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经济上解释中国近代思想变动的原因
作者:李大钊
1920年1月1日
本作品收录于《新青年/卷7

    凡一时代,经济上若发生了变动,思想上也必发生变动。换句话说,就是经济的变动是思想变动的重要原因。现在只把中国现代思想变动的原因由经济上解释解释。

    人类生活的开幕,实以欧罗细亚为演奏的舞台。欧罗细亚就是欧亚两大陆的总称。在欧罗细亚的中央有一凸地,叫作Table-Land。此地的山脉不是南北纵延的,乃是东西横亘的。因为有东西横亘的山脉,南北交通遂以阻隔,人类祖先的分布移动,遂分为南道和北道两条进路,人类的文明遂分为南道文明——东洋文明——和北道文明——西洋文明——两大系统。中国本部、日本、印度支那、马来半岛诸国、俾露麻、印度、阿富汗尼士坦、俾而齐士坦、波斯、土尔其、埃及等,是南道文明的要路;蒙古、满洲、西伯利亚、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比利时、丹麦、士坎迭拿威亚、英吉利、法兰西、瑞士、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奥士地利亚、巴尔干半岛等,是北道文明的要路。南道的民族,因为太阳的恩惠厚,自然的供给丰,故以农业为本位,而为定住的;北道的民族,因为太阳的恩惠薄,自然的供给啬,故以工商为本位,而为移住的。农业本位的民族,因为常定住于一处,所以家族繁衍,而成大家族制度——家族主义;工商本位的民族,因为常转徙于各地,所以家族简单,而成小家族制度——个人主义。前者因聚族而居,易有妇女过庶的倾向,所以成重男轻女一夫多妻的风俗;后者因转徙无定,恒有妇女缺乏的忧虑,所以成尊重妇女一夫一妻的习惯。前者因为富于自然,所以与自然调和,与同类调和;后者因为乏于自然,所以与自然竞争,与同类竞争。简单一句话,东洋文明是静的文明,西洋文明是动的文明。

    中国以农业立国,在东洋诸农业本位国中,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大家族制度在中国特别发达。原来家族团体一面是血统的结合,一面又是经济的结合。在古代原人社会,经济上男女分业互助的要求,恐怕比性欲要求强些,所以家族团体所含经济的结合之性质,恐怕比血统的结合之性质多些。中国的大家族制度,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组织,就是中国二千年来社会的基础构造。一切政治、法度、伦理、道德、学术、思想、风俗、习惯,都建筑在大家族制度上作他的表层构造。看那二千余年来支配中国人精神的孔门伦理,所谓纲常,所谓名教,所谓道德,所谓礼义,那一样不是损卑下以奉尊长?那一样不是牺牲被治者的个性以事治者?那一样不是本着大家族制下子弟对于亲长的精神?所以孔子的政治哲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全是“以修身为本”;又是孔子所谓修身,不是使人完成他的个性,乃是使人牺牲他的个性。牺牲个性的第一步就是尽“孝”。君臣关系的“忠”,完全是父子关系的“孝”的放大体,因为君主专制制度完全是父权中心的大家族制度的发达体。至于夫妇关系,更把女性完全浸却:女子要守贞操,而男子可以多妻蓄妾;女子要从一而终,而男子可以细故出妻;女子要为已死的丈夫守节,而男子可以再娶。就是亲子关系的“孝”,母的一方还不能完全享受,因为伊是隶属于父权之下的;所以女德重“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总观孔门的伦理道德,于君臣关系,只用一个“忠”字,使臣的一方完全牺牲于君;于父子关系,只用一个“孝”字,使子的一方完全牺牲于父;于夫妇关系,只用几个 “顺”、“从”、“贞节”的名辞,使妻的一方完全牺牲于夫,女子的一方完全牺牲于男子。孔门的伦理是使子弟完全牺牲他自己以奉其尊上的伦理;孔门的道德是与治者以绝对的权力,资被治者以片面的义务的道德。孔子的学说所以能支配中国人心有二千余年的原故,不是他的学说本身有绝大的权威,永久不变的真理,配作中国人的“万世师表”,因他是适应中国二千余年来未曾变动的农业经济组织反映出来的产物,因他是中国大家族制度上的表层构造,因为经济上有他的基础。这样相沿下来,中国的学术思想都与那静沉沉的农村生活相照映,停滞在静止的状态中,呈出一种死寂的现象。不但中国,就是日本、高丽、越南等国,因为他们的农业经济组织和中国大体相似,也受了孔门伦理的影响不少。

    时代变了!西洋动的文明打进来了!西洋的工业经济来压迫东洋的农业经济了!孔门伦理的基础就根本动摇了!因为西洋文明是建立在工商经济上的构造,具有一种动的精神,常求以人为克制自然,时时进步,时时创造。到了近世,科学日见昌明,机械发明的结果促起了工业革命。交通机关日益发达,产业规模日益宏大,他们一方不能不扩张市场,一方不能不搜求原料,这种经济上的需要,骗着西洋的商人,来叩东洋沉静的大门。一六三五年顷,已竟有荷兰的商人到了日本,以后PerryHarris与LordElgin诸人相继东来,以其商业上的使命开拓东洋的门径,而日本,而中国,东洋农业本位的各国,都受了西洋工业经济的压迫。日本国小地薄,人口又多,担不住这种压迫,首先起了变动,促成明治维新,采用了西洋的物质文明,产业上起了革命——如今还正在革命中——由农业国一变而为工业国,不但可以自保,近来且有与欧美各国并驾齐驱的势力了。日本的农业经济组织既经有了变动,欧洲的文明、思想又随着他的经济势力以俱来,思想界也就起了绝大的变动。近来Democracy的声音震荡全国,日本人夸为“国粹”之万世一系的皇统,也有动摇的势子,从前由中国传入的孔子伦理现在全失了效力了。

    中国地大物博,农业经济的基础较深,虽然受了西洋工业经济的压迫,经济上的变动却不能骤然表见出来。但中国人于有意无意间也似乎了解这工商经济的势力加于中国人生活上的压迫实在是厉害,所以极端仇视他们,排斥他们,不但排斥他们的人,并且排斥他们的器物。但看东西交通的初期,中国只是拒绝和他们通商,说他们科学上的发明是“奇技淫巧”,痛恨他们造的铁轨,把他投弃海中。义和团虽发于仇教的心理,而于西洋人的一切器物一概烧毁,这都含着经济上的意味,都有几分是工业经济压迫的反动,不全是政治上、宗教上、人种上、文化上的冲突。

    欧洲各国的资本制度一天盛似一天,中国所受他们经济上的压迫也就一天甚似一天。中国虽曾用政治上的势力抗拒过几回,结果都是败辱。把全国沿海的重要通商口岸都租借给人,割让给人了,关税铁路等等权力也都归了人家的掌握。这时的日本崛然兴起,资本制度发达的结果,不但西洋的经济力不能侵入,且要把他的势力扩张到别国。但日本以新兴的工业国,骤起而与西洋各国为敌,终是不可能;中国是他的近邻,产物又极丰富,他的势力自然也要压到中国上。中国既受西洋各国和近邻日本的二重压迫,经济上发生的现象,就是过庶人口不能自由移动,海外华侨到处受人排斥虐待,国内居民的生活本据渐为外人所侵入——台湾、满蒙、山东、福建等尤甚——关税权为条约所束缚,适成一种“反保护制”。外来的货物和出口的原料,课税极轻,而内地的货物反不能自由移动,这里一厘,那里一卡,几乎步步都是关税。于是国内产出的原料品以极低的税输出国外,而在国外制成的精制品以极低的税输入国内。国内的工业都是手工工业和家庭工业,那能和国外的机械工业、工厂工业竞争呢?结果就是中国的农业经济挡不住国外的工业经济的压迫,中国的家庭产业挡不住国外的工厂产业的压迫,中国的手工产业挡不住国外的机械产业的压迫。国内的产业多被压倒,输入超过输出,全国民渐渐变成世界的无产阶级,一切生活都露出困迫不安的现象。在一国的资本制下被压迫而生的社会的无产阶级,还有机会用资本家的生产机关;在世界的资本制下被压迫而生的世界的无产阶级,没有机会用资本国的生产机关。在国内的就为兵为匪,跑到国外的就作穷苦的华工,展转迁徙,贱卖他的筋力,又受人家劳动阶级的疾视。欧战期内,一时赴法赴俄的华工人数甚众,战后又用不着他们了,他们只得转回故土。这就是世界的资本阶级压迫世界的无产阶级的现象,这就是世界的无产阶级寻不着工作的现象。欧美各国的经济变动,都是由于内部自然的发展;中国的经济变动,乃是由于外力压迫的结果,所以中国人所受的苦痛更多,牺牲更大。

    中国的农业经济,既因受了重大的压迫而生动摇,那么首先崩颓粉碎的就是大家族制度了。中国一切的风俗、礼教、政法、伦理都以大家族制度为基础,而以孔子主义为其全结晶体。大家族制度既入了崩颓粉碎的运命,孔子主义也不能不跟着崩颓粉碎了。

    试看中国今日种种思潮运动,解放运动,那一样不是打破大家族制度的运动?那一样不是打破孔子主义的运动?

    第一、政治上民主主义(Democracy)的运动,乃是推翻父权的君主专制政治之运动,也就是推翻孔子的忠君主义之运动。这个运动形式上已算有了一部分的成功。联治主义和自治主义也都是民主主义精神的表现,是打破随着君主专制发生的中央集权制的运动。这种运动的发动,一方因为经济上受了外来的压迫,国民的生活极感不安,因而归咎于政治的不良、政治当局的无能,而力谋改造。一方因为欧美各国Democracy的思潮随着经济的势力传入东方,政治思想上也起了一种响应。

    第二、社会上种种解放的运动是打破大家族制度的运动,是打破父权(家长)专制的运动,是打破夫权(家长)专制的运动,是打破男子专制社会的运动,也就是推翻孔子的孝父主义、顺夫主义、贱女主义的运动。如家庭问题中的亲子关系问题、短丧问题,社会问题中的私生子问题、儿童公育问题,妇女问题中的贞操问题、节烈问题、女子教育问题、女子职业问题、女子参政问题,法律上男女权利平等问题(如承继遗产权利问题等)、婚姻问题——自由结婚、离婚、再嫁、一夫一妻制、乃至自由恋爱、婚姻废止——都是属于这一类的,都是从前大家族制下断断不许发生、现在断断不能不发生的问题。原来中国的社会只是一群家族的集团,个人的个性、权利、自由都束缚禁锢在家族之中,断不许他有表现的机会。所以从前的中国,可以说是没有国家、没有个人、只有家族的社会。现在因为经济上的压迫,大家族制的本身已竟不能维持。而随着新经济势力输入的自由主义、个性主义,又复冲入家庭的领土。他的崩颓破灭也是不能逃避的运数。不但子弟向亲长要求解放,便是亲长也渐要解放子弟了;不但妇女向男子要求解放,便是男子也渐要解放妇女了。因为经济上困难的结果,家长也要为减轻他自己的担负,听他们去自己活动,自立生活了。从前农业经济时代,把他们包容在一个大家族里,于经济上很有益处,现在不但无益,抑且视为重累了。至于妇女,因为近代工业进步的结果,添出了很多宜于妇女的工作,也是助他们解放运动的一个原因。

    欧洲中世也曾经过大家族制度的阶级,后来因为国家主义和基督教的势力勃兴,受了痛切的打击;又加上经济情形发生变动,工商勃兴,分业及交通机关发达的结果,大家族制度遂立就瓦解。新起的小家族制度,其中只包含一夫一妻及未成年的子女,如今因为产业进步、妇女劳动、儿童公育种种关系,崩解的气运将来也必然不远了。

    中国的劳动运动也是打破孔子阶级主义的运动。孔派的学说,对于劳动的阶级,总是把他们放在被治者的地位,作治者阶级的牺牲。“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些话可以代表孔门贱视劳工的心理。现代的经济组织,促起劳工阶级的自觉,应合社会的新要求,就发生了“劳工神圣”的新伦理,这也是新经济组织上必然发生的构造。

    总结以上的论点:第一,我们可以晓得孔子主义(就是中国人所谓纲常名教)并不是永久不变的真理。孔子或其他古人,只是一代哲人,决不是“万世师表”。他的学说所以能在中国行了二千余年,全是因为中国的农业经济没有很大的变动,他的学说适宜于那样经济状况的原故。现在经济上生了变动,他的学说,就根本动摇,因为他不能适应中国现代的生活,现代的社会。就有几个尊孔的信徒天天到曲阜去巡礼,天天戴上洪宪衣冠去祭孔,到处建筑些孔教堂,到处传布“子曰”的福音,也断断不能抵住经济变动的势力来维持他那“万世师表”、“至圣先师。的威灵了。第二,我们可以晓得中国的纲常、名教、伦理、道德都是建立在大家族制上的东西。中国思想的变动就是家族制度崩坏的征候。第三,我们可以晓得中国今日在世界经济上实立于将为世界的无产阶级的地位。我们应该研究如何使世界的生产手段和生产机关同中国劳工发生关系。第四,我们可以正告那些钳制新思想的人,你们若是能够把现代的世界经济关系完全打破,再复古代闭关自守的生活,把欧洲的物质文明、动的文明完全扫除,再复古代静止的生活,新思想自然不会发生。你们若是无奈何这新经济势力,那么只有听新思想自由流行,因为新思想是应经济的新状态、社会的新要求发生的,不是几个青年凭空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