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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小红来到袭人屋里,拿了几件首饰,又提着一包衣服递给袭人道:“这里头一件天马皮大毛褂子,奶奶说先前给过姊姊的,后来要去配丰毛,就搁著没有拿来。今儿平姑娘叠衣服才记起,叫拿来给了姊姊。还有二十两银,也是奶奶给你的。外头的例赏,你哥子领去的了。”

  袭人打开包袱,一看见是头里回家时候,二奶奶因天冷给他穿的这一件,物则犹是,而人已今昔不同,禁不住泪珠直滚,只得说道:“劳动妹妹,奶奶那里我过去磕头。”小红略坐一坐,也就走了。停了一会,又见凤姐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道:“花自芳自己坐了车子来接,在大门外等著呢。”袭人这里,早有秋纹、碧痕这一班人替他装箱锁笼,收拾停妥。

  袭人一面拭干了眼泪,先到王夫人处。玉钏一见袭人,便迎出院来,悄悄的道:“太太心里疼,还睡着呢,叫你不必去见老太太,怕老太太见了伤心。别的所在也不用去走,只去见了鸳鸯、琥珀等。”一面说明王夫人叫不见老太太的话,便回身出院,转过穿堂径至凤姐屋里。凤姐见了袭人道:“这几时闹得我来支持不住,百样事都懒怠开口。你这件事,我竟摸不著头绪。昨儿听见说起是太太作主,也怕你受委曲,疼顾你的意思。我想起来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才叫小红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吗?”

  袭人道谢。想到此刻自己身分非比从前,只得下了一个全礼。

  凤姐连忙拉住,瞧他脸上脂粉不涂,泪痕满眼,委实可怜,便道:“你将来不拘到那里,依旧里头来走动。就是太太,也不肯把你当一个打发出去的人看待。停几天我就叫人出去瞧你。”

  正说著,只见老婆子来回:“花姑娘的哥子又进来催过呢。”袭人噙著泪,还要进平儿屋里。平儿便拉了他一同出来,早有鸳鸯、琥珀、玉钏、麝月等一班姊妹在过厅里等著送袭人,一齐来到二门口。平儿便问:“车了呢?”见有一个小子回道:“车子是花家雇来的,里头没吩咐出来,没有套车。”袭人只得同了一个老婆子走到大门外来上车。平儿等在二门口站了一回,看袭人走远了,各自进去。

  且说袭人所有的箱笼等物,自有麝月、秋纹给他逐一捡齐,叫老婆子搬运出来。花自芳瞧著轿车里面装不下,又雇了一辆敞车。袭人同老婆子坐了轿车,花自芳在后面押了敞车,不多一会到了家里。花自芳的女人早预备袭人住的屋子,烧暖了炕,把东西都收拾进去。这晚花自芳又把姻事称心,并现在赶办嫁妆的话告诉了袭人。

  不多几日,吉期已到,一切礼仪倒也丰盛,亲朋贺喜,鼓乐齐喧,甚是热闹。一面与袭人妆新,催妆上轿。袭人此刻想到宝玉相待情分,未免恋恋旧巢。然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只得随波逐浪,另抱琵琶。

  不说袭人心头思想,再进花轿过门,参天拜地已毕,甫入洞房,忽听新郎匆促出门,不知因何紧要事务。花烛良辰,孤帏独守一夜。待至天明起身梳洗,仍未见新郎回家。留心听得房中伺候的老婆子说起,静王府里有事传去,一时未能脱身。

  接连三日,那一天袭人离了卧房,向前后内外细细瞧了一遍,见屋宇虽不轩昂,而结构新妍,陈设体面,似非庄农贸易人家。客屋东首有一套间,极其精雅,乃是新郎平日坐卧之所。

  壁上单条画幅,虽不识是否名人笔墨,但觉装潢华丽。摆的一色红木桌椅,大红哆罗呢椅垫,颜色鲜明。酒樽、茗碗,无不精洁。靠壁一架梨木书橱,无多书籍,只有大红书面贴黄签的一套。槅子上也摆着溜金香炉、碧玉花瓶、嵌镶如意等物,还有笙笛鼓板这些杂器。桌上多盛盘内罗列著几件汉玉古玩,内有玉扇坠一个,倒像看见过的。炕上月蓝洋绉炕幔上面,大红顾绣走水,两旁镀金幔钩,一叠五六床被子,配搭颜色相宜。

  炕边紫檀衣架上搭著几件随常替换衣服,里边露出半条松花色湖绉汗巾。袭人顺手抽出一看,怔怔的呆了半晌,又翻覆细认一遍,确就是那一日替宝玉系在裤上,换给戏班里人的。那时还嗔他不该把我的东西给人,谁料数由前定,连身子都归结在此。

  既然他家姓蒋,此人无疑是蒋琪官了。虽未免伤心往事,然已知数定胜人,万难勉强,倒把鹘突的心肠安定了几分。

  于是想起换来的那一条汗巾子,记得撩在箱里从没系过,就带了这条松花绿汗巾回至房内,打开箱子找出那条大红的来一对,两边颜色一衬,分外鲜妍。袭人又呆呆的看了一会,把那松花绿的反收藏起来,留这条红的在外,欲待本人回来瞧见了看怎么样。

  原来娶袭人的,果然就是蒋玉函。只因成亲那一夜适值北静王府里宴客唱戏,传了蒋琪官去伺候。接连闹了几日,直到第四天才得回家,赶忙来到新人屋里,欲与温存一番,一眼瞧见衣架上的茜香罗汗巾。因这件东西本是外国进贡的罕物,又切记那一年赠与宝玉的,如何忘记了?定睛细认,大吃一惊。

  又将新妇端详了一回,便问:“你莫非是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姊姊吗?”袭人粉脸泛红,低头无语。蒋玉函道:“记得那年和二爷在酒席上行令,犯了姊姊的芳名,旁人还罚了我的酒,说宝二爷屋里有一位袭人姊姊,不该道出这两个字来。才见了这条茜香罗汗巾,就是我孝敬二爷的,想起姊姊姓花,定然就是袭人姊姊了。如今千亏万亏,是北静王府里传我去唱戏耽搁了三天,虽与姊姊洞房花烛,尚未共枕同衾。前儿在王府里听说王爷为二爷的事很惦记,传一个起课先生叫张铁嘴起了一课,说二爷这个人本有夙根,但此时还不能抛撇红尘,不久就有回家的消息。我今误取了姊姊,日后二爷回来,纵然宽恕,我如何对得住二爷呢?便是二爷当真出了家,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肯唐突姊姊。这件事便怎么样好呢?”当下蒋琪官心上盘算一番,便向袭人作了四个揖,赶忙出去了。

  这里袭人听了蒋琪官的话,竟置身无地。想宝玉果真回来,自然好,也叫老太太、太太放一条心。但就我这个人看起来,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到了这里,还有脸儿再进府去不成?倒不如宝玉不回来的干净。

  不说袭人胡思乱想,提过这条大红汗巾呆呆的拿在手里,呜呜咽咽哭个不了。再讲平儿、鸳鸯、麝月、秋纹这几个人,知道袭人回家去不多几日就出了嫁,夫家离城不远。这一天讲起,因念素日姊妹情分,攒凑几两银子,备了四个盒子。平儿回明凤姐,叫周瑞家的出去瞧他一瞧。

  周家的便坐了车,带了自己家里一个小丫头,叫赶车的先到花自芳家里,问明他妹子嫁的人家住在那里。那赶车的早已知道,说:“不消问得,就是紫檀堡蒋家,离城不过十几里路。”说著,一扬鞭赶出了城,径望蒋玉函家来。到门前住了车,先叫赶车的端了盒子进去,随后周瑞家的下了车,带了小丫头一径走进里边。早有蒋家一个使唤的老婆子听说是荣府来的人,赶忙迎了出来。一见周瑞家的穿戴体面,不敢怠慢,便陪笑迎进堂屋,一面让坐。

  周瑞家的问:“新娘屋子在那里?”那老婆子问明了姓,便道:“周奶奶,你不知道,新娘已经不在了。”周瑞家的倒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说不在了?”那婆子道:“周奶奶请这里坐下,慢慢讲给你听,笑话多著呢。想是我们这位相公今年天喜星没照命,头里聘过一家姓吴,也是荣府里出来的姑娘。媒人已讲得停停妥妥,到了过礼这一天,媒人还不出他家的屋门,不知为什么,那一个姑娘就上了吊了。幸亏解救得快没有死,女家顿时把亲事退了。如今娶了这位新娘来,人材也出众,性格也温存,才三四天,还没同房,就把他退还了娘家。瞧着我们这位相公,只好一辈子在场面上给人家做老婆,自己竟没有娶老婆的福分呢。”

  那婆子话未完,周瑞家的已听得满肚子疑惑,又想近来不听见里头打发丫头出去,或者是东府里的也未可知,为什么又上起吊来?此时反将袭人之事搁过一旁,尽著盘算那一个是谁,便根问头里聘的新娘家住在那里。那婆子道:“就是同堡相离不远。这里东去,过了林子,门前一个大场院,一溜种著十多株大柳树,从这里出去,转过那黑丛丛的林子,便是他家。”周瑞家的一面起身,那婆子陪笑道:“周奶奶倒白走了一趟。”便叫一个小厮把几个食盒捧了出去,道:“周奶奶顺路到花姑娘家里瞧瞧去,自然里头还有些钩儿麻藤的事,他细细的告诉你老人家呢。”说著,送周瑞家的出来上了车。周瑞家的细想这两件事,心上不得明白。先要到那一家去问问,又恐这老婆子说话传借,正在拿不定主意,书且按下。

  讲到吴贵家里,因先前把晴雯的棺柩抬到化人厂去,送了回来,已算把这件事归结,所有遗下的东西都是他媳妇收了起来。还有几吊钱,吴贵拿去花用了,心中安然无事。到了一年后,听得风言风语,传他表妹子又活了转来,现在他叔子家里住着,心上惊疑不定,怕瞒昧他的东西终有要发觉。两口子疑心生暗鬼。一日吴贵的女人忽然害起病来,昏迷不醒,胡言乱语的嚷说:“我是当方土地,查察你们瞒心昧了荣府许多财物,不快快拿去送还,便不饶你们性命。”说著站起身来找了一根木棍,向吴贵劈头打来。吴贵身心战栗,一手接着棍子,双膝跪倒哀求土地尊神道:“瞒昧的东西,明儿就去送还。”因不便送进荣府,等他女人苏醒说明此事,吴贵的女人也是害怕,情愿送还了他。

  待至次日,吴贵将首饰衣服连花去几吊钱也拼凑齐了,包了一包袱送到他叔子家里。看见晴雯果然活着,面庞比旧时肥胖了许多。一面认了好些不是,然后把东西逐一交代清楚。晴雯因那时宋妈送出来的包袱,自己在病危之际不能检点。今儿吴贵一总送还了他,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因此把从前待他这些不好之处都撩开了。

  说话间,问起荣府近日事情,吴贵自然把宝玉中举出家一事先告诉了,晴雯已吓得胆战心惊,怔了半晌,尚未盘问细情。

  吴贵因记挂他女人的病,急忙回身便走。

  正值周瑞家的从蒋玉函家出来,到著那一家门首,像是刚才这老婆子讲的,便叫住了车。事有凑巧,一眼瞧见吴贵走出门来,便叫过车边盘问。吴贵道:“难得你老人家到这里来逛逛,这就是我叔子家里。有一件奇事告诉你老人家,我家姑舅妹子还在呢。”周瑞家的笑道:“我省不起你家姑舅妹子是谁?”吴贵道:“在宝二爷屋里伺候的,叫什么连我也忘了。请你老人家到里头去坐坐,横竖见了面总认识的。”周瑞家的下了车,吴贵引著先走,推进大门便嚷道:“荣府里的周奶奶来了,妹子快出来。”又道:“我有些小事少陪你老人家。”说著飞跑的走了。

  晴雯在里面听说荣府里来的周奶奶,不知因何事故,赶忙迎了出来。周瑞家的一见,认是晴雯,记起他被太太撵,已经死过的了,陡然一惊,便忘了吴贵的话。一时浑身打战,倒退几步喊道:“晴雯姑娘,我在太太跟前没有说过你坏话呢。冤有头,债有主,你快去缠别人罢。”晴雯笑道:“周婶子,你别害怕,我不是鬼呢。”连忙细细的把话说明。周瑞家的啐道:“刚才原听见你姑舅表兄吴贵说你还在的话,我也没理会,见了你到先吓昏了。”

  晴雯等不得周瑞家的话讲完,便问宝玉出家的根由。周瑞家的便从晴雯出去后,宝玉怎样失了玉,疯傻起来,怎么哄他娶林姑娘,反娶了宝姑娘,哭的死去了;林姑娘死去了又活了转来,如今已回南去了。宝二爷进场中了举,就去做了和尚,害宝姑娘也苦死了这些话,约略讲了一遍,连袭人出嫁的事都说了。晴雯听说,浑如做梦一般。不料我出来不多时,竟翻腾变幻出许多事来。又想到袭人身上,便触动他的旧恨,止不住夹枪带棒的说道:“他是宝玉屋子里第一个靠得住的人,太太早把宝玉交给他的了。如今宝玉就走到外国里去,也该跟着去找回来交还太太,才算他有能为。为什么宝玉一出门,这蹄子就要去嫁老公呢?”周瑞家的笑道:“晴姑娘这张嘴还是那么著,真是同刀子一样的。”晴雯道:“我倒不管怎么生硬的,太太知道了撵我到阴司地狱里去,敲牙割舌,我有命还活转来呢。”周瑞家的道:“太太如今也再不计较你这些,就是花姑娘也不是他自己愿意走这条路,太太主意打发他出去的。”晴雯听说,把眼一楞道:“周大娘,你倒别说这句话。别的事情自然一定要遵上头的示下,这件事全凭自己主意拿得定,拼著一个死,什么事不了?”周瑞家的又笑道:“那里都像晴姑娘你这样执性呢?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正是我听说娶花姑娘这一家,先前还定过姑娘的,又为的是什么不愿意,上了吊?”晴雯笑道:“原来就是那一家!”

  话未完,见周瑞家的小丫头进来说道:“赶车的请奶奶上车呢。”周瑞家的往院子里看了看天,道:“果然时候不早了,怕赶不进城呢。”一面又向晴雯道:“我进去告诉了太太,只怕还要叫你到里头去住几天,大家还要瞧瞧你呢。”说著,赶车的又来催促。晴雯便送周瑞家的至门外上了车。回到自己屋里,算后思前,整整的想了一夜,书且不表。

  再讲周瑞家的坐上车,急忙赶进城来,也不及到袭人家里,径回荣府,已近黄昏时候。先到平儿屋里,平儿道:“奶奶身上不爽快躺着呢。咱们等了你好半天,大家猜你被袭人留住了,在那里看新人喝喜酒呢。”琥珀、玉钏、麝月、秋纹等都在里面,大家让坐。周瑞家的未说先笑道:“送去的盘盒原物带了回来。我到太太屋里去,再来讲新奇故事给你们听。”玉钏便把周瑞家的一把拉住道:“太太和大奶奶都在老太太屋里陪着打牌,你且把新奇故事讲给我们听了,再去不迟。”鸳鸯接口笑道:“凭是什么新奇故事,我都不爱听。我就不信袭人这蹄子才嫁了男人,把咱们这班姊妹都不认了,连送去的盘盒也不希罕,竟退了回来,是什么意思?”周瑞家的笑道:“那再别冤屈他,可断没有这件事。姑娘们听我讲出来就明白了。”于是把蒋家老婆子说的这番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麝月不等说完,便道:“这一家姓蒋的,多分就是唱小旦的叫什么蒋琪官。二爷挨了老爷一顿板子,就是为他呢。他算什么东西,袭人嫁给他还玷辱了他不成?怎么没缘没故把袭人休回了娘家?周婶子,你为什么不当面见一见姓蒋的,与他评评这个理。”玉钏道:“要你著什么急,你怕袭人受委曲气不愤,明儿许你同了周婶子到蒋家去评理呢。”平儿笑道:“他到蒋家去,倘然蒋琪官倒看上了他,把他留住抵兑袭人,这个窝儿怎么样呢?”大家都笑起来,笑得麝月红了脸,正要不依平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说道:“老太太屋里已经散了场,太太下来了,叫玉钏姊姊呢。”

  周瑞家的忙站起身来道:“我见太太吃饭去,还有一件奇事明儿来讲给你们听罢。”说著,只听得凤姐在屋子里乱嚷。平儿连忙摆手叫别言语,悄悄的,听得凤姐嚷热,叫小红把盖的绵被揭去一条。平儿过去帮着伺候,琥珀听说老太太屋里牌局已散,早先走了。周瑞家的走后,麝月等亦各自散去。

  再讲周瑞家的来到王夫人处,提起袭人、晴雯这两件事来。

  王夫人自然记挂袭人,吩咐周瑞家的:“明儿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个底细。”又想到晴雯当日并无确实劣迹,不过听了几句闲话,正碰著园子里闹的不干不净,一时生气把他撵逐出去,已撩在一边。如今听说他死而复生,辞婚自缢种种可异,不觉有几分悔意。想唤他进来盘问细情,只当听讲新闻故事,借此散闷也好,便问周瑞家的道:“不用叫人到花自芳家去问了,停一天叫袭人、晴雯两个都进来,我问他们。可笑宝玉一个人作精作怪的去出了家,连他屋子里的丫头出去,一个个闹出这样没有经见过的事来,真真活话靶。”说著,又叹息了几声。周瑞家的见王夫人无话,站了一会自回去了。要知袭人、晴雯何时进府,王夫人怎样看待,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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