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董吴仲论学书
(丁未)
作者:黄宗羲 明末清初
1667年
本作品收录于《黄梨洲文集/03
卷三·书类

    承示刘子质疑,弟衰迟失学,望先师之门墙而不得,又何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则自疑之不暇,而能解老兄之疑?虽然,昔人云:“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老兄之疑,固将以求其深信也。彼泛然而轻信之者,非能信也,乃是不能疑也。

    异日者,接先师之传,方于老兄是赖,弟亦焉敢不以所闻者相质乎?观质疑中所言虽广,然其大指,则主张阳明先生“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句,而疑先师意为心之所存,未为得也。弟推寻其故,由老兄未达阳明始终宗旨所在,因而疑先师之言。若徒执此四句,则先当疑阳明之言,自相出入,而后其疑可及于先师也。

    夫此四句,无论与《大学》本文不合,而先与致良知宗旨不合。其与《大学》本文不合者,知善知恶,而后为善去恶,是为善去恶之工夫,在知善知恶,则《大学》当云格物在致知矣。若《大学》非倒句,则是先为善去恶,而后求知夫善恶也,岂可通乎?然此在文义之间,犹可无论也。阳明提致良知为宗,一洗俗学之弊,可谓不遗馀力矣。若必守此四句为教法,则是以知觉为良知,推行为致知,从其心之所发,验其孰为善孰为恶,而后善者从而达之,恶者从而塞之,则方寸之间,已不胜其憧憧之往来矣。夫良知之体,刚健中正纯粹精者也。今所发之意,不能有善而无恶,则此知尚未光明,不可谓良也,何所藉以为为善去恶之本乎?岂动者一心,知者又一心,不妨并行乎?考亭晚年自悔云:向来讲究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止,以察识端倪为格物致知实下手处,以故阙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至于发言处事,轻扬飞躁,无复圣贤雍容深厚气象,所见一差,其病一至于此,不可以不审也。今以意之动处,从而加功,有以异于考亭之所云乎?吾不意阳明开千圣之绝学,而究竟蹈考亭之所已悔也?四句之弊,不言可知,故阳明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则已明言意是未发,第习熟于意者心之所发之旧诂,未曾道破耳。不然,意既动,而有善有恶已发者也,则知亦是已发,如之何知独未发?此一时也,意则已发,知则未发,无乃错杂,将安所施功乎?

    龙溪亦知此四句非师门教人定本,故以“四无”之说救之。阳明不言“四无”之非,而坚主四句,盖亦自知于致良知宗旨,不能尽合也。然则先师意为心之所存,与阳明良知是未发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

    老兄所谓各标宗旨,究竟打迸一路,在此处耳。若谓先师不言意为心之所存,慎独之旨,端的无弊。不知一为心之所发,则必于发处用功,有善有恶,便已不独,总做得十分完美,祇属枝叶一边,原宪之不行克伐怨欲,告子之义袭,皆可谓之慎独矣。故欲全阳明宗旨,非先师之言意不可。如以阳明之四句,定阳明之宗旨,则反失之矣。然先师此言,固不专为阳明而发也。从来儒者之得失,此是一大节目,无人说到此处,老兄之疑,真善读书者也。

    透此一关,则其馀儒者之言,真假不难立辨耳。《中庸》言致中和,考亭以存养为致中,省察为致和,虽中和兼致,而未免分动静为两截,至工夫有二用。其后王龙溪从日用伦物之感应,以致其明察,欧阳南野以感应变化为良知,则是致和而不致中,聂双江、罗念庵之归寂守静,则是致中而不致和。诸儒之言,无不曰前后内外,浑然一体然。或摄感以归寂,或缘寂以起感,终是有所偏倚,则以意者心之所发一言为祟。致中者以意为不足凭,而越过乎意;致和者以动为意之本然,而逐乎意;中和兼致者,有前乎意之工夫,有后乎意之工夫。而意拦截其间,使早知意为心之所存,则操功祇有一意,破除拦截,方可言前后内外浑然一体也。愿老兄于此用力,知先师此言,导濂洛血路者也。其馀文义之异同,冻解雾散,尚俟弟爝火之喋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