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迭起。袭人道:“二爷怎么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迭好了,便问:“包这个的包袱呢?”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着眼儿笑,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着,无精打彩。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

      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儿罢,别净饿著。看仔细饿上虚火来,那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说:“这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么著,就索性早些歇著罢。”于是袭人麝月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有一顿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麝月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着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后来我就睡着了,不知到底你睡着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袭人道:“你没有什么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里去不去?”宝玉道:“我昨儿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要想园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己静坐半天才好,别叫他们来搅我。”麝月接着道:“二爷要静静儿的用工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么著很好,也省得着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你既懒怠吃饭,今日吃什么,早说好传给厨房里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的。倒是要几个果子搁在那屋里,借点果子香。”袭人道:“那个屋里好?别的都不大干净,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干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著,只见一个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要的,厨房里老婆子送了来了。”麝月接了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么?”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翻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里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里做了这个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麝月打发宝玉喝了,漱了口,只见秋纹走来说道:“那屋里已经收拾妥了,但等著一时炭劲过了,二爷再进去罢。”宝玉点头,只是一腔心事,懒意说话。

      一时,小丫头来请,说:“笔砚都安放妥当了。”宝玉道:“知道了。”又一个小丫头回道:“早饭得了,二爷在那里吃?”宝玉道:“就拿了来罢,不必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自去,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里闷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么规矩体统呢!”说著,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着。吃了饭,小丫头端上漱口茶来,两个看着撤了下去。

      宝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头里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宝玉略坐了一坐,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炷香,摆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悄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实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著,直待一炷香点尽了,才开门出来。袭人道:“怎么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里烦,才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著一径出来。到了潇湘馆里,在院里问道:“林妹妹在家里呢么?”紫鹃接应道:“是谁?”掀帘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里呢,请二爷到屋里坐着。”宝玉同著紫鹃走进来。黛玉却在里间呢,说道:“紫鹃,请二爷屋里坐罢。”

      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著:“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门去,笑问道:“妹妹做什么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笑着让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别动,只管写。”说著,一面看见中间挂著一幅单条,上面画著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女仙,也有一个侍者,捧著一个长长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上有“斗寒图”三字,用八分书写著。宝玉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宝玉道:“是什么出处?”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还要问人!”宝玉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妹妹告诉我罢。”黛玉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拿出来挂。”说著,又东瞧瞧,西走走。雪雁沏了茶来,宝玉吃著。

      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才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么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著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腰下系著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着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字已经觉得手冷,那里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弹琴里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又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著嘴儿笑。宝玉指著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么?怎么这么短?”黛玉笑道:“这张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彀不著,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这鹤仙凤尾,还配得齐整;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似的么?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几天来做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后,没大做。”宝玉笑道:“你别瞒我。我听见你吟的什么‘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你搁在琴里,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有的没的?”黛玉道:“你怎么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会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什么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原来如此。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

      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些,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说道:“妹妹坐着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里瞧瞧去呢。”黛玉道:“你若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着,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的坐着,心里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吐半吞,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正想着,紫鹃走来道:“姑娘经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著,自己走到里间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吃呢。我略歪歪罢。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着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里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著,往屋里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着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俏儿的道:“姐姐,你听见了么?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吓了一跳,说道:“这是那里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么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里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么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出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里望望,不见动静,才又悄悄儿的问道:“他到底怎么说来着?”雪雁道:“前儿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书在那里。大家坐着,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么好,只会玩儿,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么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么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里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着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么家里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说起,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叮咛千万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里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瞒你。”

      正说到这里,只听鹦鹉叫唤,学着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吓了一跳。回头并不见有人,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内,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著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著,便走到炕边,将身子一歪,仍旧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两个心里疑惑方才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阁眼装睡--紫鹃和雪雁来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都不吃。点灯以后,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着了,被窝都蹬在脚后。怕他著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紫鹃道:“侍书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里听来的。”紫鹃道:“头里咱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著,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着。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道:“姑娘怎么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闲话勾引旧恨来。迟了好一会,黛玉才随便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干。又自坐了一会,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姑娘,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罢。”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经,倒借着写字解解闷儿。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儿了。”说著,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自此以后,有意糟蹋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只是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真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惜,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后,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待尽。

      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里虽有时昏晕,却也有时清楚。贾母等见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里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讯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样原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着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里来,好好儿的守着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着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才好。正怕著,只听窗外脚步走响,雪雁知是紫鹃回来,才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著里间帘子等他。只见外面帘子响处,进来了一个人,却是侍书。那侍书是探春打发来看黛玉的,见雪雁在那里掀著帘子,便问道:“姑娘怎么样?”雪雁点点头儿,叫他进来。侍书跟进来,见紫鹃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吓的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里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么王大爷给这里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么?”侍书道:“怎么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书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后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着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后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大太太说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来?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咧。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里,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么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里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鹃姐姐说来着。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的说罢,看仔细他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著,只见紫鹃掀帘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么话还不出去说,还在这里说!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里三个人正说著,只听黛玉忽然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沿前站着,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著腰,在黛玉身后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锺滚白水,紫鹃接了托著,侍书也走近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著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才要拿时,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著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儿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说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么?”紫鹃答应道:“是。”侍书尚未出去,因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俏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里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雪雁侍书的话,才明白过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作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许多,所以才喝了两口水,又要想问诗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着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身体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

      凤姐因叫过紫鹃,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么说,你这样吓人!”紫鹃道:“实在头里看着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信他。他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嫩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著无妨,也就去了。正是:“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紫鹃背地里都念佛。雪雁向紫鹃说道:“亏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么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结下的’么?”说著,两个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们明儿再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笑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和雪雁在私下里讲究,就是众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唧唧哝哝议论著。不多几时,连凤姐儿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着了八九。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闲话。说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著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贾母听了,皱了一皱眉,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么。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么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凤姐便吩咐众丫头们道:“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着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如今自从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园里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点儿心。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点心儿,严紧严紧他们才好。况且我看他们也就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见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么?”婆子道:“蒙奶奶们派我在这里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么呢?”婆子道:“昨儿我们家的黑儿跟着我到这里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里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了。我问他丢了什么,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了你一声,也犯不着生气呀。”婆子道:“这里园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们家里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么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里照看,姑娘丢了东西,你们就该问哪!怎么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了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著凤姐陪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见婆子跪在地下告饶,便忙请凤姐到里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馀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讨饶,只说自己的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着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才出去了。

      这里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么东西了?”岫烟笑道:“没有什么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着就罢了。这小丫头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那婆子自然不依了。这都是小丫头胡涂不懂事,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看见虽有些皮棉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于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拿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干干净净。凤姐心上便很爱敬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么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各处去坐了一坐,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斗珠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镶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不定。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里,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们的,独自我这里,他们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凤姐那边的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奶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拿来,我断不敢受的。拿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算领了。”倒拿个荷包给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了。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著丰儿过来,岫烟忙迎著问了好,让了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著脸笑谢道:“这样说了,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老婆子,接着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里去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刚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里来么?”平儿道:“你怎么知道?”婆子道:“方才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道:“你回来坐着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过来瞧姑娘罢。”说著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在话下。

      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咱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咱们家里人。”

      说著,只见薛蝌进来说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么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来,一起子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里是不放心?不过将来探探讯息儿罢例!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以后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菡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菡却倒没来,倒是别人。”

      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后辈子全靠你了。你自己从今后要学好。再者:你聘下的媳妇儿,家道不比往时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著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著,把手往里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邢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贫,耐得富。只是等咱们的事过去了,早些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于这个,可算什么呢!”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薛蝌回到自己屋里,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这样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的!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工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粘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见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粘上,自己看着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

      正在那里想时,只见宝蟾推进门来,拿着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着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儿什么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儿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儿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著大爷,就伏侍的著二爷,这有何妨呢?”

      薛蝌一则秉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只是向来不见金桂和宝蟾如此相待,心中想到刚才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因说道:“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的酒上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锺;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么?”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着。再者:自己叔嫂也不必拘这些个礼。”宝蟾不答,笑着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给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种鬼鬼祟祟,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里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么著,却指著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到底是哥哥的屋里人,也不好--”忽又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阁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调非常,自以为美,又怎么不是怀着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儿,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索性倒怕起来了。正在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哧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倒吓了一跳。

      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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