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七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卷六十八 神宗皇帝
卷六十九 

青苗法

熙宁二年九月,制置三司条例司请以常平、广惠仓见在斛㪷,遇贵量减市价粜,遇贱量增市价籴,其可以计会。转运司用苗税及钱斛就便转易者,亦许兑换,仍以见钱依陕西青苗钱例,取民情豫给,令随税纳斛㪷,内有愿请本色,或纳市价贵愿纳钱者,皆许从便,务在优民。如遇灭伤,亦许以次科收熟日纳。若此行之,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又民既受贷,则于田作之时,不患阙食。详见三司条例司

司马光在经筵,言青苗钱不便,与吕惠卿答难。详见经筵

闰十一月壬子[1],条例司奏:“差官提举诸路常平、广惠仓,兼管勾农田水利差役事。河东、湖南、梓州、利州、夔州各二员;江西、湖北、成都府、广东、广西、福建各一员;又差官同管勾陕西、江西、湖北、成都府、广东、广西、福建各一员,并令阁门引上殿。”从之。时天下常平钱谷见在一千四百万贯石。诸路各置提举二员,以朝官为之;管勾一员,京官为之,或共置二员,开封府界一员,凡四十一人。

三年正月癸丑,诏:“诸路常平、广惠仓给散青苗钱,本为惠恤贫乏,今虑官吏不体此意,追呼均配抑勒,翻成搔扰,其令诸路提㸃刑狱官体量觉察,违者禁止,立以名闻,敢沮遏愿请者,案罚亦如之。”先是翰林学士范镇言:“常平仓始于汉之盛时,贱则贵而敛之,恐伤农也,贵则贱而散之,恐伤民也,最为近古,虽唐虞之政,无以易也。而青苗者,唐衰乱之世所为 —— 苗青在田,贱估其直,收敛未毕,而必其偿,是盗跖之法也。今以盗跖之法而变唐虞不易之政,此人情所以不安。迺者天雨毛,地生毛,天鸣地裂,皆民劳之象也;惟陛下观天地之变,罢青苗之举。”右正言李常、孙觉亦言:“王广廉近至京师,倡言取三分之息,又闻制置司欲行其法于天下,乞明诏有司,勿以强民,仍且试之河北、陕西数路。”初,敕旨放青苗钱,并听从便,毋得抑勒,而提举官务以多散为功,又民富者不愿取,而贫者乃欲得之,即令随户等高下分配,又令贫富相兼,十人为保首。王广廉在河北,第一等给十五贯,第二等十贯,第三等五贯,第四等一贯五百,第五等一贯,民间喧然,不以为便,而广廉入奏,称民间欢欣鼓舞,歌颂圣德,言者既交攻之,朝廷不得已,乃降是诏。

庚申,提点开封府界县事吕景言:“府界人户见倚阁贷粮二十馀万石,今又散青苗钱十五万贯,恐民力不能堪。”诏送条例司,召提举官戒谕之。先是侯叔献屡屡督景散青苗钱,景以畿甸诸县各有屯兵,每岁课利钱仅能借诸军请给,无有赢馀,条例司又别以买陕西盐钞钱五十万为青苗钱,而景复有是奏。上初欲令中书戒谕提举官,王安石曰:“若召提举官至中书,诸路闻此,必顾望不敢推行新法,只令条例司指挥可也。”从之。

二月壬戌朔,韩琦言:“准转运及提举常平广惠仓司牒,给青苗价钱,须十户以上结成一保,三等以上有物力人充甲头。每户支钱:第五等及客户毋得过一千五百,第四等三千,第三等六千,第二等十千,第一等十五千。委本县量度增给。三等以上人户,若有剩钱,更许增数。坊郭人户有物业抵当愿请钱者,五家以上为一保,依乡村青苗支借。诸县不得避出纳之烦,致人扇摇人户,却称不愿请领。如不愿请领,即具结罪状,入马递申赴当司以凭,选官差清强,往彼晓谕。人户如却愿请,其本县干系人,必定别作行遣,事理稍重,具事申奏。如夏秋收成物价稍贵,愿纳钱者,当议减市价钱数,比元请钱,十分不得过三分。假令一户请钱一千,纳钱不得过千三百。臣窃以国之颁号令,立法制,必信其言,而使民受实惠,则四方观听,孰不欣服?详熙宁二年诏书,务在优民,不使兼并之家乘其急以邀倍息,皆以为民,公家无所利其入,谓先王散惠兴利,抑民豪夺之意也。今乃乡村自第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陌,三等以上更许增数;坊郭户有物产抵当者,依青苗例支借。且乡村三等并坊郭有物业人户,乃从来兼并之家也,今皆多得借钱,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放息钱,与初抑兼并、济困乏之意,绝相违戾,欲民信服,不可得也!又乡村每保须要有物力人为甲头,虽云不得抑勒,而上等之户既有物力,必不愿请,官吏防保内人下户不能送纳,岂免差充甲头以偹代赔也;复峻责诸县,人户不愿请领,即令结罪申报,选官晓谕,却有愿请者,则干系人别作施行,或具申奏,官吏惧提举司势可升黜,又防选官晓谕之时,岂无贫下浮浪愿请之人?苟免捃摭,则其势须行散配,且户见官中散钱,谁不愿请从?然本户夏秋各有税赋,又有预买及转运司和买,两色䌷绢,积年倚阁,借贷钱粮麦种钱之类,名目甚多,今更增纳此一重出利青苗钱,愚民一时借请则甚易,则甚难也。故自制敕下以来,一路官吏, 上下惶惑,皆谓若不抑散,则上户必不愿请只据}近下等第与无业客户,虽或愿请者支俵,实难催纳,将来必有行刑督索,及勒干系书手、典押、耆户长、同保人等均赔之患。大凡兼并所放息钱,虽取利稍厚,缘有逋欠,官中不许受理,往往旧债未偿其半,早已续得贷钱,兼并者既有资本,故能使相因岁月,渐而取之。今官贷青苗钱则不然,须是夏秋随税送纳,灾伤及五分以上,方许次科催还。若连两科灾伤,则必官无本钱接续支给,官本因而寖有失陷,其害明白如此。更有缘此烦费虚扰之事,不敢具述。去岁河朔丰熟,常平所籴米斛钱,不过七十五至八十五以来,若乘时收敛,遇贵出粜,不惟合于古制,而免有失陷之弊,兼民实被惠,亦足以收其羡赢。今诸仓方有籴入,而提举司即令住止,葢尽要散充青苗钱,指望三分之利,收为己功,县邑小官,敢不奉行?岂暇更恤贻民久远之患哉?诸路所行,必料大率如此。朝廷若谓陕西尝放青苗钱,官有所得而民以为便,此乃转运因军储有阙失,自冬涉春,雨雪及时,麦苗滋盛,决见成熟,行于一时则可也。今乃差官置司,为每岁春夏常行之法,而取利三分,岂陕西权宜之比哉?兼初诏具于京东、淮南、河北三路先行此法,俟成次第,即令诸路施行。今此三路方忧不能奉行,而遽于诸路遍差提举官,以至西川、广南亦皆置使。恭惟陛下自临御以来,夙夜忧劳,励精求治,况承祖宗百年仁政之后,民浸德泽,惟知宽恤,未尝过扰。若但躬行节俭,以先天下,常节浮费,渐汰冗食,自然国用不乏,何必使兴利之言纷纷四出,以致远迩之疑哉?欲望圣明更赐博访,若臣言不妄,乞尽罢诸路提举官,只委提点刑狱官,依常平旧法施行。”癸亥,上亲袖出琦奏,示执政曰:“琦真忠臣,虽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谓可以利民,不意乃害民如此,出令不可不审。且坊郭安得青苗?而使者亦强与之乎!”王安石勃然进曰:“苟从其所欲,虽坊郭何害?”因难琦奏曰:“陛下修常平法所以助民,至于收息,亦周公遗法也。”曾公亮、陈升之皆言坊郭不当俵钱,安石曰:“坊郭所以俵钱者,以常平本钱多,农田所须已定而有馀,则因以振市人乏绝,又以广常平储蓄。”升之曰:“但恐州县避难索之故,抑配上户耳。”安石曰:“抑配诚恐有之,然俟其行此,严行黜责一二人,则此弊自绝。”先是,御史程颢言:“成都不可置常平,民多米少故也。”安石曰:“民多米少,则尤不可以无常平,米少则易以踊贵,以常平之兼并,乃不能使米踊贵。”上曰:“颢以为蜀人丰年乃得米食,平时但食豆芋等,今丰年乃夺而籴之,是贫人终身不得米食也。”安石曰:“今常平不夺而籴之,则兼并亦夺而籴之,至于救时,取息必倍。”上曰:“俵青苗钱而纳米,方贵时如何令纳?”安石曰:“贵则民自纳钱。”上曰:“纳钱则仓但有钱,凶年何以振贷?”安石曰:“常平米既出尽,则常平但有钱,非但今法如此,虽旧法亦不免如此。”上终以韩琦所说为疑,安石曰:“臣以为此事至小,利害亦易明,直使州郡抑配上户俵十五贯钱,又必令出二分息,则一户所陪止三贯钱,因以广常平储蓄,以待百姓凶荒,则比之前代,科百姓出米为义仓,未为不善。况又不令抑配,又何所害而上烦圣心过虑?臣论此事已及十数万言,然陛下尚不能无疑,如此事尚为异论所惑,则天下何事可为?”上曰:“须要尽人言,料文彦博、吕公弼亦以为不可,但腹诽耳。韩琦独肯来说,真忠臣也。”上又曰:“常平取息,奸雄或可指以为说动百姓。”安石曰:“今榷盐酒皆用重刑;以禁民买䌷绢,或强支配以盐,奸雄不以此为说动百姓。常平新法乃振贫乏、抑兼并、广储蓄,以偹百姓凶荒,不知于民有何所苦?民别而言之则愚,合而言之则圣,不至为此摇动。大抵民害加其身自当知,且又无情,其言必应事实;惟士大夫或有情,则其言必不应事实也。”翌日,安石遂称疾不出。兵部员外郎傅尧俞、直昭文馆、同判流内铨。尧俞始除丧至京师,王安石素善尧俞,未即见也,安石数召之,既见,语及新法,安石谓尧俞曰:“方今纷纷,迟君来久矣,将以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处君。”尧俞谢曰:“新法世以为不便,诚然,当力论之。平生未尝欺,敢以实告。”安石不悦,遂有此命。参知政事王安石既称疾家居,翰林学士司马光再为批答曰:“朕以卿才高古人,名重当世,召自岩穴,置诸庙堂,推忠委诚,言听计用,人莫能间,众所共知。今士大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安石得之大怒,即抗章自辨。上封还其,手札谕安石曰:“诏中二语,乃为文督迫之过,而朕失于详阅,今览之甚愧。”又明日,安石乃入见,固请罢,上固留之,奖谕良久。安石退,又具奏乞罢。正月乙卯,既下诏约束强以钱俵散人户,仍戒沮遏愿请者,葢王安石意也。及是王安石在告,曾公亮、陈升之因取前诏,削去“沮遏愿请”等语,别行之。后安石出,果以为忤云。

壬申,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右谏议大夫、史馆修撰司马光,为枢密副使。先是,王安石奏言:“有人于此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者尽害政之事,所与者尽害政之人。彼得高位,则怀陛下眷遇,将革心易虑,助陛下所为乎?将因陛下权宠,构合交党,以济忿欲之私而沮陛下所为乎?臣以既然之事观之,其沮陛下所为必矣。”于是安石复谒告,而光有是命。辛丑,司马光言:“臣蒙圣恩,除枢密副使,所以屡违诏命,不敢祗受者,臣先曾上疏,言不当设置三司条例司,又尝因经筵侍坐,言散青苗钱不便,自后朝廷更遣使者三十馀人,专使之散青苗钱,又疑因臣之言,激怒建画之臣,使行之更力,由是闭口不敢复言。今行之才数月,中外鼎沸,皆以为不便。然后臣乃敢发言,彼言青苗法不便者,止论今日之害耳,臣所忧者,乃在十年之后,非今日也。臣窃闻先帝尝出内藏库一百万缗,助天下常平仓作籴本钱,前日天下常平仓谷共及一千馀万贯石,今无故尽散之,他日若思常平之法,复欲收聚,何时得及此数乎?臣以谓散青苗钱之害犹小,而坏常平之法害尢大也。今陛下令薛向于江淮为贸易,以三百万缗畀之,又散青苗钱数千万缗,其馀五十万、三十万者,固不足数。陛下若终信条例司所言,推而行之,不肯变更,以循旧贯,十年之后,富室既尽,常平已坏,帑藏又空,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飢殍满野,加以四夷侵犯边境,羽书狎至,戎车塞路,争战不已,转饷不休,当此之时,民之羸者不转死沟壑,壮者不聚为盗贼,将何之乎?秦之陈胜、吴广,汉之赤眉、黄巾,唐之黄巢,皆穷民之所为也。大势既去,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彼矣。臣窃惟太祖、太宗躬擐甲胄,栉风沐雨,跋履山川,蒙犯矢石,以为子孙成光明盛大之业,如此其美也。陛下试取所进《历年图》观之,自周末以来,至于国初,一千三百六十有二年,其间乱离板荡,则固多矣,至于中外无事,不见兵革,百有馀年,如国朝之盛者,岂易得乎? 陛下诚能昭然觉悟,采纳臣言,罢制置三司条例司,追还使者,臣虽尽纳官爵,但得为太平之民,以终馀年,其幸多矣。苟言不足采,陛下虽引而寘诸二府,徒使天下指臣为贪荣冒宠之人,未审陛下将何所用之?”王安石既入见,又屡奏辞位,上谕韩绛,令绛遣其子趣安石视事。壬午,安石始出视事。安石之在告也,上谕执政罢青苗法,曾公亮、陈升之欲即奉诏,赵抃独欲俟安石出,令自罢之,连日不决,上更以为疑,安石入谢,上劳问曰:“青苗法,朕诚为众论所惑。寒食假中,静思此事,一无所害,极不过少失陷钱物,亦何足恤。”安石曰:“但力行之,勿令小人故意坏法,必无失陷钱物之理。预买䌷绢,行之已久,亦何尝失陷钱物?”安石既视事,持之益坚,人言不能入矣。安石之求分司也,御史王子韶、程颢,谏官李常皆称有急奏,乞登殿,言不当听安石去位,意甚惧,及安石复视事,子韶等乃私相贺。先是诏诸路提点刑狱体量觉察提举常平官抑配人户青苗钱,并州县抑遏不敢者,及王安石在告,曾公亮、陈升之等举行前诏,乃删去“毋得抑遏不散”之语,安石复视事,志气愈悍,面责公亮等曰:“为宰相当有职守,何得妄降札子?今体量抑配青苗,又辄去当日诏语!”公亮等不敢抗。癸未,上复遣李舜举趣光受命,且谕上意曰:“枢密本兵之地,自有职分,不当更引他事为辞。”光即奏:“臣若已受命,则诚如圣旨,不敢言职外事。今尚为侍从之臣,朝廷阙失,无不可言者。”遂称疾谒告。

甲申,以韩琦论青苗奏付条例司。右正言李常言:“其尤甚者,至使善良偹给纳之费,虚认贯陌以输二分之息。”上阅常奏曰:“常平事皆经中书行遣,今人言纷纷如此,乃因执政议论不一故也。”公亮曰:“臣本以为不可。”升之曰:“臣本不欲如此,今已书奏,更不敢言。”上曰:“若以为不可,当极论之,何以书奏?既书奏,何以至今乃议论不一?”上问李常疏如何处置,安石曰:“可令分析,是何州县如此?”公亮、升之皆曰:“谏官许风闻言事,岂可分析。”公亮曰:“王安石但欲己议论胜耳。”上正色言曰:“岂有此耶!”公亮曰:“此言若诬,天实临之。”安石曰:“始与升之言此法,升之以为难,臣即不强。升之既而以吕惠卿、程颢亦责,升之畏流俗,遂肯同签书,当时若升之不同,臣亦岂敢强升之为此奏?天下可行之事至众,但议论未合,即无强行之理。及至朝廷已推行,则非复是臣私议,乃朝廷诏令也。大臣为朝廷奉诏令,自当以身徇之,臣非好以议论胜,乃欲朝廷法令尊,为人所信,不为浮议妄改而已。”上乃卒令常分析,常乃王安石所引用者,既除谏官,言青苗取息非便,安石见之大怒,遂白上,使明出二分息。吕惠卿谓常曰:“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及安石分司,常虽言安石不当去,又言青苗不当取二分息,乞罢之。安石既出,面责常曰:“君本出条例司,亦尝预青苗议,今反见攻,何以异于蒋之奇也?”

乙酉,韩琦言:“河朔连岁丰稔,编户安复,兼臣已老病,愿罢臣河北安抚使”从之。其实王安石怒琦言青苗事,欲以沮琦也。是时陈留亦不敢散钱,知县 —— 大理丞姜潜,知必不免,称疾去官。

戊子,司马光谒告之六日,上复趣令入见,光言:臣近曾上疏,未闻朝廷少赐采录,臣当此际,独以何心,敢当高位?若臣言果是,乞早赐施行;若臣言果非,乞更不差使臣宣召,早收还枢密副使敕告。庚寅,诏收还司马光枢密副使告敕,仍旧职。【林希云:“凡除两府,听其让遂止者,国朝未之有也。”希又云:“先是光每因事请对,或上召,光已立殿下,安石必以条例司先光而进,其所陈皆所以沮难光者,光有所言,上酬答皆安石之言,如对严敌。及罢枢密,入谢,上中夕批付阁门,使光诘旦对,安石本无进呈事,遽取数卷书,率韩绛上殿,又先光而进,惟恐上闻光言而悦也,阁门官吏皆为之窃叹”】 先是上欲光置西府,王安石曰:“光虽好为异论,然其才岂能害政?但如光者,异论之人倚以为重,今擢在高位,则是为异论之人立赤帜也。光朝夕所与切磋琢磨者,乃刘攽、刘恕、苏轼、苏辙之徒而已。观近臣以其所主,所主者如此,其人可知也。”安石在告,上乃用光,及安石复视事,因固辞,遂罢之,曾公亮以为不可,曰:“青苗事,臣等亦数论奏。”上曰:“此事何预于枢密副使,光不当以此辞。”公亮乃已。

三月壬辰朔,曾公亮、陈升之皆称疾在告,与王安石争青苗钱不胜故也。

甲午,司马光移书王安石,请罢条例司及常平使者,安石得书,大惭欲怒,则不敢答书,但言道不同而已,书凡三返,文多不载。

乙未,制置三司条例司言:“群臣数言常平新法不便,令画一申明,使知法意 —— 今或以钱斛抑配与人,或利在易为催纳,专贷与物力高强户;或留滞百姓,不为及时给纳,故纵公吏乞取,致百姓枉有糜费;或不量民物力,给与钱斛太多,致难催纳;或不能关防辨察,令浮浪之人为一保,冒请官物,致难催纳;或拖延不为及时催纳,却非理科校公人百姓之类,自是州县官吏弛慢,因缘为奸,不可归咎于法。乞今逐路安抚、转运、提点刑狱、提举官觉察,依条施行,命官具案取旨,重行黜罚。安抚、转运、提刑、提举官失于觉察,致朝廷察访得实,亦当量罪,第行朝典。”从之。

条例司奏转疏驳韩琦所言,皆安石自为之,既而琦又言:“今蒙制置司以臣言皆为不当。看详疏驳事件,多删去臣元奏要切之语,曲为沮难,及引《周礼》“国服为息”之说,文其谬妄,将使无敢复言其非者,须再有辨列,欲望亲览,然后降付中书、密院看详,及送御史台,集百官定议。如臣所言不当,甘从窜殛。若是制置司处置乖方,天下必受其弊,即乞依臣奏施行。”上阅琦奏引《周礼》“丧纪无过三月”等语,安石驳“此乃赊卖官物,非称贷也”,上曰:“此必强至所为,至与曾公亮姻连。”安石曰:“至亦赵抃亲家也。”至,钱塘人,时为大名府路机宜,故上疑至为之。群臣言常平章疏,上悉以付安石,安石复言于上曰:“章疏惟韩琦有可辨,馀人绝不近理,不必辨也。”上然之。

范镇言:“自古以来,未有天子而开课场者。”王安石曰:“镇所言若非,陛下略见《周礼》有此,则岂得不为愧耻?”是日陈升之以老母乞罢,上固留之。升之退。上谕安石曰:“若听升之罢去,人言必又纷纷。”安石曰:“升之意有何言?”上曰:“意似郁郁不乐,但不言耳。”安石曰:“臣与曾公亮、陈升之议事多有不同,臣固不敢曲从。自来参知政事多宰相所引,惟宰相得议事,参知政事唯喏而已,欧阳修当时有所异同,然终不能夺韩琦所为,臣偹位中书,吏人皆怪骇,以为不当如此。曾公亮、陈升之固习近事,不能平,臣亦屡与人言臣于上前论议,虽上有所指挥不当,亦未尝敢阿顺,岂容阿同列?察臣所以事上,即同列亦可以恕臣本心矣。”上曰:“卿既任事,岂苟顺人情也。”

丙申,右正言孙觉言:“窃见制置三司条例司画一文字,颁行天下,晓谕官吏,其凡有七。至于论敛散出入之弊,将来陷失,人所能知者,皆置不论,乃援引经义,以傅会先王之法,与防微杜渐,将以召怨贾祸者,臣得极陈之,其条有三……”右正言李常言:“王安石以文学名世,行义得君,乃不本仁以出号令,考义以理财赋,而乃佐陛下为此病民敛怨之术。曾公亮、陈升之皆位冠百僚,身辅大政,首鼠厥议,曾无职守。谏官或以执事隔绝,或阴窃符同,四海万里,蒙毒莫诉。臣于安石虽有故旧之义,苟懐私而不言,谁复为朝廷言者?”中丞吕公著极论其不可,乞检会臣累奏施行。张戬言:“天下之论,难掩至公,在于圣明,动必循理,无适无莫,义之与。比者建议谓便而施行之,今已知有害而改罢之,是顺天下之心,成天下之务也。昔非今是,何惮改为?”监察御史里行程颢言:“明者见于未形,智者防于未乱。况今日事理显白易知,若不因机急决,持之愈坚,必贻后悔,悔而后改,则为害已多。近日条例司疏驳大臣之奏,举劾不奉行之官,尽沮公议,先失众心,权其轻重,未见其可。乞检会臣前所言,早赐施行。”于是进呈孙觉疏,王安石谓:“觉所言无理,读不及终而止。”上曰:“人言何至如此?”安石曰:“自大臣以至台谏,臣有异则人言纷纷如此,何足怪?”赵抃曰:“苟人情不允,即大臣主之,亦不免人言,如濮王事也。”王安石曰:“先帝诏书,明言濮安懿王之子,不称濮安懿王为考,此是何理?” 馀见濮王议 上曰:“宗室事何以不纷纷?”安石曰:“以两府大臣共议,故大臣无摇动者,又陛下不疑,故异论无从起。”上曰:“均输事何以无人言?”安石曰:“人言岂少?吕公著因江西事,遂攻薛向,而言薛向体量江西文字乃先至,其言不效,故其意沮折而不复敢为诬妄常平事,大臣固不悦。但陛下初即位,以为善政,不敢异论,然自初施行,阴欲沮坏,至于百端,其后陛下每见提举官上殿,辄问新法便否,人人知陛下意疑,所以内外交结,共为诬罔也。”陈升之曰:“岂可使上不访问群臣?此皆提举官所在张大妄作,故致人言耳。”安石曰:“提举官到任不过数处,若妄作,即须有事实,全无事实可说,即其言岂可听信?”上又语及程颢疏,安石曰:“颢至中书,略谕以方镇沮毁朝廷法令,朝廷申明使知法意,不得谓之疏驳大臣章奏,颢乃言大臣论列事当包含,此为害理,若不申明法意,使中外具知,则是纵使邪说诬民,而令诏令本意更不明于天下,如此则异议何由贴息?”【诏及颢疏,据朱本附见。《日录》在十四日乙巳,新本削去。上因论及台谏官言不可失人心,安石曰:“所谓得人心者,以有理义。理义者,乃人心之所悦,非独人心,至于天地鬼神亦然。先王能使山川鬼神亦莫不宁者,以行事有理义故也。苟有理义,即周公致四国皆叛,不为失人心;苟无理义,即王莽有数十万人诣阙颂功德,不为得人心也。”《日录》在三月四日乙未,朱本附五日丙申,今从之】 他日,安石与韩绛请上更暁谕台谏,无使纷纷,上曰:“安得如许口颊与说?”上又谕安石令稍修改常平法,以合众论,安石曰:“陛下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今少自却,即坐为流俗所胜矣!”

吕公著屡奏乞罢提举官,王安石读至“取大臣章奏疏驳,巧为辨说,敷告天下”,上曰:“如此则韩琦安得不动心乎?”安石曰:“朝廷作有理之法,今藩镇逐条疏驳,而执法乃不以为非,方镇作无理章奏,朝廷谆谆晓谕,而执法乃谓之巧为辨说,即非理之正;言事官当逐条辨论其非,以开悟陛下之聪明可也,今但言巧为辨说,而不见辨说之不当,则其情可见矣!”上怪上下纷纷何至此,安石曰:“陛下作法,宰相摇之于上、御史中丞摇之于下、方镇摇之于外,而初无人与陛下为先后奔走御侮之臣,则人情何为而不至此耶?”又读至“止令提点刑狱或转运使管勾”安石曰:“比曾公亮亦有此奏。陛下试思府界若无提举官,止有吕景,则此法已不得行;京西无提举官,止有提点刑狱,则已言人皆不愿,请以此验之,则不设提举官,付之他司,事必不举矣。”上患官吏慢法而不奉行,安石曰:“提举官虽卑,然以朝廷之命出使,尚未敢按举州县不法,即已纷纷然以为陵轹州县,言事官本当为朝廷守法,乃更朋比流俗,如此岂是正理!”上以为然。

上遣刘有方谕司马光,以光累有辞避,已行褒许,为银台司不行下诏书,令有方谕旨,依旧供职。是日光入对于崇政殿,因再拜谢,上曰:“此命尚未罢也,朕特加卿,卿何为抗命不受?”光曰:“臣自知无力于朝廷,故不敢受。抗命之罪小,尸禄之罪大故也。”上曰:“卿受之而振职,则不为尸禄矣。”光曰:“今朝廷所行,皆与臣言相反,臣安得免为尸禄之人?”上曰:“相反者何事?”光曰:“臣言条例司不当置;又言不宜多遣使者外挠监司;又言放青苗钱害民,岂非相反?”上曰:“今士大夫汹汹,皆为此言,卿为侍从臣,闻之不得不言于朕耳。”光曰:“不然。乡者初议,臣在经筵,与吕惠卿争议论,以为果行之,必致天下汹汹,当时士大夫往往未知,百姓则固未知,非迫于浮议而言也。”上曰:“言者皆云法非不善,但所遣非其人耳。”光曰:“以臣观之,法亦不善,所遣亦非其人也。”上曰:“卿见元敕否?”光曰:“不见。”上曰:“元敕不令抑勒,宿州强以陈小麦配民、卫州留滞不散,朝廷已令取勘违敕强民者,朝廷固不容也。”光曰:“敕虽不令抑勒,而所遣使者皆讽令抑配。如开封府界十七县,惟陈留姜潜张敕榜县门及四门,听民自来请则给之,卒无一人来请,以此观之,十六县恐皆不免于抑勒也。”上曰:“卿告敕尚在禁中,朕欲再降出,卿当受之,勿复辞也。”光曰:“陛下果能行臣之言,臣不敢不受;不能行臣之言,臣以死守之,必不敢受。且诏令数下,而臣数拒违,于臣之罪益重,于陛下威令亦为不行,上下俱有所损,愿陛下勿降出也。”上曰:“卿何必如此专徇虚名。”光对曰:“凡群臣得为两府,何异自地升天!臣与其徇虚名,孰若享实利?顾不敢无功而受禄耳。”上曰:“卿所言,皆非卿之职也。”对曰:“臣惟恐受敕告,则不能言职外之事。今者不受,为贪陈国家之急务耳,非为身也。”上敦谕再三,光再拜固辞,上曰:“当更思之。”

范镇罢知通诠银台司。初,镇言:“韩琦奏中书自当施行,不须下条例司,及不当令李常分析。”封还诏书,圣旨谕镇行下数四,犹不肯。会司马光辞枢密副使,上许之,镇又封还诏书曰:“臣所陈,大抵与光相类,而光追还新命,则臣亦合加罪责。”上令再送镇行下,镇又封还曰:“陛下自除光为枢密副使,士大夫交口相庆,称为得人,至于坊市细民,莫不欢喜。今一旦追还告敕,非惟诏命反汗,实恐沮光谠论忠计。”上不许,以诏书直付光,不复由银台司行下,镇言:“由臣不才,使陛下废法,有司失职。”遂乞解银台司,许之。

上御集英殿,试进士。叶祖洽言:“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置第一。详见科举


  1. 据《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6 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