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禅真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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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曰:

  岳神有德庇群黎,岂令愚夫哭向隅。
  曾似逢场山作戏,灵猴玉蟹并争奇。

  话说廉访司大狱中囚犯,协助焦面鬼作变杀出狱来,焦面鬼目中一箭身死,众囚犯被官军杀败,逼退狱中,四面官兵围住,又著人往堂上并各衙分投报捷献功。合司官员一齐出堂商议,刘仁轨对众官道:“这事俱系下官不谨之故,致诸位先生受惊。但不知救护杀贼者是何处壮士,如此出力,实为难得。”狱官、狱吏将前情一一禀知。刘仁轨道:“下官适避于花园之内,只听喊声大举,众贼犯杀入敝衙。倏忽之间,寂然而退,甬道上射倒三贼,不知是甚缘故?”旁边转过值宿门子禀道:“今夜轮小的值衙,偶因狱囚反乱,小的慌张,急爬上侧厅梁上藏躲。忽见小相公手持弓箭杆棒,飞身上屋。不移时,贼已涌到。但听得三次弓弦响,三贼中箭倒地。众囚喊‘有埋伏’,立脚不住,望后便走。众位老爷不受惊险,皆小相公之力也。”

  刘仁轨笑道:“胡说!小相公童稚无知,怎能退贼?况屋有数仞之高,焉能飞跃而上?此必是值宿衙将诸人奋力卫我,乃有功之士,不可埋没,我老爷必有重赏。”门子道:“小相公上屋时,是小的目击的,这时候有甚官兵将校救护老爷?不信,可回衙查问,便知端的。”刘仁轨疑惑,率众官同入后堂查验。

  月光之下,远远见一人卧于屋顶。刘仁轨急令人步梯上屋看时,果是瞿琰仰卧于屋顶脊上。那人近前轻轻摇醒,抱瞿琰于怀,溜至檐口下梯。刘仁轨见了,失惊道:“吾弟何能上屋退贼?”

  瞿琰诈道:“我正在书房中打睡,忽见一大汉却与门神相似,将我梦中提起,云飞电送的奔至此间,翼我上屋顶,先备下弓箭,那大汉催我放箭,不知射倒了谁。次后,人声寂静,不觉的睡去了。”众官庆贺道:“老大人才优德重,以致神人助令弟殄厥渠魁,合司俱受再生之惠。”刘廉访道:“此事皆叨诸位先生福庇,舍弟何功之有?”令虞候抱小相公进衙,交与夫人,暂且安寝。一面差人查点内外,效劳士卒,犒赏酒饭。当夜合司官员团聚计议,又早东方露白,差承局赍表章星夜至京,申详枢密院转奏朝廷。不日圣旨发下云:

    海寇窃发,外应劫狱。赖尔等官员用力芟剿,除杀戮已外,狱中一应重犯,即时取决。

  刘廉访奉旨,即将狱中重犯都绑至通衢处斩,已下该发配远方人犯捆打五十,责限发配起程。单为著焦面鬼一人,害及百馀条性命。有诗为证:

    越狱图侥幸,谁知速受刑。
    何如安分者,快乐过平生。

  且说汪十五也被绑出街口,汪十五高声叫屈,狱吏监刑即忙禀知狱官,狱官即把前情细细对刘廉访说了。刘仁轨令去绑释放,给赏官银五十两,省发回籍。已外囚犯尽斩于市。又将焦面鬼三犯尸首拖出郭外烧毁,重赏各县军兵并本司人役。又致书伸谢州县官员,狱官委署县印,狱吏超参司椽;差拨匠人修理官民舍宇;内中官兵有被贼杀伤者,另赏钱谷调养。合司同僚官属排宴庆贺,军兵士庶尽皆欢喜,内外安堵如故。值班门子人前称羡刘爷衙内小相公,年仅十岁,黑夜连发三矢,射死贼首焦面鬼等三人,救了满司贵贱性命,并附近居民屋舍,因此遍处传扬瞿琰神箭有百步穿杨之技。刘仁轨耳中也屡屡闻得人说,兀自半信半疑。瞿天民是一缜密之士,秘而不言其故。

  但那夜吃了一惊,旧病复作,辞别刘仁轨,即刻起程。刘仁轨夫妇苦留不住,忙整礼物,差门吏皂快十馀人赍了宪牌,一路夫马支应,护送还家。瞿琰依然留于衙内攻书。

  时光荏苒,又早过了三个年头,闲话不叙。且说这建州离城西南三十馀里,有一山名为乌石山,下创一岳庙,庙中供奉东岳天齐天生仁圣帝金身,两旁装塑十殿阎王神像,内中分善恶报应等项。东首有金、银二桥,桥前彩云之上,无数金童、玉女,手持幢幡宝盖、薰炉仪仗,接引一伙善男信女,颈挂数珠、合掌顶礼,眉开眼笑的过桥;西首有牛头马面、持刀挺戟,带着一班囚首垢面、披枷带锁人犯,前面又架著油锅、磨碓、冰山、火焰、刀锯、镣杻,种种地狱,狱城之外是天佛、人鬼、地畜,六道轮回景象;左边血污池内浸著无数披发女人,恶蛇猛犬盘绕其间;右边是一个白发婆子,手里拿着碗盏,迎接往来人众吃那迷魂汤,装塑十分齐整。本州风俗,三月二十八日乃东岳大帝生辰,庙中年例做三日大会,远近男女聚集烧香祭赛,凡一应商贾,并将珠宝、缎匹、玩器、古董都往庙中货卖。

  庙里和尚所获财物,尽彀一年支费。这三日大会极其热闹。当下瞿琰闻人传言有趣,即对刘仁轨道:“兄弟要往东岳烧一炷香,随便看其景致,乞大哥拨人役跟弟同去,玩毕就回。”刘仁轨差门子二人、皂快四人,带了香烛,伏侍瞿琰上马,取路出了西门,迳往东岳庙来。这是三月二十五日下午时候,瞿琰一行人进庙烧香,令和尚忏悔毕,和尚伸手讨忏悔钱,门子道:“小相公是廉访刘爷之弟,特来见岳帝爷爷烧香,就便要瞧大会,汝速打点静房洁榻,小相公安宿。待回衙时,一并赏赐,不必需索。”和尚听了,唬得脖颈骨缩了一节,慌忙俯伏道:“和尚不知贵人降临,失于迎接,万死犹轻,乞看岳帝金面,饶恕则个!”瞿琰含笑道:“我久闻庙景致,特来游览,就便焚一炷香。烦尔指引胜景奇观一看,自有酬谢,如此足恭,反成不雅。”和尚弓身道:“不敢。”忙献酒肴茶果。当晚打扫静室,铺叠床枕、裀褥、被帐,晚膳极其丰盛,外厢又设酒饭管待门役。

  次日,陪侍瞿琰遍处游玩,近晚方回。廿七日早上,瞿琰朦胧睡着,忽被哭声惊觉,侧耳听时,却是妇女声音。瞿琰披衣而起,踅出偷觑,只见妇女们提篮挈盒,化纸浇浆,都面向西北角号篊痛哭,也有男子在那里悲泣。瞿琰唤住持问道:“这岳庙非坟墓祭扫之处,何故男妇们向此恸哭?”住持道:“明日乃岳帝爷爷寿诞。前后三日,旧例冥府阎君释放一切鬼魂至庙中聚会,故年规本月廿七至廿九,男女毕集,祭奠亡灵,如此悲苦。”瞿琰大笑道:“邪教惑愚一致于此,深可叹息!”暗觑那男女们呜呜咽咽哭得凄惨,这一班少年和尚手里执著缘簿签经,捱捱擦擦往来窥看,只瞧著有颜色的妇人身旁捱将拢去,笑嘻嘻劝道:“女菩萨们,只索耐烦,休得苦苦地伤感,恁地悲切时有损贵体。”口里念诵,一双眼珠紧紧瞧著。少顷,男妇陆续接踵而至。瞿琰跨上案子看时,何只千百人众,耳内但闻的一派哭声,实是一桩奇事,将到巳牌时分,纷纷然都散去了。

  又换一伙人物,挑箱担笼,驮笈背囊,乱丛丛相继入庙,于殿前两廊甬道上撒开桌架褥毯,摆出金翠珠玉、绒缎绫锦、古董书画、奇珍异宝,果是富贵繁华,灿然夺目。瞿琰伫目细看,但见:

    黄金似粟,白玉如砖。夜光珠粒粒皆圆,珊瑚树株株尽赤。子母绿端放水晶盘,猫儿眼满贮玻璃盏。还有那精琴古鼎,名画奇书,宝鉴异香,文禽怪兽。

  当下交易的、烧香的、看会的人,交肩叠臂,挨挤不开,直至日色将斜,众皆散会而去。

  次日,瞿琰吃了早膳,依然到殿上来看斗宝会。未及辰牌前后,货物堆叠如山,看的人塞满庙中。瞿琰骑跨在快手肩上,四围观看,捱至西廊下,只见一伙人打攒攒围住一个北方汉子,在那里笑说。众人道:“客官逐年价到此,拿些宝物与我等看。今日有甚奇异之物,乞借一观。”那汉子笑道:“咱们涿州人氏,姓关官名呶台,专出入西番,收贩珠玉金宝,西番人又呼咱们为关赤丁,内中香官也有知道咱家名姓的。今日咱发一点虔心,见东岳爷爷磕一个头,便里带几件宝贝儿与众位香官瞧瞧,也是闹中夺彩。”众人一齐道:“妙,妙,正要看客官儿的宝贝哩!”关赤丁双手除下头上戴的那一顶长檐敞口天青毡帽,对众道:“这帽子是咱家护头颅的真宝。”一个人笑道:“这破毡帽新买时不过一、二贯低钱,值得甚的称为宝贝?”关赤丁笑道:“咦,原来众爷不省的哩。咱这顶破帽瞧他虽不入眼,却来得远呢。咱家有一颗滚盘珠献于西洋国主,要索他百十锭银两。国王将这破帽子抵死要与咱家厮换,咱家若没有伎俩时,怎肯轻轻地交换与他?”

  众人道:“客官且讲,这毡帽有何妙处?”关赤丁道:“这破帽沾水不湿,着火不焦;寒冬戴上,满头和暖;盛夏贮物,并不腐秽。列位香官,你想可是真宝么?”内中一人道:“口说无凭,试出便见,且与我一戴,看是如何?”关赤丁即将帽子传递过来,那人接了,举手掂一掂,好松松不上三五钱重,绷开向日眼里照时,稀漉漉几茎绒毛。举起戴来头上,未及半刻,那人不住的喝采道:“妙哉,妙哉!真宝,真宝!”众人问何以见得,那人道:“适才东风刮面,觉得凛冽逼人。这帽子果煞作怪,戴上去登时头脸遍身和暖,岂不是件宝贝?”内中有几个好事的不信,疑是一路插科演术的,夺过来你我互相试戴,果实和暖异常,一齐喝采称妙。

  关赤丁取帽子戴了,对众道:“这毡帽是件死宝,不足夸异。咱家还有一件活宝,送与众香爷瞧,莫要笑话。”众人拍手道:“更好,更好。”关赤丁于衣囊内取出方方一个西洋花布包袱,打开包袱,内中是一石匣,揭开匣盖,匣中乃一池碧绿之水,水中端端正正蹲著一只雪白的玉蟹。众人捱近细看,那玉蟹身围长不过三寸,八支脚、两支钳,细细纹缕,雕琢非常。

  关赤丁腰下葫芦里取出一茎草来,望匣上拂了几拂,只见那玉蟹“郭郭索索”爬出匣来。关赤丁以手接住,放于布袱之上周围爬转,举起两眼四面张望,众人齐声喝采。好事的又问道:“客官,这玉蟹委实是人世上有一没二的活宝,但不知从何处得来,讲一讲与我等听,也知一个出处,不枉了今日一会。”

  关赤丁道:“咱家便讲与众位爷听也无妨碍。咱家前岁从西番泛海南回,不期海岛中遇了飓风,怎敢开船?整整在岛子里候了三个月日。众位爷不曾见那海洋上的光景,万分妙哩!每逢风清月朗之夜,一望无际,内中的妙处,不能尽述。咱家夜夜出船头上看月消遣,常见岛口石旁这蟹子出来行走,两眼射月,烁烁有光。咱家也识是件宝物,昼夜思量,无计可施。猛一日瞧见船梢一个帚子,光秃秃只有数茎稻秆。细问那舟子时,讲道:‘是父祖留下来打扫船舱的,约莫有百馀年了。’咱家细想,这帚子历年已久,故草色黄润洁亮,似有生气,必受日精月华,如此光彩。咱家又心下转了一转,这玉蟹既能行动,决贪水谷;以宝引宝,其宝自到。咱家将那帚子悄悄地藏下,待夜深云静、月光皎洁时候,坐在船头上瞧时,这蟹子仍然从石眼里钻出来行走。咱家跳上崖时,蟹子忽然不见。咱家耐著性儿瞧著,不及半刻,只听得索索地响,蟹子溜近水口来。咱家取出那帚子拂了一拂,蟹子不避人瞧,放开八支毛脚,飞也似赶来。咱家复跃入船上,他就翻身转去了。自此后,咱家每夜船头挑引,费了十数夜工夫才得入手。这是活宝的出处,众香爷可知道呢。”

  众人齐道:“承教了,但不知活宝价索几何,可肯货与人么?”关赤丁道:“咱家千山万水收买宝贝,单为著谁来?不过图赚些钱财养活。香爷们肯出百十锭大银,咱家随即奉上。”众人正要答话时,只见一人捱步向前,高声道:“尊客这活宝要货百十锭大银,价不为过。小可也有一个件宝物,天生灵异,与尊客厮换了何如?”关赤丁道:“香爷有宝,请出一瞧,价果相当,咱家不吝。”那人在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来,高高托在手掌内与众人看。众人见了,齐声喝采。

  看官,你道是甚宝物?原来是一个猢狲,浑身披一片赤色细毛,两只眼珠金光射目,一双长臂过脚尺馀,自头至足不过五寸长短。关赤丁笑道:“这猴子虽然生得奇异,但没甚精巧处,何足为宝?”那汉道:“猴子身躯虽小,尽有几件能处。你且听着:

    下水能擒鱼蟹,登山善捉豺狼。一双金眼识阴阳,晴笑雨天凄怆;侔睡不生蚤虱,居家蛇鼠潜藏。监辖灵警更非常,贼盗闻之胆丧。”

  关赤丁听罢摇首道:“兄讲这无涯浪语,哄的谁哩!”众人一齐抚掌大笑。不知一笑里有何评品,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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