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北集/47 中华文库

岁朝淑景正晴和，遥拜觚棱佩玉珂。大耋须眉同辈少，太平时世乐方多。老仍故步循墙走，闲作新诗击壤歌。笑引耆英洛中例，我当首座占巍峨。〈洛阳耆英以富郑公为首座，时年七十九，今余亦同此岁。〉

支遁遗踪古道场，传衣人又寄禅床。庵名似更思招隐，我是寒山赵宧光。

才送还朝数月前，俄惊仙驭大罗天。向愁久别难重见，岂意相逢遽永捐。黄阁调元荣再世，青灯谈艺记当年。翻思昨岁南来日，天予吾曹一面缘。

其二

贞白汾阳陆放翁，寿俱八十五才终。高名已属三君子，大耋今添一相公。勋业不妨文敌武，神仙皆到老还童。即论落纸烟云妙，也抵山阴万首工。

其三

我与公交迹最陈，秀才时已客平津。〈余初入京，文正师即延入邸第。〉分岐虽隔青云路，阅世同为白发人。楹帖一联成绝笔，书签十册枉随轮。〈公临行为余书楹帖，并索拙著携去。〉始知老健原难恃，只在斯须臂屈伸。〈楹帖十八字：“务观万篇，半皆归里作；启期三乐，全是达生言。”盖绝笔也。〉

征君著述有遗编，箧衍藏来久始传。学问终推前辈好，表彰端赖后人贤。集来碎锦衣无缝，〈中多集句。〉涌出层澜笔有泉。不用杜欧遥寄托，一陵风雨入诗篇。〈君慕少陵、庐陵，诗文以名其稿，故即用二陵风雨为喻。〉

一笑贪痴鹤发翁，新年又喜款春风。闲寻古老人为伴，数到淇园卫武公。

碧天如水月如霜，五丈空庭作戏场。破费买灯钱一贯，鱼龙两队小排当。

其二

行春五马记南州，谢事归来剩故侯。驺卒舆丁无一在，自携童稚作遨头。

其三

儿女青红乐事多，新年例得免谯诃。老夫恐踣唐休璟，不敢随他戏拔河。〈唐休璟偕三品以上戏拔河，随緪踣地。〉

其四

跳踉如虎吼如雷，似傲衰翁意气頺。七十年前思旧事，也曾上树日千回。

其五

都是孙曾手自持，舞灯供我作酣嬉。笑他白傅空寻乐，只仗樊蛮唱柳枝。

童稚殊多事，承欢各醵赀。似防催我老，特引逐儿嬉。洗腆𬊈肥牡，烹鲜割伏雌。莫言无以答，吾已具含饴。

老来那得更还童，自分中书老不中。忽得银毫濡墨写，白头公变黑头公。

其二

柔毛何意内含刚，恰与词人写锦囊。放出晶芒高万丈，依然佛顶白毫光。

松筠方喜景长春，何意康强遽饰巾。名行已归耆旧传，亲知共惜老成人。生无嗜好惟耽学，家本清寒尚恤贫。欲识盖棺公论定，淳风共说葛天民。

其二

生平执友本无多，况复相随到鬓皤。尚拟泛舟偕袭美，已辞折简召阎罗。〈君自言三年前梦阎罗有请帖到，以编刻家集未成，辞不赴。〉文心积习原成癖，呓语通灵转似魔。从此故人都哭尽，为君拼竭泪滂沱。

元宵灯火未繁雄，移在花朝半夜钟。幻出人间真陆海，满街曼衍舞鱼龙。

鳌顶科名位秉钧，何期致政遽归真。素风到老如寒士，公论同声说正人。解绶臣辞前席宠，悬弧帝锡尚方珍。归田仍殁长安道，遥识心犹恋紫宸。〈公已致仕归里，因八十寿辰，上宠锡优厚，来京谢恩，遂殁于京。〉

其二

曲江赐宴共恩荣，中外分岐遂判程。我慕千秋勤著述，公登一品佐升平。特邀主眷原奇遇，难得官高尚令名。一甲三人两徂谢，此身虽在也堪惊。〈榜眼胡豫堂官至总宪，已先下世。〉

新年一月哭三人，都是庞眉大耋身。〈年皆八十以上。〉齿序渐应轮到我，不知更阅几青春。

米贵真看逐日昂，民间一撮藉通肠。老夫家法难行处，要授全家辟谷方。

矢志坚从一，星奔赴饰巾。百年无见日，廿岁未亡人。枕渍惟红泪，灯寒似碧磷。梦中同穴誓，众里向隅身。直待死连理，何曾生御轮。由来名义重，岂为琢贞珉。

祇洹楼殿映霞丹，江北江南一刹竿。千载不遭兵火厄，半空直接斗星寒。鸣钟声集斋堂饭，汲绠痕深石井栏。代有名僧为起废，缘知福地占蒲团。

峨冠壮距奋雄鸣，可惜单栖到五更。为聘一雌相配匹，老夫家法最通情。

虎邱二月踏青天，闲访真娘古墓田。脂粉香留游客吊，莺花地爱美人传。平芜经烧犹迟雨，新柳才梯未著烟。也似香山白居士，竞将杯酒滴荒阡。

禅榻茶烟飏鬓丝，老来渐少疚心时。只惭琢句求工处，道学先生所不为。

谁出青天外，闲观大局棋。无今安有古，既满即将亏。两曜丸双转，千年黍一炊。名心亦痴梦，智叟笑山移。

石首鱼，价独增，贵不在鱼乃在冰。江南此物出三月，隽味恃有严寒凝。去年冬暖凌阴竭，献羔难望开层层。坐使银鳞易臭腐，海师勿敢辄举罾。今朝何幸饫鲜美，松鲈汉鳊不足称。但有膏腴绝芒刺，色香未变馀寒仍。得非远移嵰山雪，护此洁白驱蚊蝇。我昔闽游作常馔，过午辄败因炎蒸。岂知得冰即可耐，造化亦听人力胜。价高利厚趋若骛，百计悬致幽崖緪。因之放箸一长叹，唐花窖菜古所惩。

老已中干尚外强，嬉游还逐少年场。怕人笑我诗才尽，特遣奚童背锦囊。

瑶草琪花引洞天，误人春梦小游仙。麻姑爪岂曾搔着，枉被方平一顿鞭。

昔偶中风痹，尚不关血气。两指今不仁，竟难使以臂。要害况在右，坐令百事废。枉负巨擘称，谬忝中权寄。书窗一把笔，尤苦入重膇。由来筋力衰，消息早暗递。老树虽尚荣，一枝已先萎。回忆年少时，作力何屃赑。捧日擎青天，直欲只手试。沤麻李阳拳，白打肯谁避。寸晷辄万言，一挥亦七制。淋漓盾鼻间，腕脱未告瘁。庸知入暮年，默已减生意。枯皮裹瘦骨，躯壳久渐敝。精气贯不到，先已折一翅。昔轻百斛扛，今重千斤坠。若或掣其肘，牵绊力徒费。敢斗拇阵酣，只供肱枕睡。偶然一濡毫，冀托翰墨戏。离披偃风草，槎桠触眼刺。翻似蝌斗奇，或类蚯蚓毙。可怜斛律金，竟不成屋字。一纸糊涂帐，笑我亦不记。

京闱报罢也寻常，别庆弹冠当举场。乡望谬推通德里，儒门乃有纳赀郎。未妨名士原铜臭，但恐书生断瓣香。家世卖文今买爵，此情聊可一夸张。

知有烟村绿水湾，寥寥一犬吠柴关。百株杨柳千竿竹，惜不移家住此间。

米价经年节节高，茅檐待哺正嗷嗷。麦秋时候连旬雨，天要杀人不用刀。

正是柴荒米贵时，龙舟仍复斗棽丽。满堂燕雀群嬉处，中有饥寒世未知。

其二

只恐饥荒在眼前，中流锣鼓漫喧天。老夫聊亦逢场戏，不敢思量到半年。

昔年乳藉养牛〈见《汉书》。〉供，人乳今更软饱功。骄贵莫嗤人代畜，贪痴要想老还童。

其二

晬盘孩稚已扶床，又费餐钱雇奶娘。黄口曾孙黄发叟，一齐都带乳花香。

其三

酮酪当年饫满杯，忆曾扈从白龙堆。旁人只道犹干进，欲学张苍拜相来。

其四

不烦燥湿效勤多，新妇居然暂作婆。若使屈尊呼乳媪，我年三倍长于他。

其五

味到寒儒始觉珍，不教涓滴漉陶巾。恐防误作蒸豚用，莫近人间富贵人。

其六

烧丹炼汞冀成仙，久作人间笑柄传。今日笑人还自笑，也从服食乞长年。

十载边疆踏战尘，归勤著述泖湖村。五官俱废名心在，二品非荣老学尊。湖海论交无辈行，文章传世即儿孙。衰年我亦頺唐甚，能否扁舟一款门。〈寄述庵。〉

其二

骚雅中谁识苦辛，正难物色向风尘。岂期白首新知己，翻在红颜绝代人。绣出弓衣传唱远，拂来罗袖爱才真。拙诗背诵如流水，多恐污君点绛唇。〈寄佩珊。〉

熊鱼兼取本天悭，老去尘缘已尽删。名或可传听日后，诗留不尽与人间。身随瓯寠〈上声。〉豚蹄祝，梦断周阹豹尾班。独惜退休三十载，不曾丝发济时艰。

天以无聊困此翁，转寻生活寂寥中。一联未稳何关系，竟费推敲半日功。

平畴欣雨止，栽插趁梅天。麦歉愁先竭，家家莳早籼。

稽古功深笔代耕，传经户屦满诸生。乡评已共尊三老，荐牍交推到九卿。高允最荣征士颂，正伦不愧秀才名。醇儒学行师资在，我欲相从拾落英。

其二

居如参廨士衡东，〈下榻与余家比邻。〉相访无烦典谒通。雨点合流分院水，花香暗度过墙风。出应逐队双飞蝶，归好联吟百吉虫。斗酒肯来相就饮，恰馀三百老青铜。

出身草泽蹑蓬莱，官有腰鱼寿背鲐。老树尚期千尺长，名花已到十分开。半收芋栗当全熟，薄病参苓压小灾。〈放翁诗：“留病压灾年。”〉但使高明忧鬼瞰，他年或免食嗟来。

佳话争传泮水塘，一周花甲又芹香。阿婆回忆新婚夕，老将重经旧战场。残墨尚留题字柱，铦锋早脱处锥囊。耆年不独迂儒幸，弥见升平景运长。

其二

黉门裾屐记前游，又见诜诜出俊流。便合膝行观壁上，漫劳足曳跂壶头。旧痕久扫离巢燕，陈迹难追踏磨牛。惟有秀才馀习在，一编仍守夜窗幽。

其三

一弹指顷盛衰殊，曾记初程便弃𦈡。犊是新生宁畏虎，马今渐老反为驹。房公入寺疑前世，波匿观河认故吾。为语少年诸誉髦，故须及早奋修途。

其四

先后同年例可循，一般兰谱谊相亲。举场应唤新先辈，乡饮惭叨旧大宾。坡老才如一场梦，刘郎真是再来人。也亏顽健能坚耐，初地重游六十春。

梦醒书窗霁景开，黑甜馀味美于回。老来贪睡慵朝起，只有诗成枕上催。

暑夜坐纳凉，月阴度帘幕。七八孙男女，怜我太寂寞。如蕨小儿拳，都向鲐背拍。鸡肋不足当，幸非李阳恶。争先试技痒，不禁喜跃跃。也无先后序，竟似丛殴虐。或累如贯珠，或碎如飞雹。重轻纷不齐，疏密相间作。就中有黠者，新意擪筋络。按摩到膂腰，爬搔及股脚。陋彼吐纳方，元牝窃秘钥。禽戏尚矫揉，熊经亦隔膜。兹独畅肢体，导引胜良药。欲劳以含饴，口众难遍嚼。慰之好言词，私心实怀怍。一笑儿女累，向恐尘鞅缚。为祖二十年，始识有孙乐。

异味何须贵子鹅，古人所见究无多。饶他日食钱千万，未识交南海燕窝。〈燕窝始于明末，见周栎园《闽小记》。〉

今年天作〈去声。〉奇文章，大开大合为弛张。一雨辄经数十日，一晴又历匝月长。可怜麦收已大歉，万命只托新栽秧。虽有长河足灌溉，踏车先要饱糗粮。辘轳饥肠桔槔腿，枵战醡尽白汗浆。田高于河仅尺咫，饿不能戽成陵冈。黄梅至今两月耳，忧潦忽改忧旱伤。乃知天公好奇奇不得，干啼湿哭俱为殃。不如手笔仍故常，无恒雨亦无恒旸。

凌虚窣堵览苍茫，始觉书生眼寸光。无弊不成天地大，有愁方度古今长。长安贤佞三期口，〈《汉书·王尊传》。〉广武英雄百戏场。待得尘缘看到破，老夫亦已熟黄粱。

承平福将刘总戎，建牙到处无边烽。年未悬车早解绶，三珠树已森青葱。〈三子皆入仕。〉健饭廉颇老无事，别构精舍听事东。绿野平泉太华泽，缩本摹来不嫌窄。砥室曾无镂刻纹，绮疏但有玲珑格。蓄水兼规炭谷湫，垒山更选湖鼋石。缭以曲栏间隔之，遂觉中藏宛委宅。燠馆凉轩旷奥兼，五百由旬在寻尺。勺水几涵渤澥澄，一卷似耸岷峨碧。知公韬略无所施，小试运筹安几席。宦成娱老本人情，日暮途长每倒行。或侈食单穷水陆，或夸曲部调竽笙。君独精营虚白室，悬知风味玉壶清。独是落成须宴集，暖房岂得无酒食。主人若不折简招，恶客便当排闼入。

热𨫼翻饼困炎歊，只有凉瓜可沃焦。不是甜冰是甜雪，满瓤到口即时消。

一笻两屐出郊原，极目青圻景色繁。待渡马嘶芳草岸，歇凉人语绿杨邨。好风一阵新蒲扇，薄酒三升老瓦盆。此即江乡好图画，何须远访翟家园。〈杨诚斋守常州，屡游翟家园，今遗趾无考。〉

美丑曾何定，聊堪借论文。无朱尊赤土，有鹤贱鸡群。辛苦期丹转，蹉跎已白纷。茫茫千劫内，过眼总烟云。

夜泛横塘路，延缘一棹轻。火云迟日落，水月逐船行。岸草流萤影，田禾吠蛤声。秋成欣有望，计日食新粳。

两世师生六十年，南归正好共流连。岂期半路将逢候，翻隔终身一晤缘。旅榇料无题凑美，夷盘安得伐冰坚。衹应恤典哀荣备，犹荷恩光贲九泉。〈恩旨照侍郎衔赐恤。〉

其二

书堂灯火最情亲，回首鸿泥迹已陈。我忝先生翻后死，〈余长君十岁。〉君虽大贵却长贫。支来官俸惟偿债，典去朝衣尚宴宾。今日翟公门巷冷，指囷高谊属何人。

经旬不出避炎曦，又是西流大火时。夜露无声衣自湿，秋风有信叶先知。禾丰差补来牟歉，夏闰犹嫌䆉䅉迟。待看涤场收稼后，依然风景复恬熙。

执绋何须薤露词，吉祥善事在灵輀。送丧破涕翻成笑，百岁亡亲八十儿。

男拖棒，女挈筐，过江南下逃灾荒。云是淮扬稽天浸，幸脱鱼腹馀羸尪。百十为群踵相接，暮宿野寺朝城坊。初犹倚门可怜色，结队渐众势渐强。麾之不去似吠犬，取非其有或攘羊。死法死饥等死耳，垂死宁复顾禁防。遂令市阛白昼闭，饿气翻作凶焰张。黔敖纵欲具路食，口众我寡恐召殃。侧闻有司下令逐，具舟押送归故乡。却望故乡在何所，洪流降割方汤汤。

重重妄念未全蠲，大耋嗟来始憬然。但积黄金何处用，纵登青史几人传。漫期子弟牛骍角，剩有头颅马白颠。俯仰无成惟自愧，敢夸老健地行仙。

飘然一苇去如梭，赤脚横江彷达磨。只恐禅心还破戒，有人莲步袜凌波。〈谓君所善女郎爱珠。〉

心花怒发记从前，涌地真如万斛泉。谁料老来才顿尽，半年诗只两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