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三十七 牧斋有学集 卷第三十八
清 钱谦益 撰 姜殿扬 撰校勘记 景上海涵芬楼藏康熙甲辰初刻本
卷第三十九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八

 书

  答杜苍略论文书

苍略友兄执事仆狂易愚鲁少而失学一困于程文

帖括之拘牵一误于王李俗学之沿袭寻行数墨伥

伥加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从二三遗民老学得

闻先辈之绪论与夫古人诗文之指意学问之原本

乃始豁然悔悟加推瞌睡于梦呓之中不觉流汗浃

背世网羁绁日月逾迈遂无从搏心屏虑溯流穷源

以䆒极古昔孙志时敏之学牵率应酬支缀撰述毎

一举笔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加与笔墨举春相应

和今所传𥘉学集者皆是物也少读班马二史欣然

自喜戊寅岁讼系西曹取而读之然后少知二史之

史法与其文章之蹊径阡陌始自叹四十六年以前

虽读史汉犹无与也向后再读之辄有所得去岁累

囚白下又翻一过又自愧向者之阔踈也读古人之

书其难加此而况于自作乎又况于驱驾古人欲凌

而上之乎仆所以重自退损不敢妄挿牙颊僣冒于

著作之林为此故也然而区区之心或有未能释然

者则以今之世俗学沉锢古道㓕熄以愚之谀闻寡

学犹得窃闻先辈之绪论古学之原本倘得一二君

子雄骏相与辨问扣击邮传其百一譬之横流之一

壶昏夜之一灯安知不可以衍斯文未绝之一线而

少逭后起之责乎此所以目瞚口张舌痒涎流每欲

倾倒于知友之前而不暇顾流俗之訾笑也今于邂

逅之顷得遇足下听其言如石之投水又从而导扬

之赞叹之则仆之瞽说庶几不徒设而任后死斯文

之责或不患乎无人矣语有之教学相长吾何以长

子哉韩柳之文皆自叙其所读之书而古人读书之

法则宋潜溪于曾侍郞墓志葢详言之由宋元以上

溯于两汉有唐其学问之条目一而巳矣唐文之奇

莫奇于樊宗师韩文公论其文曰文从字顺乃其职

乃知宗师之文如绛守园池记今人聱牙不能句读

者乃文公之所谓文从字顺者也由是推之则杨子

云诸赋古文奇字层见叠出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巳

矣推极古今之文至于商盘周诰固不出于文从字

顺宜乎读书为文之易易也而愚之于二史则亦尝

韦绝挝折白首而茫如由此言之古人之书岂易读

而其诗文岂易及者哉足下谓吾之评文恐流入可

之鲁望表圣之伦而㣲词相讽谕此则高明之见如

此而仆固不敢有是论也可之之文出于退之再传

鲁望表圣托𭔃不一要皆六经之苗裔骚雅之耳孙

也其所以䧟于促数噍杀往而不返者以其生于唐

之季世会逢末劫之运数而发作于诗章故吾于当

世之文欲其进而为元和不欲其退而为天复有望

焉有祷焉非其文之谓也如以其文也遂欲高视阔

歩跻足下之文而抑诸公于坛𫮃之外则仆亦为妄

人也巳矣足下亦何取而过存之也哉牍末云云此

千古之旷见亦千秋之冥感汗靑有日敬拜德音然

而鄙人则有以自命矣曰昔年之不死不死而巳矣

今日之濒死而不得死则犹然不死而巳矣自今以

往禽息鸟视草亡木卒为笼槛之残生为圈牢之养

物生则空蝗梁黍死则𭔃羽蜉蝣尚欲𠜇画残生𡍼

抺后世岂不重辱靑编而羞千古之士乎要之死日

是非始定足下具穷尘之观抱阳秋之简如辽缓以

待之而巳矣新诗气韵琅琅咏史十章为茂之所称

者使事押韵具有前辈典则实西淮诸公之遗则也

后生可畏来者难诬惟足下努力自爱狂言满𥿄不

惜为知巳惟藏诸箧衍勿以示人滋衰迟之词厉则

幸矣时巳丑王正之五日也

  再答苍略书

苍略贤良友兄执事再惠长笺斐亹烂熳读之未能

即了再乙其处而后竟其词也㒒之著作流传绝少

往年为瞿稼轩蕞萃𠜇成百卷𠜇甫就而国变作书

版漫漶不复料理且亦不敢复出不知足下所见是

仆何等文字而奖𩛙之若是曹子桓有言文之佳恶

吾自得之杜陵亦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仆之

才与志未必不逮今人而学问则远不如古人古人

之学自弱冠至于有室六经三史      作

为文章如大匠之架屋楹桷榱题指挥如意今以空

踈缪悠之胸次加以训故沿袭之俗学一旦悔悟改

乘辕而北之而世故羁绁年华耗落又复悠悠视荫

不能穷老尽力以从事于斯遂欲卤莽躐等驱驾古

人于楮墨之间此非愚即妄而巳矣此仆之所以湥

思易气自知不逮古人正子桓所谓佳恶自知者而

非敢故自贬损以自附于退之小惭大惭之说也足

下他日当自知之亦以吾言存之而巳矣六经史之

宗统也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六经降

而为二史班马其史中之经乎宋人班马异同之书

寻扯字句此儿童学䆒之见耳读班马之书辨论其

同异当知其大假落大关键来龙何处结局何处手

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龙脉历然又当知太史

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

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

处尚书左氏国䇿太史公之粉夲舎此而求之见太

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记也天汉以前之史孟坚之

粉夲也后此而求之见孟坚之面目焉此真汉书也

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

宋人何足以语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过

文从字顺而巳矣吾之前言似易于殷盘周诰而难

于二史以此启高明之疑吾之为斯言也非有两端

也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殷盘周诰诘曲

聱牙又曰惟古于文必巳出文从字顺乃其职降而

不能乃剽贼故知昌黎之所谓诘曲聱牙者未尝不

文从字顺而古今之文法章脉来龙结局纡𢌞演迤

正在文从字顺之中此吾之于二史所以童而习之

白首茫然不能不望洋而长叹者也欧阳子有宋之

韩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后表章韩子为斯文之

耳目其功不下于韩五代史记之文直欲祧班而祢

马唐六臣伶人宦者诸传淋漓感叹绰有太史公之

风人谓欧阳子不喜史记此瞽说也欧阳玄金史诸

传虞集大典诸序论其亦读欧阳之文而兴起者乎

自弘正以后剽贼之学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震川

穷老而不遇弇州衰晩而自悔居今之世欲从事于

百馀年之史非有命世之豪杰如欧阳子者其孰能

为之呜呼难言之矣今且无论其他即我圣祖开国

因依龙鳯滁阳之遗迹子长楚汉月表之义谁知之

者韩公之诛夷德庆之赐死金椟石宝之书解黄诸

公执如椽之笔者皆晦昧不能明其事而后世宁有

知之乎世之通人如某某辈皆网罗蒐讨勒成一书

俨然自命良史亦间出以相商仆为之窃笑亦为之

窃叹终不敢置一喙也嗟乎西淸东观巳属前生官

烛隃麋徒成昔梦老夫耄矣无能为矣庶几以馀生

莫齿优游载笔诠次旧闻以待后之欧阳子出而或

有采取焉用以当西京之杂记东都之长编犹可以

解黍蝗食蠹之𮗸而慰头白汗靑之恨此则某之所

窃有志焉而亦湥望于同志之君子启予助我者也

昔之论学者以为大扣则大鸣小扣则小鸣足下虚

怀下问可谓善于扣学者矣而仆之𫍲闻渺见老而

多忘则辟之于布鼓也瓦釜也扣之而不能鸣即鸣

矣而不足以发皇幽渺导飏底滞亦祗博善撞者之

一喟而巳矣东方朔和柏梁曰逼迫诘屈几穷哉其

㒒今日之谓乎

  答徐巨源书

谦益再拜巨源世兄畏友足下䘮乱巳后忽复一纪

虽复刀𡍼血道频年万死师恩友谊耿耿余怀自惟

降辱残躯𡘤𡘤馀气仰惭数仞俛愧七尺邮筒往来

握笔伸𥿄辄复泪渍于衽汗浃于背声尘寂蔑与吾

巨源积不相闻职此由也长益伟长湥悉存念文孙

继至损惠手书嗟乎巨源瞪目相视尚以为有口有

目可以比数于人巨源蓄我良厚而仆之泪渍汗浃

绠縻涔淫殆有甚焉古之人不死于千金而死于一

言不死于黔奴夹食而死于上尊养牛则仆之所当

草野自屏引决以谢知巳者在此日矣何以恤我我

其收之巨源终何以命我今日文长且置是事姑与

子言文事当今俊民鸣生所在蔚起𠋣闾举业枕籍

经史古学之兴骎骎乎葭吹琯动矣其中淄渑流变

朱碧错互惠思之丛冯藉坛坫黎丘之鬼雄长桓文

非有高名宿素老于文学者为之建旗鼓申誓命别

裁其真伪格量其是非奔者东走逐者亦东走将使

谁正之哉仆老且耄及矣皈心空门重自芜废当今

之世舎我巨源其谁仆尝观古之为文者经不能兼

史史不能兼经左不能兼迁迁不能兼左韩不能兼

柳柳不能兼韩其于诗枚蔡曹刘潘陆陶谢李杜元

白各出杼轴互相陶冶譬诸春秋日月异道并行今

之人则不然家为总萃人集大成数行之内苞孕古

今𨾏句之中牢笼风雅今人之视古人亦犹是两耳

一口也何以天之降才古偏驳今偏纯何以人之学

术古偏俭今偏富何以斯世之文章气运古则馀分

闰气今则光岳浑圎上下千载吾不知其何故也兼

并古人未巳也巳而复排击之以自尊称量古人未

巳也巳而复教责之以从我㩁史则晔寿庐陵折抑

为皂隶评诗则李杜长古鞭挞如群儿大言不惭中

风狂走滔滔不返此吾巨源他日之忧也窃尝谓末

学之失其病有二一则蔽于俗学一则误于自是九

经六艺炳若丹靑律数小学具有谱牒今不为爬搔

搜剔溯本穷源经学乱于蛙紫史家𮦀于秕稗众表

竞指百喙争鸣苍耳蒺藜𦊰之皆能刺足鹿床乌喙

食之便可腐肠至今为梗实烦有徒故曰蔽于俗学

以挽近为准的以讹缪为种性胸中先有𪧐物眼下

自生光景于是逞臆无师稽心自用章句𦕼尔先巳

订其雌黄旨𧼈茫然便欲褰其疵颣斯则病在膏肓

魔入肺腑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声终违九里

孟子曰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良可愍也

故曰误于自是此二者流俗之人项背相望而世之

君子以斯文为巳任者殆亦未能免也今诚欲回挽

风气甄别流品孤撑独树定千秋不朽之业则惟有

反经而巳矣何谓反经自反而巳矣吾之于经学果

能穷理折义疏通证明如郑孔否吾之于史学果能

发凡起例文直事核如迁固否吾之为文果能文从

字顺䂓摹韩柳不偭规矩不流剽贼否吾之为诗果

能缘情绮靡轩翥风雅不沿浮声不堕鬼窟否虚中

以茹之克巳以厉之精心以择之静气以养之如所

谓俗学之传染与自是之症结如镜净而像现如波

澄而水淸于是乎函道德通文章天晶日明地负海

涵彼欲以萤火烧山蜉蝣撼树其如斯世何其如千

古何管子之伯齐也作内政𭔃军令然后能悬车束

马刜令支斩孤竹此古人内治之道也去年为周元

亮作赖古堂文𨕖序颇及巨源千子之绪言辄录一

通奉覧斯文未䘮来者难诬在吾巨源勉之而巳矣

巨源新文高明广大气格苍老所得于忧患者不少

良欲抉擿利病以副来请而非衰耄所能及也江变

纪略假太子者一妄男子谓是王驸马亦非也旧辅

腐儒也当少为赞予以旌愚忠其中书法当隐𭔃内

外之义以征信史古人合葬题不书妇今日曁配某

者空门以后不典之辞也佛门文字非贯穿内典不

可𦕼且命笔南北二宗是宗门事与教下无预性相

二宗是教门事与宗下无与惟淸凉五教用顿教挕

宗门此别自有说今以性相判南北宗非也凡此皆

无预于文体亦不得不一简㸃以为反经之小助耳

干戈未息𨵿河渺然天涯兄弟聚首何日婵媛文事

代西窗一夕之谈此所谓溺人必笑耳𫌨缕长言具

在别楮鸿羽不绝愿闻德音

  与严开正书

仆家世授春秋儿时习胡传粗通句读则巳多所拟

议而未敢明言长而深䆒源委知其为经筵进讲箴

砭国伦之书国初与张洽传并行巳而独行胡氏者

则以其尊周攘彛发抒华夏之气用以干持世运铺

张金元巳来驱除扫犁之局而非以为经义当如是

也窃谓左丘明亲授经于仲尼公谷皆子夏之门人

以宗法言之左氏则宗子也公谷则别子之子也汉

世公羊盛行左氏后出立于刘释于杜至孔氏而始

备迨于有唐之世学者凿空好新欲舎传以求经于

是入主出奴三传皆茫无貭的而春秋之大义益晦

元季有黄泽楚望者独知宗左氏以通经以其说授

之于东山赵汸东山属辞诸书殆高出宋元诸儒之

上而惜其所谓集传者犹为未成之书择焉而未详

也明朝富顺熊过有春秋明志录援据该博而于彭

山李氏杜𢰅不根之说亦有取焉则亦好新说之过

也私心不自量谓当以圣经为经左氏为纬采集服

杜巳后讫于黄赵之疏解疏通画一订为一书而尽

扫施丐卢同高阁三传之臆说庶几春秋一书不至

为郢书燕说疑误千载日月逾迈旧学荒落愦闷遗

忘不复省记葢二十年于此矣荒村卧病冒絮蒙头

门下忽以春秋大声掷示患漫开卷头目岑岑然俄

而目光迸发心华怒生如向所失物取次得之记忆

宛然口不能喻惟有欢喜踊跃而巳书之大指在乎

据传以通经据经以订传其于文定传义发凡起例

条析理解如秦越人之诊病洞见其脏腑症结攻伐

疗治了如指掌虽有二䜿子不能逃之于膏之上肓

之下也今略撮其要义如曰春秋之托始以鲁隐之

见弑而始其终以请讨陈恒而终又曰文公以前政

在诸矦文公以后政在大夫二百四十二年间但有

大夫弑诸矦不闻诸矦弑天子经为大夫作不为诸

矦作也又曰齐桓既伯诸国无一人敢弑君者齐桓

杀哀姜之威所慑也楚庄既伯二十馀年之内海内

无弑君之患楚庄杀征舒之威所慑也大夫之恶莫

大于赵盾圣人所取无急于楚庄此春秋大关目炳

如日星古今未尝标举者也谓隐桓二十年间外事

皆以郑庄为纲鲁隐半生全被郑庄播弄此老吏断

狱案问得其主名无可解免者也谓盟会城筑无皆

讥之例谓母弟称弟史家恒词齐年郑语初无贬例

此如良吏平反尽洗酷吏故入文致之案湥文者亦

无所置其喙也此书虽专攻胡氏如古人所谓箴膏

肓起废疾者核其实则根据左氏贯穿全经胡氏弃

灰之璅法一切平亭而诸儒墨守之疑城一往摧倒

斯则尼父之功臣非独康矦之诤友也非门下具千

古心开千秋眼不能信手开辟发此议论然非仆老

眼无花似亦不能作此赏识也所最可惜者本是通

经著述之书却言为举业而作先之以标题举业继

之以别论经义先号后笑曲终奏雅高明之士一见

讲章面目不待终卷巳欠申恐卧矣辟之隋矦之珠

光可照乘而昆山之人用以弹鹊又若圭璋谷璧褁

袭败絮天吴紫鳯顚倒裋褐物之失所莫甚于此犹

记儿时先宫保授以春秋录疑训之日此晋江赵恒

 先生所著也先生著此书颛心屏气以纩塞其耳

然后执笔书成去其纩两耳聋矣先辈专勤如此虽

可重亦可哂也今门下所𢰅述纵横千古可以废口

游夏辙简谈赵而乃沿袭流俗夹杂讲章徒为赵先

生瑱耳之物而巳岂不可为叹息哉倘门下不弃瞽

慨然改正芟削芜梗节为一书仆虽老耄尚当温

绎旧闻悉意而为之序如其不然毕竟以举业为主

经义为客则仆之斯言或可命侍史缮写置之末简

使世之君子有习其读而不欲竟者或将为之决眦

拭目蹶然而兴起也岁在丙申五月五日某再拜

  与吴江潘力田书

春时枉顾深慰契阔老人衰病头脑冬烘不遑攀留

信𪧐扣撃绪论别后思之重以为悔伏读国史考异

援据周详辨析详宻不偏主一家不偏执一见三复

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传也一官

史局半世编摩头白汗靑迄无所就不图老眼见此

盛事天启乙丑承乏右坊欲钞昭示奸党诸录而削

夺之命骤下踉跄岀都门属门下中书代写邮𭔃于

时党禁戒严标题有奸党二字缮写者援手昨指早

晩出入阁门钞书夹置袴裆中仅而得免又为梁国

公胡显错误取证楚昭王行实属游侍郞肩生从楚

府觅得原本楚藩宻嘱勿使人知葢访求掌故其难

如此癸未歳国初及群雄事略巳削藁瞿稼轩刻初

学集取其文略成章假者为太祖实录辨证一编

以卷帙其实则初藁未成之书阙误弘多次复洊经

䘮乱羁囚南北而编摩之事未尝寝阁増损刋正遂

与初藁顿异又八年劫火告灾遂成煨烬初后同异

不复记忆今列朝诗集载刘廌刘三吾及朝鲜陪臣

诸事皆出于辨证初藁之后则此藁之不堪援据从

可知矣今得足下考异从头𨤲正俾不敢以郢书燕

说遗误后世则仆之受赐多矣辨证与考异抵牾者

不妨一一驳正惟廖永忠一事凖愚见言之毕竟以

通鉴博论为是葢此书宁王权奉太祖命编辑编成

有表进御刻在内府最为郑重而自始迄终不过寻

常历朝故事独于至正二十六年特记永忠沉韩林

儿于爪步宁非圣祖特标此一假埀千万世𫆀庚申

外史以北人纪南事多所未核所谓风浪覆舟者即

沉林儿者之托词所谓君其问之水濵耳庚午诏书

党比杨宪纪纲狱词则云僣用龙鳯服伏诛皆又从

而为之辞非实事也其所以然者则又非臣子所当

尽言可以意得耳国初事惟元宋之际最宜留心仆

于群雄录中立元宋之际月表序见𥘉学集高明不

废刍荛请于年表中仿而为之此亦东汉张平子不

没更始之遗意非鄙人之创例也老人多忘甚于师

丹又以翻阅内典课诵严𦂳世间大事一切不复料

理足下不忘老马虚公下问𦕼布其一二如此墙角

残书或尚可资长编者当悉索以备搜采西洋朝贡

典录乞仍简还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志不

复裁书希道鄙意

  复方宻之馆丈

大法埀秋法竿倒却可道人于尔许时应缘出世如

獐独跳如麟一角眼光烁破四天下大放狮子吼俾

斯世野干销声狐猩屏迹方不辜负转轮遗嘱也茫

茫世界共在墨穴不以此时安立日月布置星辰使

我辈愚钝众生昏天黑地从漫漫长夜中过活不亦

伤乎残生暮齿日逼西埀教义单疏修待頺堕每念

憨大师摩顶记莂辄复克骨惊心中夜涕泣誓愿以

文字结习因缘㢠向法门销归教海庶几一知半解

少有发明本师智灯心镜黙传一线此即是船子和

尚翻身入水之日也钝根肉眼钻穴文字正如诵帚

比丘诵帚忘埽诵埽忘帚又如佛懴正法㓕后比丘

将此大经钞前著后钞后著前前后著中中著前后

只如佛顶一经五畨辍简茫无头绪却亦了不自悔

也自知多生习气一往粗浮正欲仗此钝愚刮磨折

伏自今以往生生世世长钝长愚无知无解宁可向

三家村中拖䋲拽草作牧牛汉宁可向折脚铛边担

柴送饭作哑羊僧断断不肯铺眉䜿眼掂斤播两口

头禅作过头话与世间髑髅盛粪之流共作法门中

狮子虫也中岁皈依暮年策励老老大大摸索得这

几句没志气话头正不堪可道人升师子座一棒赶

出耳少年读易犹不读也今则不遑读矣每观淸凉

永明之书判易有太极一阴一阳为外道殊未敢信

而其所以不可信者云何则未之知也又观张无尽

洪觉范巳后知㑹之两家说良不敢不信而其所以

不可不信者云何则亦未之知也此中啮节关头尚

自茫如都无把柄岂敢作矮人观场随人说长道短

邪阳符三枢一家秘传古人所谓心易巳易也学易

者于此求之足矣若夫古今学易者精㣲之旨无过

于王辅嗣韩庸伯之流宋人一往抺杀则过也纂集

之家远则李鼎祚近则俞琰熊过近代之谈易者自

李卓吾管东翁之外时未免为时人讲章兔园册子

若欲一一取之恐尼父之韦编有不胜而铁挝之有

不胜折也素伯不耻下问趣举以告想过庭时闻之

当笑狂夫老更狂耳山川阻绝末由执手信笔由写

𦕼当一昔面谈乱后废人恩纪旷绝𪧐草在念徒有

泫然

  复徐巨源书

顷者不揆狂瞽抵齿文字叫嚣隳突都无伦次巨源

不抵之于地披襟采纳又从而郑重奖许开示引诱

通怀若斯感怀何巳巨源之言也当虞山之世未有

以斯文自任者也巨源知虞山之深者也然巨源之

知虞山固不若虞山之自知也仆之马齿长矣下上

今古刿心钵肾亦不啻三折肱矣晩而周覧中区旁

皇顾视迢然自引愿以此事推巨源者则固有其说

矣窃观古人之文章衔华佩实画然不朽或源或委

咸有根㡳韩柳所读之书其文每胪陈之宋景濂为

曾侍郞志叙古人读书为学之次第此唐宋以来高

曾之规䂓也宋人传考亭西山读书分年之法葢自

八岁入小学迨于二十四五经经纬史首尾钩贯有

失时失序者更展二三年则三十前巳办也自时厥

后储峙完具逢源肆应富有日新举而措之而巳耳

眉山兄弟出蜀应举葢巳在学成之后方希古负笈

潜溪前后六载学始大就皆此法也去古日远学法

芜废自少及壮举甚聪明猛利朝气方盈之岁年耗

磨于始科帖括之中年运而往交臂非故顾欲以馀

景残晷奄有古人分年程课之功力虽上哲亦有所

不能况如仆者流浪壮齿记滥俗学侵寻四十赁耳

佣目乃稍知古学之由来而慨然有改辕之志则其

不逮于古人也亦巳明矣夫学不逮古人而不自知

其不逮则愚也明知其不逮古人而不欲自仞其不

逮则妄也语曰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又曰后生可畏

来者难诬夫其不逮古人既巳自知而仞之矣又或

舍巳之知而假人之知我以自𮐃抑且夺巳之自仞

而侠人之知我以蒙世愚妄并用眉目易位旋而思

之又爽然自失也䘮乱馀生讨论旧学搜集明朝文

史州次部居取次命笔一夕而毁于劫火如天之复

假我以斯文也残灰馀烬示现𪧐因水涸山枯回向

佛法回观世间语言文字如空花如嚼蜡如虫蚀木

如印刻泥以耽空扣寂之人守旁行四句之典马班

二史唐宋八家如梦中物如䆿中语顾欲于此时㸃

勘韵笔主张艺林镂缘影为文章界虚空为坛𫮃不

亦诞乎不亦荒乎㒒之自知审矣抚心问影动自忖

度不敢以斯文自任者职此由也嗟乎巨源知我不

可谓不深矣以巨源之如我而不复谛审其所自知

譬如水母以虾为目俄而失虾所在诧曰我在目将

安往不可为一笑乎在劫波墨穴中无豪易高耳又

𠋣恃巨源辇𪧐名巨手强有力者以号令天下乘间

抵𨻶馀分闰位江淮之朱弓赤矢南越之黄屋左纛

唐公见推其谁得而禁之㒒固心知其不可臣犹知

之而况于君乎此亦一善喻也巨源谆复示诲期以

弘长风流鼓吹大雅而又汲引同志如濮阳长汀一

二俊人以相倾助则㒒窃有以自处矣其以仆为斗

杓为帝车芒寒色正杰然而出世乎则仆固将趋风

望尘曵踵而却避其或以为𫍲闻朴学禀承师说粗

知古学之源流文章之体制与夫近代之俗学所以

偭背规矩者使之背行除道称娖而前驱则固不得


而辞也飬由基之射穿杨叶百歩而射之发无不中

楚人观之曰可教射也西国有诮人说法者曰贩针


儿过针师门卖针𫆀以仆之固陋茍不见弃于世之

君子见誉则为楚人之教射见笑则为西人之贩针


亦安有以自效而巳此其说在老马之识道也夫纵

马而识道老马之智也悬车䇿马刜令支斩孤竹则


桓公管仲之为而非老马之能也仆今自比于老马

负辕长鸣以须悬车束马之役不亦可乎巨源引子

美之诗不薄今人爱古人以为爱古人易不薄今人

难知㒒斯言引䋲披根厚自破㡿法行自近此则薄

今日之尤者也巨源将母代我张目𫆀西埀之岁委

心空门刋落浮华销归真实汗颠头白巳付前生甲

乙丹铅尚烦后哲若复张皇𡍼抺久假不归不惟贪

明多𩔖犹结馀因正恐外论虚词终邀空果发兹诚

语借以懴心是则系表之 亦通人所悉也老不暁

事言不由衷非敢矫志鸣谦为恭简牍光岳如故丹

靑未沬当仁不让巨源勉旃若曰先河后海后辉前

光如欧阳之于子瞻所谓付以斯文者仆固不敢以

此薄巨源而亦非巨源之所以自命者也山川间阻

接席末由起度发蒙谨俟后命

  答王于一秀才论文

谦益白足下学古之道慨然思兴复古文以仆礼先

一饭为识路之老马再三扣击俾指利病蕲至于古

之立言者仆且倦归心空门㗋吻痒痒然牙齿搰搰

然不自禁其葭灰将吹冰鱼欲涣也见徐巨源与陈

伯玑书论仆晩年文字颛好骂人传语相劝戒为之

咋指吐舌急杵捣心者累日今将黙而习乎则虚足

下避席之诚欲进而言乎又违徐巨源斯言之戒媕

婀瞪梦未知其可昨巨源复书盛推仆主张坛𫮃鼓

吹大雅不应逃虚谈空坐视蒙瞽今复语伯玑云云

则是憎鹦鹉之能言而更𨤲其舌猩猩之善笑而反

醉之酒也其又何从而可退而湥惟生平悻直妨身

叫呶尚口惟以文字骂人自分无有乙未冬为周元

亮叙赖古堂文𨕖数俗学流𣲖擢掏病根多所破㡿

巨源所指或在于是俗学多种不过一𧸛郑贾论断

则𧸛温陵编纂则𧸛毗陵以至禅宗则𧸛五叶西学

则𧸛四韦陀长笺则𧸛三仓邪伪相蒙拍肩接踵一

旦张目𡚒臂区别稂莠据一闾之地而为四战之国

布方寸之鹄而招千人之射实应且憎号啕寡助物

莫之与而伤之者至矣岂不岌岌乎殆哉巨源爱我

者也忧其危闵其独惮其狂易婉约其词𦕼以㣲言

相劝戒其忍具曰予圣以规瑱吾耳者乎日者答巨

源书极言残年馀晷不当叅预斯文之故成言凿凿

具在昔简俄而二三士友弄引惟论诗家之弊归狱

于严仪刘义会孟曁本朝之高棅矫首厉角又成哄

端譬之穀阳䜿之飮左阿之舞劳歌梦呓浸淫发作

此佛所云习气种子也今而后绮语恶舌奉持木义

戒请自文字始字有源流文有体要吾所知者不过

肤末老而多忘宛然昔梦足下学殖富笔力强又有

良友平格磨礲讲贯又何俟于余言若复倾倒腹笥

放谰狂言于人无捧上之益而在巳有壅河之损足

下幸以老耄舎我无复考音布鼓乞雨土龙也虽然

仆有绪言敢谂足下巨源之先人与吾子之先人吾

之师友也邹忠介刘文端在师友之间李忠文吾长

兄也墓木巳拱汗靑𨗿然责在后死故巳心许之矣

是数君子者名在斗杓命在磨蝎其抗三子排挤者

入邑之虎当门之犬也其射声附鹿者负𡍼之豕黎

丘之鬼也邪正敌对是非错迕仆未即填沟壑缘𨻶

奋笔何能籍手如其薰莸同器泾渭合流忠直奸䛕

胥归墨穴斯则可谓不骂人矣而腐骨奚恃焉骂则

仇生不骂则欺死良知不死犹有鬼神中立祈免非

所能也往者关门之役旧经略议弃门外地八百里

高阳出督辟地百里既而膏唇拭舌厚诬高阳仆为

状据事直书经略怒而抵之地亦终无以难也虎

尾不咥鸡肋几何由今观之非狂则谤年在桑榆惟

有栖心佛法息阴送老何暇弄翰舌争短长代他人

拭鼻涕𫆀竹帛未艾衮𨱆有人束书阁笔奉巨源之

良规冥明相负窃有辞于数君子矣惠而好我良有

同心疏通证明实在足下昌黎有言后生可畏焉知

不在足下则愿足下勉之

  与吉水李文孙书

忠文公神道之文去岁克期下笔偶游陪京见一二

野乘禆史记载甲申议南迁事不考核忠文建议固

守分封之始末猥与仓皇避敌委弃庙社者同𩔖而

共列之彼援据者即一时私家撰录起居召对之文

阴推阳附巧借山斗巨公以张皇手目䜿儒小生不

能通晓国家大计与大臣元老建置兴复之本谋以

目借目以耳食耳目萧兰为同心混薫莸于一器讹

缪流传将使百世而下丹靑无稽泾渭莫别良可叹

也良可虑也循覧行状直事核大阐定哀之㣲词

一洗阳秋之典笔幸哉忠文有后吾可借手以告成

矣然而命笔之期所以迁延改岁者以斯文之作殊

非𦕼尔用以证明信史刋定国论其考订不得不详

而叙述不得不愼也状所载监抚二疏备矣第未详

初疏在某月某日次疏在某日词臣南迁之疏相去

又几日此大事也须用史家以日系月以事系日之

例时日分明奏封隔别则同堂共事交口合喙之心

迹可不辨而了然矣龙胡既逝螭头不存造膝之谈

慿几之语人为增损家为粉餙今当就彼记注确

笺疏无令暗中摸索移头改面即弘光诏书罪状

时亨之语未尝以南迁一议通指两家可覆视也时

亨胁上之疏或言传斥南迁或言并攻监抚当日简

牍具在不可矫诬此亦时事相关当并为条析者也

嗟乎一代表仪千秋知巳忠文往矣宁有斯人七尺

未亡三寸犹在倘其鲠避气熖回互忌讳黎丘之鬼

语笑扶同恒思之丛形影假借驯致孔墨齐驱𥅆非

合传千秋靑史爚乱自我何以逭于昌黎人祸天刑

之责乎古人作史期于直书其文必先年经月纬巧

伪滋多口众我寡或有挂漏文诏口实是以临文思

惧泚笔而不敢舎然也伏望为我再考掌故重核阙

遗旬月之间详书见示请以发函之日为授简之辰

俾得䇿励衰迟抖擞翰墨发摅肺腑之菀轖除史

乘之灾靑庶几金石之托不愧后死抑亦可以有辞

于汗靑也又若皖城之后单𮪍入左营保全东南半

壁此事尤为奇伟当时奏报书尺处分条画之详更

欲详悉访求以供𢰅述古人如司马韩欧论次此等

事情必须委曲描写使百世而下须眉咳唾一一如

见不应草草命笔也惟足下重啚之仆今年馀殃未

尽长孙天折一切世事冰销灰冷独未能忘情此文

为馀生未了公案耳孟昉邮筒往来多便幸无金玉

尔音某再拜