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至第三十回  红楼梦(程乙本) 
辑者:程伟元
曹雪芹(前八十回);高鹗(后四十回)
第四十一回 至第五十回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㠟峒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受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迎春姐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喜欢,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感伤,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儿开的时候儿叫人爱,到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情性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么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吁短叹。

      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因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先时候儿,什么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著。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呀,省了我们惹的生气。自古以来,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我们不会伏侍的,明日还不知犯什么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胡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日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胡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著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说,让你说去!”说著便往外走。

      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罢。”说著,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著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闹。我经不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著,一定要去回。

      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的利害,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讯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著,不觉滴下泪来。

      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儿的哭起来了?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都扑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诉我,我不问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著袭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袭人推他道:“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呢?饶这么著,还有人说闲话,还搁得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道:“你老实些儿罢。何苦还混说!”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著嘴儿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点他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了,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么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么!叫人看见,什么样儿呢!我这个身子本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躺着呢?”

      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的,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篦篦头。才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

      宝玉笑道:“既这么著,你不洗,就洗洗手给我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顽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欢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别在气头儿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著,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开启扇子匣子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扇子搬出来,让他尽力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中坐着,有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裳脱脱罢。”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带子也系上,猛一瞧,活脱儿就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耳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头,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忍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不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一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里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说著,大家想起来,都笑了。

      宝钗笑问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些谎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著?”贾母因问:“今日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妈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裳都带了来了,可不住两天?”湘云问道:“宝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笑,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著,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日打发人接你去,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著给你呢。”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好,多谢你想着。”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著,拿出绢子来,挽著一个疙瘩。宝玉道:“又是什么好物儿?你倒不如把前日送来的那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著,便开启。众人看时,果然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

      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前日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日巴巴儿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呢,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个胡涂人!”湘云笑道:“你才胡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评谁胡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要带了他们的来,须得我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是那一个女孩儿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胡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胡说的,反倒连你们的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还好,偏前日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女孩儿们的名字呢?还是我来给他们带了来,岂不清白?”说著,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楚?”

      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嘴儿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一笑。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说笑去了。

      贾母因向湘云道:“喝了茶,歇歇儿,瞧瞧你嫂子们去罢。园里也凉快,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因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亲戚去,留下缕儿伏侍就是了。”

      众人应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下湘云翠缕两个。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呢。”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儿。”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么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爱说。这叫人怎么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胡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一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胡涂死我了!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才成形质。譬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么著!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阴,怎么是阳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为阳,那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要问,因想不起什么来,猛低头看见湘云宫绦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么‘公的’‘母的’!又胡说了!”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沉了脸,说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扑嗤的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湘云拿着绢子掩著嘴笑起来。翠缕道:“说的是了,就笑的这么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正说著,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湘云指著,问道:“你看那是什么?”翠缕听了,忙赶去拾起来,看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著,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把拣的瞧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只从来在这里没见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姑娘请看。”

      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里不知怎么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呢?”湘云连忙将那个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

      说著,大家进了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别情,一面进来让坐。宝玉因问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嗳哟’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日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哪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

      湘云听了,方知是宝玉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个麒麟了?”宝玉道:“前日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胡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个玩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著,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

      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著了!你是怎么拾著的?”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倒了茶来与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日听你大喜呀。”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那几年,咱们在西边暖阁上住着,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配给了他,我来了,你就不那么待我了。”袭人也红了脸,笑道:“罢呦。先头里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拿出小姐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湘云道:“阿弥陀佛!冤哉!冤哉!我要这么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你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想念你几句?”

      袭人和宝玉听了,都笑劝道:“说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儿急。”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咽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开启绢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日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日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叹道:“我只当林姐姐送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说著,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起这个话了。”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好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著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人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

      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做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儿,就敢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日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日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儿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日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绝出奇的好花儿,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的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剪,就叫他做!”袭人道:“他不可做呢。饶这么著,老太太还怕他劳碌著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著,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惊动他的好处,他才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作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的出些什么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腌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过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后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么?”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进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迭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著,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著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著,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送来。”

      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著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也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著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

      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顽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道是这么著,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著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还只管乱著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旁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传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妆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妆裹,岂不忌讳?因这么著,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著,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儿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缘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支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摸不著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著,便哭。

      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著,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俬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迭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

      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著,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依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的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执、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

      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著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著,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著,便命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劝解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著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贾政听说,方诺诺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来经心服侍细问。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著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伤痕,高了起来。袭人咬著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得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著,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著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样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锺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著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著,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你只劝他好生养著,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著,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辗转时,禁不住嗳呦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菡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援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长来往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著,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著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捱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说著,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糟蹋。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著“木樨清露”,那一个写著“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著,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著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著,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著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

      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是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鮹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了;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焙茗说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竟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儿,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玉捱打,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问道:“我闹什么?”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劝他别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神发誓的分辨。又骂众人:“谁这么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父打了他两下子,过后儿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日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倒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妈,就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呢?别说别的,就拿前日琪官儿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儿,我们见了十来次,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的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气一个宝玉闹的这么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着?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赌气走到自己屋里安歇。不提。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屋里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宝钗因说:“家去。”口里说著,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不知宝钗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克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丫鬟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说道:“他怎么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太太的好儿才是呢。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著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头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与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歇了。”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儿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唬了一跳,因说道:“你作死呢!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做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呢。看见他进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掌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

      薛蟠在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了!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那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了。好不好?”宝钗笑道:“这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儿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要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妈,多疼妹妹,反叫娘母子生气,妹妹烦恼,连个畜生不如了!”口里说著,眼睛里掌不住掉下泪来。

      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起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著妈妈哭了。”薛蟠听说,忙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妈哭来着?罢,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喝。”宝钗道:“我也不喝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做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了,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妈、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篷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迭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著呢?……”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著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篷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认不得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著,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著,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著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著做了,在我帐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著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著罢。”把丫头们又嘱咐了一回,方扶著凤姐儿,让著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犹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内,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著,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

      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著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大家说著,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那老婆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著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罢,你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

      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老婆们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是不消说,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里,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难拿。”可巧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

      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那可怎么端呢?”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著,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同著莺儿进入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屋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著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缘故。待要虚心下气哄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说著,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

      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过,起身说道:“躺下去罢。那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那一个眼睛瞧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著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捱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著,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他的意思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

      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缘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目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偏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著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著,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胡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绦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了。烦你来不为别的,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姑娘,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的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个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姣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姣艳。”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么好意思去呢?”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去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十五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宝玉见莺儿姣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听。”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宝玉笑道:“这个自然。”

      正说著,只听见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下,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儿。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迭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袭人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将菜给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头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问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着实惦记着呢。”宝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过来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给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

      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意了,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孩儿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太太屋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窝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摊不著,他们弄个丫头搪塞身子儿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著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哩,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

      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串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串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著。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

      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睛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是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著些儿说,不省力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著。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著,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著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著那角门的门坎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着,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著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著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著,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著,就走了。

      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著蝇刷子。

      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吗?”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著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缘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拼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实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机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阁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好,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都告诉他说:“在他屋里呢。”

      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在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宝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里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说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著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儿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胡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著,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便把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著,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里著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锺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著,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题。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冷著一点儿。”

      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妹探谨启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桐槛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已复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几处默,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燕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馀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著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开启看时,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防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来!”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话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

      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著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这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花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这么著,我就限韵了。”说著,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著,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

      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 ,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著,走到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著,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著,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海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无话。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那里来的,婆子们便将前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屋里,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儿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

      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头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子槽儿空着。因回头见睛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那个缠丝白玛瑙碟子那里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著呢,巴巴儿的拿这个。”晴雯道:“我也这么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也见了,说好看,连碟子放著,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

      秋纹笑道:“提起这个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儿的把那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给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儿的,生的单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么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秋纹忙问道:“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那个主儿的一伙子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是等我取去呢。”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儿!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著,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他说道:“你去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回来打发你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宋妈妈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

      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摄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鸡头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送来给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将就著用罢。替二爷问好,替我们请安就是了。”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别又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才可是在三姑娘那里么?”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是做诗。想来没话,你只管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穿戴了。袭人又嘱咐他:“你打后门去,有小子和车等著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

      一时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屋里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要少了他,还有个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要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著,宋妈妈已经回来道“生受”,给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做诗呢。史姑娘道,他们做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

      宝玉听了,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湘云才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给他韵脚。他后来的,先罚他和了诗。要好,就请入社;要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儿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

      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著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都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著,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白海棠和韵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乾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那虚廊月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够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躇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里有个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做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可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么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吗?我要不把姐姐当亲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经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

      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心里想着,昨日做了海棠诗,我如今要做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么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湘云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著,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

      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著,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生平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作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着又做,罚他便完了。”湘云道:“这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话说宝钗湘云计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看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很好。”说著,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后面又有曲折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著贾母,口里说道:“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吱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著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著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著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忙笑问:“这茶想的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子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泻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姐妹们这么大年纪,同著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上来了,到底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坑儿,就是那蹦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个坑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坑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拿着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里,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着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里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才惯的这么样。还这么说,他明儿越发没理了。”贾母笑道:“我倒欢喜他这么著。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礼不错就罢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似的做什么?”

      说著,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安放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著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薰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

      湘云陪着吃了一个,便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张罗不惯,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席,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著,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

      凤姐仍旧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丫头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锺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挺脖子喝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回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红了脸,咂著嘴,点着头道:“哎!这也是做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著,站起来就要抹。凤姐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

      平儿手里正剥了个满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着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儿!”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凤姐腮上。凤姐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吓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掌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现报呢!”

      贾母那边听见,一迭连声问:“见了什么了,这么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儿的,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罢。”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的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笑着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夹子肉就下来了。贾母一时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问贾母:“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屋里去歇歇罢。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们两个也别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做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这么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 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做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洑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却独在花阴下,拿着个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俯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头看见,知他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著,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梦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着道:“竟没人作“簪菊”,让我作。”又指著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著,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菊                  蘅芜君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

      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                  枕霞旧友

      秋光迭迭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

      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道:“极是!极公!”黛玉道:“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角噙香’一句,也敌得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有。”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那么著,像‘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笑道:“这场我又落第了!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螃蟹来,就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

      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著,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略一仰首微吟,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采时,黛玉便一把撕了,命人烧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看。”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著,也写出来。大家看时,写道: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看底下道:

      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著,只见平儿复进园来。

      不知却做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河 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做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得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再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瞅着他,笑道:“偏叫你坐!”因拉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著,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

      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了:使唤你来,你就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锺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他,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着,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么摸的我怪痒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是钥匙。”李氏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这么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著取笑儿了。”

      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得上他?”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实?心里可有数儿呢。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著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道:“先时赔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儿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是他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著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的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说著,不觉眼圈儿红了。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

      说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约著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洗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袭人因让平儿到屋里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儿回说:“不喝茶了,再来罢。”一面说,一面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著,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著!”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处儿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紧要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只见凤姐那边打发人来找平儿,说:“奶奶有事等你。”平儿道:“有什么事,这么要紧?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说话儿,我又没逃了,这么连三接四的叫人来找!”那丫头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这话自己和奶奶说去!”

      平儿啐道:“好了,你们越发上脸了!”说著走来,只见凤姐儿不在屋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锺,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喝呢,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著,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张材家的道:“要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那里都吃?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儿的,也有摸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著呢。”说著,又往窗外看天气,说著:“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讥荒呢。”周瑞家的道:“等着我替你瞧瞧去。”说著,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姥姥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吗?--这也罢了,偏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见。’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缘了?”说著,催刘姥姥下来前去。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么见得呢?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著,同周瑞家的带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有两个又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问道:“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著,等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得?”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日住儿去了,二爷偏叫他叫不著,我应起来了,还说我做了情了。你今日又来了!”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日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著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他那剩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姐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拜了几拜,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个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么著,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还好?”刘姥姥道:“还都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记不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会子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著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老废物罢咧!”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日既认著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是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屯里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说著,又命人去先抓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顽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给贾母听,贾母越发得了趣味。

      正说著,凤姐儿便命人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给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两件随常的衣裳,叫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姐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这些哥儿姐儿都爱听,便没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上做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旧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屋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有人偷柴草来了。我巴著窗户眼儿一瞧,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火,抽些烤火,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打量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个小姑娘儿,梳着溜油儿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子裙儿。……”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别唬著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子马棚里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时,只见东南角上火光犹亮。贾母唬得口内念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去罢。”

      贾母足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做什么抽柴火?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火,惹出事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想,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么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儿似的;后起间真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长得粉团儿似的,聪明伶俐的了不得呢。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

      这一席话暗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宝玉心中只惦记着抽柴的故事,因闷的心中筹划。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著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不好吗?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著,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到底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那原是我们庄子北沿儿地埂子上有个小祠堂儿,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著,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么若玉,知书儿识字的,老爷太太爱的像珍珠儿。可惜了儿的!这小姐儿长到十七岁了,一病就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痛的心肝儿似的,盖了那祠堂,塑了个像儿,派了人烧香儿拨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泥胎儿可就成了精咧。”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是这么著吗?不是哥儿说,我们还当他成了精了呢。他时常变了人出来闲逛,我才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商量著还要拿榔头砸他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要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明日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日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塑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好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时,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焙茗几百钱,按著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著焙茗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

      那焙茗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地里的蚰蜒似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焙茗兴兴头头的回来了。宝玉忙问:“可找著了?”焙茗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像爷听的一样,所以找了一天。找到东北角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焙茗道:“那庙门却倒也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来了--活像真的似的!”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焙茗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没用的杀材!这点子事也干不来!”焙茗道:“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账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磕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要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呢?我必重重的赏你。”说著,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屋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

      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姐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必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著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清晨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狠。”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儿怕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着,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的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著!别慌慌张张鬼赶着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著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闪灼,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门,色色的搬下来,命小厮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著,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已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著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儿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著,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

      说话间,已来至沁芳亭上。丫鬟们抱了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贾母听说,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

      贾母众人都笑了。歇了歇,又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甬路。刘姥姥让出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来走。看青苔滑倒了。”刘姥姥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了泥!”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交跌倒。众人都拍手呵呵的大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没有?叫丫头们捶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

      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儿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手,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著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一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的。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说笑一回,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疋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蝙蝠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这个样的,拿了两疋出来做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怎么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做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做蝉翼纱,正经名字叫‘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做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做‘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

      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疋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竟好。明日就找出几疋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户。”凤姐答应着。众人看了都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口里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的襟子拉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啊。”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要有就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疋。有雨过天青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上。剩的配上里子,做些个夹坎肩儿给丫头们穿。白收著霉坏了。”凤姐儿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

      贾母便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罢。”刘姥姥笑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这梯子做什么?后来我想起来,一定是为开顶柜,取东西。离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

      说著,一径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著,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著一色摄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 ?”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

      凤姐儿听说,便回身和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不理会。凤姐儿却听着是说刘姥姥,便笑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儿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说著,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鬟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着我这边坐。”众人听说,忙抬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忙拉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错了,我们就笑话呢。”

      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了,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姥姥挨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拂著。丫鬟们知他要捉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姥姥道:“姑娘放心。”

      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里的铁掀还沉,那里拿的动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著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著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著,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后捶著。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的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了?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过去了,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要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我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也都端过来给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闲话。这里收拾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著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

      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里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著,一齐散给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吃不了,喂你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里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做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著些儿。”婆子答应了。

      凤姐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著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著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著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著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著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著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著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著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著小槌。

      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顽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著卧榻拔步床,上悬著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贾母隔着纱窗后往院内看了一回,因说道:“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里听的见?这是咱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他们演,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咱们也乐了,不好吗?”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赶着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生怕腌臜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儿,正经坐会子船,喝酒去罢。”说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著,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船,次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那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著,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馀老嬷嬷众丫鬟俱沿河随行。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别叫拔去了。”

      说著,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没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著,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著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么。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贾母摇头道:“那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里这么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呢?要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两件体己,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著,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著,坐了一回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齐整。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著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笑说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是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了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著,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才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便拉着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锺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再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了一张‘六合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却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锺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采。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了。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

      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儿,故意都叫说错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一个,下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儿,可不像这么好听就是了。少不得我也试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么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儿,姑娘姐姐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笑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著,也要笑,却又掌住了,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由不的大笑起来。

      只听外面乱嚷嚷的,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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