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杜甫 白话文学史
第十五章 大历长庆间的诗人
作者:胡适
第十六章 元稹 白居易

  从杜甫到白居易,这一百年(750—850年)是唐诗的极盛时代。我在上章曾指出这个时期的文学,与开元天宝盛时的文学有根本上的大不同。前一期为浪漫的文学,这一期为写实的文学;前者无论如何富丽妥帖,终觉不是脚踏实地;后者平实浅近,却处处自有斤两,使人感觉他的恳挚亲切。李白、杜甫并世而生,他们却代表两个绝不同的趋势。李白结束八世纪中叶以前的浪漫文学,杜甫开展八世纪中叶以下的写实文学。

  天宝末年的大乱使社会全部起一个大震动,文学上也起了一个大变动。故大乱以前与大乱以后的文学回然不同。但话虽如此说,事实上却没有这样完全骤然的大变。安史之乱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乱后的文学新趋势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即如杜甫,他在乱前作的《兵车行》,《丽人行》,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已不是开元盛日之音了。不过他的天才高,蕴积深,故成就也最大,就成为这时期的开山大师。其实大乱以前,已有许多人感觉当日的文学的流弊,很想挽救那浪漫不切实的文风归到平实切近的路上去。不过那些人的天才不够,有心而无力,故只能做那个新运动里的几个无名英雄而已。

  元结在乾元三年(760年)选集他的师友沈千运,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征明,王季友,同他的哥哥元季川七人的诗二十四首,名曰《箧中集》。他作的《箧中集》序很可以表示大乱以前一班明眼人对于改革文学的主张。

《箧中集》序

    元结作《箧中集》。或问曰,公所集之诗何以订之?对曰,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污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真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馀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似类者有五六人。於戏,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谁为辩士?吾欲问之。天下兵兴于今六岁,人皆务武,斯焉谁嗣?已长逝者遗文散失,方阻绝者不见近作。尽箧中所有,总编次之,命曰《箧中集》,且欲传之亲故,冀其不亡于今。凡七人,诗二十四首。时乾元三年也。

  这七人之中,杜甫最佩服孟云卿,曾说,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

可惜孟云卿论文的话不可见了。杜甫诗中也曾提及王季友及张彪;李白也有赠于逖的诗。故《箧中集》的一派不能算是孤立的一派。他们的诗传下来的很少(《全唐诗》中,孟云卿有一卷,馀人多仅有《箧中集》所收的几首)依现有的诗看来,他们的才力实在不高,大概可说是眼高手低的批评家。但他们的文论,一方面也许曾影响杜甫,一方面一定影响了元结,遂开一个新局面。


  元结(参看第十三章)的诗才不很高,但他却是一个最早有意作新乐府的人。他在天宝丙戌(746年)作《闵荒诗》一首,自序云:

    天宝丙戌中,元子浮隋河至淮阴间。其年水坏河防,得隋人冤歌五篇;考其歌义似冤怨时主。故广其意,采其歌,为《闵荒诗》一篇,其馀载于异录。

  这明明是元结眼见当日运河流域百姓遭水灾后的愁苦,假托隋人的冤歌,作为此诗,这是“新乐府”最早的试作。其诗大有历史的价值,故摘抄于下:

    炀皇嗣君位,隋德滋昏幽,日作及身祸,以为长世谋。……意欲出明堂,便令浮海舟。令行山川改,功与玄造侔。河淮可支合,峰沪生回沟(这四句其实很称赞炀帝开运河的伟大功绩)。……浮荒娱未央,始到沧海头。忽见海门山,思作望海楼。不知新都城,已为征战丘!当时有遗歌,歌曲太冤愁:四海非天狱,何为非天囚?天囚正凶忍,为我万姓愁。人将引天钐,人将持天锼。所欲充其心,相与绝悲忧。自得隋人歌,每为隋君羞。欲歌当阳春,似觉天下秋。更歌曲未终,如有怨气浮。奈何昏王心,不觉此怨尤,遂令一夫唱,四海欣提矛!……嗟嗟有隋氏,四海谁与俦?

  大概当时表面上虽是太平之世,其实崩乱的危机已渐渐明显了。故元结此诗已不是开元盛世之音;不出十年,大乱遂起,这首诗几乎成预言了。

  《闵荒诗》的次年(747年),他在长安待制;这一年,他作《治风诗》五篇,乱风诗》五篇,自序云,“将欲求干司匦氏,以裨天监。”这也是作诗讽谏,但诗大坏了,毫没有诗的意味。他又作“补乐歌”十首,要想补上古帝王的乐歌,这些也不成诗。他又有“系乐府”十二首,序云:

    天宝辛未中(天宝无辛未,此当是辛卯,或乙未,——751年或755年),元子将前世尝可称叹者,为诗十二篇,为引其义以名之,总名曰“系乐府"。古人咏歌不尽其情声者,化金石以尽之,其欢怨甚邪?戏尽欢怨之声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元结作文多艰涩,如此序便不好懂)。

  这真是有意作“新乐府”。这十二首稍胜于前作诸篇,今抄一篇作例:

贫妇词

    谁知苦贫夫,家有愁怨妻?请君听其词,能不为酸凄?

    所怜抱中儿,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为人吏蹊。

    出门望山泽,回头心复迷。何时见府主,长跪向之啼?

  宝应壬寅(762年),他作“漫歌”八曲;他又有“引极”三首,“演兴"四篇,均不详作诗年月。这些诗也可算是试作的新乐府;诗虽不佳,都可以表现这个时代的诗人的新态度,——严肃的,认真的态度。

  最能表现这种态度的是他的《忝官引》,《春陵行》,《贼退示官吏》三首。《忝官引》的大意云:

    天下昔无事,僻居养愚钝。……忽逢暴兵起,闾巷见军阵。……往在乾元初(758—759年),……天子垂清问。……屡授不次官,曾与专征印。……偶得凶丑降,功劳愧方寸。尔来将四岁,惭耻言可尽?请取冤者辞,为吾忝官引。冤辞何者苦?万邑馀灰烬。冤辞何者悲?生人尽锋刃。冤辞何者甚?力役遇劳困。冤辞何者深?孤弱亦哀恨。无谋救冤者,禄位安可近?……实欲辞无能,归耕守吾分。

  《春陵行》并序如下:

    癸卯岁(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漫叟(元结)授道州刺史。道州旧四万馀户,经贼已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馀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於戏!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此州是春陵故地,故作《春陵行》,以达下情。

    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竟欲施。

    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

    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羸。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

    邮亭传急符,来往迹相追。更无宽大恩,但有迫促期。

    欲令鬻儿女,言发恐乱随。悉使索其家,而又无生资。

    听彼道路言,怨伤谁复知?去冬山贼来,杀夺几无遗。

    所愿见王官,抚养以惠慈。奈何重驱逐,不使存活为?

    安人天子命,符节我所持。州县如乱亡,得罪复是谁?

    逋缓违诏令,蒙贵固其宜。前贤重守分,恶以祸福移。

    亦云贵守官,不爱能适时。顾惟孱弱者,正直当不亏。

    何人采国风,吾欲献此辞。

  《贼退示官吏》一篇更说的沉痛。其序与本诗如下: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764年),贼又攻永,破邵,不犯此州边鄙而退。岂力能制敌欤?盖蒙其伤怜而已。诸使何为忍苦征敛?故作诗一篇以示官吏。

    昔岁逢太平,山林二十年,泉源在庭户,洞壑当门前;

    井税有常期,日晏犹得眠。忽然遭世变,数岁亲戎旃。

    今来典斯郡,山夷又纷然。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

    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

    今彼征敛者,迫之如火煎。谁能绝人命,以作时世贤?

    思欲委符节,引竿自刺船,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这竟是说官更不如盗贼了。这种严肃的态度,说老实话的精神,真是这个时代的最大特色。

  杜甫在夔州时,得读元结的《春陵行》、《贼退示官吏》两篇,感叹作“同元使君《春陵行》”,有序云:

    览道州元使君结《春陵行》兼《贼退示官吏》作二首,志之曰:当天子分忧之地,效汉官良吏之目。今盗贼未息,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得矣。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感而有诗,增诸卷轴,简知我者,不必寄元。

  杜甫与元结为一个同志,故感慨赞叹,作诗和他,写在原诗之后,替他转送知者,替他宣传。他的和诗前半赞叹元结的原诗,后段自述云:

    ……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白帝城,曾为公孙述所据)。呼儿具纸笔,隐几临轩楹,作诗呻吟内,墨浓字欹倾。感彼危苦词,庶几知者听。

  这时候大概是大历元年至二年(766—767年),他在老病呻吟之中,作诗表彰他新得的一位同志诗人。三四年后,老杜死在湖南衡岳之间,那时元结也许还在道州(他大历二年还在道州),但他们两人终不得相见。然而他们两人同时发起的“新乐府”运动在他们死后却得著不少有力的新同志,在这一世纪内放很大的异彩。


  顾况,字逋翁,海盐人。事迹附见《旧唐书》(卷一三〇)《李泌传》,传中无生卒年代。他有《伤子》诗云,“老夫已七十”,又《天宝题壁》诗云:

    五十馀年别,伶俜道不行。却来书处在,惆怅似前生。

  他的后人辑他的诗文为《顾华阳集》(明万历中顾端辑本;清咸丰中顾履成补辑本),其中有他的《嘉兴监记》,末署贞元十七年(801年)。补遗中有焦山《瘗鹤铭》,中有云:

    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

  壬辰为元和七年(812年),甲午为九年(814年),上距天宝末年(755年)已近六十年了。他大概生于开元中叶(约725年),死于元和中(约815年),年约九十岁,故《全唐诗》说他“以寿终”。

  顾况与李泌、柳浑为“人外之交,吟咏自适”。柳浑与李泌做到了封侯拜相的地位,而顾况只做到著作郎。他不免有怨望之意,他是个滑稽诗人,常作打油诗狎玩同官,人多恨他。李泌、柳浑死时(皆在789年),宪司劾他不哭李泌之丧而有调笑之言,贬逐为饶州司户。他后来隐于茅山,自号华阳真隐。

  《旧唐书》说他“能为歌诗;性诙谐,虽王公之贵与之交者,必戏侮之。然以嘲笑能文,人多狎之。”又说,他对于“班列同官,咸有侮玩之目”。又说,他“有文集二十卷。其赠柳宜城(柳浑封宜成伯)辞句率多戏剧,文体皆此类也。”这都是说,顾况是一个做诙谐讽刺诗的诗人。

  他也有意做新乐府。他起初用古诗三百篇的体裁来做新乐府,有《补亡训传》十三章,我试举两章作例:

筑城

    筑城,刺临戎也。寺人临戎,以墓砖为城壁。(“临戎”是监军)

    筑城登登,于以作固。(“于以”二字在《国风》里多作“于何”解。注家多不明此义。顾况也误用了。)谘尔寺兮,发郊外冢墓。死而无知,犹或不可。若其有知,惟上帝是诉。

持斧

    《持斧》,启戎士也。戎士伐松柏为蒸薪,孝子徘徊而作是诗。

    持斧,持斧,无翦我松柏兮。

    柏下之土,藏吾亲之体魄兮。

  但他在这十三章之中,忽夹入一章用土话作的:

  宇囝,哀闺也(原注,囝音蹇,阃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囝生闽方。闺吏得之,乃绝其阳。为臧为获,致金满屋。为髡为钳,如视草木。天道无知,我罹其毒!神道无知,彼受其福!郎罢别团:“吾悔生汝。及汝既生,人劝不举。不从人言,果获是苦。”团别郎罢,心摧血下:“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在郎罢前!”

  这一首可算是真正新乐府,充满著尝试的精神,写实的意义。他在诗的体裁上,很有大胆的尝试,成绩也不坏,如下举的几首:

  琴歌琴调秋些。胡风绕雪,峡泉声咽,佳人愁些。长安道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可惜他的诙谐诗保存的不多。我们只可以举几首作例:

  

梁广画花歌

  王母欲过刘彻(汉武帝名刘彻)家,飞琼夜入云车。紫书分付与青鸟,却向人间求好花。--上元夫人最小女,头面端正能言语,手把梁生画花看,凝嚬掩笑心相许。心相许,为白阿娘从嫁与。

  

酬柳相公

  天下如今已太平,相公何事唤狂生?

  个身恰似笼中鹤,东望沧溟叫数声。

  这一首大概即是《旧唐书》所谓“赠柳宜城,辞句率多戏剧”的一首。柳浑有爱妾名叫琴客,柳浑告老时,把她嫁了,请顾况作诗记此事。他作了一篇《宜城放琴客歌》,末段云:

  ……人情厌薄古共然。相公心在持事坚。上善若水任方圆,忆昨好之今弃捐。服药不如独自眠,从他更嫁一少年。末两句便是很诙谐的打油诗了。他又有《杜秀才画立走水牛歌》,更是纯粹的白话谐诗:

  昆仑儿,骑白象,时时锁著师子项。

  奚奴跨马不搭鞍,立走水牛惊汉官。

  江村小儿好夸骋,脚踏牛头上牛领。

  浅草平田擦过时,大虫著钝几落井。

  杜生知我恋沧洲,画作一障张床头。

  八十老婆拍手笑,妒他织女嫁牵牛。

  他又有《古仙坛》一首,有同样的顽皮:

  远山谁放烧?疑是坛旁醮。仙人错下山,拍手坛边笑。

  孟郊,字东野,洛阳人,《新唐书》说是湖州武康人。生于天宝十年(751年),死于元和九年(814年)。他壮年隐于嵩山。年几五十,始到长安应进士试;贞元十二年(769年),他登进士第。过了四年,选溧阳尉。韩愈《荐士》诗云:酸寒溧阳尉,五十几何耄!

  故相郑馀庆为河南尹,奏他为永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故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试即后世的“试用”)。

  元和九年,郑馀庆为兴元尹,奏他为参谋,试大理评事。他带了他的夫人去就职,在路上病死,年六十四。(以上均据韩愈的《贞曜先生墓志》)

  他终身穷困,却很受同时的诗人刘言史,卢殷,韩愈,张籍,一班人的敬爱。韩愈比他少十七岁,同他为忘年的朋友,诗文中屡次推重他。韩愈说:

  其为诗,刿目休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择。人皆劫劫;我独有馀。(《墓志》)韩愈的诗里也屡次赞叹孟郊的诗,如云:

  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醉赠张秘书》)

  又云: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荐士》)孟郊是个用气力做诗的,一字一句都不肯苟且,故字句往往“惊俗”;《墓志》所谓“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搽”,所谓“刿目休心,钩章棘句”,都指这一点。他把做诗看作一件大事,故能全神贯注。他吊诗人卢殷诗云:

  ……至亲惟有诗,抱心死有归……又他《送淡公》诗云:

  诗人苦为诗,不如脱空飞。一生空鹭气,非谏复非讥。

  脱枯挂寒枝,弃如一唾微。一步一步乞,半片半片衣。

  倚诗为活计,从古无多肥。诗饥老不怨,劳师泪霏霏。这样的认真的态度,便是杜甫以后的新风气。从此以后,做诗不是给贵人贵公主做玩物的了,也不仅是应试应制的工具了。做诗成了诗人的第二生命,“至亲惟有诗”,是值得用全副精神去做的。孟郊有《老恨》一章云:

  恨老

  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斗蚁甚微细,病闻亦清冷。小大不自识,自然天性灵。这种诗开一种新风气:-面完全打破六朝以来的骈偶格律,一面用朴实平常的说话,炼作诗句。韩愈说他“横空盘硬语”,其实他只是使用平常说话,加点气力炼铸成诗而已。试听他自己说:

  偷诗

  饿犬错枯骨,自吃谗饥涎。今文与古文,各各称可怜。

  亦如婴儿食,饧桃口旋旋。唯有一点味,岂见逃景延?

  绳床独坐翁,默览有所传。终当罢文字,别著《逍遥》篇。

  从来文字净,君子不以贤。

  他的“硬语”,只是删除浮华,求个“文字净”而已。

  孟郊的诗是得力于杜甫的。试看下面的几首绝句,便知他和杜甫的关系:

  济源寒食七之二

  女婵童子黄短短,耳中闻人惜春晚。

  逃蜂匿蝶踏花来,抛却斋糜一瓷碗。

  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没脚走芳埃。

  饥童饿马扫花喂,向晚饮溪三两杯。

  长安落花飞上天,南风引至三殿前。

  可怜春物亦朝谒,唯我孤吟渭水边。

  枋口花开掣手归,嵩山为我留红晖。可怜踯躅《花名》千万尺,柱地柱天疑欲飞。

  蜜蜂为主各磨牙,咬尽村中万木花。

  君家瓮瓮今应满,五色冬笼甚可夸。

  这种诗的声调与风味,都很像杜甫晚年的白话绝句。中唐、晚唐的诗人都不能欣赏杜甫这种“小诗”的风趣;只有孟郊可算例外。孟郊作的社会乐府也像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如《织妇辞》云: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得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后人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即是这首诗的意思。又《寒地百姓吟》云:

  无火炙地眠,半夜皆立号。冷箭何处来?棘针风骚骚。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高堂捶钟饮,到晓闻烹炮。

  寒者愿为蛾,烧死彼华膏。华膏隔仙罗,虚绕千万遭。到头落地死,踏地为游邀。游邀者是谁?君子为郁陶。前一首即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会城阙;”后一首即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寒地百姓吟》题下有自注:“为郑相《故相郑馀庆》,其年居河南,内百姓大蒙矜恤。”大概孟郊作此诗写河南百姓的苦况,感动了郑相,百姓遂受他的恩恤。此诗也可以表示孟郊用心思作诗,用气力修辞炼句。他说,门外寒冻欲死的人想变作飞蛾,情愿死在高堂上的华灯油音里;谁知灯油有仙罗罩住,飞不进去,到头落在地上,被人一脚踏死。“为游遨”大概只是“好玩而已”

  张籍,字文昌,东郡人(《全唐诗》作苏州人,《新唐书》作和州乌江人),贞元中登进士第,为太常寺大祝。白居易《与元九书》云:

  近日……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

  又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诗云: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他五十岁时,还做太祝穷官;我们可用《与元九书》的时代(此书作于白居易在江州,无稹在通州时,但无正确年月,约在元和十年,西历815年)考张籍的年岁,可以推定他大概生于代宗初年(约765年)。《日唐书》说他后来:

  转国子助教,秘书郎,……累授国子博士,水部员外郎,转水部郎中,卒。世谓之张水部云。(卷百六十)《新唐书》说他

  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仕终国子司业。

  二书不合,不知那一书不错。

  他的死年也不能确定。他集中有《祭退之》诗(韩愈死在824年),又有《庄陵挽歌词》敬宗死在826年),又有《酬浙东元尚书诗》(元稹加检校礼部尚书在827年),又有《寄白宾客分司东都》诗(白居易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在829年),故我们可以推想他死时与元稹大约相同,约在830年左右。

  上文引白诗有“病眼”的话。张籍的眼睛有病,屡见于他自己和他的朋友的诗里。他有《患眼》诗;孟郊有《寄张籍》诗,末段云:穷瞎张太祝,纵尔有眼谁尔珍?天子咫尺不得见,不如闭眼且养真。张籍与孟郊、韩愈相交最久。韩愈很敬重他,屡次推荐他,三十年敬礼不衰,他也很感激韩愈,他有《祭退之》一篇中说:

  籍在江湖间,独以道自将,学诗为众体,久乃溢笈囊,略无相知人,黯如雾中行。北游偶逢公,盛语相称明,名因天下闻,传者入歌声。……由兹类朋党,,骨肉无以当。……出则连辔驰,寝则对榻床;搜穷古今书,事事相酌量;有花必同寻,有月必同望。……到今三十年,曾不少异更。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

  他有两篇劝告韩愈的书《文见东雅堂《昌黎先生集》卷十四,页36-40注中》,劝戒他不要赌博,期望他用全副精力著一部书。这边可以表见张籍的人格和他们两人的交谊。

  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供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今所传张籍诗中无《商女》《勤齐》两篇,大概已佚了。》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始从青衿岁,迨此白发新,日夜秉笔吟,心苦力亦勤。时无采诗官,委弃如泥尘。白居易是主张“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详见下章》,故他认张籍为同志。张籍《遗韩愈》书中有云:

  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这也可见张籍的严肃态度。白居易说他“未尝著空文”大致是不错的。张籍有《沈千运旧居》一篇,对于千运表示十分崇敬。

  诗中有云:汝北君子宅,我来见颓墉。……君辞天子书,放意任体躬。……高议切星辰,馀声激暗聋。方将旌旧间,百世可封崇。嗟其未积年,已为荒林丛!时岂无知音?不能崇此风。浩荡竟无睹,我将安所从?沈千运即上文元结《箧中集序》中说过的“凡所为文皆与时异”的吴兴沈千运。他代表天宝以前的严肃文学的运动,影响了元结、孟云卿一班人,孟云卿似乎又影响了杜甫《看本章第一节》。张籍这样崇敬沈千运,故他自己的文学也属于这严肃认真的一路。这一路的文学只是要用文学来表现人生,要用诗歌来描写人生的呼号冤苦。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问题诗,便是这种文学的模范。张籍的天才高,故他的成绩很高。他的社会乐府,上可以比杜甫,下可以比白居易。元结、元稹都不及他。

  他的《童公》诗,虽受白居易的称许,其实算不得好诗。他的《学仙》诗稍好一点,也只是平铺直叙,没有深刻的诗味。《学仙》的大略是:

  楼观开朱门,树木连房廊。中有学仙人,少年休谷粮。……自言天老书,秘覆云锦囊。百年度一人,安泄有灾殃。每占有仙相,然后传此方。……守神保元气,动息随天罡。炉烧丹砂尽、昼夜候火光。药成既服食,计日乘鸾。虚空无灵应,……寿命多天伤。身殁惧人见,夜埋山谷傍。求道慕灵异,不如守寻常。先王知其非,戒之在国章。这样叙述,竟是一篇有韵的散文,严格地说,不能叫做诗。但唐朝的皇帝自附于老子的后裔,尊道教为国教,炼丹求长生是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公主贵妇人往往有入道院作女道士的,热中的文人往往以隐居修道作求仕宦的捷径。张籍这样公然攻击学仙,可以代表当日这班新文人的大胆的精神。

  他的乐府新诗讨论到不少的社会问题。其中有一组是关于妇人的问题的。他的诗很表示他对于妇人的同情,常常代妇人喊冤诉苦。试看他写离别之苦:

  

怨离

  切切重切切,秋风桂枝折。人当少年嫁,我当少年别。

  念君非征行,年年长远途。妾身甘独殁,高堂有舅姑。

  山川岂遥远?行人自不返!

  这是很严厉的责备男子。

  

妾薄命

  薄命嫁得良家子,无事从军去万里。……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君爱龙城征战功,妾愿青楼欢乐同(此处青楼并不指妓家,只泛指闺房)。人人各各有所欲,讵得将心入君腹!

  这是公然承认妇人有她的正当要求;忍心不顾这种要求,便是不人道。

  别离曲行人结束出门去,几时更踏门前路?忆昔君初纳采时,不言身属辽阳戍。早知今日当别离,成君家计良为谁?男儿生身自有役,那得误我少年时?不如逐君征战死:谁能独老空闺里!

  这样承认妇人“少年时”应当爱护珍贵,与前一首相同。这三首都是很明白地攻击“守活寡”的婚姻生活。

  

离妇

  十载来夫家,闺门无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离。(古礼有《无子去》之条。)……堂上谢姑,长跪请离辞。姑见我往,将决复沉疑;与我古时钏,留我嫁时衣;高堂拊我身,哭我于路陲。--昔日初为妇,当君贫贱时,昼夜常纺绩,不得事蛾眉;辛勤积黄金,济君寒与饥。洛阳买大宅,邯郸买侍儿;夫婿乘龙马,出入有光仪。将为富家妇,永为子孙资。谁谓出君门,一身上车归!--有子未必荣,无子坐生悲。为人莫作女,作女实难为!这是公然攻击“无子去”的野蛮礼制。男女之间的不平等,最无理的是因无子而出妻。张籍此诗是代妇女鸣不平的最有力的喊声。张籍有一篇节妇吟,虽然是一篇寓言,却算得一篇最哀艳的情诗。当时李师道父子三世割据一方,是最跋扈的一个藩镇。李师道大概慕张籍的名,想聘他去;张籍虽是一个穷瞎的太祝,却不愿就他的聘,故寄此诗去婉转辞谢:

  

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明光殿》。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情诗。这才叫做“言近而旨远。”旨远不难,难在言近。旨便是底子,言便是面子。凡不知谜底便不可懂的,都不成诗。

  他的《商女》诗,大概是写娼妓问题的,故白居易说此诗“可感悍妇仁”。可惜不传了,集中现存《江南行》一首,写的是江南水乡的娼家生活。

  他的《乌夜啼》引,用古代民间的一个迷信——“乌夜啼则遇赦”——作题目,描写妇女的心理最真实,最恳切;在他的诗里,这一篇可算是最哀艳的了。

  乌夜啼引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

  少妇起听夜啼鸟,知是官家有赦书。

  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

  少妇语啼鸟:汝啼慎勿虚!

  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

  他不说这吏人是否冤枉,也不说后来他会否得赦;他只描写他家中少妇的忧愁,希冀,--无可奈何之中的希冀。这首诗的见地与技术都是极高明的。张籍不但写妇女问题,他还作了许多别种社会问题的诗。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对于当时的民间苦痛与官场变幻,都感觉深厚的同情。他的《沙堤行》与《伤歌行》都是记当时的政治状态的。我们举一篇为例:伤歌行《元和中,杨凭贬临贺尉》黄门诏下促收捕,京兆尹系御史府。出门无复部曲随亲戚相逢不容语。辞成谪尉南海州,受命不得须臾留。身著青衫骑恶马,中门之外无送者。邮夫防吏急喧驱,往往惊堕马蹄下。长安里中荒大宅,朱门已除十二载。高堂舞榭锁管弦,美人遥望西南天。他写农民的生活云:

  

山农词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

  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山头鹿山头鹿,角芟芟,尾促促。贫儿多租输不足,夫死未葬儿在狱。早日熬熬蒸野冈,禾黍不收无狱粮。县官唯忧少军食,谁能令尔无死伤?

  这已是很大胆的评论了。但最大胆的还得算他的一篇写兵乱的《废宅行》:

  

废宅行

  胡马崩腾满阡陌,都人避乱唯空宅。宅边青桑垂宛宛,野蚕食叶还成茧。黄雀衔草入燕案,啧啧啾啾白日晚。去时禾黍埋地中,饥兵掘土翻重重。鸱枭养子庭树上,曲墙空屋多旋风。--乱后几人还本土?唯有官家重作主!末两句真是大胆的控诉。大乱过后,皇帝依旧回来做他的皇帝,只苦了那些破产遭劫杀的老百姓,有谁顾惜他们?

  孟郊、张籍、韩愈的朋友卢仝,是一个有点奇气的诗人,用白话作长短不整齐的新诗,狂放自恣,可算是诗体解放的一个新诗人。卢仝的原籍是范阳,寄居洛阳,自号玉川子。韩愈有《寄卢仝诗》云: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馀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已。《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往年弄笔同异《卢仝与《马异结交诗》,有“仝不同,异不异,…仝自同,异自异”的话》,怪辞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辑。……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瞰,浑舍惊怕走折趾。这首诗写卢仝的生活很详细。卢全爱做白话怪诗,故韩愈此诗也多用白话,并且很有风趣。这大概可说是卢仝的影响。卢仝死于“甘露之变”,在八三五年。他在元和五年(810年)作了一首最奇怪的《月蚀诗》,这诗约有一千八百字,句法长短不等,用了许多很有趣的怪譬喻,说了许多怪话。这诗里的思想实在幼稚的可笑,如云:

  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中庭”可属上行读,便多一韵。但韩愈改本,此句无“自”字,故知当如此读。)念此日月者,太阴太阳精;皇天要识物,日月乃化生;走天汲汲劳四体,与天作眼行光明。此眼不自保,天公行道何由行!又如云:

  吾见患眼人,必索良工诀。想天不异人,爱眼固应一。

  安得嫦娥氏,来习扁鹊术,手操春喉戈,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既久如抹漆;但恐功业成,便此不吐出。这种思想固然可笑,但这诗的语言和体裁都是极大胆的创例,充满著尝试的精神。如他写月明到月全蚀时的情形云:

  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赑质(音pi~hsi有力之状)顽无风。烂银盘从海底出,出来照我草屋东。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此时怪事发,有物吞食来!轮如壮士斧斫坏,桂似雪山风拉摧。百炼镜照见胆,平地埋寒灰。火龙珠飞出脑,却入蚌蛤胎。摧环破璧眼看尽,当天一搭如煤炲。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不料至神物,有此大狼狈!星如撒沙出,争头事光大。奴婢炷暗灯,掩英如玳瑁,今夜吐焰长如虹,孔隙千道射户外。诗里的怪话多著呢。中间有诅告四方的四段,其告北方寒龟云:

  北方寒龟被蛇缚,藏头入壳如入狱,蛇筋束紧束破壳。寒龟夏鳖一种味,且当以其肉充;死壳没信处,唯堪支床脚,不堪钻灼与天卜。

  这种诗体真是“信口开河”。我疑心这种体裁是从民间来的:佛教的梵呗和唱导,民间的佛曲俗文,街头的盲词鼓书,也许都是这种新体诗的背景。

  卢仝的《月蚀》诗,在思想方面完全代表中古时代的迷信思想,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却很有开辟新路的精神。他的朋友韩愈那时做河南令,同他很相得,见了他的《月蚀》诗,大删大改,另成了一篇《月蚀》诗。卢仝大概不承认韩愈的删改,故此诗现存在韩愈的集子里(东雅堂本,卷五,页三六—三九)。卢仝的原诗约有一千八百字,韩愈的改本只存六百字,简炼干净多了;中古的迷信思想依然存在,然而卢仝的奇特的语言和大胆创造的精神却没有了。这样“买椟还珠”未免太傻了。

  卢仝似是有意试做这种奔放自由,信口开河的怪诗。如他《与马异结交诗》中一段云: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今载元气车。不知车中有毒药,苏杀元气天不觉。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这真是上天下地瞎嚼蛆了。其中又有一段云:

  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忽闻空中崩崖倒谷声,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此娇饶恼杀人,凝脂为肤翡翠裙,唯解画眉朱点唇。自从获得君,敲金拟玉凌浮云,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又一段云:

  青云欲开白日没,天眼不见此奇骨。此骨纵横奇又奇,千岁万岁枯松枝。半折半残压山谷,盘根蹙节成蛟螭。忽雷雳卒风暴雨撼不动,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皴皮。此奇怪物不可欺!韩愈说他这首诗:

  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辞惊众谤不已。可见这种诗在当时确是一种惊动流俗的“怪辞”,确有开风气的功效。我说这种诗体是从民间的佛曲鼓词出来的。这固然是我的猜测,却也有点根据。卢仝有《感古》四首,其第四首咏朱买臣的故事,简直是一篇唱本故事:君莫以富贵轻忽他年少,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正受冻饿时,索得人家贵傲妇。读书书史未润身,负薪辛苦胝生肘。谓言琴与瑟,糟糠结长久。不分杀人羽翻成,临临冲天妇嫌丑。□□□□囗□□(原文缺一句)其奈太守一振羽仪,乡关昼行衣锦衣。哀哉旧妇何眉目,新婿随行向天哭!寸心金石徒尔为,杯水庭沙空自覆。乃知愚妇人,妒忌阴毒心,唯救眼底事,不思日月深。等闲取羞死,岂如甘布衾?这首诗通篇说一个故事,并且在开篇两句指出这个故事的命意与标题。“听我暂话会稽朱太守”,这便是后来无数说书唱本的开篇公式。这不可以帮助证明卢仝的诗同当时俗文学的关系吗?卢仝只是一个大胆尝试的白话诗人,爱说怪话,爱做怪诗。他有《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云: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学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这是打油诗。打油诗也是白话诗的一个重要来源。左思《娇女》,陶潜《责子》,都是嘲戏之作,其初不过脱日而出,发泄一时忍不住的诙谐风趣;后来却成了白话诗的一个来源。卢全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抱孙,小的叫添丁。他有《寄男抱孙》诗,又有《示添丁》诗,都是白话诙谐诗:

  

寄男抱孙

  别来三得书,书道违离久。书处甚粗杀,且喜见汝手。殷十七又报,汝文颇新有。……《尚书》当毕功,《礼记》速须剖。喽罗儿读书,何异摧枯朽?寻义低作声,便可养年寿。莫学村学生,粗气强叫吼。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藜莠。……引水灌竹中,蒲池种莲藕。捞漉蛙蟆脚,莫遣生科斗。竹林吾最惜,新笋好看守。……两手莫破拳(“破拳”似即是今之猜拳),一吻莫饮酒。莫学捕鸠鸽,莫学打鸡狗。小时无大伤,习性防已后。顽发苦恼人,汝母必不受。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据此句“弟妹”似不是抱孙的弟和妹。若是他的弟和妹,丑还可说,怎么会老?)莫引添丁郎,泪子作面垢。莫引添丁郎,赫赤日里走。添丁郎小小,别吾来久久,脯脯不得吃,兄兄莫撚搜。他日吾归来,家人若弹纠,一百放一下,打汝九十九。-此诗显出王褒《僮约》与左思《娇女》的影响不少。

  

示添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宿春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卢仝的白话诗还有好几首,我且举几首作例,在这些诗里都可

  以看出诙谐的风趣同白话诗的密切关系。赠金鹅山人沈师鲁金鹅山中客,来到扬州市。买药床头一破颜,撒然便有上天意。……光不外照刃不磨,回避人间恶富贵。……示我括血不死方,赏我风格不肥腻。肉眼不试天上书,小儒安敢窥奥秘。昆仑路临西北天,三山后浮不著地,君到头来忆我时,金简为吾镌一字。

  

忆金鹅山沈山人二首

  (一)

  君家山头松树风,适来入我竹林里。一片新茶破鼻香,请君速来助我喜。莫合九转大还丹,莫读三十六部《大洞经》;闲来共我说真意,齿下领取真长生。不须服药求神仙,神仙意智或偶然。自古圣贤放入土,淮南鸡犬驱上天!白日上升应不恶;药成且啜一丸药。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著?(请你稍稍问天:蛇的头,蝎的尾,那样毒害人的东西,是谁安排的?--这是打破“天有意志”、“上天有好生之德”等等迷信的话。)

  (二)

  君爱炼药药欲成,我爱炼骨骨已清。试自比校得仙者,也应合得天上行。天门九重高崔嵬。清空凿出黄金堆。夜叉守门昼不启,夜半醮祭夜半开!夜又喜欢动关锁,锁声摄地生风雷。地上禽兽重血食,性命血化飞黄埃。太上道君莲花台,九门隔阔安在哉?——鸣呼沈君大药成,兼须巧会鬼物情,无求长生丧厥生!

  卢仝有许多好笑的思想:他信月蚀是被虾蟆精吃了,日中的老鸦和月中的桂树是女娲留下的,他信姜太公钓鱼用的是直钩《直钓行》。他的社会思想也不高明:例如他的《小妇吟》那样歌颂妻妾和睦“永与同心事我郎”的生活,读了使人肉麻。他虽是个处士,却有奴有婢,有妻有妾,没有孟郊、张籍的贫困经验,故他对于社会问题没有深刻的见解。但他这三首送给沈山人的诗,这样指斥道士的迷信,嘲讽那有意志安排的天道观念,却与张籍、韩愈、白居易等人的态度相同,可以表现一个时代的精神。

  卢会的特别长处只是他那压不住的滑稽风趣,同他那大胆尝试的精神。他游扬州,住在萧庆中的宅里,后来萧到州去了,想把宅子卖去。卢仝作“萧宅二三子赠答诗”二十首,托为他同园中石头,竹子,马兰,蛱蝶,虾蟆相赠答的诗,其中很有许多诙谐的怪诗,其中最怪特的“石再请客”云:

  ……我在天地间,自是一片物。

  可得杠压我,使我头不出!

  这种句子大可比梵志、寒山的最好句子。

  我且选一首我最爱的小诗作结束:

  

村醉

  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

  摩挲青莓苔,莫嗔惊著汝。

  这时期里最著名的人物自然是韩愈。韩愈字退之,河内南阳人。(《旧日唐书》作昌黎人,《新唐书》作邓州南阳人,此从朱子考定。)他生于大历三年(768年),三岁时,父死,他跟他哥哥韩会到岭南。会死后,他家北归,流寓江南。他登进士第后,曾在董晋和张封建的幕下,后来做到监察御史。他是个爱说话的人,得罪了政府,贬为阳山令。元和三年(809年),始做国子博士;升了几次官,隔了几年(812年)仍旧降到国子博士,那时他已四十五岁了。他那时已有盛名,久不得志,故作了一篇诙谐的解嘲文字,题为《进学解》。

  其中说他自己: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惶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沉浸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

  这样的自夸,可想见他在当时的声望。

  当时的执政把他改在史馆做修撰,后来进中书舍人,知制诰。裴度宣慰淮西,奏请韩愈为行军司马。蔡州平定后,他被升作刑部侍郎。元和十四年(819年),有迎佛骨的事,韩愈因此几乎有杀身之祸。《旧唐书》(卷一六〇)记此事稍详:

  凤翔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指骨一节。其书本传法,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泰。元和十四年正月,上令中使杜英奇押宫人三十人,持香花,赴临皋驿迎佛骨,自光顺门入大内,留禁中三日,乃送诸寺。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韩愈向不喜佛教,上疏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此时《上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梁武帝……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相迎养。……百姓愚冥……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惟恐后时。……若不即加禁遇……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感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馀,岂宜令入官禁?……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此疏上去,宪宗大怒,怪他说奉佛的皇帝都短命遭祸殃,因此说他毁谤,要加他死罪。因有许多人营救,得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同年十月》改袁州刺史。当他谏佛骨时,气概勇往,令人敬爱。了挫折之后,他的勇气销磨了,变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他在潮州时,上表谢恩,自述能作歌颂皇帝功德的文章,“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并劝皇帝定乐章,告神明,封禅泰山,奏功皇天!这已是很可鄙了。他在潮州任内,还造出作文祭鳄鱼,鳄鱼为他远徙六十里的神话,这更可鄙了。他在袁州任内,上表说他的境内“有庆云现于西北,……五采五色,光华不可遍观。……斯为上瑞,实应太平。”这真是阿谀献媚,把他患得患失的心理完全托出了。这样的悔过献媚,他遂得召回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又转吏部侍郎。长庆四年(824年)死,年五十七。

  韩愈提倡古文,反对六朝以来的骈偶浮华的文体。这一个古文运动,下编另有专章,我在此且不讨论。在这一章里,我们只讨论他的诗歌。

  宋人沈括曾说:

  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瞻,而格不近诗。(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八)这句话说尽韩愈的诗:他的长处短处都在此。韩愈是个有名的文家,他用作文的童法来作诗,故意思往往能流畅通达,一扫六朝初唐诗人扭扭捏捏的丑态。这种“作诗如作文”的方法,最高的地界往往可到“作诗如说话”的地位,便开了宋朝诗人“作诗如说话”的风气。后人所谓“宋诗”,其实没有什么玄妙,只是“作诗如说话”而已。这是韩诗的特别长处。上文引他《寄卢仝》的诗,便是很好的例子,今录其全文如下:

  

寄卢仝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馀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至令邻僧气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俸钱供给公私馀,时致薄少助祭礼。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才及辄掩耳。水北山人《石洪》得名声,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温造》又继往,鞍马仆从塞间里。少室山人《李渤》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已。《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往年弄笔嘲同异,怪词惊众谤不已。近来自说寻坦途,犹上虚空跨绿弭。去年生儿名添丁,意令与国充耘籽。国家丁口连四海,岂无农夫亲来耜?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苗裔当蒙十世宥,岂谓贻厥无基址?故知忠孝生天性,洁身乱伦安足拟?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凭依婚媾欺官吏,不信令行能禁止。”先生受屈未曾语,忽此来告良有以。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立召贼曹呼伍伯,尽取鼠辈尸诸市。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先生固是馀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放纵是谁之过欤?效尤仆愧前史。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曜桃李,先生有意许降临,更遣长须致双鲤。

  这便是“作诗如作文”,也便是“作诗如说话”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

  (张功曹名署。愈与署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赦自南方俱徙据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救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棰楚尘埃问。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种叙述法,也是用作文的法子作诗,扫去了一切骈偶诗体的滥套。中间一段屡用极朴素没有雕饰的文字(如“州家申名使家抑”等句),也是有意打破那浮艳的套语。

  

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骗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

    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蹋涧石,

    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这真是韩诗的最上乘。这种境界从杜甫出来,到韩愈方才充分发达,到宋朝的苏轼、黄庭坚以下,方才成为一种风气。故在文学史上,韩诗的意义只是发展这种说话式的诗体,开后来“宋诗”的风气。这种方法产出的诗都属于豪放痛快的一派,故以七言歌行体为最宜。但韩愈的五言诗也往往有这种境界,如他的《送无本师《即贾岛》归范阳》云:

    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

    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

  又如《东都遇春》云:

  少年气真狂,有意与春竞。行逢二三月,九州花相映。川原晓服鲜,桃李晨妆靓。荒乘不知疲,醉死岂辞病?饮啖唯所便,文章倚豪横。--尔来曾几时?白发忽满镜!……心肠一变化,羞见时节盛。得闲无所作,贵欲辞视听。这里的声调口吻全是我所谓说话式。更明显的如他的《赠张籍》

    吾老嗜读书,馀事不挂眼。有儿虽甚怜,教示不免简。

    君来好呼出,跟路越门限。惧其无所知,见则先愧赧。

  昨因有缘事,上马插手版,留君住厅食,使立侍。薄暮归见君,迎我笑而莞,指渠相贺言,“此是万金产”这里面更可以看见说话的神气。这种诗起源于左思《娇女》,陶潜《责子》《自挽》等诗;杜甫的诗里最多这种说话式的诗。七言诗里用这种体裁要推卢仝与韩愈为大功臣。卢仝是个怪杰,便大胆地走上了白话新诗的路上去。韩愈却不敢十分作怪。他总想作圣人,又喜欢“掉书袋”,故声调口吻尽管是说话,而文学却要古雅,押韵又要奇僻隐险,于是走上了一条魔道,开后世用古字与押险韵的恶风气,最恶劣的例子便是他的《南山诗》。那种诗只是沈括所谓“押韵之文"而已,毫没有文学的意味。

  他并不是没有作白话新诗的能力,其实他有时做白话的诙谐诗也很出色,例如:

赠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牙豁落者多,所存十馀皆兀桌。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同。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订栗与梨。只今年才四十五,后日悬知渐莽卤。朱颜皓颈讶莫亲,此外诸馀谁更数?但他当时以“道统”自任,朋友也期望他担负道统,--张籍劝戒他的两封书,便是好例子,--故他不敢学卢仝那样放肆,故他不敢不摆出规矩尊严的样子来。他的《示儿》诗中有云:嗟我不修饰,事与庸人俱。安能坐如此,比肩于朝儒?这几句诗画出他不能不“修饰”的心理。他在那诗里对他儿子夸说他的阔朋友:

  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他若学卢仝、刘义的狂肆,就不配“比肩”于这一班“玉带悬金鱼”的阔人了。

  试把他的《示儿》诗比较卢仝《示添丁》、《抱孙》的两首诗,便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下。左思、陶潜、杜甫、卢个对他们的儿女都肯说真率的玩笑话;韩愈对他的儿子尚且不敢真率,尚且教他羡慕阔官贵人,教他做作修饰,所以他终于作一个祭鳄鱼贺庆云的小人而已。做白话诗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却也要个敢于率真的人格做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