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林一 有序
作者:白居易 
卷二
本作品收录于《全唐文/卷0670》和《白氏长庆集/卷062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馀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一、策头

    臣伏见汉成帝以朱云庭辱张禹,令持下殿,云攀槛槛折,成帝容之,后尝理槛,帝命勿易,以旌直臣。臣每览《汉史》至此,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岂不以臣不爱死,虽怜其死,而必谏乎?君能纳谏,虽折其槛,而必容乎?不然,何云之竭忠也如此,而帝之见容也又如此。伏惟陛下以至诚化万国,以至明临兆人,故数年之间,仍降诏旨,四海之内,累征贤良,思酌下言,乐闻上失,谕以旁求之意,询以无隐之辞。是则陛下纳谏之㫖,远出于汉朝,微臣献言之罪,不虞于折槛矣。况清问之下,条对之中,苟言有可观,策有可取,陛下必光扬其名氏,优崇其爵秩,与夫勿易折槛以旌直臣之意,又相万也。贱臣得不有犯无隐,以副陛下纳谏之㫖乎;殚思极虑,以尽微臣献言之道乎?唯以直词,昧死上对。

    臣生也幸,沐圣朝垂覆育之惠,当陛下无忌讳之日,斯则朝闻夕死足矣,而况于充赋王庭者乎?伏念庸虚,谬膺诏选,诚不足以明辩体用,对扬德音。欲率尔而言,适足重小臣狂简之过;若默默而退,又何以副陛下虚求之心?是以窥玉旒,读金策,惭惶僶俛,不知所裁者久矣。然以愚虑之中,千或一得,而往古之成败,耳或妄有所闻,当今之得失,目或妄有所见,进不敢希旨,退不敢隐情,唯以直言,昧死上对。

    二、策项

    臣闻人无常心,习以成性;国无常俗,教则移风。故亿兆之所趋,在一人之所执。是以恭默清净之政立,则复朴保和;贵德贱财之令行,则上让下兢;恕已及物之诚著,则苍生可致于至理;养老敬长之教洽,则皇化可升于太宁。由是言之,盖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伏惟陛下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可从容而驯致矣。

    臣闻教无常兴,亦无常废,人无常理,亦无常乱。盖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而已。故君之作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举措,为人理乱之源。若一出善言,则天下之人获其福;一违善道,则天下之人罹其殃;若一肆其心,而事有以阶于乱;一念于德,而邦有以渐于兴。交应之间,实犹影响。今陛下以懋建皇极为先,则大化不得不流矣;以钦若前训为本,则大朴不得不复矣;以缉熙庶绩为念,则五刑不得不措矣;以祗奉宗庙为心,则五教不得不敷矣。而尚有未流、未措、未复、未敷之问,此乃陛下劳谦之德太过,故不自见其益也,求理之心太速,故不自见其功也。臣何以知之?然臣闻“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此言王者行道,非始之难,终之实难也。陛下又能终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如指掌耳,岂止化流朴复,刑措教敷而已哉。

    三、策尾

    臣鄙人也,生仁寿之代,沐文明之化,以进士举及第,又以拔萃选授官。臣之名既获二成,君之禄已受一命,虽天地不求仁于刍狗,而畎浍思委润于沧溟,惓惓之诚,蓄之久矣。幸遇陛下发旁求之诏,垂下济之恩,详延谟猷,亲览条对。逢不讳之日,虽许极言,当无过之朝,不知所述。无裨清问,有负皇明,仰冒宸严,伏待罪戾。谨对。

    臣幸逢昭代,得列明庭,惭无嘉言,以充清问,辄罄狂瞽,惟陛下择之。谨对。

    臣生圣代三十有五年,蒙陛下子育之恩,睹陛下升平之化,谬膺诏选,充赋天庭。安足亲承德音,条对清问。逢旁求之日,虽许直言,当已理之朝,将何极谏?尘黩圣鉴,俯伏待罪。谨对。

    四、美谦让

    臣闻王者之有天下也,自谓之理非理也,自谓之乱非乱也,自谓之安非安也,自谓之危非危也。何者?盖自谓理且安者,则自骄自满,虽安必危;自谓乱且危者,则自戒自强,虽乱必理。理之又理,安之又安,则盛德大业,斯不远矣。伏惟陛下嗣建皇极,司牧苍生,夙兴以忧人,夕惕而修已,以今日之理,陛下视朝廷未以为理,以今日之安,陛下视海内未以为安,而又思酌下言,乐闻上失,弊无不革,利无不兴。今则严禋郊庙,犹谓敬之不至;爱养黎庶,犹谓惠之不宏;省罢进献,犹忧人之困穷;蠲免逋租,犹虑农之勤匮;搜扬俊乂,犹谓贤之遗逸;涤荡罪戾,犹念狱之非辜;底定兵戈,犹惧其未戢;怀柔夷狄,犹恐其未宾;大化参乎阴阳,犹惭之以寡德;重光并乎日月,犹让之以不明。斯乃陛下劳谦之心,合天运之不息也,勤恤之德,合地道之无疆也。如臣者,何所知焉,何所述焉?伏以圣聪,贵闻庶议,苟有愚见,敢不极陈。

    五、塞人望归众心,在慎言动之初

    夫欲使人望塞、众心归者,无他焉,在陛下慎初之所致耳。臣闻天子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言动不书,非盛德也,书而不法,后嗣何观焉?若王者言中伦,动中度,则千里之外应之,百代之后歌之,况其迩者乎?若言非宜,动非礼,则千里之外违之,百代之后笑之,况其迩者乎?是以古之天子,口不敢戏言,身不敢妄动,动必三省,言必再思。况陛下初嗣祖宗,新临兆庶,臣伏见天下之目,专专然以观陛下之动也,天下之耳,禺禺然以听陛下之言也,则陛下出一言,不终日而达于朝野,动一事,不浃辰而闻于华夷,盖是非之声,无翼而飞矣,损益之名,无胫而走矣,陛下得不慎之哉!伏惟观于斯,察于斯,使一言一动,无所苟而已矣。言动不苟,则天下之望塞焉,天下之心归焉。

    六、教必成化必至,在敬其终

    问:先王之教,布在方策,事虽易举,政则难成。岂文之空垂,将行之未至?思臻其极,伫质所疑。

    夫欲使政必成、化必至者,无多焉,在陛下敬始慎终之所致耳。臣闻先王之训,不徒言也,先王之教,不虚行也,浅行之则小理,深行之则大和,浅深小大之应,其犹影响矣。然则天下至广,王化至大,增减损益,难见其形。是以政之损者,虽不见其日损,必有时而乱也;教之益者,虽不见其日益,必有时而理也。陛下但推其诚,勤其政,慎其始,敬其终,日用而不知自臻其极,此先王终日所务者也,终日所行者也,不可月会其教化之浅深,岁计其风俗之厚薄焉。臣又闻《易》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王者之教,待久而成也,王者之化,待终而至也。陛下诚能久而终之,则何虑政不成而化不至乎?

    七、不劳而理,在顺人心立教

    问:方今勤恤忧劳,夙夜不怠,而政教犹缺,惩劝未行,何则?上古之君,无为而理,令不严而肃,教不劳而成,何施何为,得至于此?

    臣请以三五之道言之。臣闻三皇之为君也,无常心,以天下心为心;五帝之为君也,无常欲,以百姓欲为欲。顺其心以出令,则不严而理;因其欲以设教,则不劳而成。故风号无文而人从,刑赏不施而人服。三五所以无为而天下化者,由此道也。后代反是,故不及者远焉。臣请以三代以后之事言之。臣闻后代之天下,三五之天下也,后代之人,三五之人也,后代之位,三五之位也。居其位,得其人,有其天下,而不及三五者,何哉?臣窃惊怪之,然亦粗知其由矣。岂不以己心为心,抑天下以奉一人之心也;以己欲为欲,咈百姓以从一人之欲也。苟或心与道未合,政与时并行,得失交争,利害相半,如此则虽宵衣旰食,劳体励精,才可以致小康,不足以宏大道,故出令而吏或犯,设教而人敢违,刑虽明而寡惩,赏虽厚而鲜劝。此由舍人而从欲,是以勤多而功少也。伏惟陛下去彼取此,执古御今,以三五之心为心,则政教何忧乎不洽,以亿兆之欲为欲,则惩劝何畏乎不行。政教洽,则不殷忧而四海宁;惩劝行,则不勤劳而万人化。此由舍己而从众,是以事半而功倍也。臣又闻太宗文皇帝尝曰:“朕虽不及古,然以百姓心为心。”臣以为致贞观之理者,由斯一言始矣。伏愿陛下从而鉴之,嗣而行之,则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八、风行浇朴 由教不由时

    问:甿俗之理乱,风化之盛衰,何乃得于往而失于来,薄于今而厚于古?或曰:“兴替之道,执在君臣。”又云:“浇朴之风,系于时代。”二说相反,其谁可从?

    臣闻代之浇漓,人之朴略,由上而不由下,在教而不在时。盖政之臧否定于中,则俗之厚薄应于外也。何以验核?伏请以周秦以降之事言之。臣闻周德寖衰,君臣陵替,蚕食瓜割,分为战国;秦氏得之,以暴易乱,曾未旋踵,同归覆亡;炎汉勃兴,奄有四海,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于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俭,人用富安,礼让自兴,刑罚不试,升平之美,邻于成康,载在《汉书》,陛下熟闻之矣;降及魏晋,迄于梁隋,丧乱宏多,殆不足数;我高祖始建区夏,未遑缉熙;迨于太宗、元宗,抱圣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谋猷启沃,无怠于心,德泽施行,不遗于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万方悦随,近无不安,远无不服,虽成康文景,无以尚之,载在国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则周秦之乱极矣,及文景继出,而昌运随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兴,而王道融焉。若谓天地生成之德渐衰,家国君臣之道渐丧,则当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应衰而复盛,浇而复和,必不尔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风,薄于周秦之交,而厚于文景之代耶?顺成和动之俗,丧于梁隋之际,而独兴于贞观、开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时矣。故魏徵有云:“若言人渐浇讹,不反质朴,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斯言至矣,故太宗嘉之。又按《礼记》曰:“教者人之寒暑也,事者人之风雨也。”此言万民之从王化,如百谷之委岁功也,若寒暑以时则禾黍登而菽麦熟,若风雨不节则稂莠植而秕稗生。故教化优深,则谦让兴而仁义作;刑政偷薄,则讹伪起而奸宄臻。虽百谷在地,成之者天也;虽万物在下,化之者上也。必欲以凉德弊政,严令繁刑,而求仁义行,奸宄息,亦犹飘风暴雨,愆阳伏阴,而望禾黍丰,稂莠死,其不可也,亦甚明矣。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仁,比屋可封;桀纣率天下以暴,比屋可戮。斯则由上在教之明验也,伏惟圣心无疑焉。

    九、致和平复雍熙,在念今而思古也

    问:今欲感人心于和平,致王化于朴厚,何思何念,得至于斯?

    臣闻政不念今,则人心不能交感;道不思古,则王化不能流行。将欲感人心于和平,则在乎念今而已。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难也,则念去烦扰之吏;爱人命之至重也,则念黜苛酷之官;恤人力之易罢也,则念省修葺之劳;忧人财之易匮也,则念减服御之费;惧人之有馁也,则念薄麦禾之税;畏人之有寒也,则念轻布帛之征;虑人之有愁苦也,则念损嫔嫱之数。故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则天下和平矣。将欲致王化于雍熙,则在乎思古而已。伏惟陛下仰羲轩之道也,则思兴利而除害;侔唐虞之圣也,则思明目而达聪;师夏禹之德也,则思泣辜而恤人;法殷汤之仁也,则思祝网而爱物;鉴汉之盛也,则思罢露台而海内流化;观周之兴也,则思葬枯骨而天下归心;宏贞观之理也,则思开房杜之谠议,以致升平;嗣开元之政也,则思得姚宋之嘉谋,而臻富寿。故思之又思之,则王泽流行矣。行之又行之,则天下雍熙矣。

    十、王泽流人心感,在恕己及物

    夫欲使王泽旁流,人心大感,则在陛下恕己及物而已。夫恕已及物者无他,以心度心,以身观身,推其所为,以及天下者也。故己欲安,则念人之重扰也;己欲寿,则念人之嘉生也;己欲逸,则念人之惮劳也;己欲富,则念人之恶贫也;己欲温饱,则念人之冻馁也;己欲声色,则念人之怨旷也。陛下念其重扰,则烦暴之吏退矣;念其嘉生,则苛虐之官黜矣;念其惮劳,则土木之役轻矣;念其恶贫,则服御之费损矣;念其冻馁,则布帛麦禾之税轻矣;念其怨旷,则妓乐嫔嫱之数省矣。推而广之,念一知十。盖圣人之道也,始则恕已以及人,终则念人而及己。故恕之又恕之,则王泽不得不流矣,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不得不感矣。泽流心感,而天下不太平者,未之闻也。

    十一、黄老术,在尚宽简务清净则人俭朴俗和平

    夫欲使人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于体黄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宽简,务俭素,不眩聪察,不役智能而已。盖善用之者,虽一邑一郡一国至于天下,皆可以致清净之理焉。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曹参得之,故狱市勿扰,而齐国大和;汉文得之,故刑罚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无他,清净之所致耳。故老子曰:“我无为而人自化,我好静而人自正,我无事而人自富,我无欲而人自朴。”此四者,皆黄老之要道也,陛下诚能体而行之,则人俭朴而俗清和矣。

    十二、政化速成,由不变礼不易俗

    夫欲使政化速成,则在乎去烦扰、师简易而已。臣请以齐鲁之事明之。臣闻伯禽之事鲁也,变其礼,革其俗,三年而政成;太公之理齐也,简其礼,从其俗,五月而政成。故周公叹曰:“夫平易近人,人必归之,鲁后代其北面事齐矣!”此则烦简迟速之效明矣,伏惟陛下鉴之。

    十三、号令,令一则行推诚则化

    问:号令者,所以齐其俗,一其心,故圣人专之慎之。然则号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其故安在?号令既行,而心犹未一者,其失安归?欲使下令如风行,出言如响应,导之而人知劝,防之而人不逾。将致于斯,岂无其要。

    臣闻王者发号施令,所以齐其俗,一其心。俗齐则和,心一则固,人于是乎可任使也。《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焉。”故一人一心,万人万心。若不以令一之,则人人之心各异矣,于是积异以生疑,积疑以生惑。除乱莫先乎令者也,故圣王重之。然则令者,出于一人,加于百辟,被于万姓,渐于四夷,如风行,如雨施,有往而无返也。其在《周易》“涣汗”之义,言号令如涣汗然,一出而不可复也,故圣王慎之,然则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由令不一也。非独朝出夕改,晨行暮止也;盖谨于始,慢于终,则不一也;张于近,弛于远,则不一也;急于贱,宽于贵,则不一也;行于疏,废于亲,则不一也。且人之心,犹不可以不一而理,况君之令,其可二三而行者乎?然则令既一,而天下之心犹未悦随者,由上之不能行于己、推于诚者也。凡下从上也,不从口之言,从上之所好也;不从力之制,从上之所为也。盖行诸已也诚,则化诸人也深。若不推之于诚,虽三令五申,而令不明也;苟不行之于己,虽家喻户晓,而人不信矣。圣王知其如此,故以礼自修,以法自理,慎其所好,重其所为,有诸已者,而后求诸人,责于下者,必先禁于上。是以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导之使行,禁之使止,使天下之心,禺禺然惟望其令、听其言而已。故言出则千里之外应如响,令下则四海之内行如风。故曰禁胜于身,则令行于人者矣,又曰下令如流水发源,盖是谓也。如此则何虑乎海内之令,不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者哉。

    十四、辨兴亡之由,由善恶之积

    问:万姓亲怨之由,百王兴亡之渐,将独系于人乎,抑亦系于君乎?

    臣观前代,邦之兴,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天地不能顿为寒暑,必渐于春秋,人君不能顿为兴亡,必渐于善恶。善不积,不能勃焉而兴,恶不积,不能忽焉而亡。善与恶始系于君也,兴与亡终系于人也。何则?君苟有善,人必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归之,归之又归之,则载舟之水,由是积焉;君苟有恶,人亦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去之,去之又去之,则覆舟之水,由是作焉。故曰至高而危者君也,至愚而不可欺者人也。圣王知其然,故则天上不息之道以修己,法地下不动之德以安人。修己者,慎于中也,栗然如履春冰;安人者,敬其下也,凛乎若驭朽索。犹惧其未也,加以乐人之乐,人亦乐其乐,忧人之忧,人亦忧其忧。忧乐同于人,敬慎著于己,如是而不兴者,反是而不亡者,自生人以来,未之有也。臣愚以为百王兴亡之渐,在于此也。

    十五、忠敬质文损益

    问:忠敬质文,百代循环之教也。五帝何为而不用?三王何故而相承?将时有同异耶?道有优劣耶?又三代之际,损益不同,所祖三才,其义安在?岂除旧布新,务于相反相异乎?复扶衰救弊,其道不得不然乎?又国家祖述五帝,宪章三代,质文忠敬,大备于今,而尚人鲜朴忠,俗多利巧。欲救斯弊,其道如何?

    臣闻步骤殊时,质文异制,五帝以道化,三王以礼教。道者无为,无为故无失,无失故无革,是以唐虞相承,无所改易也;礼者有作,有作则有弊,有弊则有救,故殷周相代,有所损益也。损益之教,本乎三才。夏之教尚忠。忠本于人,人道以善教人,忠之至也,故曰忠者人之教也。忠之弊其民野,救野莫若敬,故殷之教尚敬。敬本于地,地道谦卑,天之所生,地敬养之,故曰敬者地之教也。敬之弊其人诡,救诡莫若文,故周之教尚文。文本于天,天道垂文,而人则之,故曰文者天之教也。文之弊,其人僿,救僿莫若忠。然则三王之所祖不同者,非欲自异而相反也,盖扶衰救弊,各随其运也。运苟有异,教亦不同,虽忠与敬,各系于时,而质与文,俱致于理。标其教则殊制,臻其极则同归,亦犹水火之相形,同根于冥化,共济于人用也,寒暑之相代,同本于元气,共成于岁功也。三王之道,亦如是焉。我国家钦若五帝,宪章三代,典谟不易之道,祖述而大用,忠敬迭救之教,具举而兼行,可谓文质协和,礼乐明备之代也。然臣闻孔子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损益始终,若循环然,其继周者,百代可知也。”臣观周之弊也,爵赏黩,刑罚穷,而秦反用刑名,祚因中绝,及汉杂以霸道,德又下衰,迨于魏晋以还,未有继而救者,是以周之文弊,今有遗风,故人鲜朴忠,俗犹利巧。伏愿陛下以继周为己任,以行夏为时宜,稍益质而损文,渐尚忠而救僿,斟酌于教,经纬其人,使瞻前而道继三王,顾后而光垂万叶。则尽善之道,大同之风,不专于上古矣。

    十六、议祥瑞,辨妖灾

    问: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斯岂国之兴灭,系于天地之灾祥欤;将物之妖瑞,生于时政之昏明欤?又天地有常道,灾祥有常应,此必然之理也。何以桑谷之妖,反为福于太戊;大鸟之庆,竟成祸于帝辛?岂吉凶或僭在人,将休咎不常其道?儆戒之征安在,改悔之效何明?又祥必偶圣,妖必应昏,何以明时不能为无灾,乱代或闻其有瑞,报施之道,何缪滥哉?

    臣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非孽生而后邦丧,非祥出而后国兴。盖瑞不虚呈,必应圣哲,妖不自作,必候淫昏,则昏圣为祥孽之根,妖瑞为兴亡之兆矣。文子曰:“阴阳陶冶,万物皆乘天气而生。然则道之休明,德动乾坤而感者谓之瑞,政之昏乱,腥闻上下而应者谓之妖。瑞为福先,妖为祸始,将兴将废,实先启焉。然有人君德未及乎休明,政不至于昏乱,而天文有异,地物不常,则为瑞为妖,未可知也。或者天示儆戒之意,以寤君心,俾乎君修改悔之诚,以答天鉴,如此则转乱为治,变灾为祥,自古有之,可得而考也。臣闻高宗不聪,飞雉雊于鼎;宋景有罚,荧惑守于心。及乎懋懿德以修身,出善言而罪己,则升耳之异自殄,退舍之庆自臻,天人相感,可谓明矣速矣。且高宗,三代之贤主也,有一德之违,亦谪见于物;宋景,列国之常主也,有一言之感,亦冥应乎天。则知上之鉴下,虽贤主也,苟有过而必知;下之感上,虽常主也,苟有诚而必应。故王者不惧妖之不灭,而惧过之不悛;不惧瑞之不臻,而惧诚之不至。足明休征在德,吉凶由人矣。失君道者,祥反成妖,悟天鉴者,灾亦为瑞,必然而已矣。抑臣又闻王者之大瑞,在乎天地泰,阴阳和,风雨时,寒暑节,百谷熟,万人安,赋役轻,服用俭,兵革偃,刑罚措,贤者出,不肖者退,声教日被,讴歌日兴,此之谓休征,此之谓嘉瑞也。王者之大妖,在乎两仪不泰,四气不和,风雷不时,水旱不节,五谷不稔,百螣不藏,徭役烦,征赋重,干戈动,刑狱作,君子隐,小人见,政令日缺,怨讟日兴,此之谓咎征,此之谓妖孽也。至若一星一辰之瑞,一云一露之祥,一鸟一兽之妖,一草一木之怪,或偶生于气象,或偶得于陶钧,信非休咎之征,兴亡之兆也。何则?隐见出处,亦不于常,明圣之朝,不能无小灾小沴,衰乱之代亦或有小瑞小祥,固未足质帝王之疑,明天地之意耳。王者但外思其政,内省其身。自谓德之不修,诚之不著,虽有区区之瑞,不足嘉也;自谓政之能立,道之能行,虽有琐琐之妖,不足惧也。臣窃谓妖祥废兴之由,实在于此,故虽辞费,不敢不备而言之。

    十七、兴五福,销六极

    问:昔周著《九畴》之书,汉述《五行》之志,皆所以精究天人之际,穷探政化之源。然则五福之祥,何从而作;六极之沴,何故而生?将欲辨行,可明本末。又今人财耗费,既贫且忧,时沴流行,或疾而夭。思欲销六极,致五福,殴一代于富寿,纳万人于康宁。何所施为,可致于此?

    臣闻圣人兴五福销六极者,在乎立大中致大和也。至哉中和之为德,不动而感,不劳而化,以之守则仁,以之用则神,卷之可以理一身,舒之可以济万物。然则和者生于中也,中者生于不偏也,不邪也,不过也,不及也。若人君内非中勿思,外非中勿动,动静进退,皆得其中,故君得其中,则人得其所,人得其所,则和乐生焉。是以君人之心和,则天地之气和,天地之气和,则万物之生和。于是乎三和之气,䜣合絪缊,积为寿,蓄为富,舒为康宁,敷为攸好德,益为考终命。其羡者则融为甘露,凝为庆云,垂为德星,散为景风,流为醴泉。六气叶乎时,七曜顺乎轨,迨于巢穴羽毛之物,皆煦妪而自蕃,草木鳞介之祥,皆丛萃而继出。夫然者,中和之气所致也。若人君内非中是思,外非中是动,动静进退,不得其中,故君不得其中,则人不得其所,人不得其所,则怨叹兴焉。是以君人之心不和,则天地之气不和,天地之气不和,则万物之生不和。于是乎三不和之气,交错堙郁,伐为凶短折,攻为疾,聚为忧,损为贫,结为恶,耗为弱。其羡者潜为伏阴,淫为愆阳,守为彗星,发为暴风,降为苦雨。四序失其节,三辰乱其行,迨乎襁褓卵胎之生,皆夭阏而不遂,木石华虫之怪,皆糅杂而毕呈。夫然者,不中不和之气所致也。则天人交感之际,五福六极之来,岂不昭昭然哉。臣伏见比者兵赋未减,人鲜无忧,时沴所加,众或有疾。德宗皇帝病人之病,忧人之忧,于是救之以广利之方,悦之以中和之乐,将使易忧为乐,变病为和,惠化之恩,莫斯甚也。然臣窃闻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伏惟陛下欲纾人之忧,先念忧之所自;欲救人之病,先思病之所由。知所自以绝之,则人忧自弭也;知所由以去之,则人病自瘳也。然后申之以救疗之术,则人易康宁;鼓之以安乐之音,则人易和悦。斯必应疾而化速,利倍而功兼。六极待此而销,五福待此而作。如是,可以陶三才缪滥之气,发为休祥;殴一代鄙夭之人,臻乎仁寿。中和之化,夫何远哉!

    十八、辨水旱之灾,明存救之术

    问:“狂常雨若,僭常旸若”,此言政教失道,必感于天也。又尧之水九年,汤之旱七年,此言阴阳定数,不由于人也。若必系于政,则盈虚之数徒言;如不由于人,则精诚之祷安用。二义相戾,其谁可从?又问阴阳不测,水旱无常,将欲均岁功于丰凶,救人命于冻馁,凶歉之岁,何方可以足其食?灾危之日,何计可以固其心?将备不虞,必有其要,历代之术,可明征焉。

    臣闻水旱之灾,有小有大,大者由运,小者由人。由人者,由君上之失道,其灾可得而移也;由运者,由阴阳之定数,其灾不可得而迁也。然则小大本末,臣粗知之。其小者或兵戈不戢,军旅有强暴者;或诛罚不中,刑狱有冤滥者;或小人入用,谗佞有得志者;或君子失位,忠良有放弃者;或男女臣妾有怨旷者,或鳏寡孤独有困死者;或赋敛之法无度焉,或土木之功不时焉。于是乎忧伤之气,愤怨之心,积以伤和,变而为沴。古之君人者,逢一灾,遇一异,则回视反听,察其所由。且思乎军镇之中,无乃有纵暴者耶;刑狱之中,无乃有冤滥者耶;权宠之中,无乃有不肖者耶;放弃之中,无乃有忠贤者耶;内外臣妾,无乃有幽怨者耶;天下穷人,无乃有困死者耶;赋入之法,无乃有过厚者耶;土木之功,无乃有屡兴者耶?若有一于此,则是政令之失,而天地之谴也。又《洪范》曰:“狂常雨若,僭常旸若。”言不信不乂,亦水旱应之。然则人君苟能改过塞违,率德修政,励敬天之志,虔罪己之心,则虽逾月之霖,经时之旱,至诚所感,不能为灾。何则?古人或牧一州,或宰一县,有暴身致雨者,有救火反风者,有飞蝗去境者。郡邑之长,犹能感通,况王者为万乘之尊,居兆人之上,悔过可以动天地,迁善可以感神明,天地神明,尚且不违,而况于水旱、风雨、虫蝗者乎?此臣所谓由人可移之灾也。其大者,则唐尧九载之水,殷汤七年之旱是也。夫以尧之大圣,汤之至仁,于时德俭人和,刑清兵偃,上无狂僭之政,下无怨嗟之声,而卒有浩浩滔天之灾,炎炎烂石之沴,非君上之失道,盖阴阳之定数尔。此臣所谓由运不可迁之灾也。然则圣人不能迁灾,能御灾也,不能违时,能辅时也。将在乎廪积有常,仁惠有素。备之以储蓄,虽凶荒而人无菜色;固之以恩信,虽患难而人无离心。储蓄者,聚于丰年,散于歉岁;恩信者,行于安日,用于危时。夫如是,则虽阴阳之数不可迁,而水旱之灾不能害,故曰人强胜天,盖是谓也。斯亦图之在早,备之在先,所谓思危于安,防劳于逸。若患至而方备,灾成而后图,则虽圣人,不能救矣。

    抑臣又闻古者圣王在上,而下不冻馁者。何哉?非家至日见,衣之而食之,盖能均节其衣食之源也。夫天之道无常,故岁有丰必有凶;地之利有限,故物有盈必有缩。圣王知其必然,于是作泉刀布帛之货,以时交易之,以时敛散之,所以持丰济凶,用盈补缩。则衣食之费,谷帛之生,调而均之,不啻足矣。盖管氏之轻重,李悝之平籴,耿寿昌之常平者,可谓不涸之食,不竭之府也。故丰稔之岁,则贵籴以利农人;凶歉之年,则贱粜以活饿殍;若水旱作沴,则资为九年之蓄;若兵甲或动,则馈为三军之粮。上以均天时之丰凶,下以权地利之盈缩,则虽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不能害其人,危其国矣。至若禳祷之术,凶荒之政,历代之法,臣粗闻之。则有雩天地以牲牢,禜山川以圭璧,祈土龙于元武,舞群巫于灵坛,徙市修城,贬食彻乐,缓刑省礼,务啬劝分,杀哀多婚,弛力舍禁。此皆从人之望,随时之宜,勤恤下之心,表恭天之罚,但可以济小灾小弊,未足以救大危大荒。必欲保邦邑于危,安人心于困,则在乎储蓄充其腹,恩信结其心而已。盖羲农唐虞禹汤文武,皆由此道而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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