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石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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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灵光运百骸,经纶周虑任施裁。

    体教放逐同奔马,要使收藏似芥荄。

    举世尽函无相火,几人能作不燃灰。

    请君细玩同心结,斩断情根莫浪猜。

  话说人生血肉顽躯,自怀抱中直至盖棺事定,总是不灵之物。惟有这点心苗,居在胞膈之内。肺为华盖,大小肠为沟渠。两肾藏精蓄髓,葆育元和,所以又称命门,然皆听凭心灵指挥。有时退藏于密,方寸间现出四海八垓。到收罗在芥子窝中,依然没些影响,方知四肢百骸,不过借此虚守则,立于天地之间。

  臭皮囊不多光景,有何可爱。说到此处,人都不信,便道:“无目将何为视,无耳将何为听,无鼻如何得闻香臭,无口如何得进饮食,养得此身,气完神足,向人前摇摆?总然有了眼耳口鼻,若不生这两道眉毛相配,光秃秃也不成模样。所以五官中说眉为保寿,少不得要他衬贴。何况手能举,脚能步,如何在人身上,只看心田一片?好没来历。”

  这篇话说,却像有理。然不知自朝官宰相,以及渔樵耕牧,那一个不具此五官手足。如何做高官的,谈到文章,便晓得古今来几人帝、几人王、几人圣贤愚不肖;谈到武略,便晓得如何行兵,如何破敌,怎生样可以按伏,怎生样可以截战。若问到渔樵耕牧以下一流人,除却刀斧犁锄,钓罾蓑笠,一毫通融不得。难道他是没有眼耳口鼻的?只为这片心灵彼此不同,所以分别下小人君子。还有一说,此心固是第一件为人根本。然辩贤愚,识贵贱,却原全仗这双眼睛运用。若没了这点神光,纵然心灵七窍,却便是有天无日,成何世界。但这双眼,若论在学士佳人,读书写字,刺绣措鸾,百工技艺,执作经营,何等有用,何等有益。单可惜趁副了浪子荡妇,轻佻慢引,许多风月工夫,都从兹而起。

  且莫说宋玉墙东女子,只这西厢月下佳期,皆因眼角留情,成就淫奔苟合勾当,做了千秋话柄。据这等人看来,反不如心眼俱蒙,到免得伤了风化。闲话休题,如今单说一个后生,为此方寸心花,流在眼皮儿上,变出一段奇奇怪怪的新闻。直教:

    同心结绾就鸳鸯,死骷髅妆成夫妇。

  话说嘉兴府,去城三十里外,有个村镇,唤做王江泾。这地方北通苏、松、常、镇,南通杭、绍、金、衢、宁、台、温、处,西南即福建、两广。南北往来,无有不从此经过。近镇村坊,都种桑养蚕织绸为业。四方商贾,俱至此收货。所以镇上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十分热闹。镇南小港去处,有一人姓瞿号滨吾,原在丝绸机户中经纪,做起千金家事。一向贩绸走汴粱生理,不期得病身殂,遗下结发妻子方氏,年近三十四五。

  一个女儿,小名凤奴,才只十二岁。又有十来岁一个使女,名唤春来。还有一房伴当,乘着丧中,偷了好些东西,逃往远方。

  单单存这三口过活,并无嫡亲叔伯尊长管束。

  俗言道得好:“孤孀容易做,难得四十五岁过。”方氏年不上四旬,且是生得乌头黑鬓,粉面朱唇。曲弯弯两道细眉,水油油一双俏眼,身子不长不短,娉婷袅娜,体段十分妖娆。

  丈夫死去虽说倏忽三年,这被里情趣,从冷淡中生出热闹来,擒之不著,思之有味,全赖着眼无所见,耳无所闻,深闺内苑,牢笼此心。已槁之木,逢春不发,既寒之灰,点火不燃,才是真正守寡的行径。那知方氏所居,只有三进房屋。后一带是厨灶卧房,中一带是客座两厢,堆积些米谷柴草。第一带沿街,正中间两扇大门,门内一带遮堂门屏,旁屋做个杂房,堆些零星什物。方氏日逐三餐茶饭以外,不少穿,不少著,镇日里无聊无赖。前前后后,一日走下几十回,没情没绪,单单少一件东西。咳!少什么来,不好说,不好说。只可恨有限的岁月,一年又是一年,青春不再,无边的烦恼,一种又是一种,野兴频来。一日时当三月,百花开放,可爱的是:

    多情燕子成行,着意蜂儿作对。那燕子虽是羽毛种类,雌雄无定。只见啾啾唧唧,一上一下,两尾相联,偏凑著门栏春色。那蜂儿不离虫蚁窠巢,牝牡何分。只见咿咿唔唔,若重若叠,双腰交扑,描画就花底风光。

  方氏正倚著门屏邪视,只见一个后生,撇地经过。头戴时新密结不长不短鬓帽,身穿秋香夹软纱道袍,脚穿玄色浅面靴头鞋,白绫袜上,罩着水绿绉纱夹袄,并桃红绉纱裤子。手中拿一柄上赤真金川扇,挂著蜜蜡金扇坠,手指上亮晃晃露著金戒指。浑身轻薄,遍体离披,无风摇摆,回头掣脑的踱将过去。

  这后生是谁?这后生姓孙名谨,表字慎甫,排行第三,人都叫他为孙三郎。年纪二十以外,父母尽亡,娶妻刘氏,头胎生子,已是六岁。家住市中,专于贩卖米谷为业,家赀巨万。此人生来气质恂恂,文雅出众。幼年也曾读书写字,虽不会吟诗作赋,却也有些小聪明。学唱两套水磨腔曲子,弦索箫管,也晓得几分。只因家道饶裕,遍体绮罗,上下截齐。且又贴衬些沉速生香,薰得满身扑鼻,是一个行奸卖俏的小伙子,使钱撒漫的大老官。

  不想这日打从方氏门首经过,这一双俊俏偷情眼,瞧见方氏倚著门屏而立,大有风韵,便有些著魂。所以走了过去,又复回头观望。这方氏本又是按捺不下这点春情的半老佳人,一见了孙三郎如此卖弄,正拨着他的痒处。暗想道:“天地间那得有这碗闲饭,养著这不痴不呆,不老不少,不真不假,不长不短的闲汉子。这老婆配着他,却也是前缘有定。”心里是这等想,叹口气回身折转进去。又暗想道:“不知这人可还转来?”才转这念,却有几个儿童叫道:“看狗起,看狗起。”却是甚的来?时当三月,不特虫鸟知情,六畜里头,惟有狗子是人养著守宅的,所以沿阶倒巷,都是此种。遇著春见发作,便要成群。古人有俚言几句道得好:

    东家狗,西家狗,二尾交联两头扭。中间线索不分明,漆练胶黏总难剖。若前或后团团拖,八脚高低做一肘。这家倾上水几盆,那家遏上灰半篓。人固要知羞,狗自不嫌丑。平空一棒打将开,垂尾低头各乱走。

  只可笑方氏既要进门,听此一句没正经说话,转身出头一看,若是街坊上有人,他也自然进去,只因是几个小孩子,站在那里看。方氏一点无名相火,直触起来,不知眼从心上,又不知心从眼上,蓦突突搅得一腔火热,酥麻了半个身体。那三郎又走不多远,也听得孩子们叫笑,正在方氏门前,故意折转身来,如顺风落叶,急水游鱼,刚刚正见方氏在那里观看。方氏招眼望见孙三郎,已在面前,自觉没趣,急急掩上遮堂门扇,进内去了。孙三郎随口笑道:“再看一看何妨。还不曾用到陈妈妈哩!”只因这一看不打紧,顿使那些:

    粜籴贾小成掷果潘安,冰蘖娘半就偷香韩寿。

  也是夙世冤孽,孙三郎自见方氏之后,魂梦颠倒,连米行生意,都不经心。又打听得是个孤孀,家里又无男人,大著胆日逐在他家门首摆来摆去。那方氏心里,也有了这个后生,只是不晓得他姓张姓李。这一点没着落的闲思想,无处发付,也不时走到门前张望,急切里又两不相值。

  一日,方氏正在堂中,忽听得门首锣声当当的响,许多小儿女,嘈嘈杂杂。方氏唤春来同走出去觑看,原来是弄猢狲的花子,肩挑竹笼,手牵猢狲,打着锣,引得这些小儿女,跟着行走。这花子见方氏开门来看,便歇下笼子,把锣儿连敲几下,口里哩𪡏罗𪡏唱起来。这猢狲虽是畜类,善解人意,听了花子曲儿,便去开笼,取脸子戴上,扮一个李三娘挑水。方氏叫春来唤出女儿同看。那些左邻右舍,并过往的人,顷刻就聚上一堆。大凡缘有凑巧,事有偶然,正当戏耍之际,恰好孙三郎也撞过来。这猢狲又换了一出,安安送米,装模做样,引得众人齐笑。孙三郎分开众人,挤上一步,解开汗巾,拈出钱把一块银子,赏与花子。说:“李三娘挑水,是女娘家没了丈夫;安安送米,是儿子不见了母亲,如此苦楚,扮他怎的。不如扮个张生月下跳墙,是男女同欢。再不然扮个彩𬞟扶著无双小姐,同会王仙客,是尊卑同乐。”那花子得了采头,凭他饶舌。方氏举眼一觑,正是那可意人儿,此时心情飘荡,全无话说。那风奴年已一十五岁,已解人事,见孙三郎花嘴花舌,说著浑话,把娘一扯说道:“进去,进去。可恨这后生,在那里调嘴,我们原不该出来观看。”方氏一头走,说道:“真金不怕火,凭他调嘴何妨。”口中便如此说,心里却舍不下这个俏丽后生,恨不得就搂抱过来,成其好事。这场猢狲扮戏,分明又做了佛殿奇逢。

  方氏时时刻刻记挂那人,只是径路无媒,到底两情相隔。

  朝思暮想,无可奈何。一日,忽地转着一念道:“除非如此如此,方可会合。”背着女儿,悄地叫过春来说道:“你到我家来,却是几岁?”春来道:“记得来时是七岁,今岁十三岁,在娘子家,已六年了。”方氏道:“你可晓得,这六年间,不少你穿,不少你吃,我平日又不曾打骂你,这养育之恩,却也不小。你也该知恩报恩。”春来道:“我年纪小,不晓得怎么恩,怎么报。但凭娘子吩咐。”方氏笑道:“我也不好说得。”春来道:“娘不好说,教我一发理会不来。”方氏道:“你可记得,前日首猢狲撮把戏,有一个小后生,解汗巾上银子,赏那花子么?”春来道:“前日娘同凤姐进来时,看撮戏的人,都说还亏了孙三官人,不然这叫化的白弄了半日。如此想就是这个人了。我常出去买东西,认得他住在市中大桥西堍下,向沿河黑直楞门内,是粜籴粮食小财主。”方氏道:“正是,正是。今后你可坐在门首,若见孙三官来,便报我得知。切不可漏此消息,与凤姐晓得。后来我备些衣饰物件,寻一个好对头嫁你。”这十三岁的丫头,有甚不理会,带着笑点点头儿,牢记在心。日逐到门首守候,见孙三郎走来,即忙报与方氏。方氏便出来半遮半掩,卖弄风情。渐渐面红,渐渐笑脸盈腮,秋波流动,把孙三郎一点精灵,都勾摄去了。

  孙三郎想道:“这女娘如此光景,像十分留意的。我拼一会四顾无人之际,撞进门去,搂抱他一番。他顺从不消说起,他不顺从,撒手便出。他家又没别个男子,不怕他捉做强奸。”

  心上算计已定,这脚步儿愈觉勤了。一日走上四五六遭,挨到天色将暮,家家关门掩户,那方氏依然露出半个身躯,倚门而立。孙三郎瞻前顾后,见没有人,陡起精神,踏上阶头,屈身一揖,连称:“瞿大娘子,瞿大娘子。”叫声未了,随势抢向前,双手搂定。方氏便道:“孙三官好没正经。”口里便说,身却不动。忙将手去掩大门,一霎时,弄出许多狂荡来。

  一个虽则有家有室,才过二十以外,精神倍发,全不惧风月徐娘;一个既已无婿无夫,方当四十之前,滋味重投,尽弗辞颠狂张敞。

  狂兴一番,两情难舍,紧紧抱住,接唇咂舌,恨不得并作一个。方氏低低叮咛道:“我宁节三年,并没一丝半线差池。自从见你之后,不知怎地摄去了这点魂灵。时刻牵挂,今日方得遂愿。切莫泄漏与人,坏我名头。你得空时,就来走走,我叫丫头在门首守候。”孙三郎道:“多蒙错爱,怎敢泄漏。但得此地相叙,却是不妥。必得到你房中床上,黏皮著骨,恩恩爱爱的顽耍,才有些趣味。”方氏道:“房中有我女儿碍眼,却干不得。中堂左厢,止堆些柴草,待我收拾洁净。堂中有一张小榻,移来安设在内,锁著房门,钥匙倒留你处。你来时,竟开锁入去,拴著门守候,我便来相会。又省得丫头在门首探望,启人疑心。”孙三郎道:“如此甚妙。”方氏随引进去,认了厢房。又到里边取了一把锁,将钥匙交与了孙三郎,然后开门。方氏先跨出阶头,左右打一望,见没人行走,把手一招,孙三郎急便闪出,摇摇摆摆的去了。

  方氏到次日,同春来把左厢房柴草搬出外面空屋内堆置。

  将室中打扫得尘无半点,移小榻靠壁放下,点上安息香数十根,熏得满室香喷喷的。先把两个银戒指赏著春来,教他观风做脚,防守门户。自此孙三郎忙里偷闲,不论早晚,踅来与方氏尽情欢会。又且做得即溜,出入并无一人知觉。更兼凤奴生性幽静,勤于女工,每日只在房中做些针指,外边事一毫不管,所以方氏得遂其欲。两下你贪我爱,著恋缠绵,调弄得这婆娘如醉如痴,心窝里万千计较,痴心妄想,思量如何做得个长久夫妻。

  私忖道:“他今年才二十三岁,再十年三十三岁,再十年四十三,还是个精壮男子。我今年三十八,再十年四十八,再十年五十八,可不是年老婆婆?自古道:男于所爱在容貌。倘我的颜色凋残,他的性情日变,却不把今日恩情,做了他年话柄,贻笑于人,终无结果。不若使女儿也与他勾上,方是永远之计。我女儿今方十五,再十年二十五,再十年三十五,还不及我今年的年纪。得此二十年往来,岂不遂我心愿。只是教孙郎去勾搭吾女容易,教吾女去勾搭孙郎倒难。自古道:女子偷郎隔重纸,男子偷女隔重山。如今却相反其事,怎生得个道理。”心上思之又思,没些把柄。等孙三郎来会时,到与他商议。

  孙三郎听见情愿把女儿与他勾搭,喜出望外,谢道:“多感恩情,教我怎生样报答。”方氏道:“那个要你报答,只要一心到底,便足够了。”孙三郎就发誓道:“孙谨后日倘有异心,天诛地灭,万劫戴角披毛。”方氏道:“若有此真心,也不枉和你相交这场。但是我女儿性子执滞,急切里挑动他不得,如何设个法儿,使他心肯。”孙三郎想了一想,说:“不难,不难!今晚你可如此如此,把话儿挑拨。他须是十五岁,男女勾当,量必也知觉了。况且你做娘的,能个教他觅些欢乐,万无不愿之理。”方氏道:“是便是,教我羞答答,怎好启齿。”孙三郎道:“自己儿女,有什么羞。”方氏又沉吟了一回,答道:“事到其间,就是羞也说不得了。但我又是媒人,又是丈母,理数上须要着实周到。”孙三郎也笑道:“若得成就好事,丈母面上,自当竭力孝顺。只是今日没有好东西奉敬大媒,先具一物,暂屈少叙何如?”两下说说笑笑,情浓意热,搂向榻上,欢乐一番,方才别去。

  话休烦叙。当日晚间,方氏收拾睡卧,在床上故意翻来覆去,连声叹气。凤奴被娘扰搅,也睡不着,问道:“母亲为何这般愁闷?”方氏道:“我的儿,你那里晓得作娘的心上事。自从你爹抛弃,今已三年多了,教我孤单寂寞,如何过得。”凤奴只道他说逐日过活的事,答道:“我想爹爹虽则去世,幸喜还挣得这些田产。比上不足,比下有馀,将就度日子罢了,愁闷则甚。”方氏道:“儿,若论日常过用,吃不少,穿不少,虽非十分富足,也算做清闲受用,这又何消愁闷。但日间忙碌碌混过,到也罢了,惟有晚间没有你爹相伴,觉得冷冷落落的,凄楚难捱,未免伤心思念。”凤奴听了这话,便不做声。方氏叫道:“我儿莫要睡,我有话与你讲。”凤奴道:“睡罢了,有什么讲。”方氏道:“大凡人世,百般乐事,都是假的。只有夫妻相处,才是真乐。”凤奴道:“娘,你也许多年纪了,怎说这样没正经的话。”方氏道:“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正经。你且想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图些实在的快活,可不是枉投了这个人生。儿,你是黄花闺女,不晓得其中趣味。若是尝著甜头,定然回味思量。论起这点乐境,真个要入土方休。何况我现今尚在中年,如何忍得过!”那凤奴年将二八,情窦已开,虽知男女有交感之事,却不明个中意趣若何。听见做娘的说的津津有味,一挑动芳心,不觉三焦火旺,直攻得遍体如燃,眼红耳热,胸前像十来个槌头撞击,方寸已乱。对娘道:

  “如今说也没用,不如睡休。”

  方氏见话儿有些萌芽,慌忙坐起身来,说道:“儿,我有一件事,几遍要对你说,自家没趣,又住了口。如今索性与你说知。儿,你莫要笑我。”凤奴道:“娘有事只管说,做女儿的怎敢笑你。”方氏道:“自从你爹死后,虽则思想,却也无可奈何。今年春间,没来由走出门前,看见两只烧剥皮交连一处,拖来拽去。儿,这样勾当,可是我人看得的么?一时间触物感伤,刚刚又凑著一个小后生走过,却是生得风流俊俏。自此一见,不知怎地,心上再割舍他不下。何期一缘一会,复遇猢狲撮把戏,这后生却又撞来。说起张生跳墙,彩𬞟无双小姐,两件成双作对的风话,一发引得我心情撩乱。”凤奴道:“可就是那穿秋色儿直身掉嘴这人么?”方氏道:“正是此人,原来他也有心与我,为此故意说这哑谜。不想春来却认得他唤做孙三官,开个粮食店,父母已无,家私巨富。做娘的当时拿不定主意,私下遂与他相交。且喜他做人乖巧,出入并无人知觉。但恐到后万一被邻舍晓得,出乖露丑,坏了体面。我欲从长算计,孙三官今才二十三岁,只长得你八年,不若你与他成了夫妇,我只当做个老丫头,情愿以大作小,服事你终身。拾些残头落脚,量不占住你正扇差傜,一举两得,可好么?”凤姐踌躇半晌,方说道:“常言踏了爹床便是娘,这个人踏了娘床便是爹,只怕使不得。”方氏道:“如今只好混账,那里辨得什么爷,论得什么娘。况且我只为舍你不下,所以苦守三年,原打账招赘女婿,来家靠老。今看这孙三官,又温柔,又俏丽,又有本钱,却不是你终身受用。”凤奴道:“既恁地,只凭娘做主便了。但有一件,倘然他先有了妻子,我怎去做他的偏房别室?”方氏虽与孙三郎暗里偷情,只好说些私情的话,外防乡邻知觉,内防儿女看破,忙忙而合,忙忙而散,实不晓得他有妻子没妻子。一时急智,便道:“他是头婚,并不曾有老婆。”凤奴道:“如此却好。须要他先行茶礼,择个吉日,摆下花烛,拜了天地家堂。你便一来做娘,二来做媒人,这方是明媒正娶。若是偷情勾当,断使不得。”方氏连声应道:“这个自然。”

  隔了两日,孙三郎来问消息,方氏将女儿要行茶礼,花烛成亲的事说与。孙三郎欢喜不胜,即便买起两盒茶枣,并著白钱二十两,红绿绸缎各一端,教人送来为聘。此外另有三两一封,备办花烛这费。送聘后三日,即是吉期。孙三郎从头至足,色色俱新,大模大样,踱来做新郎。也不用乐人吹手,也不整备筵度,媒人伴娘嫔相,都是丈母一人兼做。双双拜堂,花烛成婚。正是:

    破瓜女被翻红浪,保山娘席卷寒霜。

  看官,大抵人家女儿,全在为母的钤束。若或动止蹊跷,便要防闲训诲,不合玷辱门风,才是道理。可笑这方氏,自己不正气,做下没廉耻的勾当,自不消说起。反又教导女儿偷汉,岂不是人类的禽兽?还有一说,假如方氏诚恐色衰爱弛,要把女儿锢住孙三,索性挽出一个媒人,通知亲族,明明白白的行聘下财,赘入家来。这一床锦被,可不将自己丑行,尽皆遮盖?

  那知他与孙三郎,私欲昏迷,不明理法,只道送些茶枣之礼,便可掩人耳目,不怕傍人议论。以致弄得个生离活拆,有始无终。只这两个淫妇奸夫,自不足惜。单可怜连累这幼年女子,无端肮脏了性命,岂非是前冤夙孽。后话慢题。

  且说孙三郎惯在花柳中行走,善会凑趣帮衬。见凤奴幼小,枕席之间,轻怜重惜,加意温存。这凤奴滋味初尝,果然浑身欢畅,情荡魂销,男贪女爱,十分美满。孙三眷恋新婚,一个月不在家中宿歇。便是日间,也间或归去走遭,把店中生意,尽都废了。那方氏左邻右舍,见孙三郎公然出入,俱各不愤,几遍要寻事打他。自此沸沸扬扬,传说孙三郎奸占孤孀幼女。

  那瞿门虽无嫡亲叔伯,也还有远房宗族。一来道方氏败坏家门,二来希图要他产业。推出一个族长为头,一张连名呈词,将孙三方氏母女并春来,一齐呈告嘉兴府中。那太守姓洪名造,见事关风化,即便准了,差人拘拿诸犯到官听审。凤奴情知事已做差,恐官府严究春来,必致和盘托出。心里慌张,将若干衣饰,私与春来,叮嘱道:“倘或官府问及,你须说我是明媒说合,花烛成亲的。若遮盖得我太平无事,即死在黄泉,亦不忘你恩德。”春来点头领命。

  孙三郎央分上到太守处关说,也说是明媒说合,不是私情勾当,要免凤奴到官。怎奈邻里又是一张公呈,为此洪太守遂不肯免提,将一干人尽拘来审问。那孙三、方氏、凤奴,都称是明媒正娶。宗族邻里,坚执是母子卖奸。太守乃唤春来细问。

  这丫头年虽幼小,到也口舌利便,说道:“主母孀居无主,凭媒说合,招赘孙谨为婿。宗族中因主母无子,欲分家私,故此造言生事,众邻舍也是乘机扎诈。”宗族邻舍,一齐哄然禀说:“通是这丫头往来传递消息,成就奸情。只消夹他起来,便见真伪。”太守喝住了众人,问春来:“既是明媒正娶,媒人是那个?”春来四顾一看,急切里对答不来。太守把案一拍,喝道:“如今媒人在那里,快说来饶你一拶!”吓得这丫头战兢兢答应道:“媒人就是主母。”太守不觉哑然大笑道:“好个媒人就是主母,真情在此了。”欲待将孙三、方氏等一齐加责,因念著分上,心上一转道:“中年寡妇,暗约是真;闺女年青,理或可贷。”随援笔判道:

  方氏馬齒未足,孫謹雄狐方綏,固不及媒妁之言,遂訂忘年之誼,事固有之。有女乍笄,顏甲未厚,亦豈能丑母之苟合,而為之間一言乎。瞿門無子,尚有生產可分。方不能選昭穆可繼者為宗祧遠念,訟端所以不免耳。至其家事,憑族長處分,並立嗣子以續香火。方氏、孫謹離異,姑杖警之。女以年幼不問。使女春來。固無妖紅伎倆,而聲問所通,亦不能無罪,並杖以息眾喙。

  太守判罢,又唤孙三郎,喝道:“本该重责你一顿板子,看某爷分上,姑且饶你。今后须要学做好人,如若再犯,决不轻恕。”吓得孙三连连叩头而出。瞿家族党,遂议立嗣子一人,承结瞿滨吾宗祀。将家产三分均开:一股分授嗣子,一股与方氏自赡,身故之后,仍归嗣子,一股分析宗族,各沾微惠。凤奴择人另配。七张八嘴,乱了数日,方才停妥。不想族中有一人,浑名唤做瞿百舌,住在杭城唐栖地方,与本镇一个大富张监生相知。偶然饮酒中间,说及方氏不正,带累女儿出乖露丑的事。张监生问起女儿年纪,又问面貌生得如何。那凤奴本来有几分颜色,瞿百舌又加添了几分,一发形容得绝世无双。这张监生少年心性,一时高兴,就央他做媒,要娶来为妾。瞿百舌正要奉承大老官人,有何不可,满口应承,飞忙趁船来与方氏说亲。方氏要配个一夫一妇,不肯把与人做妾。瞿百舌心生一计,去寻族长商议,许其厚谢,财礼中还可抽分。那族长动了贪心,不容方氏主张,竟自主婚许与张监生为妾。议定聘礼百金,两人到分了一半,择日出嫁。

  那凤奴虽凭官府断离,心里已打定不改嫁的主意。及至议将家产三分均开,指望母子相依,还图后日团圆。不道才过得两三月,却又生出这个枝叶,已知势不能留。每日闭着房门,默默的自嗟自叹自泣,取过针钱,将里衣密密缝固。方氏诚恐他做出短见事,不时敲门窥探他,也只是不开。方氏在门外好言安慰,也不答应,一味呜呜哭泣。将嫁前一日,备起酒肴,教春来去邀孙三郎诀别。孙三郎害怕,初时不肯来。凤奴大怒,再教春来去话,道:“当日成亲,誓同生死,今日何背前盟。”孙三郎垂泪道:“凤姐恩情,我安敢负。但恐耳目之地,又生事端,反为不美。”春来道:“凤姐有言,如官人往一见,即当自到宅上。”孙三郎听了,叹口气道:“罢,罢!凤姐如此厚情,何惜一死报之。”即随春来同往,时已抵暮,母女张筵秉烛以待。三人相见,各各悲咽。

  孙三郎与凤奴并坐,方氏打横,春来执壶在旁。凤奴满斟一大觥,进与孙三,含泣而言道:“薄柳贱姿,拟托终世。不料瞿门以分产借名,逼我改嫁。总系败残花柳,更不向东君重调颜色。今虽未能以死相从,而此衣誓非君手不解。如君不信,请开我衣,愿求彩线缝下左腋,连及腰裆,以为他日之证。君宜自爱,妾从此长别矣。”道罢,自己也进一大觥,放声长号。孙三、方氏俱掩面泣,春来亦欷歔不胜。孙三带泪执凤奴之手,又回顾方氏说道:“愚庸过分,两获佳缘。原将谓偕老可期,半子半婿,你知我知。何意蓦起凤波,遂至分剖。然由合数所遭,只索付之无奈而已。幸善事唐栖张贵人,勿更念王泾孙浪子。”凤奴听了,勃然变色道:“君以我为弃旧怜新耶?我闻妇人以贞一为德,今既事你,当守一而终。岂可冒耻包羞,如烟花下贱,朝张暮李乎?”言罢又泣。孙三见其悲哀恳切,抱置膝上,举袖拂拭泪痕,说道:“我孙三不过是市井俗子,何德何能,乃蒙如此爱重,肯为我坚守节操,教我何以为报。但不知今生可有再见之期了。”口中便说,不觉涕泗交溢,哽咽不能出声。凤奴一发泪下如雨,向袖中取出白罗手帕一方,折成方胜,又将绣带一条,打做同心结,系著方胜,纳于孙三袖中。含泪说道:“留此伴你,身则不能矣。三魂有灵,当相从于九泉之下可也。”

  孙三听罢,将手中酒杯一掷,夺身而起,走出房门。约有半个时辰,不见进来。方氏道:“儿,孙郎想不忍见你这般凄惨,竟自去了。”急教春来观看,外面门户尽闭,却未曾出去,母女以为奇怪。移烛到处照看,何意孙三走到厨房,取过尖刀,将这子孙桩谷蚌楦一刀割坏,半连不断,昏倒在地,血污满衣,吓得母女魂魄皆丧,急扶到床上卧下,半晌方苏。凤奴道:“你行此短见,莫非恨我么?”孙三忍痛呻吟说道:“我实误了你娘女两人,安得倒有怨恨。意欲自刎,以表此心。但恐死得不干净,反累你母子,故割绝此道,以见终身永无男女之事。况我原有妻室,已生一子,后代不绝,此心无所牵挂。惟要你母子知我此情,非薄幸男子足矣。”言罢,各相持哭。盘恒未久,不觉鸡声三唱,天色将明。孙三郎势难再留,只得熬著疼痛作别,三人搅做一团,直哭得个有气无声。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不题孙三郎归家养病。且说凤奴送别之后,泪眼不干,午牌方过,张家娶亲船只已到。一个做媒的瞿百舌,一个主婚的族长,主张管待来人,催促出门。娘女两人又相持大哭,各自分离。凤奴来到张家,那张监生大是温柔俊雅,比孙三郎却也相仿。看见凤奴颜色,果然美丽,大是欢喜。他本是富豪子弟,女婢满前,正室娘子,又宽和贤德,所以少年纳妾,全无愠意。

  张监生第一夜到新房中,摆下酒肴,要与凤奴饮几杯添兴。那知凤奴向隅而立,不肯相近。张监生走向前去扯他,凤奴挣脱,躲过那边。张监生折转身来,他又躲过这边。两下左旋右转,分明是小孩子扎盲盲光景。服侍丫头,都格格的笑个不止。张监生跑得气喘吁吁,扯他不著,只得坐下。他本来要取些欢乐,不道弄出这个嘴脸,好生没趣。心里也还道是娇怯怕羞,教丫头斟酒,连饮十数大杯,先向床上睡下。打发丫头们出去,指望众人去后,自然来同睡。凤奴却将灯挑得亮亮的,倚著桌儿流泪。张监生酒量不济,到了床上,便昏昏熟睡。天明方醒,身边不见新人,睁眼看时,却端然而坐,大以为怪。起身入上房,与大娘子说夜来如此,连大娘子也不信。

  少顷,凤奴来见礼,问其为甚如此,只是低头垂泪。大娘子见他可怜,倒劝丈夫从容爱护,莫要性急。张监生依了这话,是晚便不进房。恰又遇著城中有事,一去十馀日方归。一夜乘着酒兴,步入房来。凤奴一见便要躲避。张监生横身拦住,笑道:“你今番走向那里去。”凤奴转动不得,逼到一个壁角边,被他双关抱住,死挣不脱,直抱到床上按倒。凤奴将双袖紧紧掩住面庞。张监生此时,心忙意急,探手将衣服乱扯,左扯也扯不开,右扯也扯不断。仔细一看,原来贴肉小衣,上下缝联,所以分拆不开。气得他一团热火,化做半杯雪水,连道诧异。

  放下手走出堂前,教家人寻瞿百舌来,与他说:“如此如此,这是为甚缘故,他既不愿从我,可还了原聘,领了去罢。”瞿百舌听了,不慌不忙,带着笑道:“大相公好没挞熬,既娶来家,是你的人了,怎说领了去的话。”张监生道:“我娶妾不过要消遣作乐,像这个光景,要他何用。”瞿百舌道:“大凡美人多有撒娇撤痴,大老官务加怜香惜玉,方为在行。若像你这猴急,放出霸王请客帮衬,原成不得。”张监生道:“他把衣服上下缝联,难道也是我不在行?”瞿百舌道:“这正是他作娇处。”张监生笑道:“恐这样作娇,也不敢劳。”瞿百舌道:“大相公不难,今已将满月,其母定来探望。待我与他说知,等他教导一番,包你如法。”张监生见说得有理,也就依了。”

  瞿百舌按住了张监生,飞风到王江泾,与方氏说这桩事。

  此时那嗣子已搬人来家,方氏只住得后边两间房子。他自从遭了那场耻辱,自觉无颜色,将向日这段凤骚,尽都销磨,每日只教导春来做些针指。心里只牵挂著女儿,不时暗泪。瞿百舌一口气赶来,对方氏说:“你女儿这般这般,触了主人之怒,要发还娘家,追讨聘礼,一倍要还三倍。我再三劝住,你可趁满月,快快去教女儿,不要作梗。财主是牛性,一时间真个翻过脸来,你可吃得这场官司。”方氏本是惊弓之鸟,听见官司两字,十分害怕,心里却明晓得凤奴为著孙三,决不肯从顺。

  左难右难,等到满月,只得买办几盒礼物,带着春来去看女儿。

  不想凤奴日遂忧郁,生起病来,本只有二三分病体,因怕张监生缠帐,故意卧床不起。张监生听了瞿百舌的话,做出在行帮衬,请医问卜,不时到床前看觑。凤奴一见进来,便把被儿蒙在头上,不来招架。恰好方氏来到,母女相见,分外悲啼。且见女儿有病,不好就说那话。向着张监生夫妻,但称女儿年幼无知,凡事须要宽恕。那大娘子见方氏做人活动,甚是欢喜。

  背地问凤奴衣服缝联的缘故,方氏怎敢说出实情,一味含糊应答。

  一日,大娘子请方氏吃茶,留下春来相伴凤奴,正当悄悄地问孙三郎信息。忽见门帘启处,张监生步将入来,凤奴即翻身向着里面。张监生坐在床前,低声哑气的问:“今日身子还是如何,心里可想甚东西?”连问两声,凤奴竟不答应。春来在侧,反过意不去,接口道:“今日略觉健旺,只是虚弱气短,懒得开口。”张监生见他应对伶俐,举目一观,那头发刚刚覆眉,水汪汪一双俏眼,鹅卵脸儿,白中映出红,身子又生得苗条有样,大是可人。便问:“你叫甚名字?”那丫头应言唤做春来。张监生立起身道:“我方才买得拂手在外,你可随我去拿一只与凤姐。”春来只道是真,随着就走。引入一个小书房中,张监生将门闭上,搂住亲嘴。春来半推半就道:“相公尊重,莫要取笑。”张监生那里听他,拥向醉翁榻上,扯开下衣,纵身相就。那丫头年纪虽小,已见孙三郎与方氏许多丑态,心里也巴不得尝尝滋味,也奈何轮他不著。今番遇这财主见爱,有何不可。只是芳心乍吐,经不得雨骤风狂,甚觉逡巡畏缩,苦乐相兼。须臾情极兴阑,但见落红满裼,张监生取出一枝凤玉簪,与他插戴。又将一只大佛手递与,勾著肩儿,开门送了,说道:“留你在此,做个通房,可情愿么?”春来道:“多谢相公抬举,只怕没福,还恐我家娘不肯放我。”张监生道:“我开了口,怕他不肯。”春来点首,捧著佛手而去。看官,大抵遇合各自有缘分,一毫勉强不得。譬如张监生费了大注财礼聘妾,反不能沾一沾身子。这春来萍水相逢,未曾损半个纸钱,倒订下终身之约。世间事体,大率如此。所以说: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

  且说凤姐一卧二十馀日,方氏细察他不是真病,再三譬喻,教他莫要如此。凤奴被娘逼不过,只得起身梳洗,尚兀妆做半睡半坐。方氏才将瞿百舌所言说与,苦劝勉强顺从,休要累我。

  凤奴忿然作色道:“娘不见我与孙三郎所誓乎?言犹在耳,岂可变更。你自回去,莫要管我,我死生在此,决不相累。”方氏见话不投机,即时要归。大娘子那里肯放。张监生又为著春来,苦苦坚留。到另设一间房户,安顿方氏住下,自己来陪伴凤奴。他意中以为母子盘桓日久,自然教道妥当,必非前番光景。谁知照旧不容亲近,空自混了一夜。衣服总都扯碎,到底好事难成。张监生大恨,明知为著情人,所以如此。次日即将凤奴锁禁空楼,吩咐使女辈日进三餐薄粥,夜间就在楼板上睡卧。方氏心中不忍,却又敢怒而不敢言。无颜再住,连忙作辞归去。张监生另送白银三十两,要了春来,浑身做起新衣,就顶了凤奴这间房户。吩咐家中上下,称为新姐。这岂不是:

    打墙板儿翻上下,前人世界后人收。

  张监生做出这个局面,本意要教凤奴知得,使他感动,生出悔心。奈何凤奴一意牵系孙三,心如铁石,毫无转念。说话的,假如凤奴既一心为著孙三,何不速寻个死路,到也留名后世。何必做这许多模样,忍辱苟延?看官有所不知,他还是十六七岁的女子,与孙三情如胶漆,一时虽则分开,还指望凤波定后,断弦重续。不料得生出这瞿百舌,贪图重利,强为张氏纳聘。虽然势不能违,私自心怀痴想,希意张监生求欲不遂,必有开笼放鹦鹉之事。那时主张自由,仍联旧好,谁能间阻。

  所以方氏述瞿百舌退还母家之说,倒有三分私喜。为此宁受折磨,不肯即死。有诗为凭:

    生死靡他已定盟,总教磨折不移情。

    傍人不解其中意,只道红颜欲市名。

  话分两头。且说孙三郎在家医治伤口,怎奈日夜记挂凤奴,朝愁暮怨,长叹短吁,精神日减,疮口难合。捱到年馀,渐成骨立,愈加腐烂,自知不保。将家事料理,与儿子取了个名字,唤做汉儒,叮咛妻子,好生抚养。刘氏啼啼哭哭,善言宽慰。

  看看病势日重,他向妻子说了几句断话,又教邀过方氏一见。

  刘氏不敢逆他,即差个老妪,唤乘轿子去接。方氏闻说孙三病已临危,想起当日恩情,心中凄切,也顾不得羞耻,即便乘轿而来。彼此相见,这番惨伤,自不必说。孙三郎向怀中取出同心结,交与方氏道:“我今生再不能复见凤姐矣,烦你为我多多致意。”言讫,瞑目而逝。可怜刘氏哭得个天昏地暗,一面收拾衣衾棺木。

  方氏索性送殓过了,方才归家。思量女儿被张郎锁禁空楼,绝无音耗,不知生死如何。须去看个下落,也放下了肠子。唤个小船,来到唐栖。张监生即教春来出来迎接,方氏举目一看,遍体绮罗,光彩倍常,背后倒有两个丫头随侍。问起女儿,却原来依旧锁禁楼上。方氏此时心如刀割,嗟叹不已。见过了张郎夫妇,即至楼上看凤奴时,容颜憔悴,非复旧时形状。母女抱头而泣,方氏将同心结付还,说孙三病死之故,凤奴不觉失声大恸。方氏看了女儿这个景状,分明似罪囚一般,终无了解。

  私地埋怨春来说:“你今既得时,也须念旧日恩情,与他解冤释结,如何坐视他受苦。”春来道:“我怎敢忘恩负义,不从中周全。怎奈相公必要他回心转意,凤姐执迷不允。每日我私自送些东西上楼,却又不要,教我左难右难。这几时我再三哀求,已有放归的念头,娘可趁此机会,与相公明白讲论一番。待我在后再撺耸几句,领回家去罢。”

  方氏得了这个消息,到次日要与张监生讲话。正遇本图公正里甲,与张监生议丈量田地。方氏走到堂中,向各人前道上万福,开言道:“列位尊官在座,我有不知进退的话,要与张相公说知,讨个方便。多承张相公不弃我女凤奴,聘来为妾。或是我儿到了你家,有甚皂丝麻线,落在你眼里,这便合应受打受骂受辱,便是斲头也该。然也须捉奸捉双,方才心服。若未入门时,先有些风声,你便不该娶了。或是误于不知,娶后方晓得平昔有甚不正气,到家却没其过失,这叫做入门清净,要留便留。若不相容,就该退还娘家,何故无端锁禁楼中,如罪囚一般,此是何意?磨折已久,如今奄奄有病。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我必然也有话说。常言死人身边自有活鬼,你莫恃自家豪富,把人命当做儿戏。”众人听了此话,齐道:“大娘言之有理。张相公你若用他,便放出来,与他个偏房体面。若不用他,就交还他去,但凭改嫁,省得后边有言。”张监生心里已有肯放去的念头,又见方氏伶牙俐齿,是个长舌妇人,恐怕真个弄出些事来,反为不美。遂把人情卖在众人面上,便教开了楼门,唤出凤奴,交还方氏领去。方氏即就来船,载归王江泾。

  过了月馀,方氏对凤奴道:“儿,你今年纪尚小,去后日子正长。孙三郎若在,终身之事可毕。他今去世,已是绝望。我在此尚可相依,人世无常,倘若有甚不测,瞿门宗族,岂能容你。那时无投无奔,如之奈何。况春花秋月,何忍空过,趁此改图,犹不失少年夫妇。”凤奴闻言大怒,说道:“娘,你好没志气!前既是你坏我之身,只谓随他是一马一鞍,所以虽死无悔。今孙三郎既死,难道又改嫁他人。既要改嫁,何不即就张郎。我虽不指望竖节妇牌坊,实不愿做此苟且之事,学你下半截样子。”言罢,放声长号。倒使方氏老大没趣,走出房门。凤奴解下结胜同心带,自缢梁间。及至方氏进来看见解救时,已不知气断几时了。痛哭一场,买棺盛殓。欲待葬在瞿滨吾墓旁,嗣子不容。欲待另寻坟地,嗣子又不容久停在家。方氏无可奈何,只得将去火化。尽已焚过,单剩胸前一块未消,结成三四寸长一个男子。面貌衣折,浑似孙三形像,认他是石,却又打不碎。认他是金,却又烧不烊。分明是:

    杨会之捏塑神工,张僧繇画描仙体。

  那化人的火工,以为希奇,悄地藏过,不使方氏得知。这也不在话下。自古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可煞作怪,孙三郎先死多时,恰好也在那日烧化。他家积祖富足,岂无坟茔,也把来火化。原来孙三郎自从死后,无一日不在家中出现,吓得孤孀子母,并及家人伴当,无一人不怕。只得求签问卜,都说棺木作耗,发脱了出去,自然安静。刘氏算计要去安葬,孙三郎夜托一梦,说自己割坏人道,得罪祖宗,阴灵不容上坟,可将我火化便了。刘氏得了这梦,心中奇怪,也还半信半疑。不道连宵所梦相同,所以也将来焚化。胸前一般也有一块烧不过的,却是凤奴形状。送丧人等,无不骇然。刘氏将来收好,藏在家中。那送丧之人,三三两两,传说开去。焚化凤奴的火工闻知,袖著孙三小像,到来比看。刘氏一见,大是惊诧。孙三儿子汉儒,年纪虽幼小,孝出本心,劝娘破费钱钞,买了此像。做起一个小龛子,并坐于中,摆列香烛供奉。但见:

    孙三郎年未三十,遍体风情。手中扇点着香罗,却是凋腔度曲,但是髭须脱落,浑如戴馄饨帽的中官。瞿凤奴不及两旬,通身娇媚。同心结系在当胸,半成遮奶藏阄,只见绣带垂肩,分明欲去悬梁的妃子。

  一时传遍了城内城外,南来的是唐栖镇上男女,北来的是平望村中老幼。填徒塞巷,挨挤不开。个个称奇,人人说怪。

  正当万目昭彰之际,忽然狂风一阵,卷入门来。只见两个形像,霎时化成血水,这方是同心结的下稍,真正万古希罕的新闻。

  嘉靖年初,孙汉儒学业将就,做一小传以记。后来有人作几句偈语忏悔,偈云:

    是男莫邪淫,是女莫坏身。

    欺人犹自可,天理原分明。

    不信魔登伽,能摄阿难精。

    地狱久已闭,金磐敲一声。

    豁然红日起,万方光华生。

    同心一带结,男女牵幽魂。

    一为自宫汉,一为投缳人。

    轮回总能转,何处认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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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